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仲芬
從前有一個姓蘇的書生,他的名為桂,字仲芬。他鄉(xiāng)學(xué)上完后進入了京城,在王御史家中當教書先生。王御史的孩子們漸漸長大了,他考慮到自己的房子有些狹窄又靠近集市,實在不利于孩子們讀書學(xué)習(xí),就想另外再買幾間房子,叫孩子們?nèi)ツ抢镒x書學(xué)習(xí)。恰好,王家鄰近有梁家花園,這個院子雖然是在城的邊上,但院子卻是很安靜的。況且這一座空宅離王家僅一條胡同。王御史喜歡距離近,又看中了它的幽靜安然,就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下了這座宅子,然后派人修繕。這座宅子雖然很多年沒有人居住,但是院子并不十分破舊。所以仆人只是鏟掉了院中雜草、掃除了垃圾,又重新粉刷墻壁、糊好窗戶,雖然又花了數(shù)十兩銀子,但是,房子卻煥然一新了。一切修繕好了,王御史就讓蘇仲芬?guī)б粋€仆人和一個書童搬了進去,而王家的孩子早晨來讀書,晚上再走回家去,就這樣每天跟著蘇仲芬念書,由于兩棟房子離得很近,他們兩下里都是很方便。后來,有人路過,見蘇仲芬在院中讀書,就私下悄悄告訴他:“先生,你膽子可真大,你知道為什么這么大一座院子賣得又不貴,卻這么多年無人問津嗎?傳說這是座兇宅,一到半夜就會傳出怪聲,先生可要小心點?!碧K仲芬聽了微微一笑,卻不以為然,說道:“我這個人不信妖怪,妖怪就無法興妖作怪,不要多講了,擾亂人心?!?/p>
誰知蘇仲芬在這里住了不久,奇怪的事就逐漸發(fā)生了。
一天傍晚,有個仆人從市場里打酒回來,他見到一個彎腰駝背、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眼睛紅紅的,噙滿了淚水,從廚房中走出來,仆人好奇想跟上去看個究竟,但是那個老太太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還有一天,仆人看見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頭,身著一件白衣,頭戴著一頂軟沿白氈帽,一個人站在院子當中,背著手賞月,嘴里好像還念著詩句。這位老人身高不足三尺,深情悠然。仆人以為有外人闖進院內(nèi),就大聲吆喝了一句:“什么人膽敢私自闖入我們王府?”聞聲,那老頭立刻不見了。書童偶爾也會說起他碰到過此類怪事。唯獨蘇仲芬從來沒看見過什么奇怪的東西,他認為那是下人們大驚小怪,還責(zé)怪仆人和書童以后少吃酒,連做夢和現(xiàn)實都分不清楚,兩人受到了他的責(zé)怪自是不敢多言。
過了不久,就到了會考的日子,蘇仲芬?guī)е腿说絿颖O(jiān)去應(yīng)考。因為考期需要三四天,于是他留下書童一人看宅子。當時正是七月,天氣炎熱,暑氣正盛。到了晚上,書童為了乘涼,就架起一扇門板當床,對著窗口睡覺。那天半夜時,他正睡得迷迷糊糊,蒙眬間好像聽見院子里有女人說笑的聲音。書童一下子被驚醒了,睡意全無。于是坐起來,仔細地聽,果然是年輕女子的笑聲,這笑聲如果是白天聽到,書童一定想一睹她的芳容;可是深更半夜,四下無人時,聽到這樣的聲音,他不由得全身毛發(fā)都豎了起來,像個刺猬似的縮進被窩里,一面強迫自己快快睡著,一面卻豎著一只耳朵留意傾聽外邊有什么動靜。雖然隔著門板和墻,他聽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偶然有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傳入他的耳中。
一個女子說:“買的酒我可熱好了。我沒想到今天晚上還要伺候你這個丫頭了,就為你說了句想喝酒,我還叫老爺子深夜跑一趟給買回來。剛才我跟十一妹解手時,她咧著嘴喘著粗氣,屁股撅得比頭還高。我問她怎么了,才知道她到市場去買雞蛋,叫殺回家的惡狗追上咬了一口,才弄得這副狼狽相。十一妹她倒不生氣,反而一個勁兒地傻笑,可是我們旁邊看的人真是又生氣又憐惜。我們家的阿連看見她那個難受樣都火了,非要去同丫頭評評理,我勸了半天,他才安靜了下來……”接著又傳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又有一個女子邊罵邊笑著說:“小娼婦不要太輕狂了,明天王家那二位翰林要是來了,你要是還敢這樣唧唧呱呱,說天談地,我就湊錢給你……”不知為何,她們后邊的說話聲音愈來愈小,最后細得像小燕子叫一般,模模糊糊聽不清楚,直到天亮?xí)r四周才靜下來。書童不知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渾身亂抖,全身淌汗,一夜未曾合眼。直到日上三竿,才膽戰(zhàn)心驚地出了屋子,到外面一看,四周一片寂靜,并沒有其他任何一人。
第二天,書童逢人便講這件事。王家的孩子都是年輕人,好奇心重,聽到書童說的這件事之后,也想去一探究竟,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們對王御史撒謊說:“父親,蘇先生進城去了,學(xué)館中就剩一個書童,先生離開前曾囑咐我們哥倆到他那里去住,以防著出點什么意外的事,好有個照應(yīng)。所以,我們兩個人來請示父親,允許我們?nèi)ツ沁呑滋?。”王御史聽他們說得合情合理,又看到他們長大懂事,很是欣慰,就答應(yīng)了他們的請求。王家兩個孩子離開了家,高興得跳了起來,連忙收拾好行李就去了那座宅院。這哥倆住進來后,十分高興,沒有父親的管教,自以為可以自由自在地過幾天,于是兩個人打來幾兩酒喝了起來,一直喝到半夜,兩人才躺下睡覺,可是他們都想看看到底晚上會發(fā)生什么,于是睜著眼一直躺到天亮,可是卻沒聽到一點動靜。第二宿也是如此。過了兩天,蘇仲芬考完試回來了,王家哥倆便搬走了,回了家,他們覺得那個小書童一定是晚上做夢了,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才說那樣的話來哄騙他們。
過了兩天,蘇仲芬夜里醒來,他隔著窗紗恍恍惚惚間,好像看見了院子里有個人在溜達。他以為是仆人或者書童沒有睡覺,在院子里溜達,便也沒在意。可是過了好一會兒,那人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慢慢踱到臺階前,在月光下,蘇仲芬看到他頭上似乎戴著假發(fā),不像一般男子那樣,好像還有發(fā)簪,并插著花。蘇仲芬好生奇怪,像蜜蜂一般貼到窗上偷偷向外看,這才看清那人是一個少女,穿著輕紗衣服,腳上是一雙厚底鞋,婀娜多姿,令人銷魂。少女側(cè)身回頭一望,那神態(tài)嫣然,笑容極美,令人陶醉,他覺得這么漂亮的女孩,不像人間的女子,而是像九天下凡的仙女。蘇仲芬不禁眼花繚亂,心旌搖動,意往神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少女似乎感覺到有人在偷看她,她回過頭,瞥了窗戶一眼,笑著說:“哪里來的書呆子,剛剛才丟了草料盤子就來到這里窺視人家的小姐呀?”
蘇仲芬聽她這樣一說,應(yīng)聲答道:“蝴蝶若是沒有花香勾引,怎么能張狂放浪呢?聽說你屢次打擾我的仆人和書童,今天既然叫我碰上了,何不到我這小屋里來,展示一下姑娘的花容玉貌?我這書呆子就是死了也不枉??!”
少女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笑嘻嘻地挪著小步,一步一步地進了屋子。走進屋內(nèi),蘇仲芬才看清楚了少女的樣子。她面若桃花,目光如流水一般,清澈透亮,眼光里透著一股機靈。看著她嬌媚可愛的樣子,蘇仲芬想:故事中的美女西施和南威也不過像她這樣吧?如此美女真是世間罕見。蘇仲芬禮貌地請她坐下。少女也毫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在了床邊上。蘇仲芬給她倒了一碗涼水,又切開一個瓜請她吃。
蘇仲芬偷偷打量著少女,只見她穿著藕荷色的紗衫,好像薄霧籠罩著的一朵鮮花,白嫩的肌肉在薄薄的衣衫里隱隱約約可以見到,蘇仲芬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她穿著一條碧綠的紗裙,就像夏天里的荷葉。而裙子之下,似乎是一個白白的、細細的物件。他覺得奇怪,挑燈一看,原來少女是光腳拖著一雙紅色的鞋。蘇仲芬不由得春心蕩漾,便說些挑逗的話給她聽:“我聽人說過,古代有個赤腳丫頭,喜歡光腳,不喜歡穿鞋襪,難道姑娘你也是和她一類的人物嗎?”
少女啟齒一笑,猶如天空中的繁星一般耀眼奪目,她說道:“我就是這樣的,我的腳白如霜雪,不穿鴉頭襪子,更是好看。古代美女沒纏足時,她們的腳都不如我的好看,只是你沒見過罷了。”
蘇仲芬輕佻地抓住她的一只腳,少女并沒有反抗,于是他的膽子更大了,抓起那只腳仔細地瞧,這個腳背和小腿豐滿漂亮,腳底很平,腳趾緊緊攏在一起,腳大不過六寸,還會散發(fā)出一股奇異的香味,撲鼻而來。聞到這股味道,蘇仲芬的心不由得激烈地跳了起來,他情不自禁地突然撲上去把少女摟住。少女也不拒絕,半推半就的,兩個人就親熱起來,一夜難舍難分。直到雞叫時,少女才起身離去。
自此以后,每當夜幕降臨,少女都會來陪他。有一天蘇仲芬問她:“姑娘,我們相識已久,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姑娘你姓甚名誰?家住哪里?”
少女想了一會兒對他說:“我本來姓花,老家是在甘肅,自我爺爺就已經(jīng)搬家到了北京,后來已有兩代了。先生房后的梁家花園就是我們的故居。先生搬來之后,小女就很仰慕先生的才華和為人,又覺得和先生很有緣分,所以常常在夜半時分,偷偷上門來看看先生。先生知道我的身份會不會因為害怕而不再見我呢?”
蘇仲芬笑著說道:“其實在我第一次見到姑娘時,就知道姑娘并非凡人,不過圣人說過對待任何人都要像對待親兄弟一般。因此,萬物同時生長而互不相害。我早就深明此理。敢問姑娘,你是狐貍精還是鬼呢?請不要糊弄我,如實回答?!?/p>
少女笑著說:“人家怎么會是那些,我可是仙女啊,怎么會是狐鬼呢?”
蘇仲芬搖頭表示不信,對她說:“不對。我聽仙書上說,仙人是不吃東西的,看你吃喝同凡人一樣,而且不戒酒和葷腥,仙女是這個樣子嗎?”
少女笑他說:“人家都說冥頑固執(zhí)的是書呆子,今天我算信了!先生你既然根據(jù)書上的東西來盤問我,我就用書上的東西來回答你。我看你讀過不少書,可你單單沒看過記載神仙的那些書。龍的肝、麒麟的肉,只有神仙能吃;玉造的酒、金造的水,只有神仙能喝。其他像千年的桃子、萬年的藕、百石的烈酒、鳳凰的骨髓以及交梨、火棗、橘子汁、云霞杯一類的東西,散見在各種書上,數(shù)不勝數(shù)。仙人怎么有不吃不喝的呢?蠶吃而不喝,一過春天就僵了;蟬只喝不吃,秋末便干了;蜉蝣不吃不喝,早晨生下來,晚上就死了。說它們是神仙,可以么?”
蘇仲芬聽了,無言以對,只輕輕拍著她的肩頭說:“你這張利嘴,強詞奪理,我不再同你辯論了。既然你自稱是仙女,我聽說仙人能知道未來的事,你看我今年科考能榜上有名嗎?”
少女掐指一算,搖頭說道:“先生雖然一直在苦讀圣賢之書,但無奈先生你才疏而氣高,又喜歡同輕薄的朋友說說笑笑,這對你很不利。常言道:隱惡揚善是現(xiàn)成的功德。先生為何舍不得伶牙利齒,也必定以不善言談為可恥,如果先生只顧逞那尖嘴巧舌一時之快,恐怕滑稽的名聲一出去,吉祥也就跟著減損了。這是君子的言談與命運一致的道理。今年的考試,你是沒有希望了。先生如果從今改過自新,當官尚能有望;否則,只能在餓死的人堆里看見你嘍。”
蘇仲芬一聽,面如死灰,心也涼透了。他不禁對少女肅然起敬,連連行禮,說道:“姑娘所說的話,說中了我的要害,我一定把它作為座右銘。”少女聽罷點了點頭,便離開了,自此以后,足有好幾個月沒有來。蘇仲芬十分想念她,常常到后院花園中尋找,但是除了盛開的鮮花,卻是什么也沒有。
等到發(fā)榜時,果然不出少女所料,蘇仲芬名落孫山。他情緒低落,借酒消愁,一直喝到半夜。在他半睡半醒之際,他聽到了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抬頭看到少女來了。蘇仲芬一見她,眼淚便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少女沒說什么,只是將他的頭攬入懷中,安慰了他一番。從此之后,少女每夜都會來陪他讀書,有了少女的鼓勵,他也更加奮發(fā)圖強了。
有一天,蘇仲芬的一位同鄉(xiāng)約他去陶然亭。吃飯時,他們行起酒令來,蘇仲芬酒足飯飽,就開始忘乎所以了,把佛經(jīng)中涉及因果的話作了酒令。傍黑回到住處時,少女已經(jīng)等在屋里了。一見蘇仲芬,她便板著臉訓(xùn)斥道:“先生又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fēng)。你怎么可以故意糟蹋圣人的話?你可知道,你這次犯下了多么大的罪過!你真像吹得鼓溜溜的豬尿泡,一點骨力也沒有。圣人說過,所謂糞土之墻不可壘也。先生這樣不謹言慎行,我還跟你干什么呢?”說罷,氣呼呼地出房去了。蘇仲芬聽了她的話,慚愧得無地自容,立刻跪在地上扯住少女的衣后襟,求她不要走。少女心意已決,并不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蘇仲芬仍不松手,少女扯掉衣服走了,他仍不死心,緊緊跟隨其后,可是到了后園中,少女就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來。
這件事開始蘇仲芬還能守口如瓶,可是時間長了,他就忍不住把這事告訴了學(xué)生。學(xué)生們都很好奇,就向他討要那件衣裳看看。只見他拿出的那件衣服,薄得像蟬的翅膀,大約重三兩,看了之后學(xué)生們大為吃驚。
數(shù)年以后,王家的兩個兄弟同時進了翰林院。這也驗證了少女有關(guān)王家兩兄弟“兩位翰林”的說法是正確的。蘇仲芬也果然像少女所說的那樣,連連科舉,但是卻屢戰(zhàn)屢敗,一次也不中。就這樣許多年過去了,他的生活只能勉強度日。又過了一年,他竟然因為生病沒錢醫(yī)治,貧病交加死在京城寓所,他在京中的朋友,把他葬在亂墳崗上。
李高魚和蘇仲芬是自幼的朋友,因此他熟知此事。這個故事就是他講給我聽的。我還尋問他少女的衣裳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他回答說這件衣服已經(jīng)叫王御史帶回江南去了。
閑齋評論道:看到蘇仲芬的遭遇,有人說是遇到了鬼,我認為他遇到的少女是狐貍。恩茂先說無論是狐還是鬼,仲芬是個穿儒生衣服、戴儒生帽子、為人師表的人,這個女的算什么呢?
蘭巖評論道:像蘇仲芬這樣的人,有一張輕薄的嘴,就連狐貍也看不起他,何況人呢?可是,像蘇仲芬這樣的人,聽到對自己有意的勸解之言以后,卻又不懂得檢點自己的行為,冒犯神圣,這是自己找罪過呀!讀書人能不以此為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