從藻溪里撈出來的時候,她的肚子脹得猶如一口缸。艄公把她倒扣在船上,騎牛一樣地壓著她,擠出來的水,幾乎淹滿了舢板的地。這一切,她都不記得了。她依稀記得的,倒是在水里的情景。
藻溪的水流過藻溪鄉(xiāng),鄉(xiāng)有多大,水就有多長。水被岸上的人分成了幾段,各有各的用場。誰也說不清到底是誰立下的規(guī)矩,反正那是祖宗傳下來的習俗,世世代代如此:小石橋下的水,是上游。那里的水,是鄉(xiāng)里人挑回家來存在水缸里,用明礬石沉淀干凈了,拿來淘米洗菜燒水喝的。從石橋往下走,到了那棵千年古榕底下,就是中游了,那是女人洗衣裳孩子游泳洗澡的地方。再往下走,走到劉家埠頭那兒,踩過一串碇步,就是下游了,那是男人們從田里歸來洗泥腳,婆姨們洗馬桶涮尿壺的地方。自從嫁入了陶家,吟春每天都要和這條河打幾回照面,漸漸的,她就把水的性情給摸熟了。她知道什么時辰的日頭照出來的水最清爽,什么樣的風能攪起什么樣的水波紋,什么樣的水波紋能翻上什么樣的魚,什么樣的風勢里洗衣裳最省力??墒?,那只是面上的水。底下的水,她卻生疏得很。
直到那天她身子一斜,歪進了水里,她才知道,原來底下的水和面上的水竟是如此的不同。
剛落到水里時,水還是清的,她甚至看見了日頭在水里的光影。可是她的身子漸漸地墜下去,水就渾了——她不知道那是她眼花了。她越墜越深,水越來越渾,渾得成了一潭黑厚的泥。一根水草飄過來,纏住了她的臉。她拿手去扯,卻越扯越緊,緊得像捆粽子的細麻繩。魚游過來了,很小的魚,小得猶如水蚯蚓,卻很有勁,直直的箭一樣的朝她沖過來,在她胳膊上啄出一個個口子。她疼得哎呀一聲喊,就把自己喊醒了,才知道是個夢。自從被救上岸之后,她已經(jīng)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幾天,岸上的事,水里的事,從前的事,現(xiàn)在的事,全都混成了一團,像粢糕上的灶灰一樣,她再也分不清拍不開了。
屋里很暗,是日頭落了卻又沒捱到點燈時節(jié)的那種暗。來幫忙的月桂嬸大概已經(jīng)回家,床邊的柜子上還放著半碗筍湯——那是月桂嬸喂她喝剩下來的。怕她醒過來還想喝,月桂嬸把那個盛湯的碗擱在一個裝了熱水的小鍋子里保著溫。月桂嬸是呂氏請來幫忙的,吃的是呂氏的餉,理當聽呂氏的差管,可是月桂嬸做的,卻遠不止餉里的那份事。
自丈夫兒子死后,月桂嬸也曾收過一個養(yǎng)女。那女孩是跟著奶奶從蘇北逃荒到浙南的,遇到月桂嬸的時候,一老一少已經(jīng)餓得走不動路了。月桂嬸用半籮番薯的價從老人手里買下了那個女孩,心里攢了個私念想留她在身邊養(yǎng)老送終。藻溪的日子再窮,也比一路的顛沛流離強。女孩知恩,便像親娘一樣地待月桂嬸。終于把女孩養(yǎng)到了十七歲,月桂嬸正想托媒婆尋訪一個愿意入贅的女婿,沒想到女孩卻在上山砍柴的路上失足摔到崖下喪了命。至此月桂嬸才明白自己命該孤寡,不再做有兒女送終的夢。那日吟春被人從水里救上來,醒來后抓住床邊月桂嬸的手,迷迷糊糊地喊了一聲娘。月桂嬸明知吟春是神志不清認錯了人,心里卻忍不住生出一份憐惜來。又見吟春娘家總也沒人過來探視——她不知道吟春是有意對娘家瞞下了懷孕之事,便格外地放了些細致的心思照看起她來。
鍋里的水涼了,湯也涼了。筍是在肉丁里煨的,冷油的味道像鼻涕蟲鉆進吟春的鼻子,腥得她嗓子緊了一緊,差點想嘔,卻沒有力氣嘔。呂氏向來手緊,呂氏平常十天半月才去橫街的肉鋪子割一回肉,可是這陣子為了她,家里的鍋碗幾乎天天都有油星。
她很快就覺出來屋里還有一個人——她是聞出來的。這些天她的神智亂得如同一床滿是窟窿眼的棉絮,可是她的鼻子卻警醒得像一只餓狗。她聞出了一股煙絲和頭發(fā)上的油垢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是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