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先知馬克思
我并不是因為偶然疏忽而用宗教術語來類比馬克思,硬給這一章取這個標題的。這不僅僅是一個類比,因為從某種重要的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就是一種宗教信仰。首先,對信仰它的人來說,它提出了一個關于最終目的的學說,這種最終目的體現著人生的意義,并且是對各種事件和行動做出判斷時的絕對標準。其次,它還給出了實現最終目的的行動指南。它包含了一個救世計劃,還指出了人類必須脫離的種種罪惡——人類或那些“被選中”的群體按照這個救世計劃行動就能擺脫這些罪惡。對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詳細說明如下:馬克思主義者所倡導的社會主義也屬于那種許諾在人世間建立天堂的宗派或學說。我相信,如果有哪位圣典學家(hierologist)愿意系統性地闡明這些特性,那將會為馬克思主義的分類和評價提供很大方便;這種分類和評價或許能夠比純粹經濟學家的任何闡釋都更加深刻地揭示出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本質。
說馬克思主義屬于一種宗教信仰,還有另外一個不那么重要的好處,那就是,它解釋了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如此成功的原因。[1]純粹的科學成就,即使遠比馬克思所能達到的成就更為完美,也不可能像他的學說這樣永垂青史。如果只會喊口號,那么無論他給他的政黨準備的口號武器庫多么充實,也同樣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必須指出,馬克思成功的部分原因,雖然只是極小的一部分,確實應該歸功于他給他的擁護者們準備好的在任何一個講壇都隨時可用的武器——大量的熾熱的詞語、激烈的譴責和憤怒的手勢。關于這個問題的這一方面,不得不說明的是,這種武器不僅過去曾經起到了很大作用,而且現在仍然在很好地發(fā)揮著作用,但是它也帶來了一些不利影響。為了給社會斗爭的“戰(zhàn)場”制造這類武器,馬克思有時不得不偏離從他的理論體系合乎邏輯地引申出來的結論。然而,如果馬克思只是一個會提供一些煽動性的泛泛之論的布道者,那么他早就湮沒無聞了。人們從來不會對提供這類服務的人心存感激,人們總是很快就會忘記那些為他們的政治歌劇編寫歌詞的人的名字。
但是,馬克思是一位先知。為了理解他這一成就的本質,我們必須先考察他的時代背景。當時,既是資產階級物質成就的鼎盛時期,也是資產階級精神文化極度衰落的時期。那是一個機械唯物主義的時代,在當時的文化環(huán)境中,還沒有顯露出新文藝和新生活方式正在孕育的任何跡象,到處都充斥著令人反感的平庸陳腐的氣息。社會上所有階層都迅速地拋棄了任何真正意義上的信仰,工人世界中僅有的一線光明也消失了【除了從羅奇代爾(Rochdale)和儲蓄銀行那里還可以得到些許安慰之外】,而知識分子則自稱對于穆勒(Mill)的《邏輯》(Logic)和濟貧法非常滿意。[2]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對于數百萬人來說,馬克思學說中提出的人間社會主義天堂無疑就意味著那新的一線光明和新的人生意義?;蛟S,你大可以把馬克思主義宗教隨意地戲稱為是一種冒牌貨,或者說它是真正的信仰的戲謔——你還可以有其他許多種不同的說法——但是請不要忽視或不承認他這一偉大的成就。即使所有這數百萬人都不能理解和正確評價馬克思學說的真正意義,那也沒有關系。這是所有先知及其預言的共同命運。重要的是,馬克思的預言是以一種那個時代有實證主義思想的人可以接受的方式組織起來并表達出來的。毫無疑問,實證主義在本質上是資產階級的,因此,將馬克思主義說成是資產階級思想的產物也沒有什么不合情理之處。馬克思學說的“預言化”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完成的:一方面,它以擁有超乎想象的力量的表達方式系統而詳細地描述了受挫折和被虐待的心情——這使用自我治療方法來安慰自己的“失敗的大多數”從心底里產生了共鳴;另一方面,它又宣稱,社會主義肯定能把人們從災難中拯救出來,并說這是毋庸置疑的,是經得起理性論證的。
那個時代,宗教日趨衰微,只給人們留下了一些超理性的渴望,這更加使得他們彷徨如喪家之犬。以理性主義和唯物主義為主導的時代趨勢——這種趨勢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卻不能容忍任何沒有科學內容的或只有偽科學的信條。馬克思主義者把這些超理性的渴望與理性主義、唯物主義的時代趨勢成功地交織在了一起,這是何等高超的技術!只宣傳最終目的是不會有什么成效的;只針對特定的社會進程進行分析又最多只能引起少數一些(充其量幾百個)專家的興趣。但是,披著分析的外衣去說教,而且是著眼于人們的深切需要進行直指人心的分析,這才是馬克思主義者贏得了熱烈擁護的原因,他們也因此而獲得了無上的褒獎。這一褒獎體現在如下的信念中,即他們深信,自己信仰的、為之奮斗的東西絕不會失敗,而且最后一定會取得勝利。當然,堅定人們的信念只是其全部成就的一個方面而已。個人的力量和預言的光芒,是獨立于信條的內容而發(fā)揮作用的。沒有這些,新的生活和生命中的新意義就無法被有效地揭示出來。但是在這里,這一點與我們關注的重點無關。
盡管關于馬克思試圖要證明的“社會主義目標不可避免地要實現”這一論點的中肯性和正確性,我們可能得多說上幾句,但是關于上文所述的他對“失敗的大多數”的心理感覺的系統性描述,則只要說一句話就足夠了。無疑,那并不是對這些人的有意識或下意識的實際感情的真實描述。相反,我們倒可以把這種描述看作一種企圖的結果:試圖以對社會演化邏輯的或真或假的揭示來代替對真情實感的刻畫。馬克思這樣做了,同時還把他自己的術語“階級意識”說成是群眾自發(fā)的。但是,既然這種“教導”是有效的,馬克思就繼續(xù)擴展和拔高它。他從來沒有為社會主義的美妙理想流下充滿感情的眼淚,這是他自稱強于被他稱為空想社會主義者的那些人的優(yōu)點之一。他也沒有把工人夸耀為每天都刻苦工作的英雄——資產階級在為自己能不能分到紅利而焦慮時,倒喜歡這樣做。馬克思從來沒有刻意奉承過工人,盡管這種傾向在他的某些不夠堅定的追隨者身上表現得非常明顯。馬克思很可能非常了解群眾的特點,他的目光遠遠高于群眾,傾注在了整體的社會目標上,這超越了群眾的思想境界和需求范圍。馬克思也從沒有拿自己樹立的理想去教導別人,他從來沒有這種虛榮心。每一個真正的先知都會稱自己只不過是上帝的卑微的代言人,馬克思也一樣,他說自己從未宣講過歷史辯證邏輯之外的任何東西。這一切,表現出了一種可貴的、莊嚴的品質,能夠有效地彌補許多偏狹和粗俗的東西。在馬克思的著作和生活中,這種莊嚴的品質和這些缺點形成了一種非常奇異的組合。
最后,還有一點不能不提,馬克思本人的文化修養(yǎng)極高,那些不見輿薪的庸俗社會主義教授們完全不能與他相提并論。他完全有能力理解任何一種文明及其價值的“相對的絕對”價值,不論他自己覺得與這種文明相隔多么遙遠。在這一方面,《共產黨宣言》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據,足以證明他的胸襟是何等廣闊。在這本小冊子里,他熱烈地贊揚了資本主義所取得的成就[3],即使在宣布資本主義的未來必然的死刑時,他也從來不曾否認過它的歷史必然性。誠然,對資本主義的這一立場包含著許多馬克思本人也不愿接受和承認的東西,但是毫無疑問,他的這種立場確實是非常堅定的。由于他的歷史理論能夠給事物發(fā)展的有機邏輯一種獨特的表述,因此他也更容易采取這種立場。對于馬克思來說,社會上一切事物都有一定的軌道。在他一生中的某些時候,他也許是一個潛伏在咖啡館中的陰謀家,但是毋庸置疑,他在內心深處卻是鄙視這類事情的。在他看來,社會主義絕不是要消滅其他一切生活情調,并對其他文明制造不健康的,甚至愚蠢的憎恨或蔑視的一種偏執(zhí)觀念。因此,他的社會主義思想和社會主義意志是在他的根本立場的基礎上融合起來的;也因此,把他的社會主義命名為科學社會主義,從許多角度來看,都是自有其道理的。
注釋
[1]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對反對派的特有態(tài)度,也可以用馬克思主義的宗教性來解釋。對于這些人來說,反對馬克思主義的人不但觀點錯誤,而且身懷罪孽。這一點與任何宗教信徒如出一轍。他們不僅從理智上,而且從道義上不允許他人有任何異議。一旦“啟示”已經被公之于世,持有異議就成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2]羅奇代爾是英格蘭北部的蘭開夏郡的一個小鎮(zhèn)(自治市)。1844年,28位貧苦紡織工人在那里成立了一個工業(yè)品消費合作組織——羅奇代爾公平先鋒合作社(Rochdale Equitable Pioneer's Society),并制定了“羅奇代爾原則”:入社自由、民主管理、收益分享、重視教育、恪守中立。它是世界上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合作組織?!g者注
[3]這一說法看上去似乎有些言過其實。但是,且讓我們看中摘錄的一些譯文:“資產階級……第一個證明了,人的活動能夠取得什么樣的成就。它創(chuàng)造了完全不同于埃及金字塔、羅馬水道和哥特式教堂的奇跡……資產階級……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創(chuàng)立了巨大的城市……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態(tài)。……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保▍⒁姟豆伯a黨宣言》,3版,30~3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譯者注)我們看到,上述的一切成就全都只歸功于資產階級,這比許多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所宣稱的還要徹底得多。這就是我在上面那段文字里要表達的全部意思——這與今天的庸俗化了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以及當代非馬克思主義的激進派的凡勃倫主義的觀點,都是迥然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