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婆的兩個兒子,不是同一個男人所生,生大兒子的是她丈夫,后來她丈夫死了,鵝婆就守寡,沒有再嫁人。大平爹的爹是野男人,其實也不好算野男人,是熟人,有名有姓的鄰居,名叫什么勺的。勺就是大平他爺爺,性格悶得坐在那里沉默得像一塊活著的石頭,慢吞吞地抽他自己種的煙葉。勺是村里的鰥夫,與鵝婆有了,有了就有了大平他爹,兒子生下來勺就要替鵝婆養(yǎng)家,鵝婆不與他結婚。所以勺有女人,但不能叫老婆,他有兒子,但家卻沒有,大平的爺爺是“鰥寡孤獨”中的鰥。
鵝婆叫勺在鵝婆家的院墻外搭一間小屋,院墻里開一扇門,與院子相通。小屋里的勺一人住,飯也一人吃。這樣的格局與勺很配,勺也愿意。村里人也沒人說閑話,是說不出閑話,都明白地擺在那里了,說起來反而是不能明白。不明白的也有,女人們問鵝婆:鵝婆,這算咋回事情呢?坐著納鞋底的鵝婆就在椅子上直直腰伸手臂,哈欠似的說:唉,女人。鵝婆就自己率先哈哈笑,又起身到屋里,咕咚咕咚用勺子在水缸里舀了冷水喝。
從沒見鵝婆和勺在一起的影子。大平的父親沒有隨勺姓,也不叫爹,但勺養(yǎng)兒子。后來小屋里的勺到了年紀,院墻上的門就被封起來,這時鵝婆的“寡”和勺的“鰥”才成了真貨。然后大平的爹就養(yǎng)父親,這是老早就這么說好的。這時候大平叫勺為爺爺。
大平與我打賭輸了,他只好一天不說話。小孩子故意不說話是做不到的,除非嘴里含一塊石頭。我和大平先到溪里找了一塊卵石,我還記得那是一塊白色的扁圓如舌頭的卵石。大平把它放到嘴里去時,那塊卵石剛好把舌頭壓牢,這樣的妥帖甚至有些舒服,大平就開心而笑。只要不說話,大平是可以把石子拿出來看的。說話之間,大平已經(jīng)把這石子拿出又放進三次了,三次端詳之后,他就很安心地不管它了。
我得看著大平,并且我也沒人可以說話了。大平開始用舌頭玩他嘴里的石子,一會把石子放到舌頭底下一會把石子放到舌頭上面,嘴里發(fā)出嘰咕嘰咕的聲音。這就非常好玩兒,于是我也到溪里去揀了一塊來,也放到嘴里攪了起來。大平咕嚕了一句話:石頭可以做舌頭的枕頭。既然嘴里都已放了石子,大平的咕??梢圆凰阕魇钦f話,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把石子擱在舌頭底下,果然,舌頭躺下去時舒服極了。
后來石子在嘴里沉甸甸的厚重起來,大平又咕嚕著說:我想在石子上涂些糖。于是我們?nèi)フ姨恰L歉桌镏挥悬S糖,放在灶頭,石子放到糖缸里再取出來時會粘滿糖,石子里粘滿糖嘴就十分擁擠,而且一會兒糖就沒了。大平又咕嚕了,他說把手捆起來換說話。我就用大平的褲帶捆了他的手。大平把石子吐出來大口喘氣,他說他快被石子壓死了。
到下午大平把捆手換成了捆腳,后來又換成把他關起來。大平非常遵諾,他就這樣真?zhèn)€一天“沒說話”。對我們來說,不說話與關起來是一樣的,讓石子壓著舌頭與把手捆了也是一樣的。大平后來再也不跟人打賭,而且在許多年后成了遠近有名的商人,知道“害”可以交換“害”的人,自然也知道“利”可以交換“利”。大平自此對他爺爺十分孝順,他爺爺可以一輩子不說話,而他是一天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