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奕辰 東北師范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
汽車開始顛簸起來。簡潔睜開眼睛,向窗外望去,不知什么時候,鱗次櫛比的高樓已經(jīng)不見,灰暗的天空下,只剩下了同樣灰暗的土地和稀疏散落著的灰暗的房子。車開了也就二十分鐘的時間吧,簡潔心想,原來繁華的都市和貧困的鄉(xiāng)村也就是這么短的距離。
老實說,簡潔并沒有對這次所謂的志愿者活動抱有多大的熱情。馬上要考試了,如果不是輔導(dǎo)員老師說,這樣的社會實踐會對她明年申請國外的大學(xué)帶來很大的幫助,她才不愿意花時間和那些或者想作秀或者想滿足自己優(yōu)越感的人一起到這里來呢。
“到了。”有人興奮地喊了一句,車慢慢停了下來。
簡潔把羽絨服的帽子拉到頭頂上,跟著大家,在一排低矮土房前的大空場上下了車。那么這里,就應(yīng)該是幾天來大家一直在討論的孤兒學(xué)校了。
一個身穿藍(lán)灰色舊西裝的人迎了上來,他和帶隊的輔導(dǎo)員老師握手寒暄,然后沖著大家揮手打招呼??吹贸?,對接待簡潔這樣的志愿者們,他早已是輕車熟路了。在他熱情地向大家介紹孤兒學(xué)校的時候,簡潔開始四下打量這個大空場——似乎,這就是操場了吧。不太平整的水泥地面上,豎著一個嶄新的升旗臺和兩個還散發(fā)著油漆味的籃球架。哎?籃球架下怎么蹲著倆孩子?簡潔正琢磨這兩個孩子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呢還是來看熱鬧的呢,就聽見舊西裝沖著兩個孩子說:在這兒干什么?還不快排隊去?兩個孩子轉(zhuǎn)身跑開了。簡潔注意到,跑在前面的女孩子始終牽著后面那個矮小的男孩子的手,男孩兒被女孩兒拽著兩腳不停地捯,在那雙看不出顏色的舊單鞋和短了一截的褲腿之間,男孩兒那細(xì)得像一根發(fā)了霉的竹竿一樣的腳踝,似乎隨時都有斷掉的危險。
舊西裝回轉(zhuǎn)身,繼續(xù)謙卑地對大家說:看看我們孩子的教室吧,桌子椅子是早該換了。簡潔和大家一起走到土房前,向教室里張望。教室里很昏暗,簡潔沒有興趣去探究桌椅到底有多舊,她突然想,這么冷的天,在連陽光也進不來的教室里,剛才的那兩個衣著單薄的孩子要怎么堅持才能坐上一節(jié)課的時間呢?
隨后,簡潔們被帶到了一個小禮堂前。所謂禮堂,其實就是一間很大的磚房,里面砌起了一個矮炕一樣的舞臺。這顯然是學(xué)校最奢華的建筑,里面也比教室亮堂得多、暖和得多。簡潔在排得整整齊齊的木凳子中找了一個靠角落的地方坐了下來。舊西裝站在舞臺前邊,搓著手說:為了歡迎各位來自××大學(xué)的志愿者,我們的孩子特別準(zhǔn)備了些小節(jié)目。
舊西裝出去招呼孩子們進來的時候,簡潔想,剛才籃球架下的那兩個孩子,一定就是在這兒排隊,等候表演呢吧。
簡潔不知為什么,很想再見到那兩個孩子。于是等到一群化了濃妝、穿了演出服的孩子走上舞臺的時候,她便目不轉(zhuǎn)睛地找起來。長長的演出服遮住了孩子們的腳踝,濃妝讓每個孩子看起來都幾乎是一個樣子的,聽著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背誦著同樣的詞句,看著孩子們舉著同樣高的右手或者跳著同樣快的步伐,簡潔幾乎一瞬間就確認(rèn)了:臺上沒有那兩個孩子。
那兩個孩子去了哪里呢?
簡潔開始笑自己,不過是一眼之緣罷了,有什么可惦記的呢。過了今天,這里大多數(shù)的志愿者將會忘記這里的孩子,自己也是一樣。
演出進行得十分順利。簡潔跟著大家鼓了很多次掌。她看見有人在抹眼淚,她不懂這些人到底在為什么哭,演出顯然沒有那么感人。
事實上,簡潔覺得這樣的演出很做作。有時,她不得不靠擺弄自己胸前的志愿者胸牌來打發(fā)時間。
簡潔他們學(xué)校辦公室的周大姐,一直跟在簡潔的身邊,絮絮叨叨:“這些孩子真不容易啊,沒爹沒媽的多可憐!下次我把我兒子也帶來,也讓他看看人家過的什么樣的日子,他過的什么日子。省得他一天到晚繃著臉,看誰都不順眼,身在福中不知福!”
簡潔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也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回應(yīng),應(yīng)該怎樣回應(yīng)。
她在心里想,這演出還有多長時間才結(jié)束啊,回去之后,還有沒有時間復(fù)習(xí)那些堆積成山的功課呢。
“阿姨。”一個孩子走到旁邊的周大姐身邊,簡潔這才意識到已經(jīng)到了自由交談的環(huán)節(jié)。
門口有很多孩子一邊排隊等候,一邊向禮堂里的志愿者們張望,等到能挪動了,就徑直朝某位志愿者走過去。從他們的神情看,簡潔覺得他們似乎都經(jīng)過了某種訓(xùn)練,對尋找什么樣的志愿者攀談都有了十分明確而統(tǒng)一的認(rèn)識。
簡潔顯然并不符合孩子們的選擇標(biāo)準(zhǔn),因為過了好一會兒,也沒有人朝簡潔走過來。這讓簡潔覺得有點尷尬。
突然,簡潔的眼睛一亮:在和簡潔正好相對的那個角落里,她看見了籃球架下蹲著的那兩個小孩兒,雖然只是匆匆地看過一眼,但她記住了他們的襤褸和他們的窘迫。
小女孩牽著小男孩的手,愣愣地站著,無措地望著已經(jīng)熱鬧非凡的小禮堂。
簡潔正想穿過眾人,卻發(fā)現(xiàn)另一個志愿者同學(xué)率先向他們走去。小女孩眼睛里露出了一絲興奮,她牽著男孩兒的手,向志愿者的方向蹭了幾步。
這時,一個穿著演出服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志愿者的跟前,甜甜地笑著拉起了志愿者的胳膊。女孩兒的眼光黯淡下來,默默地拉著小男孩退回了角落。
簡潔覺得心口一陣發(fā)熱,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兩個孩子面前,不由分說地拉起了女孩兒的手,然后,她愣住了:小女孩的臉上長滿了小米粒一樣的小紅點。女孩兒顯然注意到了簡潔的遲疑,她把手從簡潔的手中抽走,然后深深地低下頭去。
簡潔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傷害到了小女孩了,但她有點擔(dān)心女孩兒的病會傳染給自己。她猶豫了一下,然后蹲下身來,右手摟住了小女孩的肩膀,左手摟住了男孩兒的肩膀。
“好吃的來啦。”這時,舊西裝把志愿者們帶來的小食品拿了出來,孩子們開始還很矜持,沒一會兒就開始大把地往自己的書包里裝了。
簡潔發(fā)現(xiàn),自己摟著的這兩個孩子,竟一動也沒有動。
“去拿吧。”簡潔松開了手,笑著對兩個孩子說。
兩個孩子看著簡潔沒有動。男孩兒說:“姐姐,一會兒,你還能抱我一下嗎?”
簡潔的心里突然疼了一下,這對沒有了父母的孩子,不知有多久,沒有體會過被擁抱的滋味了。
簡潔點點頭,然后擠進人群,拿了好幾包零食出來,遞到兩個孩子的手里。
女孩兒的眼睛里有很晶瑩的東西在閃動,男孩兒原本蠟黃的臉上也開始出現(xiàn)了紅暈。簡潔望著這兩個孩子,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感動。
離開孤兒學(xué)校的時候,簡潔對兩個默默跟著的孩子說:“姐姐以后再來看你們。”
男孩兒說:“你不會來了,好多人都說會再來,都沒來。”
女孩兒拽了拽男孩兒的手,不讓他再說話。
簡潔無言以對,因為男孩兒說的也許是對的,至少按她的原計劃,她沒有打算再來第二次。
期末考試之后,簡潔約了表妹去逛街,順便幫助家里準(zhǔn)備些過年的東西。
“郁悶啊,我又胖了!”被簡潔稱為加菲貓的表妹表情夸張地大喊,“連鞋子都瘦了,你得陪我去買鞋!”
簡潔說:“找借口吧,你都有多少雙鞋了?”
嘴上這么說,簡潔還是陪著表妹來到了賣鞋的樓層。在女鞋部,沒有找到適合表妹穿的鞋子,她們來到了運動鞋專柜。
“運動鞋做這么厚,誰穿啊,多蠢?。?rdquo;表妹拿起一雙加棉的運動鞋大驚小怪。
簡潔的腦海里突然就閃出了那個小男孩赤裸的腳踝和他臉上曾經(jīng)有過的紅暈。
她沖口而出的話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這鞋最小的是多少號?”
表妹一頭霧水:“你沒事兒吧,買給誰穿?。?rdquo;
簡潔三言兩語地講了那次做志愿者的經(jīng)過,然后在表妹不敢相信的表情下,把那雙運動鞋買了下來。
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一家藥店,簡潔又想起小女孩臉上的疹子,于是走進去,咨詢店里的藥劑師。藥劑師告訴簡潔,那應(yīng)該不是傳染性的皮膚病。簡潔根據(jù)藥劑師的建議買了一管白色的軟膏。
“明天陪我去一趟孤兒學(xué)校吧。”從藥店出來,簡潔對表妹說。
“怎么去啊,那么遠(yuǎn)。”
“好像可以坐一段公交車,然后,剩下一段距離,就走路嘍。”
“???那我還是算了吧。”表妹說,“我可走不了那么遠(yuǎn)。”
孤兒學(xué)校的校園很安靜。沒有人迎出來,簡潔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那兩個孩子。等了半天,有一個老師模樣的人走出來,簡潔欲上前詢問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問過那兩個孩子叫什么名字。她只好把來龍去脈跟這位老師講了一遍,老師說:“我們這里一般不接待個人的,沒有單位預(yù)約,我們領(lǐng)導(dǎo)不讓接待的。不過你大老遠(yuǎn)來了,我就找?guī)讉€孩子來跟你見個面吧。”
簡潔說:“我必須見到那兩個孩子。”
老師看了看簡潔,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只說了一句:“跟我來吧。”
簡潔跟著老師繞過一段堆積著很多垃圾的小路,來到了另一排小土屋前,這里是孩子們的宿舍。天氣冷,孩子們除了上課,幾乎都待在這里。
老師喊出了兩個目瞪口呆的孩子,簡潔蹲下來,像上次一樣,把他們攬在懷里。
走的時候,簡潔說:“姐姐再來看你們。”兩個孩子使勁地點頭。
任輔導(dǎo)員怎么說,簡潔還是沒有把那次志愿者的經(jīng)歷,寫進自己的入學(xué)申請里。當(dāng)大洋彼岸那所夢想已久的大學(xué),為她提供了研究生期間的全部獎學(xué)金的消息,在校園里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簡潔想的卻是如何對土屋里那兩個翹首以盼的孩子,解釋未來兩年不能再去看望他們的事實。
一年多來,每月一次的探望,是簡潔和媛、寧姐弟間最快樂的約定。媛的小臉好了,她原本是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子,寧也長高了一些,他們?nèi)缃穸急贿x入了表演隊,能為來學(xué)校的志愿者表演節(jié)目,使兩個孩子既快樂又自豪。
走之前要準(zhǔn)備的事情很多,但簡潔還是抽出一天的時間,去了一次孤兒學(xué)校,帶去了很多文具和書。
直到走的時候,她也沒有辦法把自己不能再來的話說出口。
姐弟倆送出很遠(yuǎn)。寧說:“姐姐,下個月再見。”
簡潔說:“別送了,你們回去吧。”
在航班漫長的飛行時間里,簡潔想起了認(rèn)識兩姐弟的前前后后,想起了第一次去孤兒學(xué)校的心不在焉和后來每次去的艱苦跋涉,她意識到,這兩個孩子帶給她的滿足,也許比她帶給孩子們的還要多。
她在漫長的飛行時間里,給孩子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最后她寫道:謝謝你們帶給我的一切。
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簡潔回到宿舍,習(xí)慣性地打開MSN,加菲貓的頭像不停地閃來閃去。
“胖妞,干嗎?”她笑著敲打鍵盤。
“給你看張照片,等著啊。”加菲貓回復(fù)。
照片上,加菲貓的左手?jǐn)堉?,右手?jǐn)堉鴮帲齻€人笑得陽光燦爛。
簡潔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你去看他們了?”
閉著一只眼的搞怪表情跳出來:“我覺得這么減肥不錯,我能走那么遠(yuǎn),哈,好了不起啊!”
加菲貓似乎興奮得不行:“我鄭重宣布,從此以后,我要把一半的零食留給小寧,那樣我的肉就會有一半長到他的身上!小媛同學(xué)不喜歡長胖,我就放過她吧。”
簡潔百感交集,不知說些什么。
加菲貓等了半天不見回復(fù),又跳出來:“干嗎去了?不表揚我啊?”
簡潔想了想,敲下幾個字:我覺得今天連月亮都特別亮了!
加菲貓回復(fù):別轉(zhuǎn)了,青天白日的。
簡潔看了看表,在加菲貓和媛寧姐弟倆生活的地方,太陽應(yīng)該已經(jīng)升起來了。
★點評:
一個不容易寫好的故事,卻寫得相當(dāng)成功。這可能要歸功于細(xì)節(jié)的真實以及筆法的圓熟。簡潔,這個不太情愿的“志愿者”,見到了兩個孤兒之后,所有反應(yīng)都顯得真實,所以后面變成真正的志愿者便有了水到渠成之感。而且,當(dāng)她真正成了志愿者之后,她已經(jīng)不再愿意把這個經(jīng)歷來換取什么現(xiàn)實的“好處”了,排除了功利,善良才真正煥發(fā)出純正的光彩。這是整個故事最感人的地方。簡潔對孤兒道謝,以及表妹代替她繼續(xù)去看望孤兒,是很好的余音繞梁,自然而然地提升了故事的境界。真實、節(jié)制、毫不造作,具備打動人的力量,還有回味的余地,可謂精彩之作。
——潘向黎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