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相信誰,依靠誰?——不只是方法的問題
清早起來上山梁,
彎彎拐拐路太長,
不是為了賢妹的事,
哪個龜兒才爬梁!
——巴中民歌
“犟拐拐”的幸事
巴州區(qū)大茅坪鎮(zhèn)白云村第一書記施元丞,清楚地記得這是2015年8月的事,那時,他剛從巴州區(qū)就業(yè)服務管理局工會主席、辦公室主任的崗位上,被選派到白云村任黨支部第一書記還沒幾天,情況還不熟悉。剛到村里,村上便給他分了一家戶主叫李本玉的幫扶戶,他也不知道這個叫李本玉的幫扶戶家里如何,只記得當時村上老支書告訴他這件事時,村主任看他的眼神有點詭異,但他也沒有放到心里。幫扶就幫扶嘛,每個干部都有幫扶戶,何況他是第一書記,本身就擔負有幫扶的重要責任嘛!
這天,村里硬化2社的公路,施元丞書記在村委會辦公室和村支書、村主任一起做扶貧攻堅的檔案資料,正往電腦里錄得起勁,放到桌上的手機像報警一樣響起來。施書記抓過電話,話筒里響起一個粗重而著急的聲音:“李本玉攔到機器不準施工!”
施書記一聽,百思不得其解,這條公路就從李本玉的房子后面過,幾乎是擦著他的屋檐走。路面硬化好了,他一腳就可以從公路上跨到他的屋子里,這樣的好事別人想都想不著,他為什么要攔著不準施工?村支書年紀大了,村主任對電腦操作不太熟悉,施書記便對村主任說:“你去看一下他為什么要阻止施工。喊他莫阻擋,這是個好事!”
施書記以為村主任去一說,李本玉就會讓開,沒想到村主任去了沒一會兒,便蔫頭耷腦地回來了,一進門就對施元丞說:“施書記,不得行,我去勸了半天,四季豆不進油鹽!”
施元丞還是想不通,問:“怎么會不進油鹽?”
村主任說:“不曉得,反正我說不通!”
施元丞想了想,于是便又對老支書說:“你去看一看。”
村主任一聽叫老支書去,便說:“對,他們曾經(jīng)是親家……”
施元丞一聽老支書和李本玉是打過親家的,便也笑著對老支書說:“是你親家就好辦,別人的面子不買,親家的面子難道還不買?即使親家公不買面子,還有親家母,你去一定能解決問題!”
老支書也只好去了。半天,老支書也回來,仍然是一副霜打蔫了的白菜的樣子。施元丞忙對老支書問:“又是怎么回事?”
老支書端起桌子上的涼開水,“咕嚕咕嚕”地喝了一通才說:“我連人都沒碰到,怎么做工作?他看見我去了,就跑到后面坡上去,等我們一離開,機器一響,他又跑回來把機器攔住了!等我們返回去,他又跑到后面坡上去了。他是成心不見任何干部!”說著,老支書撩起褲腿,露出小腿上紅紅的小疙瘩,又對施元丞說:“你看我腿上,全是在屋子里等他,被‘黑帽子’咬的!”
施書記雖然下來沒多久,卻知道當?shù)赜幸环N小蟲子叫“黑帽子”,一團一團,大白天都飛出來咬人,非常厲害。老支書讓這個從城里來的第一書記看了滿腿的紅疙瘩后,才對施書記說:“我們?nèi)ゲ坏眯?,肯定要你去,他是你的幫扶戶嘛!?/p>
施元丞聽了這話,只好答應下來。但因手里事太多,當天沒去成,第二天中午吃午飯那會兒,他估計這個叫李本玉的幫扶戶在家里,便叫上村主任和2社社長,一起去了。果然李本玉在家里,看見從城里來的第一書記到家里來了,算是給了他這個幫扶人一點面子,沒有躲,但一看到他們社長和村主任,臉一下黑了下來,一趟子又跑出門了,把村主任和社長整得很沒趣,想走又不好走,想留又不好留。施元丞見是這樣,明白了,便對村主任和社長說:“你們先回去,讓我跟他談談!”
社長和村主任一走,李本玉果然就回來,但他一進門就義正詞嚴地對他的幫扶人說:“施書記,你在我這里吃飯、喝茶我都歡迎,但是你要說那個路,現(xiàn)在就請你走!”
施元丞一聽他這話,嚇了一跳,果然就先不說路的問題了,便說:“你怎么知道我是來說這個路的?我就是來和你擺點龍門陣的,哪個說路?”說著,便和他拉起了家常,莊稼呀、牲畜呀、生活呀等,反正扯草草塞笆簍那種。但說著說著,李本玉就開始大聲抱怨村上一些不公平的事來了。特別是對低保,他表現(xiàn)得非常憤慨,幾乎是把過去所積累下來的怨氣全發(fā)泄出來了。
施元丞一邊看著他,一邊認真地傾聽著,等他說完,他才弄清了其中的原因。原來在他家里,妻子有點傻,按村主任后來總結(jié)的,這女人一輩子只會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是笑,隨便看到哪個人都傻呵呵地對著他笑,一個人在家里也都是傻呵呵地笑。第二件事是喂豬,一年可以喂出幾頭肥豬來。第三件事就是為李本玉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子已經(jīng)打發(fā)出去了,兒子今年29歲,如果只從外貌上看,這孩子長得很不錯,一個圓盤子臉,個子也很高,眼睛也很大。然而,只要他一看到人,就和他母親一樣,馬上就是一臉傻笑。不但傻,還有一種怪病,就是經(jīng)常喊頭痛,特別是天一熱,一做活兒,特別是做體力活兒,頭就痛得不得了!他描述出來就像有個錐子在鉆他的頭,痛得實在忍不住了,就用農(nóng)村那個大柴塊子敲打自己的腦袋,打得“咚咚”響,沒人能把他拉得住,看起來非常嚇人。北京、上海、重慶的大醫(yī)院都去了,花了不少錢,就是弄不明白是什么病?,F(xiàn)在只要一痛起來,就吃幾包頭痛粉,家里頭痛粉一大口袋。就是這個樣子,29歲了也找不到媳婦。但就是這樣一種情況,村里評低保竟然沒把他們家里評上,更不用說貧困戶了。李本玉認為,縱然自己不夠吃低保的資格,可老婆和兒子享受一個低保,無論怎么也說得過去嘛,但村上竟然一個名額也不給他們。他又給施元丞舉了×××和×××,條件都比他家好,但都吃上低保了。他本來為老婆和兒子就有些傷心,一看到村里這種情況,便更是滿肚子怨氣了。
問題的癥結(jié)找到了,這位從市級單位下派的第一書記,隱隱約約感到當初評低保和貧困戶時出了問題,但是什么問題,他現(xiàn)在還不能下結(jié)論。他有些猶豫了:如果要去追問,他才下來,勢必要影響自己和村、社干部的關系;如果不追問,確實對李本玉這樣的家庭不公。有天晚上,他和村支部書記、村主任聚在一起,施元丞便裝作隨便聊天的樣子,說起了李本玉的情況。然后用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對兩個村主要干部問:“李本玉這種情況為什么低保沒評上呢?”
因為不是在那種正式場合,施書記問的口吻又相當于聊天,所以村支書和村主任在這種情況下也容易敞開心扉。他剛問了這么一句,村主任就頂撞地回道:“那天你親自去試了的,這個人是個什么個性,你難道還沒看出來?那是個不依好的人!”
施元丞聽村主任這么說,便又反駁他說:“張主任,這種說法也不對,不能因為他個性不好,就讓他該享受的政策沒享受到!這個東西我覺得村上還是做得有些欠缺!”
他的話剛一完,村支書便對他說:“不是村上想把他刷下去,村民小組不把名單報上來,我們怎么把他拿得上去?”
施元丞又打破砂鍋問到底:“村民小組為什么沒把他報上來?”
支書說:“你沒看見李本玉那個人的性格?他是一灣恨張三,張三恨一灣這樣的人!開村民會的時候,村民都不給他舉手,村民會通不過,組里就報不上來。組里沒報上來,我們也沒法直接報,就是報上去也不合規(guī)矩,就是這么回事!”
施元丞找到事情的根源了,看來這事最后解決,還是只能回到村民小組上。于是便又找到前面那個吃過李本玉閉門羹的組長,組長顯得對李本玉更不滿,一聽施書記說到李本玉低保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氣咻咻地說:“他在我這兒都不通過,別說村民,這事不行!”
施元丞見組長一句話便把所有的門都封死了,不覺也生了氣,便說:“先不說行不行,我現(xiàn)在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去把村民代表給我找來!”所謂“村民代表”,就是過去說的生產(chǎn)隊的“大社員”,他們在村民中威信比較高,說話比較算數(shù)。村民組長沒法,只好去把這些“大社員”找來了。這兒施元丞又把兩委干部找來,給他們安排了任務,要他們一對一地去給這些“大社員”做工作,把道理給他們講通,要給人家解決了。他還教給大家方法,叫大家多用傳統(tǒng)文化勸誡他們,說做人要講天理良心,人人都有三災八難,幫人渡過難關,是積德行善的事,多做善事的人,兒女都有好報!
施元丞和村干部這么去一說,那些“大社員”果真像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一樣,不吭聲了。把“大社員”的工作做了以后,才召開村民會議,終于把李本玉的低保問題給順利解決了。
事情到這兒并沒有完,把李本玉的低保解決了后,李本玉對這個從城里下來的書記感激得不行。但施元丞并沒有輕易放過他,而是黑著臉對他說:“你不要以為把低保給你解決了,就萬事大吉了!大家不給你投票,為什么?自己好好想一想過去有哪些做得不對的地方。都60多歲的人,啥子事情都要鉆牛角尖、一個犟拐拐的脾氣,哪個會喜歡你這樣的人?”
奇怪的是,面對如此嚴厲的批評和指責,李本玉竟然像個孩子一樣,連連對施書記說:“施書記放心,我今后一定不會像原來那樣了!再像原來那樣,我就不是人!”
我禁不住打斷了施書記的話:“他家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了?”
施元丞笑了一笑,顯得有些自豪,給我算起賬來:“他們家里現(xiàn)在三個人,低保每個月有400多到500塊錢,他女人養(yǎng)豬非常努力,今年養(yǎng)了7頭豬。房子通過易地搬遷,搬到了何家灣聚居點。他哥哥雖然跟他住在一起,但戶口是分開了的,我們又給他哥哥李本金一個人修了一個廉租房!”
我又問:“他現(xiàn)在對村上的事,還抵觸不了?”
施元丞說:“還抵觸什么?現(xiàn)在只要是村上的事、社上的事,叫他干就干,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說完,又感嘆地補充了幾句:“這件事情,看起來是群眾在中間作梗,實際上還是干部的問題。干部如果是站在大公無私的立場上,群眾思想不通,是完全可以做工作的嘛!”
聽了這話,我不禁思索起來。是的,在將近兩個月的采訪中,我從第一線的扶貧工作者口中,這樣的事聽到的何止一件兩件。看來,在精準扶貧中,依靠誰,相信誰,不僅僅是一個工作方法的問題。
落下半戶也不行
陳勇,男,44歲,四川省達州市蒲家鎮(zhèn)人。1993年11月參軍,1997年5月轉(zhuǎn)業(yè)在巴州區(qū)市政工程處工作,2013年3月轉(zhuǎn)至恩陽區(qū)市政工程處,2015年4月在恩陽區(qū)柳林鎮(zhèn)桅桿埡村任第一書記。他告訴我說:
“我才到桅桿埡村任職,就開始貧困戶的精準識別了。精準識別我們是怎么開展的呢?就是先入戶。我讓村干部帶著我去,因為我不熟悉這里的情況。全村7個社,我就一個社一個社地走,這樣能夠確保精準。因為一個社的人相對要少一些,彼此都了解得很清楚。走完以后,才叫社長把整個村民小組的人都召集起來開會,大家來評議你這個社哪個最窮,把名次排出來。這個東西讓老百姓自己評,我們說了不算,老百姓說誰該當貧困戶就誰當。我當時想這樣做肯定公平,沒想到剛開始就碰了釘子,原來,老百姓也是很復雜的!”
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村里有個姓黃的村民,家里6口人,這個黃××在老百姓當中反映不是很好,因為他平常為人處世有點兒出格,在村里屬于那“拗國公”之類的人物,又有點不講道理,村民都有點兒恨他。
陳勇到村上沒兩天,黃××便和鄰居發(fā)生了一場糾紛,鬧得全村沸沸揚揚。事情的起因非常?。核袜従拥姆孔影さ煤芫o,中間有一條水溝,就像城里的下水道,農(nóng)村人又稱作“陽溝”,平時兩家排水共用。黃××家里面養(yǎng)了十余只鴨子,俗話說鴨子見水呱呱叫,又是近水樓臺,一從鴨圈里放出來,便爭先恐后地撲到水溝里去覓食。別看這些小小的“扁嘴王”,十多只鴨子天天用它們的扁嘴殼去嘬兩邊的泥土,便把兩家人墻基的石頭都嘬得露了出來。農(nóng)村人建房不像城里那樣用水泥鋼筋,奠基一般都是用石頭,不平整不規(guī)則的地方用泥土夯實?,F(xiàn)在石縫中的泥土都被鴨嘴殼嘬光了,雖不影響房屋的安全,但看起來齜牙咧嘴的,讓人很不舒服。于是鄰居便對黃××說:“你把鴨子趕遠一些,不要讓它們在陽溝里放了!”
這本來是一句平常的話,如果是通情達理的人,趕遠就趕遠一些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偏偏是這個黃××,卻和鄰居掰起歪理來,說:“為什么不能放?陽溝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鄰居一聽,也火了,便說:“不是我一個人的,但你的鴨子把我的墻基石頭都嘬露出來了!”
話說到這兒,黃XX要是對鄰居說聲“對不起”,便什么事也沒有了。但如果這樣,就不是掰歪理的黃××了。他聽了鄰居的話卻說:“我又沒有叫我的鴨子去嘬你的墻基,是哪只鴨子嘬的,你去找它好了!”
鄰居一見他如此不講道理,更是火冒三丈了:“你這是故意想把我房子嘬倒!”
好個黃××,回答更是讓人接受不了:“嘬倒了該你背時!”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互不相讓,差點動起手來。鄰居沒法,便氣咻咻地來到村委會,讓村上干部去給評評理。
村干部都知道黃××的脾氣,誰都不愿去沾染這事,沒辦法,陳勇書記只好親自出面去調(diào)解兩家的糾紛。去之前,陳勇書記還顯得信心百倍,因為自己在部隊、在城里工作了這么多年,雖說不上是“鐵嘴”,但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一個村民還是不成問題。沒想到他剛把話題挑開,黃XX便把他的話打斷,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他修房子的時候,占了我一塊土地……”
鄰居聽了這話,馬上說:“你當時同意了的!”
黃××卻不承認,說:“我沒有說讓給你,現(xiàn)在你雖然修了房子,但你得把那塊地還我!”
陳勇一聽這事,也忍不住生氣了,便對黃××說:“先不說那塊土地是不是你的,即使是你的,人家房子都修起幾年了,怎么可能還給你?”
但黃××卻說:“那不行,我就要地,他要還我!”
雙方馬上又臉紅脖子粗地吵得不可開交,好在有書記大人在場,沒有動武。陳勇把雙方都批評了一頓后,一個要個整壇子,一個要個整南瓜,事情沒得到解決,暫時擱置在那兒了。
沒想到第二天,黃××竟然拿一把錘子,把人家的墻體給砸了一塊,還是要求還他的土地??粗虑闀紧[越大,村干部便一起趕到他家里去。陳勇對黃××說:“你砸人家的墻是不對的,是故意惹是生非,必須給人家修補好!”
但黃××卻說:“那是我的地盤,我想砸就砸,為什么要給他補?”
見他這樣蠻橫,村干部當即在那兒作了一個決定:第一,你不是說他修房子占了你一點地嗎?占了多少,我們讓鄰居從他的承包地里劃多少還你!第二,責成黃××用竹子編一個網(wǎng)欄,把水溝攔起來,他的鴨子只準在他這邊的水溝里放,不能到人家那邊去!黃××起初還不愿答應,陳勇便搬出了法律來,說:“你砸人家的墻,這種行為屬于破壞個人財產(chǎn),你愿我們解決就聽,不聽我們就向派出所報案,讓公安來處理!”一聽這話,黃××這才答應了,第二天便把圍欄編好,把鴨子也圍了起來,墻腳也給人家補好了。陳勇又去做那一家人的工作,說墻腳補了就行,也不影響主體建筑安全,畢竟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一定要搞好關系。那家人是很講理的,說:“我聽書記的話,只要把墻給我補好了,過去的事我不再記到心上!”
矛盾看似圓滿解決了,但沒過多久,按照上級的統(tǒng)一要求,開始對貧困戶重新精準識別,問題出現(xiàn)了。召開村民會投票時,全社的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沒有投他的票。原因是明擺著的,他恨一灣人,一灣人恨他一個人。
陳勇感到有些為難了:村里把他添上去吧,違反了工作程序;不把他納進去吧,他家里生活確實困難。于是陳勇親自到這個社來召開村民會,苦口婆心地給大家講政策、講道理。在我采訪他時,他還把當時給村民說的原話講給我聽。“我給村民說:不管他為人怎么樣,我們都得按政策來,不能因為他為人不好,平時得罪了大家,大家就把他甩開!接著,我把他們家里的情況一個一個背給村民聽,我說你們看嘛,黃××兩口子都60多歲,又多病,能干得了什么?還有一個孫子,在上幼兒園,黃××兩口子還要接送!他兒子讀書沒有讀出來,之前在外面打工,錢也沒有掙到,一家人就有4口人吃閑飯。如果只是吃閑飯倒也算了,老兩口子還生病,還要花錢!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該投票還是得投票!”
盡管他說得十分誠懇,也盡管平時村民都十分尊敬他這個第一書記,可這次說到黃××,村民們卻不買他的賬了。有人還嗆他們的書記說:“既然困難,你們當干部的把他報上去就是嘛,要我們?nèi)罕娡渡蹲悠???/p>
陳勇說:“這是程序,必須得你們投票呀!”
村民聽了這話,便說:“既然必須要我們投票,那我們已經(jīng)投了,還要重新投票做什么?”說著,不等陳勇說什么,一個個站起來拍著屁股走了。
陳勇碰了一鼻子灰,回到村辦公室里悶悶不樂,他把開會的情況給村上干部說了一遍,想得到大家支持,沒想到村兩委干部也說:“戶把戶沒評上就算了,反正是群眾投的票,他也怪不著我們!”
陳勇一聽這話,明白村上干部也是和群眾一樣的想法,不由得生氣了,便說:“那不行,他不講道理歸不講道理,但我們該評還得要評,在貧困戶的精準識別上,別說一戶,就是落下半戶也不行!”
村兩委干部一聽陳勇語氣這么堅決,便都不吭聲了,但臉上明顯地露出反對的神色。陳勇也知道自己語氣重了一些,過了一會兒才放松了語氣,對村兩委干部把這件事的利害關系給講了出來。他說:“假如我們不把他納入到貧困戶中去,他又確實貧困,到時各級領導來驗收,看到他們家庭那個樣子,怎么能夠檢驗過關?這可不是我們一個村的事,可能對整個恩陽區(qū)、巴中市甚至給全省的脫貧攻堅都會有影響,大家想過事情的嚴重性沒有?”說完又勸大家說:“習總書記說絕不能落下一人一戶,這次我們評了他,說不定他感動了,今后就把身上的壞毛病改掉了!”
村兩委干部終于被陳勇說動了,但卻說:“群眾不投他的票,那我們怎么辦?”
陳勇說:“群眾是可以做工作的,關鍵要大家一起努力!”說完,陳勇也像前面岳大勝一樣,給村干部分了工,每個村干部做幾個村民的工作。通過大家苦口婆心地說服,大多數(shù)村民終于想通了。第二次召開村民會投票時,陳勇還是不放心,把先前對村民講的話,又反復地對村民講了兩遍。盡管這樣,還是有很多村民沒投黃××的票,他只能是以微弱多數(shù)的票,勉強通過了村民這一關,被納入到了桅桿埡村的貧困戶中。
我問陳勇:“現(xiàn)在他的毛病改了沒有?”
陳勇說:“他被評為貧困戶后,享受了國家很多優(yōu)惠政策,很感激我們,和周圍老百姓的關系也真的改善了,起碼不像過去那樣扯橫筋了!他兒子借錢買了一輛二手面包車,現(xiàn)在跑運營。加上搞點養(yǎng)殖業(yè),房屋也改造過了,日子過得還行!”
我聽了很高興,說:“你們做得很對,要是當初把他落下,只會讓他破罐子破摔,說不定還會在村里鬧出更多的矛盾!”
聽了這話,陳勇并沒有露出某種驕傲和得意的神情,反而嘆了一口氣,突然說:“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這個群眾也是十分復雜的!如果我們事事都跟在群眾后面走,也不行,關鍵還是要干部公正!”
怎么不是這樣?
另一種關愛
農(nóng)村事情的復雜性難以想象,前面李本玉和黃××是幸運的,不管怎么說,在這場精準扶貧中,他們沒有被落下來,享受到了國家各種扶貧的優(yōu)惠政策,最終改變了全家人的生活。可是還有一種人,因為各種原因而不能像他們一樣,這部分人又該怎么辦呢?
恩陽區(qū)三匯鎮(zhèn)蹇家坪村支部書記楊紹美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們村有個人叫楊清云,今年46歲了,先前也沒結(jié)婚,2010年父母死后,就到外面打工去了。他家里也沒什么親人,就一個哥哥,農(nóng)村不比城市,雖是一母所生的同胞手足,但只要一分家析產(chǎn),各家門各家戶過日子,便基本是像外人一樣了。楊清云本身在家里的時候,為贍養(yǎng)父母和哥哥就鬧得有些不愉快,一出去,便連電話也沒給哥哥打過,基本上與老家斷絕了聯(lián)系。楊清云身體不太好,在外面只是東一下、西一下打點散工,沒掙下什么錢。又經(jīng)常生病,好在沒有老婆孩子,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饑,日子勉強過得下去。家里父母留下的兩間老房子,2008年“5·12”特大地震時,就把墻壁震起很寬的縫,搖搖欲墜的樣子。結(jié)果前面打工一走,第二年房子就“嘩啦啦”地垮了。2014年村里識別貧困戶的時候,楊清云沒在家里,村里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情況,便沒把他納到貧困戶中來。2015年年底回頭看重新識別時,仍然是這種情況。可在2016年年初,一切都塵埃落定,貧困戶已建檔立卡后,他才像從地下冒出似的,出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面前。
更要命的是,這次不是楊清云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了一個大肚子女人回來。那女人很年輕,才二十來歲,楊清云完全可以做她的父親了。但讀者千萬不要以為楊清云這幾年在外面掙了什么大錢,或交了什么桃花運,娶了一個年輕的老婆。當村民懷著好奇的心情跑去一睹究竟的時候,這女人起初還好,可沒過多久,突然齜牙咧嘴,沖村民發(fā)出一陣傻笑,嚇得膽小的女人立即撒腿就往外面跑去。村民這才明白,楊清云娶的這個“嬌妻”,原來是個傻子,神經(jīng)有問題。再細細一想,像楊清云這樣的人,又能娶到什么像樣的女人呢?再看看楊清云,臉色蠟黃,雙手緊緊抱著腰,嘴里不時發(fā)出“哼哼”的叫聲,才40多歲,看起來比50多歲的人還老。到底是同宗,楊紹美忍不住過去問他:“清云,你怎么成這樣了?”
楊清云哼哼一陣,這才說:“我得了直腸癌……”
話還沒說完,眾人驚得叫了起來:“什么?”
楊清云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醫(yī)院的檢查單和藥發(fā)票,遞到楊紹美手里。楊紹美一看,可不是直腸癌!于是眉毛胡子馬上皺到一起了,又對楊清云說:“你怎么就得了這種病?要不是得了這種病,你怕還不會回來是不是?”說完又問,“你掙的錢呢?”
楊清云說:“沒掙到錢,掙的錢吃藥都吃完了,她又懷了娃娃!”說著嘴巴朝身邊的女人努了努。
楊紹美這才問:“她是哪里人?你們打結(jié)婚證了嗎?”
楊清云苦笑了一下,才說:“打啥結(jié)婚證?她也沒了爹媽,只有一個爺爺在貴州,也沒人管她。她也有病,我把她收留到,只圖她給我生一個娃娃,我好不絕這一房人……”
楊紹美一下明白了,非法同居。但他十分理解楊清云的心情,都40多歲的人了,再不有個后人,以后死了連個端靈牌的人都沒有!可眼下怎么辦?一個病怏怏的病人,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住哪兒?吃什么?都擺在他這個村支書面前。他想暫時把他們安到村委會辦公室里,可想一想又覺得不妥,村委會辦公室只有兩間屋子,平時人來人往,再說讓他們住了,村里開個會什么的,都沒地方了。
他想了半天,決定還是去找楊清云的哥哥。到底是弟兄,加上又是支書親自來找,楊清云的哥哥答應給楊清云一間屋子住,但不能住正屋,他把廚房騰出來給他。而且楊清云的嫂嫂還提出一個條件,那女人生孩子,即使是廚房,也不能在里面生。楊紹美知道農(nóng)村的風俗,生孩子不能在別人家里生,因為會給房屋主人帶來晦氣。楊紹美只圖楊清云兩個有個臨時安身的地方,也替他們答應了。
楊紹美安排人,從別人家里找來一張床,在廚房角落里架上,先給楊清云布置了一個簡單的窩。接著,楊紹美把村民小組長找來,對他說:“你去發(fā)動村民,有菜的給他送點菜,有糧的給他捐點糧,有油的給他倒半壺油來。他才回來,又是一身病,不看別的,就看在女人肚子里的娃兒上,大家做一回好事吧!”組長一聽楊紹美這話,首先帶頭,馬上叫老婆從缸子里舀出半袋米給楊清云送來。村里人見了,也送菜的送菜,送糧的送糧,算是把兩個人的生活暫時安頓下來了。
但作為村支書的楊紹美,心里的一塊石頭卻并沒有放下來,他在思考楊清云今后怎么辦。對貧困戶回頭看的精準識別已經(jīng)過了,名單已報到省上建了檔,沒法再把他添上去。退一步說,即使能把他給補到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中去,他和那個女人沒有正式結(jié)婚,也沒戶口,只有楊清云一個人能享受國家給貧困戶的優(yōu)惠政策。比如住房,他可以享受25000元的建房補助,建一間25平方米的住房。眼看著他女人就要生了,一家3口,25平方米怎么???何況恩陽區(qū)還有規(guī)定,建檔立卡貧困戶中戶口只有一個人的,原則上提倡他去投親靠友,而投親靠友只能享受17500元的補助。何況楊清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是呢!可習總書記說扶貧路上不能落下一人一戶,村支部總不能看著不管吧?
楊紹美書記作了難。
就在這時,恩陽區(qū)委、區(qū)人民政府根據(jù)扶貧攻堅中出現(xiàn)的新問題、新矛盾,出臺了一系列專門針對在精準識別中,沒納入建檔立卡貧困戶但家庭住房、生活等都非常困難、處于貧困戶和非貧困戶之間這部分人的文件(他們管這部分人叫“臨界貧困戶”,關于恩陽區(qū)這一舉措,我在后面還將述及),猶如及時雨,給楊清云帶來了溫暖,也掃清了楊紹美心頭的愁云。比如在《關于農(nóng)村危舊房改造實施方案》中,區(qū)委、區(qū)政府對不是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危舊房、土坯房改造,也給予一定資金補助,雖然錢不是很多,卻打開了一條口子。又比如醫(yī)療,區(qū)委、區(qū)政府在《關于衛(wèi)生扶貧救助基金使用管理細則》中也規(guī)定:“(臨界)貧困人口中食管癌、胃癌、直腸癌、結(jié)腸癌、兒童白血病患者由區(qū)衛(wèi)計局、區(qū)醫(yī)保局聯(lián)系定點醫(yī)療機構(gòu)住院或手術治療,實行‘先診療后結(jié)算’,其住院和手術費用經(jīng)醫(yī)保報銷的和醫(yī)療扶助后的個人自付部分納入救助范圍?!边@一條簡直就像是專門給楊清云特制的一樣。接到這一系列文件,楊紹美和村第一書記立即召開村民會,把楊清云納入了“臨界貧困戶”,緊接著便幫他去鎮(zhèn)上、縣上跑,光民政局、國土局都不知跑了多少次,一次次陳情,一次次請求,最后不但給楊清云跑來了區(qū)上“臨界貧困戶”危舊房改造補助款,還到國土局給他已經(jīng)垮塌的老房子,搞了一個地質(zhì)災害避讓搬遷,因為他那房子確實在“5·12”特大地震中,被震裂了嘛。而一旦納入這個范圍,楊清云便可一次性獲得25000元的搬遷補助,加上民政和區(qū)上的補助,楊清云不說修樓房,暫時修一層平房棲身還是沒有多大問題的。直到這時,楊紹美的心才放下來。
但在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楊紹美還是對我說:“楊清云的住房問題算是有著落了,但那個女人我們還是不放心!隨時都是瘋癲癲的,又懷得有孩子,你看,前幾天,她突然不見了,害得我們?nèi)迦说教幷?,馬上就要生了的嘛,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辦?兩條人命呀!找了幾天沒找到,最后派出所打電話來,叫我們?nèi)ソ尤?,原來她不知怎么跑到巴中市去了。在街上瘋瘋癲癲的,警察攔住她,問她是哪兒的人。她有時瘋有時不瘋,幸好還記得楊清云的電話,所以派出所才打了我們的電話,楊清云才去把她接回來?,F(xiàn)在她那肚子圓得像揣了一只南瓜,恐怕馬上就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