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月夜,大詩人都來了
撥開如絲的雨簾,我踏上一片青翠的蓮葉,湖州。
窗下便是太湖,入夜,伸手便可以捧一輪濕漉漉的明月上來。
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天堂中央,湖州風光。”
別處的夜晚是夢,湖州的夜晚是詩。中國許多古城是用時光和石頭壘起來的,湖州是用青絲綠線繡出來的,繡成江南女兒的一方手帕,半遮一抹紅唇,回眸千嬌百媚。其西南多山陵,有道是“山從天目成群出”,“誰人小筑綠竹幽”;其東北為平原,有詩云“水傍太湖分港流”,“散作千溪遍萬家”。
那個雨后的月夜,我打開唐詩宋詞元曲長長的冊頁,便見一條青石板小巷穿過幽深歲月逶迤而來。不知時光在走還是我在走,漫步經(jīng)過那些燈火寥落、花樹繁茂的民居,經(jīng)過漢代的古寺、唐代的茶社、宋代的酒肆、元代的文館、明代的閨閣、清末民初的藏書樓,歷史深處飄來的陣陣朗笑和書香令我心醉不已。這些古建筑或粉墻烏瓦,或雕梁畫棟,佇立于小巷兩側(cè)。晚風輕拂,亂花沾衣,不時能聽到身后有雜沓的腳步聲、女孩的嬌笑聲、三五行人談古論今的對話聲。我很想停住,等待那些人走近和走過,但驀然回首,所有人影頓然散失于如碎銀般清脆落地的月光中,只有青石板上濕漉漉的燈影樹影在風中搖曳,仿佛曾經(jīng)走過我身邊的那些似曾相識的紅男綠女,絲裙綢袍,羽扇綸巾,驀然歸入遠遠的一幅《清明上河圖》。又仿佛我一伸手,就能牽住他們的笑聲與飄忽的長袖。到了小巷盡頭,經(jīng)過一間傍著碧水石橋、小窗半開的客棧,便看到一個燈火幽明的石碼頭,水中盡是垂柳和閣樓的倒影。恰逢一個頭戴斗笠、身著窄衣寬褲的船娘搖櫓而來,操一口吳儂軟語邀我泛舟賞月。登上船,再回頭,小巷深處那些靜悄悄的門窗和燈影似乎都活泛開來,隱隱有笑語喧嘩。一時間月華如水,柳絲如手,牽住我的綿綿情思,讓我一時難舍這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條古意森森的小巷,隨步移影,從這頭到那頭,便穿過了千年湖州。
烏篷船緩緩搖到岸邊一間門面敞開的茶館,院內(nèi)竹木清幽,山石嶙峋。其時夜已深,燈猶明,茶尚溫,人已盡。時光在這里折疊成一架空空的古老的木樓梯,仿佛睡著了。每一層階梯都磨損得去了近半,吱嘎作響,木板泛白,年輪如織。遙想歷朝歷代,“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但在千載悠悠的風花雪月之間,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醉倒在此處。他們或會詩友或攜歌伎,從這里拾級而上,留下一生的情思和半醉的吟誦,于今聽來,依然歡愉而喧響。很大聲,但很靜。
孤獨在別處是一種憂傷,孤獨在湖州是一瓣心香。
驀然間,我憶起了。有過這樣一個風清月朗的夜晚:在湖州安吉縣的一片碧綠竹海中,《臥虎藏龍》里的一群武林高手,從竹林中到屋脊上,從空中到竹梢,經(jīng)過一番龍爭虎斗之后,各懷傷心事,一臉蕭索,黯然離去。武士斗狠要見血,文人斗詩要捧心。此后不過數(shù)天,一次高朋滿座的千年詩會又在湖州某處展開,但我記不清地址究竟在哪里了。
或許在湖州西郊西塞山下的一條雕龍描鳳、綠窗紅燭的畫舫上。因為唐代大詩人張志和曾經(jīng)在此留下一首《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或許在顧渚山下貢茶院里擺著一枰散亂黑白棋子的忘歸亭中。因為名聞天下、深得歷代皇室欣賞的紫筍貢茶產(chǎn)于此地。紫筍茶從唐代開始被列為貢茶,從湖州到長安4000余里,限清明后10日內(nèi)送抵京城,等于當時的“順豐快遞”,必須快馬加鞭,日行400里,故此茶又稱“急程茶”?!安枋ァ标懹鹪谶@兒寫了一篇《顧渚山記》,對紫筍茶贊譽有加。唐代的顏真卿、杜牧,宋代的蘇東坡等人都在這兒品過茶。唐代詩人陸龜蒙因戀茶不歸,在這兒結(jié)廬而居,以種茶為樂,并留有“天賦識靈草,自然鐘野姿”的詩句。
或許在今日湖州市中心的鐵佛寺前的一家酒館里。來湖州,鐵佛寺是必須去看的:大唐開元年間,高僧鑒真曾來湖州一游,臨別依依,期望當?shù)啬芙ㄒ蛔鹚拢员阕约涸朴嗡姆?、東渡日本后歸來小住。宋代,該寺鑄起一尊鐵觀音佛像,高2.5米,發(fā)髻高聳,慈眉善目,笑意盈盈,雙手交垂,赤足露趾,側(cè)立于蓮臺上。其姿容上承盛唐豐腴華貴之風,下開宋代俊逸流麗之貌,絕無別處觀音像那種高踞云端、遠離凡塵的莊重神氣,反倒多了許多人間女子的鮮活與靈秀,獨具一格,舉世無雙。到了元代,大書法家趙孟為該寺寫下“天寧萬壽禪寺”六個大字并立巨碑一座。至明代,該寺住持開掘了一口以漢白玉為井圈的深井,井水清冽甘甜,無論旱澇,總是不深不淺,據(jù)稱有養(yǎng)顏益壽之功效。寺內(nèi)還藏有一口鑄造于1706年的日本古鐘,高1.6米,重1.5噸。鐵佛寺有此數(shù)寶,遂成天下名寺。
或許就在我剛剛?cè)ミ^的那條古老幽靜的小巷深處,在我剛剛到達的這間茶館里。登上折疊著千年時光的木樓梯,便可進入古色古香的茶室。
總之,在湖州,詩友、酒友、茶友相聚的處所太多了。我實在難以確定,那次千年詩會究竟是在哪里舉行的。
那是春風又綠江南岸的一個月夜,正逢湖州紫氣東來,桃花萬里,燦若云霞,恰如晚清奇才龔自珍的幾句詩所形容的:“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戰(zhàn)晨披靡;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
那個亂花紛落的晚上,他們都來了,放眼一看,皆為唐宋以降的大詩人、大文人、大書法家,個個峨冠博帶,絲履綢袍,羽扇綸巾,氣宇軒昂。這些人有的是老朋友,有的只聞其名未曾謀面。此夜能齊聚此處,自然相見恨晚,歡愉無比。他們滿臉笑容,相互自報家門,斂袖作揖,口稱“今日幸會,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云云。有趣的是,他們?nèi)耸忠话延鹈?,顯然都是在本地購得的旅游紀念品。湖州羽毛扇天下聞名,源于三國時期的吳國重臣諸葛瑾。遙想當年風云際會,群雄蜂起,上演了一場波瀾壯闊的魏蜀吳三國爭天下的壯劇。當時諸葛氏有三兄弟,后人戲稱“龍虎狗”:老二諸葛亮雄才大略,任蜀漢丞相,為“龍”;老大諸葛瑾勤勉敦厚,忠心耿耿,任東吳大將軍,為“虎”;小弟諸葛誕是曹操帳下謀士,但作為不多,加之受史上貶曹之風牽累,為“狗”。劉備聯(lián)吳抗魏之際,諸葛亮前往東吳謀劃聯(lián)盟,常與兄長諸葛瑾來往。諸葛瑾見二弟拜孫權(quán)、會周瑜、舌戰(zhàn)群儒的時候,手搖一把潔白如玉的羽毛扇,云淡風輕,從容應(yīng)對,很有些仙風道骨,自然很是羨慕,遂要來一把。上殿朝會之際,他也翩然自得地搖來搖去,羽毛扇自此在吳地傳開,于今尤盛。諸葛瑾死后葬于湖州八里店一處風水寶地,其后人和家丁在此守墓,歷經(jīng)千余年繁衍成村,現(xiàn)稱諸墓村,有數(shù)十戶人家都姓諸。想來不知從哪輩兒起,這些諸葛氏的后人忙于男耕女織,斷了文化傳承的香火,又嫌麻煩,遂把姓后邊的“葛”字去掉了。村上現(xiàn)存近2米高的諸葛瑾墓碑一座,惜乎因歲月消磨,字跡已經(jīng)模糊難辨。
話題回到那次千年詩會。
因為來的都是名揚四海的文人雅士,老板特意請來幾個歌伎給客人助興,還讓年方二八的女兒出面招待。姑娘長得玲瓏有致,水汪汪的大眼睛能照見人影,一口吳儂軟語說得十分動聽。席間,這些滿腹經(jīng)綸的來客一邊品嘗著美味佳肴,一邊高談闊論,或暢敘仰慕之情,或談詩論畫說春秋。坐在竹簾后面的歌伎則玉指紛飛,歌喉輕舒,悠揚的絲竹管弦樂聲伴著賓客的說笑聲時起時伏。酒過三巡,該是焚香品茗的時候了,老板端出了名聞天下的好茶紫筍青芽。茶香氤氳在透窗而進的月色里,時光漸漸靜下來。此時憑欄而望,窗外一彎弦月斜掛樹梢,細碎的月光倒映在古橋下的水波上,如同湖州絲綢般閃耀著點點銀光。這些文人墨客,有的是本地的,有的是初來湖州的,有的是先后在湖州做過官的,他們無不為湖州夜景之美所驚艷,自然詩興大發(fā)。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此次相聚湖州,實為千載難逢,大家就為湖州美景賦詩一首吧。”眾人皆鼓掌稱好。
座中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恃才傲物、名震千秋的唐代大詩人李白,后人評價他“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奇怪的是,今晚李白那張俊朗英氣的臉上似乎有一點點不愉快的陰影,嘴角還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后來大家才知道,昨天他前往拜訪湖州太守時,奉陪末座的迦葉司馬(佛教事務(wù)主管)大概在文學(xué)上完全是外行吧,一臉懵懂又很不禮貌,開口便問李白是何方人士,都寫過什么。李白想:我李白被稱為“謫仙人”,云游四方,名滿天下,上過金鑾殿,見過李隆基,高力士給我脫過靴,楊貴妃給我研過墨。所到之處,“粉絲”如潮,達官顯貴、鄉(xiāng)紳土豪都出門相迎,免費招待,期望我把他的姓名寫進詩里,以求千古流芳。譬如那個原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汪倫,就因為一句“不及汪倫送我情”而遠近聞名。你居然不知我的大名,太不應(yīng)該了!此時他很想揶揄一下那名官員,于是脫口吟詩一首《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看這題目就知道李白當時確實有些不高興了: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
吟罷,座中人哈哈大笑,連稱:“妙極,妙極!”不過也有人心中感嘆,這個李白不愧為曠世奇才,竟然自比為“如來后身”,口氣也太大了!
接著,大家把目光投向清瘦而寡言的杜甫。杜甫比李白小11歲,出身名門望族,自小活潑好動,才氣逼人, 7歲能詩,被后人譽為“詩圣”。憶及少年時代,他寫了這樣一首趣味橫生的詩:“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fù)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成年后的杜甫科考屢試不第,仕途不順,壯志難酬,性格漸轉(zhuǎn)沉郁孤高,自號“少陵野老”。早年在游歷名山勝水時,他與仰慕已久的李白不期而遇,兩人遂成“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至交,曾三次相約共游。于今想來,那是大唐詩史兩座高峰的碰撞,該是怎樣輝煌的時日啊!杜甫略作思忖,吟絕句一首: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然后是號稱“詩魔”的白居易。他白發(fā)如絲,淡眉長目,頦下一綹長須。他從小刻苦治學(xué),年紀輕輕就成了“少白頭”。進入仕途后,因性情謙和,為人通達,曾先后任杭州、蘇州刺史,官至刑部尚書,相當于現(xiàn)在的司法部部長。詩人都好杯中之物,白居易任職蘇杭期間,對湖州的酒情有獨鐘,念念不忘,后去九江當官,還特別致信當時的吳興太守稱:“勞將箬下忘憂物,寄與江城愛酒翁?!彼攬鲆鞯溃?/p>
湖山處處好淹留,最愛東灣北塢頭。
……
龍頭畫舸銜明月,鵲腳紅旗蘸碧流。
……
風流倜儻、瀟灑俊逸的劉禹錫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后,被譽為“詩豪”,與白居易并稱“劉白”。他從小隨父遷居蘇州,入朝做官后,回家探親必來湖州一游。這次是湖州刺史韓泰特意把他請來的,故吟《洛中送韓七中丞之吳興》詩一首:
駱駝橋上風起,鸚鵡杯中箬下春。
水碧山青知好處,開顏一笑向何人。
杜牧,仙風道骨,超然物外,是晚唐著名詩人,與杜甫并稱“大小杜”。他當了多年的湖州刺史,兩袖清風,名聲甚佳,上任時連官服都是借的,自然感觸良多,成詩一首《新轉(zhuǎn)南曹,未敘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吳興,書此篇以自見志》,共16句,其中有云:
捧詔汀洲去,全家羽翼飛。
喜拋新錦帳,榮借舊朱衣。
……
越浦黃柑嫩,吳溪紫蟹肥。
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魚歸。
座中有一位胖而黑的大和尚釋皎然,乃南朝大文學(xué)家謝靈運十世孫,湖州長興縣人,出家后當了香火很盛的妙喜寺的住持,與大書法家顏真卿、“茶圣”陸羽、“詩豪”劉禹錫等名士交往甚密,是有名的詩僧。他低頭斂眉雙手合十,道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賦詩一首:
雙峰開鳳翅,秀出南湖州。
地勢抱郊樹,山威增郡樓。
有趣的是,座中賓客都知道杜牧在湖州有過一段故事。杜牧青年時代初游湖州時,在忘歸亭遇見一個嬌俏可人的少女,他驚為天人,想娶其為妻。當他得知少女才12歲時,遂承諾來日相娶,雙方留下了姓名后才告別。14年后,杜牧出任湖州太守,再訪少女,得知她苦等多年,已經(jīng)于3年前嫁為人婦,不禁愴然淚下,為之賦《嘆花》詩一首: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
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
北宋大詩人蘇東坡方臉寬額,大腹便便,性情豁達豪闊,喜開玩笑。他也在湖州當過幾年太守,自然知道杜牧這段往事。聽了杜牧和大和尚皎然的詩,他即興吟道:
余杭自是山水窟,仄聞吳興更清絕。
……
顧渚茶芽白于齒,梅溪木瓜紅勝頰。
吳兒膾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
亦知謝公到郡久,應(yīng)怪杜牧尋春遲。
……
座中掌聲四起,杜牧笑道:“一生憾事,讓蘇大學(xué)士寫進詩里,也算一段千古佳話了?!?/p>
接下來是性情激昂慷慨的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他因遭朝廷“主和派”排擠,空懷一腔愛國壯志而不能施展,故其詞境界沉雄蒼涼,開一代新風。但他也寫了許多詠嘆風土人情、自然風光的優(yōu)美小詞。他當場吟了一首《漁家傲·湖州幕官作舫室》,那是應(yīng)湖州官府好友之邀,在太湖游船上即興而作的:
風月小齋模畫舫,綠窗朱戶江湖樣。酒是短橈歌是槳,和情放,醉鄉(xiāng)穩(wěn)到無風浪。
自有拍浮千斛釀,從教日日蒲桃漲。門外獨醒人也訪,同俯仰,賞心卻在鴟夷上。
這會兒,座中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一身白袍、舉止飄逸的南宋大詩人陸游。陸游出身紹興望族,能文能武能書,詩多慷慨悲歌之句。入仕以后因力主抗金北伐、收復(fù)失地,遭秦檜忌恨而官運不暢。錢鍾書這樣評價他:“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蓖斯儋x閑之后,陸游常來湖州小住,這里如詩如畫的青山綠水、田園風光使他沉郁悲戚的心緒有所放松。此刻他彈劍而歌,吟了一首《送客至湖州市》:
偶駕雞棲送客行,迢迢十里出關(guān)城。
誰知小市蕭條處,剩有豐年笑語聲。
……
然后是與陸游、范成大、尤袤并稱“南宋四大家”的楊萬里。他心寬體胖,才思敏捷,談吐甚健,入朝后歷仕宋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當過太子侍讀、寶謨閣學(xué)士,宋光宗曾為他親題齋名“誠齋”二字,一時風光無限。其一生成詩兩萬多首,以俗語入詩和幽默風趣著稱于世,是中國詩史上風格獨具的一家。他說:“日前我住在湖州德清一家客棧,偶得兩詩,就念給各位聽吧?!?/p>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春光都在柳梢頭,揀折長條插酒樓。
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風流。
元初號為“東南文章大家第一人”的戴表元一身布衣,是座中穿著最樸素的。他曾為南宋進士,元兵南下后,為避戰(zhàn)亂辭官歸鄉(xiāng),做了山野之人,多年來輾轉(zhuǎn)江浙一帶,以賣文為生。湖州是他常來常往之地。這里的人性情溫雅,待客熱情,給戴表元留下深刻印象,其詩曰:
山從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
行遍江南清麗地,人生只合住湖州。
被譽為“元代書法第一人”的湖州人趙孟白面長身,美豐儀,是宋太祖十一世孫,他的故居“蓮花莊”至今仍被湖州人精心守護著。此夜他和夫人管道昇都在座,夫婦二人皆多才多藝,詩書畫時稱“雙璧三絕”。心靈手巧的管道昇還有一手絕活兒,能飛針走線將絲錦織成字軸,當時即成為日本及東南沿海諸國藏家求之不得的珍品。趙孟當場賦《浮玉山》詩一首:
玉湖流水清且閑,中有浮玉之名山。
千帆過盡暮天碧,惟見白云時往還。
管道昇眉清目秀,端麗嫻雅。她寫的詩詞頗近民情,多用俚語,市井民間傳唱的很多。此刻她手執(zhí)竹箸,輕敲茶盅,吟唱了兩首《漁父詞》:
南望吳興路四千,幾時閑去霅溪邊?
名與利,付之天,笑把漁竿上畫船。
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
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歸去休。
正忙著為賓客斟茶添水的老板女兒聽說這位夫人就是管道昇,萬分驚喜,趕緊拿來一柄云絹團扇,請管道昇題名留念,她說:“夫人,我還會唱你的那首《我儂詞》呢!不光我會,我們鄰家的女孩子都會?!?/p>
趙孟笑道:“姑娘唱來聽聽?!?/p>
姑娘整整羅裙,輕啟櫻唇,柔聲唱道: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
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座中諸公聽罷,紛紛撫掌贊道:“夫人把人間男女之愛寫得如此入骨入髓,柔腸寸斷,敬佩,敬佩!”
這會兒輪到清朝奇才、號為“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了。他骨骼清奇,性情倔強,當過兩任知縣,一生關(guān)切民生。后為放糧救災(zāi)之事與上級發(fā)生沖突,遂辭官而去,客居揚州,以賣畫為生。他一生只畫蘭、竹、石,自稱“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其詩、書、畫皆別具一格。此夜座中都是凌越千古的風流人物,板橋的詩自然表達得很是謙遜:
吳興山水幾家詩,最好官閑弄筆時。
寄取東坡與耘老,吾曹賓主略如斯。
清代著名詩人李煊,笑對蘇軾吟了一首:
儂家生長碧湖頭,打槳真從鏡里游。
怪道當年蘇學(xué)士,杭州不住住湖州。
最后是戴一副黑框眼鏡,頦下一把花白胡須的現(xiàn)代大畫家、書法家豐子愷。他的七絕直接引用了元初詩人戴表元的末一句,后來此句廣為流傳,成了當今湖州最得意的宣傳詞:
飛英塔下小勾留,賓至如歸客舍幽。
魚米豐饒沽酒美,人生只合住湖州。
月影漸漸西移,點點波光仍在古橋下流連。窗外的東苕溪仿佛聽不夠這千載難逢的詩會吟唱,悄悄放慢了遠去的漣漪。終于,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這些在中國文壇稱雄千古的文豪巨子紛紛起身告別,手搖羽扇飄然而去,歸入如畫江山、青史深處,給湖州留下許多鮮活的記憶和滿紙華章。這座茶樓轉(zhuǎn)眼間便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是做了一個夢。
那一夜湖州桃花落盡,遍地殘紅。只有老板的女兒,至今還斜倚小窗,以手支頤,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沉思般凝望著遠方,好似在癡癡追尋著那個千年一夢。
在湖州,你能想象的一切都是真的。
為了采風和寫作,近幾年我多次來到湖州。常為畫中人,時作畫中游,不由得也詩思綿綿,詩心潛動。但以我之淺陋,實在不敢忝列那次壯觀的千年詩會,去了也就是個肩搭毛巾、來去如飛的店小二吧。閑時口占一絕,算是狗尾續(xù)貂,見笑了:
曾見蓮葉托湖州,今來秋色染畫樓。
一支筆寫絲綢路,十萬華章未到頭!
二 錢山漾的美麗女神
湖州是一個巨大的記憶系統(tǒng),往回看,你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世界的開端。
湖州是一座時光停滯的古城,邁進去,便踏上一部偉大史詩的起點——絲綢之源。
這部史詩的主角無疑是一位頭戴花冠、絲裙飄飄的美麗女神。不過,在長達數(shù)千年的歲月里,這位令人類傾倒的女神一直未被發(fā)現(xiàn),絲綢的源頭一片煙雨迷蒙,只有一些模糊零碎的線條與影像。人們不知疲倦地到處尋找她的蹤跡。但她距離我們太遙遠了,仿佛霧里看花,水中觀月,人們始終看不清她的模樣,也不知她是從哪里來的。
最終,由中國人完成了尋找,使今天的我們得以一睹她的芳容。
話題要從華夏文明的起源和一位“純業(yè)余”的考古學(xué)家說起,他叫慎微之。
以往,因典籍記載和文物發(fā)掘有限,人們只知有黃河文明、中原文明,而不知有長江文明。這里水霧彌漫,古樹蔽天,猛獸出沒,一向被視為未開化的“蠻夷之地”。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長江下游漸有大量新石器時代的文物出土,才得以證明江南文明與北方文明實際上并肩而立,并駕齊驅(qū),甚至發(fā)育得更早和更為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