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中國人有沒有關于死亡的智慧呢?我想也是有的,且不說老莊,且不說佛道,單是中國人尋常話語中不經意間就滲透著很多認識死亡的信息。比方說,從來就沒有死去的人可以活過來告訴我們關于死亡的體驗,但奇怪的是古今中國人都會說欲仙欲死這句話,把欲仙的極樂與死亡的感受等同。我看過一份醫(yī)學研究報告,說愛導致的心跳頻率與死導致的心跳頻率相同。我能理解為什么欲仙就是欲死,我也理解為什么那么多人不惜毀滅生命也要去冒險,戀愛,吸毒,挑戰(zhàn)自然極限,等等。薩德的小說寫到虐戀,描寫有種人只有在上吊時雙腳懸空那個瞬間才能獲得性高潮。我覺得可怕,但是可信。這里面蘊含著一個很深的哲學命題:極樂狀態(tài)就是一種自我迷失。徹底交出自己,甘心失去自我意識,由此找到人生最高快樂,最高價值。這看似荒謬,卻是人生的真實。高尚如法國神秘宗教哲學家薇依,異端如色情小說家薩德,智慧如中國哲學家莊子,表面看相去萬里,實際上殊途同歸。薇依殺死自我,把自己徹底交給上帝;薩德追求極致性刺激,在痛苦恐懼中尋找迷失的天堂;莊子講究物我兩忘,以泯滅自我作為歸于天地大化的最高境界。中國人日常話語中生死兩極看似矛盾的表述還可隨意列舉許多,諸如快樂得要死和難過得要死,好玩死了和無聊死了,好得要死和壞得要死,好吃得要死和難吃得要死,等等,總之最好的、最美的、最快樂的、最動人的,似乎都散發(fā)著死亡氣息。這也許就是中國式的智慧,面對死亡不太在意學理性的哲學思考,更不會由此誕生宗教,卻有許多感性體悟。所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今夜這篇文章收尾,正是農歷七月十五日。這是中國紀念已故先人的日子,敝鄉(xiāng)俗稱鬼節(jié)。鄉(xiāng)人會焚香祭酒,做很多莊重的儀式。先人的幽靈都會飄然下山,享用后代的供奉。如果相信靈魂,那么今夜華夏大地便是鬼魅翩躚,似乎是中國式的“死亡之舞”。死亡同我們就是這么的貼近,這么的親密無間!四十歲以后,我對死的態(tài)度很平和了。我們沒有《死亡藝術》之類的書可以閱讀,就像我們在生活中學習求生本領,我們只能面向死亡學習死亡藝術。生活是最好的教材,而災難、困厄、痛苦等等,比幸福和快樂更能啟迪人生。目睹親友的死亡、纏綿自身的疾病、痛不欲生的失戀,都會教人洞穿生死的本質。我現在已經不怕死,不恨死,也不尋死。死亡同我只是有約在先的朋友,他終究會來找我的,我會乖乖兒跟他走。我只須從容淡泊地活著,承擔些力所能及的責任,死亡就讓他等在那里吧。稍有遺憾的是我自小就被造就成無神論者,既沒有天堂或上界,也沒有地獄或陰間,只能是來自大地又融入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