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肚腹里的那塊肉又踢了她一腳。自從今天她摔了那一跤之后,他就再也不肯柔順安生地待著了,他開始不停地踢蹬她,一腳比一腳狠。一股尖銳的疼痛從腰腹之間彌漫開來,她的身子弓成了一只草蝦。
“挨千刀的,天殺的!”她咬牙切齒地罵道。
突然,一股溫熱順著她的大腿根流了下來。她拿手一抹,是黏的。
她猛然明白了,那團肉聽見了她的詛咒,他再也不肯忍那樣的歹毒了,他要提早出世了。
皇天。我打死也不能,把這個賊種生在大先生眼前。
吟春掙扎著爬下床,穿上棉襖,跌跌撞撞地摸出了家門。
外頭大約是正午了。只有正午的日頭,才有這樣的氣力。
在兩陣劇疼的間隙里,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是根據落在她腳前的那一線雪白的光亮猜出時間的。
這世上任什么秘密也是有破綻的,把守不住的。她頭頂上的那條石頭縫比頭發(fā)絲寬不了多少,卻把天機泄漏給了她。她看不見天,卻知道日頭在,天也還在。
現在她已經完全適應了洞里的幽暗,她的眼睛在洞壁上走過,嶙峋的山巖漸漸有了輪廓和形狀。她吃了一驚:從她躺著的地方到洞口,竟有這么長的路。早上爬進來的時候,她爬了很久。她以為只是自己沒有力氣,沒想到洞果真有那么深。
洞不是她發(fā)現的,她只是聽說了而已。早在她嫁入藻溪之前,這個洞就已經在鄉(xiāng)人的舌頭上活了千百年了。據說在萬歷皇帝年間,有一對茍合的男女被人抓住,男人給投了河,女人被關進了這個山洞,活活餓死。至今還有行夜路的人,看見那個女人披頭散發(fā)地站在洞口乞食。鄉(xiāng)人害怕,就都避開了這條路。
吟春也怕。只是吟春有比這更怕的事,吟春就顧不上這個怕了。
又來了,疼。
這輩子她也不是沒挨過疼。七歲那年,她跟哥哥去砍柴,不小心一刀砍在了手背上,血流如注,至今手上還有一條蚯蚓似的傷疤。還有那回從破廟里跑出來,光著一只腳趕了一二十里的路,腳板上扎滿了刺。刺扎進去的時候,她還不怎么覺得——她一心只想逃命?;氐郊?,大先生給她拔刺的時候,她才覺出了疼。
可是,那些疼又怎么能和這個疼相比?那些疼是皮肉的疼,這個疼卻是慢刀剜心的疼,這個疼讓那些疼都變成了癢。這個疼把時間扯成一條沒有頭也沒有尾的長繩,她才在這里待了幾個時辰,卻覺得已經挨過了整整一生。這個疼讓她過去十九年的日子,快得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
還好,洞里沒有風。她沒穿棉襖——棉襖脫下來鋪在身下了,她卻不覺得冷。疼把所有的感覺都擰了個麻花,她已經不識冷熱了。她只知道身下是黏的,棉襖已經被血污濕透了。棉襖的袖子破了,掛出片片棉絮——那是被她的牙齒咬的。她實在忍不下疼的時候,就把衣袖塞進嘴里。她不能喊,怕招來人。
可惜啊,可惜了一件只穿過一季的棉襖 。
她忍不住想起了大先生——她就是穿著這件棉襖走進陶家的院門,成為大先生的女人的。大先生的目光在這件棉襖上貼下了多少個印記啊,溫軟的,眷戀的,帶著微微一絲老人家的慈祥。這些目光,棉襖沒忘,她也沒忘,大先生卻忘了。大先生昨天把她推倒在地上的時候,看她的是全然不同的目光,仿佛是在一碗年夜飯里猛然扒到了一只綠頭蒼蠅,又仿佛是穿了一雙新鞋剛出門就一腳踩進了一堆狗屎。
她一下子泄了氣。
記得從前阿媽跟她說過:女人生孩子就是過一趟鬼門關,和閻王爺的臉就隔著一層紗。她不知道鬼門是什么樣子的,可是她不怕。她沒有力氣了,她不想去抗那個疼了。就讓那個疼拽著她,一步一步地把她拖進鬼門去吧。鬼門再作孽,還能作孽得過她現在的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