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立論大綱
一、本文立論主旨,計十三點。
1.曹雪芹有時間可以續(xù)完《紅樓夢》全書,且必已續(xù)完。因為此書至八十回中止,只有“風月繁華”,而無沉痛故事。其時寶玉尚未提親,騙局未成,黛玉未死,故事尚未轉入緊張關頭(黛死、釵嫁、玉瘋);中心主題尚未發(fā)揮(寶玉斬斷情緣,賈府繁華,成為幻夢);全盤結構(賈府敗落,各人下場)尚未寫出;初回伏線,未見呼應。倘使草蛇灰線,只有伏筆,而不見于千里之外,則《紅樓夢》一書,不能成其偉大。假使曹雪芹所寫僅是風花雪月,吃蟹賞菊,飲酒賦詩之事,而無世情變化沉痛經驗,雪芹之才,只見一半(閨閣閑情之細致描寫),未見匠才(結構之大,伏線之精),難稱為第一小說大家。書中主人翁也不過是一個永不成器,縱情任性的多情茜紗公子而已,無甚足觀。(詳下第四十七節(jié))
2.胡適早已推定雪芹所作必不止八十回,必有八十回以后的“殘稿”。最清楚確定的事實有二:
①在一七五四年(甲戌)已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最少有二十八回(可能已成四十回或八十回)。
②在一七五六年(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紅樓夢》已有謄正本,“對清”至七十五回(見庚辰七十五回前單頁)。雪芹逝世之時(一七六三,癸未除夕,據(jù)周汝昌考定)去甲戌是九年,去丙子五月是七年又七個月。在這八九年期間,雪芹非續(xù)完全書故事,成后四十回不可。在一七六〇年(庚辰),寫稿至少當有一百回,所以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前總評說“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若僅一百回,后來因故事收場方面太大,伏線太多,以二十回寫出黛玉之死及賈府之敗和各人下場,定然不夠,故必延長至一百二十回。但是此批附四十二回之前,所說釵黛二人悉捐前嫌,又正是四十二回之事,而原稿作三十八回,故以四十回這“三分之一”,則全稿應是一百二十回。又一七六二年壬午三月畸笏批書,確已見過“末回情榜”,是全書初稿已成之證。高本作偽之最重要證據(jù),倒不在張問陶一句話中之一“補”字,而在另一事實。就是我們所見一百二十回程本未出以前的各抄本,僅有八十回。八十回以后殘稿之說出,作偽之說,根本動搖。(詳下第八、第十二節(jié))
3.甲戌抄本已有“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字樣,時是書已有五種書名:①《石頭記》,②《情僧錄》,③《紅樓夢》,④《風月寶鑒》,⑤《金陵十二釵》。退一步說,以一七五六年五月初七日已對清七十五回為起點計算,雪芹也有七年半工夫,可以寫成以后四十五回之未定稿。一七六二年那年壬午九月,雪芹似乎還忙于披閱增刪,似乎索還借閱批稿甚迫。由于甲戌以后傳抄偽誤迷失之經驗,雪芹似已學乖。八十回以后之稿,未更校正,不肯隨便傳抄。后四十回既是散稿,雪芹一死,家中更無心進行書稿之傳閱,總是家藏舊稿,經過相當長的時間,才慢慢傳布出來。且凡編小說,初回各人性格未清,布局未定,下筆每或游移不定,(今本事實最混亂的是未入大觀園以前之頭二十二回)。及至故事收場成急轉直下之勢,正如驥馬下坡,欲罷不能,故寫作必愈速(詳?shù)诎斯?jié))。況且細玩冊文,各人下場早已定好了。
4.雪芹陸續(xù)成書,屢次增刪改易,“書未成淚盡而逝”。所留的是適之所謂“殘稿”。既有殘稿,必有回目。此后數(shù)十回殘稿,脂評屢屢說到(“后三十回”“后半部”等等)。其中有已迷失者,有易稿中自行刪去者?;嗽谘┣鬯篮笏哪昱鷷鴷r所見已迷失了五六稿。(第二十一回庚辰本眉批云:“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一七六七——夏,畸笏?!保?/p>
畸笏是雪芹的家里人,連他所藏的都迷失一部分,而這迷失部分(獄神廟,射圃),卻成了高本的罪過。程偉元所得兩三種殘稿,有迷失者仍然迷失,有正文迷失而為畸笏所未見者(懸崖撒手)復為程氏所得。(詳下第三十四至四十一節(jié))
5.迷失諸稿,或屬前八十回,或屬后四十回(獄神廟及射圃文字),無法可考。但“情榜”文字,確應屬后四十回,(其中榜上寶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高本缺。此節(jié)及《十獨吟》為可以確指高本缺漏或未備唯一的兩段文字。(詳三十四至四十一節(jié))
6.高本四十回大體上所有前八十回的伏線,都有極精細出奇的接應,而此草蛇灰線重見于千里之外的寫作,正是《紅樓夢》最令人折服的地方。在現(xiàn)代文學的口語說來,便是結構上的嚴密精細。這是評高鶚者(適之、平伯、魯迅)所公認。(詳?shù)谒氖酥廖迨?jié))
7.高本人物能與前部人物性格行為一貫,并有深入的進展,必出原作者筆下。(詳?shù)谖迨胖亮?jié))
8.高本作者才學經驗,見識文章,皆與前作者相稱。(詳?shù)诹?jié))
9.高本文學手眼甚高,有體貼入微,刻骨描繪文字,更有細寫閨閣閑情的佳文,似與前八十回同出于一人手筆。(詳所引佳文,第五十二節(jié)“強歡笑”,五十五節(jié)“雙美護玉”,第六十二節(jié)“五兒承愛”等)
10.程偉元所得的殘本,確是雪芹原作的散稿抄本。得之并不算稀奇?;?、脂硯所謂已經迷失文字,不可強其復得。并不得據(jù)以為作偽不接應之證。(詳?shù)谑?、十四?jié))
11.裕瑞開謾罵之風,周汝昌繼之(第十七、第十八節(jié))。俞平伯攻高本故事收場應如此不應如彼,全是主觀之見,更以“雅俗”二字為標準,不足以言考證。天地之大,人猶有所憾,平伯喜歡不喜歡紅樓結局,與書之真?zhèn)螣o干。平伯除有成心外,又犯曲解事實,掩滅證據(jù),故事鋪張的毛病。(詳?shù)谑胖寥?jié)全段)胡適依正當?shù)目紦?jù)材料疑高本之偽,皆可于以上第四及第十項求解答。(詳下第三十四至四十四節(jié))
12.時人傳說,只有張問陶后四十回“俱蘭墅所補”一句話,此“補”字出了不少毛病。高鶚所作,系“修補”、“補訂”之“補”,而非“補續(xù)”“增補”之“補”,更非“補作”“續(xù)補”之“補”,更非“作”,更非“作偽”。胡適明言,“因為高鶚不諱他補作之事,故張船山直說他補作后四十回的事”(中國章回小說,大連版,二二九頁)。張氏所言,正是程乙本高序所自述,是當時公開事實。俞樾不察,未見過程乙本,遂引為高氏補續(xù)之據(jù)。換言之,高氏之補,是因為“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后錯見……此有彼無,題同文異”,乃“廣集??保瑴是樽美?,補遺訂訛”的工作,“至其原文,未敢臆改”?!爸疗湓模锤乙芨摹卑俗植淮_,其余是實。高鶚補前八十回與補后四十回的功夫相同,(依汪原放校讀記,前八十回,改一五、五三七字;后四十回,改五、九六七字)。愚意第一回至第二十二回還應多“補”幾下。因為經過此次“補訂”工作之后,今日通行本之前二三十回錯見差謬之處,仍然很多,而后四十回除了平伯不喜歡黛玉死,不喜歡寶玉拜別其父一類所謂“俗”處之外,倒沒有前二三十回的紕謬。我們可以推知,平伯認為寶玉出家,途上遇其父親,將永遠訣別,連看都不一看,才是“雅人”。(詳下第四十三節(jié))
13.續(xù)《紅樓夢》書是不可能的事。這是超乎一切文學史上的經驗。古今中外,未見過有長篇巨著小說,他人可以成功續(xù)完。高鶚是個舉人(后成進士),舉人能當編輯,倒不一定能寫小說。除非我們見過高鶚有自著的小說,能有相同的才思筆力外,叫他于一二年中續(xù)完四十回,將千頭萬緒的前部,撮合編纂,彌縫無跡,又能構成悲局,流雪芹未盡之淚,嘔雪芹未嘔之血,完成中國創(chuàng)造文學第一部奇書,實在是不近情理,幾乎可說是絕不可能的事。(詳下戊全段第四十五至六十三節(jié))
二、高鶚是否作偽,今本后四十回是否雪芹原著,這問題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重公案。魯迅中國小說史已取胡說,說后四十回是高鶚所“續(xù)”,雖然“所補或俱未契于作者本懷,然長夜無晨,則與前書伏線不背”(二五二頁)。譚正璧《中國小說發(fā)達史》也說,“其后四十回為高鶚所作”,連補字丟開。很多人未能檢復證據(jù),聞其偽而未知何所指而為偽,覺其真,又未敢言其真。謂雪芹第一才子之筆,竟不能自完其書,只能寫風花雪月的散品,而不能成體大思精的巨著,未免冤枉,故不敢不辯。再者,中國小說名著,若《三國》,《水滸》,向來弱于結構,《金瓶梅》稍有緊湊的布局。這樣一講,最富于匠心經營的《紅樓夢》,也是沒有能力寫完了。
三、適之首發(fā)后四十回高氏偽作之論,而始終能保持存疑客觀態(tài)度。他得甲戌脂硯齋重評本后,修改前案,斷定雪芹所作斷不止八十回,又因為看見在雪芹未去世之前九年(雪芹卒年,脂硯誤記為壬午,周汝昌考當在下一年癸未,九年應作十年)已有此重評本,成書二十八回,或四十回,他嘗發(fā)出一個重要疑問。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九二八)一文中,他發(fā)疑問:“如果甲戌以前雪芹已成八十回書,那么,從甲戌到壬午這九年之中雪芹做的是什么書?難道他沒有繼續(xù)此書嗎?如果他續(xù)作的書是八十回以后之書,那些文稿又在何處呢?”(胡,二八六頁。以下是講必有八十回后的散稿)這一疑問,讀者不甚注意,于我卻有極大影響。這一動疑,是我論據(jù)的出發(fā)點,始終不相信,八九年中雪芹不能或者不曾續(xù)完四十回書之說。
雪芹此書,“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薄F潇`魂深處,無限的抱恨,無限的啼痕,無限的血瘢所寄托,皆在八十回后黛玉已死與未死者無可奈何的哀痛。我們對于雪芹這種還淚之債,應當慎重鑒別,才不負他十年辛苦之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