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書》認為,隋王朝之所以滅亡是因為隋文帝“溺寵廢嫡,托付失所”,換句話說,就是楊廣這個超級敗家子連蒙帶騙地奪到了皇太子之位。
這么說倒也不能算錯,但這是先有了結果,再回頭來看的。
在開皇年間,作為次子的晉王楊廣從各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比長兄楊勇更深厚的實力,或許他唯一輸給楊勇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傳統(tǒng)認為的“次不當立”——長幼有序,出生的次序決定了繼承權。
這才真叫輸在了人生的起跑線上。
宗法制度完善于周朝,一經(jīng)確立,便牢牢占據(jù)了中國古代世襲統(tǒng)治的核心地位。而核心中的核心,則是嫡長子繼承制——“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第一繼承權必須屬于正妻所生的兒子,所謂“嫡子”,庶子即使年長也不得立,如果有多名嫡子,那么必須由最年長的繼承,嫡次子即使更聰明能干也不得立。
挑戰(zhàn)這個核心,就等于挑戰(zhàn)宗法制度,挑戰(zhàn)世襲統(tǒng)治的根本,所以,一旦有皇帝想要廢嫡立庶,或者廢長立幼,往往會遭到臣下的激烈反對,甚至鬧到以死進諫的地步。
從今日我們的眼光看來,或許由年紀決定一切是很不合理的,但是這種游戲規(guī)則在那個時代卻維護了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打個不很恰當?shù)谋确?,就好像買東西排隊一樣,其實沒有哪個法律強行規(guī)定非得要排隊,但是社會公德(其實也可以說是一種禮制)就成為這件事情里潛在的游戲規(guī)則。如果哪個人非要插隊,就會引起一些混亂和不滿。而在古代,這種游戲規(guī)則更細致,約束范圍也更廣,甚至很多時候比法律更有力量。
長輩也許會犯糊涂,但這不能成為晚輩不孝順的理由。
皇帝也許不夠賢明,但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也不能成為臣下反叛的理由。
同樣的,長子也許不如老二老三聰明能干,但這也不能成為廢長立幼的理由。
即使大家明白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這個游戲規(guī)則被打破,帶來的后果可能會更嚴重。
比如,做出一種很不好的表率。我們的古人一貫風格是向更古的人那里尋求合理性,所以一旦有過先例,后輩們就會說,吶,先祖誰誰誰就是這么做的,所以我們也可以這么做。
當然,話又說回來了,以當時而言,連《隋書》也承認楊廣在諸兄弟之中,無論軍功還是政績,都格外耀眼,“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那時既無人識破晉王的矯飾,更沒人有預言能力猜到十幾年后的情形。那么,單純從才能方面,楊堅選擇了一個他認為更好的繼承人,其實也再正常不過了。
但,正是在奪嫡到繼位的整個過程中,楊廣犯下了古人道德標準中最嚴重的幾項罪行:欺騙父母,用狡詐的手段奪取本屬于兄長的儲位;涉嫌殺害父親隋文帝楊堅;殘殺兄長;霸占繼母。全都明文載于史書。
只不過,有些鐵案如山,有些卻不免叫人生疑,還需一一分剖。
奪嫡
那么,楊廣這條“次不當立”的咸魚到底如何翻身的呢?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包含了很多要素——
獨孤伽羅
首先,起了關鍵作用的是他的母親獨孤伽羅。
正因為獨孤皇后堅定地支持廢黜老大楊勇,改立老二楊廣,才最終促成了此事。
楊堅一共有五個兒子,五個全都是獨孤皇后所生。楊堅為此十分自豪,覺得是千古未有的嘉話。五個兒子都是同母所生,一定會相親相愛,古來那些蕭墻慘劇,應該不會發(fā)生了吧?他懷著樂觀主義精神這么宣稱。
當然我們都知道,他錯了。
但這里面有個耐人尋味的問題,作為一個母親,獨孤皇后對同樣親生的兒子,為什么會偏心眼呢?
這與她獨特的個性有關系。
她的獨特,其實只是以當時的標準來看,以今日的眼光,再平常不過了——她只不過認為,夫妻就應該彼此忠誠。從這點上說,她是一位執(zhí)著于完美愛情的女性。而這種執(zhí)著,讓她成為中國歷史上一位著名的女權運動領導人。
她十四歲時,與楊堅新婚宴爾,就讓楊堅立下誓言,絕不會與其他女人生孩子。
楊堅也確實做到了。
獨孤伽羅出身高貴,她的父親獨孤信是北周八大柱國之一。獨孤家盛產(chǎn)皇后,獨孤信有三個女兒先后成為皇后,還是三個不同朝代的皇后。在獨孤伽羅之前,她的大姐成為北周明敬皇后,在獨孤伽羅之后多年,她的四姐又被追封為皇后——唐元貞皇后(唐朝開國皇帝李淵的母親)。
前面說過,獨孤信是位著名的美男子,從遺傳學角度來看,有理由猜測,獨孤家的女兒們都很美。
但,獨孤伽羅絕不是一只花瓶。
如果說,當年輕的小夫妻立下誓言的時候,有著新婚的沖動,也許,還因為獨孤信是楊堅父親楊忠的頂頭上司。然而就在他們完婚第二年,獨孤信就遇害,獨孤家也隨之一敗涂地。其后的獨孤伽羅是憑著自己的魅力,牢牢抓著丈夫的心。
她聰明。她喜愛讀書,手不釋卷。她并不過多參與朝政,卻對天下情勢很有自己的見解。每當楊堅需要建議的時候,她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楊堅對她言聽計從,宮中并稱他們兩人為“二圣”。
這二字意味著什么?這么說吧,下一對獲得了“二圣”之稱的帝后,便是赫赫有名的唐高宗與武則天了。
她堅強。楊堅在篡位奪權的關鍵時候,必須留宿在宮中,以便隨時掌握情況。那個時候,他的手里沒有兵權,誰也不知道這一步棋走出去結果究竟如何。那時,獨孤伽羅托人帶了一句話給楊堅:“郎君,你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盡管去做吧!”
當楊堅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仿佛看到妻子正含笑站在眼前,對他說:“你放心!”只有楊堅能夠體會得到,這看似平凡的一句話帶給他的力量。因為這一刻,不僅僅是他自己身處在不知底線的漩渦中,他也將妻兒全都帶進了這個漩渦中。他當然知道獨孤伽羅身為妻子和母親,心中如油烹般的焦慮,可是她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她只是平靜地告訴他:不必擔心我們,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沒有這句話,楊堅也一樣會去做,可是,他會有更多的顧慮和牽掛,而不會這樣堅定。
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她善良。和丈夫一樣,她篤信佛教。每年死刑的犯人最終判決的時候,她都會為了那些素不相識的誤入歧途的人而落淚。
她儉樸。突厥與隋交易,曾送來價值八百萬錢的明珠,有人要獻給她,她卻說:“我不需要明珠,前方的將士那么辛苦,還不如獎給他們?!?/p>
她明理。她的表兄因為瀆職而犯了死罪,楊堅顧及她,準備寬恕她的表兄。她卻說:“國法怎么能夠徇私情?”她的表兄還是被處死了。
她也重情。她的一個同父異母弟弟因為不能夠得到爵位,而對她心懷怨憤,用巫術詛咒她和楊堅,被告發(fā)。這是鐵定的死罪。然而這一次她卻一意求情,甚至不惜絕食三天。楊堅不解,為何她要以德報怨?她含淚道:“如果他是因為殘害百姓而獲罪,那么我不能求情,可他是因為我……所以,請饒他一命吧!”楊堅嘆息不已,他又怎么能拒絕這樣的請求?
只有一件事,一條底線,是獨孤伽羅絕不肯放棄的,即使背上惡名她也不肯放棄:她要求丈夫對她忠誠,她不能容忍在他們之間存在另一個女人。
她堅持得那么執(zhí)著,就算為了皇家的體制,后宮中必須設立嬪妃,她也絕對不能容忍那些女人接近她的丈夫。在隋唐時期,女性的地位還不像后來那么低微,但是能夠做到獨孤伽羅這么絕對的,也很少見。
楊堅很郁悶。在他心目中,沒有人能夠取代獨孤伽羅,但是身為九五至尊的皇帝,空有三宮六院,卻只能看著她們干瞪眼,這滋味實在難熬。
終于有一天,當他看到一位美女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偷偷地寵幸了她。
第二天,他去上朝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他心里懷著愧疚,他知道,獨孤伽羅遲早會知道這件事,在宮中沒有什么能瞞得過她。他希望能夠找到機會跟她解釋,希望能夠說服她接納這個女子……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獨孤伽羅的反應會那么快,那么激烈。
等他散朝回到后宮,看到的是一具血淋淋的尸體——那女子已經(jīng)被獨孤伽羅下令活活打死。
楊堅簡直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簡直不能夠相信那個一向善良明理的妻子能做出這么殘忍的事情來。
他的憤怒一時完全壓過了曾經(jīng)有過的愧疚。
但,耐人尋味的是他生氣之后的反應。照一般想來,在那個專制的男權的時代,一個身為皇帝的男人遇到這樣的事,都會直接把怒火發(fā)向那個女人吧?就連以窩囊著稱的唐高宗李治,一怒之下還找上官儀來寫詔書想廢了武后呢??墒菞顖阅兀慌?,居然離宮出走了!
他騎上馬,獨自一人沖出了皇宮,連皇帝也不想做,自個兒跑到山野里去了。
這還了得!宮人連忙向當時的兩位國務總理——高颎和楊素匯報這一突發(fā)事件。兩人扔下手里的公務就騎馬去追,終于在山里追上了他。
兩人拉住楊堅的馬,竭力勸說。楊堅長嘆了一聲:“想不到我當了皇帝,居然還是這么不自由!”
這時,一向說話坦直的高颎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陛下豈以一婦人而輕天下!”——陛下怎么能因為一個女人就忽視天下?!
這句話很著名不是因為這句話的意思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為后來“一婦人”這三個字傳到了獨孤伽羅耳朵里,她認為這是對自己的一種輕視,從此疏遠了高颎。而這,也成為楊廣最終奪嫡成功的一個重要砝碼。
至于是誰把這句話傳給獨孤皇后的呢?明知道獨孤皇后會不樂意,也明知道高颎的權勢如日中天,是誰想要離間他們之間的關系呢?誰會從中得益呢?……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楊堅鬧別扭鬧到半夜才終于回宮。獨孤伽羅被他這一鬧騰嚇著了,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于是前來認錯。兩人重歸于好。
破鏡重圓。
可是重圓的破鏡真的能夠毫無痕跡嗎?在獨孤伽羅的心底,終究有一樣最珍貴的東西破碎了。她曾以為那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他們一起經(jīng)歷過那么多風風雨雨,所有的人都會背棄,但他不會。
結果,她錯了。
對她而言,她所失去的,是遠比尊榮富貴,遠比世上的一切都要珍貴的東西。表面上看起來,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就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但宮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獨孤皇后變得沉默了,她似乎漸漸失去了往日的風采,眉宇間經(jīng)常鎖著幾分蕭瑟。
她的個性也變得偏激。
高颎原本是獨孤信的門客,甚至一度賜姓為獨孤,與獨孤皇后關系極好。在開皇年間的十多年里他的地位穩(wěn)固,一直是當仁不讓的帝國國務總理,為隋朝興盛立下汗馬功勞。楊堅對他長時間的信任,與獨孤皇后大有關系,楊堅甚至一直都稱呼他“獨孤”,而不叫他的名字。
然而,自從“一婦人”三個字傳進獨孤伽羅的耳朵里,事情就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之后,高颎的妻子過世,獨孤伽羅提出為他續(xù)弦,但高颎以自己年紀已大,又懷念前妻為理由拒絕了。不料,過了沒多久,卻又傳來消息,高颎的小妾懷孕了。獨孤伽羅因此認定高颎“懷念前妻”云云只是扯謊,其人已不值得信任。高颎從此失去了獨孤伽羅的好感,之后不久,他便因種種理由被罷免。當然,高颎被罷免還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因:他是廢太子楊勇,改立楊廣的最大阻礙。于公,高颎堅定地支持長幼有序;于私,高颎的兒子娶了楊勇的女兒,他們是兒女親家。
楊堅當然覺察到了妻子性情的變化,他心里也清楚這一切的緣由。但是他卻無從勸慰,也開不了口,他所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地依從她?;蛟S,他想用這種方式讓她明白,其實那件事只是一個小岔子,在他心里,她始終是唯一重要的。
這也是事實。楊堅對獨孤伽羅的依戀,終生未變,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依然懷念著她。其實,從前面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出來,在那樣的時代,一個像楊堅那樣的男人,他不缺乏膽識和魄力,更有帝王的至尊身份,卻心甘情愿地做一個“妻管嚴”,為什么呢?恐怕,唯一能夠解釋的理由,就是他對獨孤伽羅懷有深厚的感情。
然而,獨孤皇后始終解不開這個心結。憤懣和憂郁摧殘著她的健康,也極大地影響了她對很多人很多事的看法,最終,甚至影響到了皇位繼承人的選擇。
中國歷史也因此發(fā)生了轉折。
太子失愛
與此同時,太子楊勇漸漸失卻了父母的歡心。
毋庸置疑,楊勇的確只是個庸人。
他無大的建樹,更無大的過錯,更因楊廣最后的亡國結局,史家普遍同情他,但也不諱言他的種種不檢點。楊勇其人性情坦直仁厚,跟費盡心機的楊廣相比,說好聽是率性而為,不好聽就是缺心眼兒。
作為長子,楊勇本來是深受寵愛的,在他當皇太子最初的那些年頭里,他與父母之間也沒有出現(xiàn)太大的問題。楊堅夫婦望子成龍,對他教養(yǎng)甚嚴,然而事實表明,兒女的成長往往不以父母的愿望為轉移。
楊勇好文學(楊堅“不好讀書”,簡直藐視文人,五個兒子卻文才都很好,不知道是怎么教出來的),且愛好奢麗的衣飾玩物(楊堅以儉樸著稱,看見有官員用布袋裝姜進貢都會心疼得大發(fā)雷霆,他的五個兒子卻個個都喜好奢侈,真是……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來的),舉止輕浮,經(jīng)常不顧上下尊卑,跟一些文人侍從親狎玩鬧,放縱手下胡來。
東宮學士劉臻,曾經(jīng)引巫士入宮。太子的老師柳肅得知,便勸諫楊勇:“殿下您是主上嫡長,身居皇太子之位,您只要好好孝順主上,不要令父子生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您還是遠離為好?!奔毦科饋?,柳肅的話誠乃金玉良言,一位皇太子的成功要領,不外令父母滿意,誠心孝順才是上上之策。可惜楊勇聽不進去,他不曾自省,反倒去責怪劉臻:“都怪你行事不隱秘!讓柳肅得知,來批評我?!?/p>
諸如此類,都發(fā)生在楊堅夫婦眼皮底下。楊堅夫婦都是性情方正古板的人,當然很看不順眼。種種都是小事,卻如白蟻蛀堤般動搖了嫡長繼承。
換作更尋常一些的人,這些小事也許未必能起那么大的作用,但從史書上看,大隋的開國帝后似乎有著完美主義傾向。夫婦倆都有著超乎常人的自制力,即使當上了帝后,在相當長時間里,一直堅持過著簡樸的生活。他們對自己尚且嚴苛,更不必說對臣下。在他們挑剔的目光中,優(yōu)點會被放大,缺點更會被放大。
楊勇失卻母親的歡心,還因在一個關鍵問題上犯了母親的大忌——他好色。
楊勇的發(fā)妻元氏出身北魏皇族,楊堅夫婦想必也是精挑細選了這么一位長媳——保證未來的皇孫血統(tǒng)高貴??上?,這段婚姻是強扭的瓜,楊勇對發(fā)妻自始至終都不曾動過感情,他甚至在背地里埋怨:“阿娘可惡啊!不曾替我找個好老婆?!?/p>
他愛著另外一個女人。
史書上沒有說,他是怎么認識那位云姓女子的,只是說,她出身低微,她的父親云定興是個匠人,請記住這個名字,他還會再次出現(xiàn)的。楊勇和她私訂終身,之后,他們有了一個兒子。
生米煮成了熟飯,得知事情真相的楊堅夫婦無論怎樣吃驚憤怒,卻不得不接受這個兒媳,最重要的是,接受皇孫。
孩子的母親被封為昭訓,之后又為楊勇生下了兩個兒子。楊勇的后宮規(guī)模還遠不止于此,他的十個兒子分別由五六個女人所生,和他的父母形成了鮮明對照,氣得獨孤皇后大罵。而元氏益發(fā)備受冷落,當然更不會有子嗣。雪上加霜的是,元氏患有心臟病,不久暴病身亡。楊堅夫婦甚至疑心楊勇與云昭訓故意投毒謀害,憤憤之下,大張旗鼓地操辦了元妃的喪事,以警告楊勇??蓷钣挛倚形宜?,依然整日與寵妾宴樂。
甚至有一次楊勇見到獨孤皇后的侍女,指著她們對身邊的人說:“瞧見沒?將來這些都是我的女人。”楊勇毫無遮攔的個性可見一斑。
他的好色成了他母親獨孤伽羅的一樁心病。他愛云昭訓,獨孤伽羅卻討厭她,甚至恨她。和多數(shù)專制的母親一樣,獨孤伽羅也把兒子的過錯歸結到這個兒媳身上,她認為錯在于這個出身低賤的女人。
如果楊勇做了皇帝,這個賤女人遲早會成為皇后,而她所生的兒子,也會成為太子。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另外的幾個兒子就必須向那個賤女人,還有她生的兒子行跪拜之禮……獨孤伽羅不愿意再設想下去,她覺得那一幕實在太令人痛苦了。
不行,這樣的事情不能讓它發(fā)生,否則,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獨孤皇后下定決心,要動用她的影響力,促使楊堅改立太子。
晉王矯飾
在苦心經(jīng)營之下,晉王楊廣的聲譽與日俱隆。
在繼位之前,楊廣的形象包裝近乎完美:軍功顯赫、對江南的治理卓有成效、儒雅、好學、仁孝、舉止莊重、生活儉樸、行為檢點、感情專一、禮賢下士……
別笑,千真萬確,史書上就是這么寫的。
同時,史書上也用兩個字就解釋了這一奇特現(xiàn)象:矯飾。
對比前后的表現(xiàn),當然是有道理的。楊廣生性好動,關于他小時候的一段記載提到:楊堅繼位之后,楊廣被封晉王,坐鎮(zhèn)并州。當時被派在他身邊,負責約束和教導這個十三歲小皇子的是名臣王韶。王韶督導得很嚴格,楊廣被管得死死的。有一次王韶去巡視長城,前腳一走,后腳楊廣就命人在自家后園里開了池塘,造起假山來玩。王韶回來之后看見,便把自己鎖上,說晉王居然這樣胡鬧,全是我的錯啊,把小楊廣嚇得連連認錯才算完。
在這樣的約束下,楊廣長大后性情“深沉嚴重”。這點恐怕又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為在野史里,楊廣的形象應該是一上朝就打瞌睡,一見美女就滿臉淫笑才對。然而,正史中多處記載,楊廣繼位之后,在朝堂上始終表現(xiàn)得凝重端方,回到后宮才會玩鬧,再對比和他半師半友的柳的傳中,可以看出,楊廣無論是在江南當晉王,還是在大興當太子期間,私下里和文人親狎玩鬧也沒有多少顧忌。所以,單就這方面來說,可能是他從小養(yǎng)成了這種習慣,做正經(jīng)事一種態(tài)度,玩的時候另一種態(tài)度。
至于生活儉樸云云,也可能當時他的確如此后來改變了,也可能確實是刻意裝出來的。有一個著名的事例:某天楊堅去他府里,看到他那里樂器上的弦都斷了,還蒙了一層灰,認為他不好聲色,因此印象大好。
有趣的事情是,盡管在繼位之前,楊廣刻意裝出儉樸的作風,但他的詩作卻是華麗濃艷,充滿了脂粉味兒,與陳后主之流一脈相承。莫非楊堅不好詩文,所以不曾從中瞧出破綻?這就不好推斷了。最古怪的是,在楊廣繼位之后,他的生活日益奢侈,詩作卻一掃鉛華,變得樸素雅正。古人所說的“文如其人”在這里來了逆反,真是不可思議的轉變。
當楊勇在京師率性而為,讓他的父母越看越不順眼的同時,楊廣在江南竭盡所能地包裝自己,顧及了每一個細節(jié)。
他專情。和長兄楊勇正相反,他對發(fā)妻蕭氏表現(xiàn)得一往情深,他有姬妾,卻從來也不染指。獨孤伽羅看在眼里,自然十分滿意。
但是這里得插一句,他與發(fā)妻的感情,或許不能完全歸于“矯飾”。實際上,他對蕭皇后依戀終生,自始至終,并沒有別的女人能夠撼動蕭皇后的地位,這是事實。這個歷史上名聲最荒淫的皇帝,卻對發(fā)妻有著不可動搖的感情,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矛盾。
蕭妃也盡全力回報了他。如果說,獨孤皇后是對楊廣奪嫡起過關鍵作用的女性,蕭妃無疑是另一位至關重要的女性,只不過,她更多地隱身幕后,她的角色更多的是一個演員。然而,沒有她的密切配合,楊廣必定無法成事。
他仁孝。平時他遠在江南,如果父母派宮人去看他,無論來人身份貴賤,他必出城相迎,噓寒問暖,在來人面前提到不能盡孝膝下,必垂淚,如果來人是女性,則由蕭妃出面款待,同桌吃飯,同榻睡覺,全部工作細致到家。想想看那些宮人受寵若驚的心情,再對比楊勇指著侍女說“那是我的女人”,會不會來事兒,高下立判。
不止如此,開皇十四年(公元594年),楊廣率百官上表請?zhí)┥椒舛U,楊堅美滋滋地答應了;楊堅過生日,他巴巴兒地從江南送個長毛龜去,都正中他父親下懷,可見他花的心思。
但是,必須得說,這一切畢竟還是建立在他已經(jīng)獲得的政治資本基礎上的。如果說,單憑裝裝樣兒就能順利達成奪嫡,未免太小看了楊堅夫婦。換做一個昏君可能蒙混過關,但楊堅夫婦是在政治漩渦里打滾幾十年的人,識人如炬。更何況,楊堅夫婦的好感固然重要,朝中官員的支持也必不可少。楊廣所籠絡的楊素、張衡、郭衍等人,也無不是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姜”,如果楊廣拿不出真實的才能和政績,這些精明透頂?shù)娜宋锸遣粫洗摹?/p>
所以,當時的楊廣軍功民政都成績斐然,“朝野屬望”,這才是他奪嫡成功最關鍵的砝碼。
要想有出色人物跟班,必須要證明自己是個好BOSS。這點從古至今都沒有變過。
最后時機
萬事齊備,就等最后時機。
所謂時機,必須恰到好處,不能早也不能晚。就像一個大廚,慢火烹小鮮,火候是最要緊的??墒窃趺床拍苤阑鸷虻搅藳]有呢?楊廣很清楚坐等不是辦法,他決定試探一下。
在歸藩之前,他去向母親獨孤伽羅告別。獨孤皇后提起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這一別又是一年,也不知明年自己還在不在人世,表現(xiàn)得十分傷感。
楊廣見縫插針,說出了一番很讓獨孤皇后震動的話:“母親,不知道我因為什么事得罪了皇太子,他現(xiàn)在處處看我不順眼,經(jīng)常想要整死我。我現(xiàn)在總在擔心他有朝一日會殺害我,那我將再不能與母親相見!”
楊廣確實選擇了正確的時機,對正確的人說正確的話。在他母親面前,他的這番話就算引起懷疑,做母親的也會包容一二,更何況在離別之際,獨孤皇后為傷感包圍,更容易信以為真。
而從他的話里,也可以推斷出另外一點:楊勇和他這個二弟的關系已經(jīng)破裂了。這點史書上雖沒有明說,但如果兄弟感情表面上看起來還很好的話,他這么說立刻就會引起獨孤皇后的懷疑。楊勇當時確實已經(jīng)覺察到了楊廣的野心,這個“直筒子”在作秀這方面不是楊廣的對手,所以雙方發(fā)生沖突,恐怕當時旁觀者都會更同情楊廣。
果然,獨孤皇后大怒,將心中對楊勇的積怨一股腦地發(fā)泄出來:“如今有我在還好,將來我不在了,你們兄弟幾個豈非要任由那畜生,還有他那些個賤女人生的兒子們欺壓魚肉?!”
楊廣明白,火候到了!
這鍋飯就快煮熟了,再加把柴就行了。那么這把柴在哪里呢?這里有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楊素。
他是高颎之外的另一位國務總理,當時的地位僅次于高颎。換句話說,從權力排行榜上看,他也是一位老二。
楊堅是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他的政治生涯遠比他的皇帝生涯還要長,所以他的用人原則里,也存在著潛在的規(guī)則——平衡。如果不平衡,權力過于傾向于某一方,就很可能演變到失控的程度,楊堅當然是不允許的。所以兩位國務總理的人選,也必須保持這樣的平衡。在這個原則下,楊素和高颎當然不能是一伙的,實際上,他們兩人盡管互相都很欣賞對方,但是之間還是存在著微妙的爭斗。
現(xiàn)在,楊廣要利用這種爭斗。他知道自己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得到高颎的支持,因此,高颎必須被推倒,這鍋飯才能最終煮熟。他自己當然不便也不能出面去構陷高颎,他必須借一把刀來達到目的。
而楊素也是不甘心久居人下的,從另外一方面說,如果楊勇登基,那么高颎的地位就更加牢不可破,為了自己和家人的未來,他也必須選擇另外的投資方向。
楊廣與楊素的結交,實則兩位老二的聯(lián)手。他們前無深交,后亦無深交,只在這個恰當?shù)臅r間點,因各自的利益,一拍即合。
有隋一朝,楊素因赫赫戰(zhàn)功一路飛黃騰達,在政壇也一樣目光敏銳、手段老辣。既然爭取到了楊素的支持,楊廣只消在江南藩邸靜候佳音了。
開皇十八年(公元598年),楊堅下令,二十萬大軍征高句麗。這也是隋唐帝王第一次正式征遼,拉開了與高句麗之間接二連三的戰(zhàn)爭序幕。隋唐帝國和高句麗的關系很復雜,后面再說。
征高句麗的主帥照例是一位皇子,這回輪到漢王楊諒,輔佐他的仍是國務總理高颎。楊諒是楊堅夫婦的小兒子,一般來說,最小的兒子總是最得寵,這里也不例外。
楊諒當時很年輕,才能尋常,脾氣倒是很大,是個典型的被寵壞了的皇子。據(jù)說打仗的時候,他就顧自躲在后面大營里,非但不上前線,連面也不露,可見他的為人。高颎向來說話耿直,可以想見,這一老一少的相處必然會出問題。
這一戰(zhàn),隋軍大敗而歸。楊堅本來就很不痛快,楊諒又將責任一股腦推卸到高颎的頭上,還添油加醋地哭訴道:“我差點被高颎那老家伙給整死了!”這時候,獨孤伽羅的枕邊風已經(jīng)吹了一段時日,于是,楊堅看高颎不順眼了。
入朝為官的第一門必修課就是看皇帝臉色,高颎失去了寵信,這個風向標如果錯過,以后也不用混了。所以,朝中那些本來就和高颎有利益沖突的人立刻積極行動起來。
第二年,高颎被罷免。
起因是受了他人獲罪的株連,但是墻倒眾人推,加上別有心機的人推波助瀾,發(fā)展到后來,居然成了謀反案。唉,說高颎想謀反,就像說司馬昭不想謀反一樣,指鹿為馬,黑白顛倒??蓡栴}是,楊堅需要這個理由。
高颎會不會謀反其實不重要,但是他該下臺了。
一個人做了十八年的宰相,朝中十個人里有八個是他提拔的,信服他都快要趕上信服皇帝了,怎么還能讓這個人繼續(xù)當宰相?麻煩的事情是,高颎究竟做錯了什么呢?一般的錯誤怎么能令人信服地廢黜一個對帝國貢獻巨大的宰相?這個理由實在不好找啊。所以,高颎被羅織了很多很多罪名,但是居然上升到謀反,楊堅大概也有點小意外,終究他還是一個念舊情的人,只是罷免了高颎了事。
隨著高颎的倒臺,楊勇也失去了朝中最有力的支持。
剩下的無非老生常談,廢掉一位太子的理由通常都是:他想造反。若非如此,則逼得他想要造反。實在如楊勇那樣,逼也逼不出造反,那么就構陷,讓事情看起來像是他想造反。
對身經(jīng)百戰(zhàn)、足智多謀的楊素來說,構陷楊勇實在不過舉手之勞。
開皇二十年(公元600年)十月,楊勇被廢。
開皇二十年十一月,楊廣終于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皇太子之位。
楊勇被廢之后境遇凄涼,他想面見父親申訴冤屈,楊廣當然不能叫他如愿。楊勇的滿腔憤懣無從發(fā)泄,以至于有一次,他爬到樹上大叫大嚷,希望父親聽見。可楊堅以為他瘋了,依舊不了了之。
楊廣始終心存陰影,時刻警惕著廢太子卷土重來。經(jīng)過小心謹慎的四年等待,隋文帝楊堅駕崩,楊廣繼位當天,便命人縊殺了廢太子,只追封了他一個“房陵王”的頭銜。
楊勇死了。
死于親兄弟之手。
或許,楊廣曾經(jīng)怨恨過,為什么僅僅因為早生了幾年,什么也沒做的楊勇就能獲得皇太子地位,而自己就得被迫使盡手段去謀奪?但不知他是否想過,也僅僅因為早生了幾年,僅僅因為當過皇太子,什么也沒做的楊勇就這樣死于非命了。
但這甚至依然不是那場血腥奪嫡的終結,大業(yè)三年(公元607年),已然坐穩(wěn)皇帝寶座的楊廣,聽信讒言,毒殺了長兄楊勇身后尚存的全部八個兒子。
2005年初,考古人員在陜西潼關稅村發(fā)現(xiàn)了一座隋代陵墓。墓葬規(guī)格甚高、內飾奢華,最引人注目的則是壁畫上象征皇太子身份的十八桿列戟,據(jù)考證,最大可能正是楊勇的墓地。
也許,楊勇盡管只獲得了一個郡王的追封,但在下葬時,楊廣終究還回了那曾經(jīng)屬于長兄的皇太子身份。
悲劇已成,于人于事皆無補,只是表述著楊廣不可告人的內疚。
皇太子生涯
開皇二十年末,楊廣回到了京師大興。次年,楊堅改年號仁壽。
接下來的四年,楊廣一直跟隨在楊堅左右。雖然皇太子是他費盡心機奪來的,但這段生涯可不太容易熬得過去。從前在江南,天高皇帝遠,真的找點樂子,也不怕父母知道,如今不行了,他得夾著尾巴做人。
當時,他寫給一位親信將軍的信被記載下來,那里面記錄著讓他憋悶得要發(fā)狂的皇太子生活:“比監(jiān)國多暇,養(yǎng)疾閑宮,厭北閣之端居,罷南皮之馳射……”
如果只是閑到發(fā)慌還容易忍耐,要命的是,他那使手段得來的皇太子之位壓根就不穩(wěn)固!
首先,在仁壽二年(公元602年),獨孤皇后過世了。母親的過世可以說讓楊廣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持力量。而與此同時,楊素也退出了權力的核心。
楊素的失寵幾乎是必然的:他本來就是為了平衡高颎的勢力而存在,現(xiàn)在既然高颎已經(jīng)倒了,楊堅又怎么可能容忍前門驅狼,后門進虎?何況這回他還很難找到平衡楊素的力量,所以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連楊素也一塊兒踢出局。
楊廣在京師原本就沒有太多的支持力量。
他從十三歲就出藩了,他的根據(jù)地從來就不是京師。這點眼下給他造成了麻煩,日后更對歷史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放眼京師,朝中的人十之七八倒與前任國務總理高颎有些或多或少的關系。盡管高颎已經(jīng)倒臺,很多人見風使舵地轉向,但也有人依然信服高颎,同時也對楊勇以近乎莫須有罪名被廢黜心懷同情。
楊廣也沒有辦法培植自己的力量。楊勇被廢黜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是引起了父親的猜忌。前車之鑒猶在眼前,他怎么能輕舉妄動?可是他不動,對手卻在積極的行動中。
楊素退出權力核心之后,取而代之的人物是兵部尚書、楊廣的妹夫柳述。
楊廣和這個妹夫從來就沒對上過眼。當年,他五妹蘭陵公主年輕守寡,當然要再嫁,楊廣很想讓她嫁給自己的小舅子蕭玚。楊堅明明已經(jīng)答應了此事,卻半道里殺出個柳述,將妹夫的位置給搶了去。
柳述,出身東宮侍衛(wèi),與高颎、楊勇的關系密切。似乎有這一句話就足夠了。如果再加上一句:他和楊素的關系十分惡劣。在楊素權勢如日中天的時候,柳述就敢把他簽過的文件直接扔回去:告訴楊仆射,就說尚書我不同意。
這個人成為楊堅依靠的臂膀,真是足讓楊廣睡不著覺的事!
可問題是,此時楊廣卻束手無策??梢哉f,他比當初楊勇的處境還要糟糕——楊勇在朝中的支持力量比他強得多。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天能夠及時送來利好。
宣華夫人
此時楊廣的運氣真的很好。
仁壽二年八月,獨孤皇后謝世。從她十四歲嫁給楊堅,整整四十五年。楊堅心中留下的巨大空白需要填補,寂寞需要排遣,此后,楊堅常跟幾名寵姬泡在一起。
畢竟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楊堅在溫柔鄉(xiāng)里很快就掏空了身子,沒出兩年,楊堅病倒了。在病重的時候,他無限留戀地說道:“如果皇后還在,我的身子不會這么早就垮掉?!?/p>
是的,獨孤伽羅愛吃醋也好,偏激也好,對楊堅而言,她始終是一位無法替代的女性,任何美女都無法替代。
仁壽四年(公元604年)元月,楊堅宣布,從此時起,所有的朝政全面移交給皇太子楊廣。所有的人此時都領會了這個明確的信號——皇帝即將不久于人世。
但,繼位的人是誰?從表面上看,無疑會是皇太子楊廣,然而,實際上卻依舊是一個未知數(shù)。至少,在朝中,有一部分人是這樣認為的。
事在人為,不到最后關頭,誰又能打包票說鹿死誰手?雙方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雙方都很清楚,那個決戰(zhàn)的日子即將到來。
七月十日,楊堅與群臣舉行了臨終告別會,楊堅一一握著群臣的手,含淚告別。
三天后,皇帝駕崩。
從表面上看,一切正常。
然而,驚心動魄的風波正發(fā)生在最后那一天。
這件很可能改變歷史的事件,和很多著名事件一樣,染著一絲桃色。桃色的女主角在歷史上被稱為宣華夫人,實際上這是楊廣給父親嬪妃上的尊號,在楊堅時代,這位女性封號是陳貴人。
她是陳宣帝的第十四個女兒,原來是南陳的寧遠公主。隋軍滅南陳的時候,她只有十三四歲,正處于花樣年華,被俘虜,沒入后宮。
如果替她想想,這么年輕的女子,原來也是金枝玉葉,可現(xiàn)在卻不得不伺候一個比她年長三十多歲的皇帝,最要命的是老皇帝身邊還有一只母老虎,有過陰殺美女的前科。她的處境真可以說是如履薄冰。
但她具備了女性的兩大最強武器,使得她能夠絕處逢生:美貌和智慧。如果要形容起來,只有四個字:我見猶憐。
我見猶憐的典故出自《世說新語》,東晉時,桓溫滅了割據(jù)蜀地的李勢,見到李勢的妹妹很美,就納為妾。桓溫的妻子是東晉的南康長公主,桓溫也是個超級妻管嚴,不敢把李氏帶回家,偷偷藏在外室。南康長公主聽說了之后,很生氣,領著一群侍女拿著菜刀沖過去想要殺了李氏。一進門,看見李氏正在梳頭,長發(fā)委地,肌膚如玉,果然是位絕色美女。
李氏見到這群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臉上竟沒有絲毫的驚恐慌張。她從容上前,哀婉地自述身世,說:“我國破家亡,不得已才在這里,如果現(xiàn)在你殺了我,正合我的心意。”
南康長公主聽完之后,扔掉手里的刀,一把抱住她說:“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姑娘,我見了你都憐惜你,何況我們家那個老東西!
美女能征服男人不奇怪,連情敵都能夠征服,這才是美女的最高境界。
而當獨孤皇后見到這位南陳公主的時候,居然也起了憐惜之意,她也就成了獨孤皇后生前允許楊堅寵幸的唯一嬪妃。
七月十三日,楊堅彌留之際,史書上出現(xiàn)了一系列戲劇性的記載。首先是宮人忽然送來一封信。楊堅一見字體,就認出是宰相楊素手書,拆開信來,只草草看了一眼,他已氣得頭暈目眩,原來這封信竟是在與皇太子楊廣討論他的后事!
“我還沒咽氣呢,你就迫不及待干這些事情了?”
楊堅的火氣直沖腦門,他還沒來得及發(fā)作,緊接著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情,使得情勢急轉直下——倍受寵愛的陳貴人忽然披頭散發(fā)地來到他病榻邊哭訴:“陛下!太子對我無禮!”
對于楊堅而言,這真是晴天霹靂——親自選定的繼承人竟是這樣的衣冠禽獸!“這畜生!”楊堅拍著床榻大怒,“我的天下怎么能交給這樣的畜生!來人——去把我兒叫來!”
宮人習慣性地打算去傳召皇太子楊廣,豈知楊堅卻不耐煩地揮手道:“不是那畜生,是……是勇!”又命令正在他身邊的柳述和元巖:“你們去擬詔書,廢了那畜生,重新立勇為太子!”
柳述和元巖草擬了詔書,又去拿給楊素過目。楊素一見,立刻命人告訴了楊廣,于是楊廣召親衛(wèi)封鎖宮門,又派他最親信的張衡進入寢宮,驅散了里面所有的嬪妃和宮人。
然后……楊堅死了。
也就在當天,楊廣派人飛馬回到京師大興,矯詔殺死了廢太子楊勇。而在仁壽宮,柳述和元巖遭到逮捕,不久后便被流放嶺南。
也許你還記掛著那位陳貴人,她其后的經(jīng)歷就和這一天的經(jīng)歷一樣戲?。核瑯右脖悔s出了老皇帝的寢宮。這時她已經(jīng)有了不祥的預感,恐懼緊緊包圍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
而當楊廣的使者到來,這種恐懼也達到了極點——使者的手里捧著一個描金盒子,她心里很清楚,現(xiàn)在,楊廣已經(jīng)掌握了局勢,他還能放過她嗎?她死死盯著使者手里的盒子,卻始終不敢伸手接過,仿佛那里面藏著一個惡魔,張口就會將她吞噬。
“貴人,請接旨?!笔拐卟粩嗟卮叽佟?/p>
該來的終歸要來。
她咬了咬牙,盡力裝作從容地打開了盒子。
讓她大吃一驚的是,盒子里并沒有裝著她以為的鴆毒,而是幾枚同心結。這個堪比言情小說的戲劇轉折讓陳貴人愣住了,等她醒悟過來,忽然感到了一陣屈辱,她負氣地坐下,不肯接受??墒撬磉叺膶m人們卻不干了:“姑奶奶你不想活了,我們還想活呢!”她們推搡著陳貴人,硬是拉著她接下了那些同心結。
當夜,她便為楊廣所“烝”。
此后楊廣對她十分寵愛,可惜她紅顏薄命,大業(yè)元年(公元605年)便死了,楊廣十分傷心,還作了一篇《神傷賦》。
弒父、淫母、殺兄,中國古代道德最不可恕的幾大罪狀,在這一事件中,被楊廣包辦了。
疑竇
繼位風波的種種,將楊廣的個人品行一竿子打到十八層地獄,這果然是一個令人發(fā)指的大壞蛋!證明這貨一千多年來的惡名絕非空穴來風,那是有確鑿證據(jù)的。
但是且慢,后世的史學家在爬梳史料的時候,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記載有很多地方存在著疑點。
有興趣的話,現(xiàn)在我們也來當一回福爾摩斯。
疑點一,宮人誤送的信件。
早在仁壽四年元月二十八日,身體每況愈下的楊堅已經(jīng)宣布將國家大小事務全部移交給皇太子楊廣處理。到七月十三日,已經(jīng)整整半年的時間老皇帝沒有親自處理朝政了,哪個宮人會錯誤地將國務總理的信件去交給病重的老皇帝呢?
何況,身為監(jiān)國的皇太子,楊廣此時要見楊素無非一句話的事情,忌諱這么大的事,他為什么偏偏要寫信呢?
疑點二,陳貴人的告發(fā)。
如果只看陳貴人告發(fā)楊廣這個細節(jié),一定會認為她與楊廣之間就算沒有過節(jié),也是關系泛泛,那就錯了。實際上楊廣早就有心結交她,金銀玉飾沒少打點,而她也為楊廣謀求奪嫡說過好話。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兩個人其實頗有交情,那么陳貴人為什么又會在關鍵時刻倒戈一擊,差點將楊廣帶落馬呢?這就有點古怪了。
而且,隋唐兩個朝代因為還保留著游牧民族的風俗,皇族當中,弟弟娶了嫂子,兒子娶了父親的妾,這都很常見,武則天作為唐太宗李世民的嬪妃,還成了李治的皇后。陳貴人是位聰明的女子。歷來后宮的爭斗不亞于官場權謀,單憑美貌是難以從后宮突圍的。陳貴人也不例外。從她的處境來看,既然楊廣馬上就會繼承皇位,是逢迎楊廣更有利呢,還是在這時候去告他一個惡狀更有利呢?
當然她可能在受到了脅迫的情況下,由于一時的沖動說出真相。如果這只是一個孤立事件,這樣解釋也不是不可以,但應該注意到,其中還有一個疑點,那就是這件事發(fā)生的時間。
疑點三,時間的巧合。
如果我們把這一連串事件再從頭梳理一遍,就會發(fā)現(xiàn),發(fā)生的時間真是巧合得離奇啊。
就在同一天,宮人“誤送”了書信之后,緊跟著又發(fā)生了陳貴人哭訴受到非禮的事件。楊廣被立為太子已經(jīng)三年多,這三年多時間里面,父子之間沒有發(fā)生過任何異常??墒瞧驮谶@個關鍵時刻,楊堅連臨終訣別都已經(jīng)舉行過的當口,忽然接連發(fā)生對太子極為不利的事件。讓人不得不發(fā)出疑問,這真的只是巧合?
疑點四,皇太子楊廣的狐貍尾巴。
從此前楊廣的種種表現(xiàn)來看,恐怕我們不得不承認,他的尾巴一直藏得很好。即使我們承認史書上說的,此前他的優(yōu)異表現(xiàn)都是偽裝,那我們也得承認,他實在是個好演員。
楊廣在整個奪嫡的過程中,一直表現(xiàn)得非常縝密,非常有耐心,這不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而是十幾年。
這么長的時間他都忍過來了,只要再忍一兩天就能夠實現(xiàn)做皇帝的目標,他已經(jīng)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了,楊堅連臨終告別都舉行過了,他會連最后這么一點時間都等不了,而導致功虧一簣嗎?
這實在不符合他的作風。
而在所有疑點里,最大的一個疑問,則是楊堅之死。
血濺屏風
弒父、淫母、殺兄,楊廣所犯下的這三樁罪,至少后兩件,在正史上白紙黑字記載得清清楚楚,言之鑿鑿。然而性質最為嚴重的第一件,正史卻沒有明說。
是的,正史只說,楊堅想要廢楊廣,重立楊勇,關鍵時刻楊廣派人封鎖了宮門,無人在場的情況下,張衡進入寢宮,然后……楊堅死了。
張衡進入寢宮之后究竟做了什么?正史卻沒有說,一個字都沒提。
多么微妙的留白??!
或許有人會說,這還需要挑明嗎?暗示得一清二楚啊。確實如此。但是我們要知道,暗示和明說,只有一層窗戶紙,但這層窗戶紙有還是沒有,很多時候確實有著本質差別。
正史沒明說,野史就不必客氣了。馬總在《通歷》當中寫道:“乃屏左右,令張衡入拉帝,血濺屏風,冤痛之聲聞于外,崩。”——楊廣屏退了左右,命令張衡進到寢殿里面,隨后寢宮里就傳出冤痛的哀號,鮮血濺上了屏風。
一出人間慘劇。
你一定會因這樣的景象寒毛倒豎。但是,等靜下心來仔細想一想,心里一定也會生出疑問:面對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他已手無縛雞之力,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抗,殺害他,需要弄得血濺屏風嗎?
這還只是細節(jié),疑問的關鍵是此案的直接兇手——張衡。
關于張衡其人,《隋書》其實褒遠多過于貶?!端鍟氛f“衡幼懷志尚,有骨鯁之風”?!獜埡馐且粋€從小就很有志向,也很正直的人。
當年張衡在北周為官,周武帝在為太后守喪期間,和手下一塊兒去打獵,這是違反禮制的。張衡“露發(fā)輿櫬”——用馬車拉著一具棺材跟在自己身后,意思就是抱著必死的心,棺材都替自己準備好了。他拉住周武帝的馬,苦苦勸諫。周武帝很感動,不但沒有責怪他,還賞賜了他。
這個例子雖然小,但很說明問題:張衡的耿直段位很高,真敢拿命上去玩,絕對不是說說的。
等楊堅當了皇帝之后,把他派到并州,輔助當時還年少的晉王楊廣。后來他就一直跟著楊廣,而且成了楊廣的心腹,為楊廣出謀劃策,整個奪嫡過程當中,他是出力最大的一個人。從他的性情來說,很可能他是真心地認為楊廣是一個值得輔佐的人。
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被楊廣忽悠了,所以,他的結局很慘。
楊廣繼位之初非常寵信他,在大業(yè)三年出巡塞北回來的路上,還特意拐到他家里去做客,住了三天。當皇帝的住到臣子家里,當然是不得了的榮耀。
但是好景不長。大業(yè)四年(公元608年),楊廣再次出巡塞北,下令擴建汾陽宮。張衡覺得這樣不好,就勸楊廣:“現(xiàn)在勞役太重了,請陛下體恤百姓勞苦,別老左一個行宮右一個行宮地造了?!?/p>
張衡的本性沒有變,他還是一直保持著當初的耿直。
但皇帝楊廣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晉王楊廣了。
此時的楊廣剛愎自用,已經(jīng)上升到了高段,最厭煩的就是有人跟他唱對臺戲。他隨即以一種跳躍性的思維理解張衡的話,認為張衡這是仗著自己當年功勞大,所以事事指手畫腳。當然,楊廣心中確實存在著這樣一種芥蒂。
當年你有功勞不假,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現(xiàn)在你還認不清形勢,你以為你是誰啊?
這么個人,楊廣當然不愿意看見他老在眼前晃悠。皇帝要找借口總是容易的,不久,他就雞蛋里挑骨頭把張衡打發(fā)去做地方官了。
過了一陣子,楊廣心血來潮,又念起舊情,召回張衡來。一看,張衡還是胖乎乎的。楊廣又一次發(fā)揮了跳躍性的思維:心寬體胖,你明顯不憂不急不知悔改嘛,那就還回去吧!于是又打發(fā)他回去了。
張衡確實也是比較驕橫,再加上說話耿直,得罪過太多人,所以,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大業(yè)五年(公元609年),有人告他的狀,當時的禮部尚書楊玄感去調查這件事情,張衡見了楊玄感,一句別的話都沒有,上來就說:“唉,薛道衡死得真冤?!毖Φ篮膺@年剛剛因為同情高颎的言論,被楊廣殺了。張衡這句話又給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只不過,死刑令下,楊廣卻又猶豫良久,最后還是放過了他。但,躲過初一沒躲過十五,到了大業(yè)八年(公元612年),又發(fā)生類似的告發(fā),這回卻碰上楊廣征遼大敗,心情極差,便以誹謗朝政的罪名處死了張衡。
臨死的那一天,張衡望著白綾,忽然覺得啼笑皆非。他仰天長嘆:“我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當年我為人做了什么好事,竟然希望活得長久?
嚇得監(jiān)刑官連忙塞上自己的耳朵,連聲催促:“快快,快把他殺了!”生怕自己多聽見一句不該聽見的話。
注意這句話,“我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后來也經(jīng)常作為張衡是血濺屏風案兇手的證據(jù)。
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兩件事,第一,史書記載張衡的為人正直,直到最后也是如此,很敢說話。他像是弒君的兇手嗎?
第二,唐初君臣對張衡的態(tài)度。在《隋書》里,史官不但把張衡和一群正直的賢臣放在同一卷里面,而不是放在佞臣傳里,要知道,謀殺君王這可是古人眼里的第一大罪惡,亂臣賊子,這個立場絕對不能錯的。比如《隋書》雖然先把楊廣罵了個狗血淋頭,但對于后來殺害楊廣的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司馬德戡等人,也一樣罵了個狗血淋頭,認為就算遇上個爛皇帝,弒君依然“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憤”。
甚至,因為張衡的枉死,唐初追謚他“忠”。“忠”這個謚號在古代是評價最高的謚號之一。如果張衡真的是血濺屏風案的嫌疑犯,那么唐王朝又怎么可能追謚他這么一個謚號?
所以,正史的留白是有原因的。
包括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也只是說,當時有這樣的流言蜚語,可是并不靠譜。
既然張衡這個直接兇手不存在,那么,楊廣所犯下的弒父這條罪名其實同樣也是靠不住的。
可是,殺兄是確鑿無疑的。
就在楊堅去世的當天,楊廣派人火速趕回京師大興,殺死了前太子楊勇。
如果認為楊廣一直都是一個很殘忍的人,殺自己兄弟就像切白菜,那就錯了。楊廣需要的就是自己皇位的安全,只要皇位安全了,偽裝也好,真心也好,他還是會表現(xiàn)寬容的。
比如說,楊廣就沒有殺死自己的幼弟楊諒。盡管楊諒在楊廣剛一繼位的時候就率二十萬大軍起兵謀反,但是在平定了叛亂之后,所有朝臣都認為應該處死楊諒,楊廣卻沒有殺他。因為楊諒是個無能之輩,被父母寵壞的繡花枕頭。既然已經(jīng)沒有實質性的威脅,他就表現(xiàn)出了寬容。
所以,楊勇肯定讓楊廣感覺到了巨大的威脅,才會那樣迫不及待地殺死他。
那么,當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可能發(fā)生過的事……
柳述步入皇帝的寢宮,因為正值盛夏,外面烈日當空,寢宮的窗門都懸了層層竹簾,屋里極是幽暗。過了好一會兒,眼睛才漸漸地適應過來。
寢宮的空氣里飄浮著濃濃的藥味,三四個內侍守在床邊,一個抱著皇帝的身子,一個扶著他的頭,另一個端著藥碗往他嘴里送?;实酆蠑n雙目,牙關咬得很緊,藥汁一大半都順著嘴角淌了下來。
這樣的情形看在柳述的眼里,心頭仿佛墜著一塊巨石。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將不久于人世。
時間不多了。
“廢長立幼,只怕國家從此多事!”
四年前高颎說的這句話,連同他當時滿臉的憂慮神情,柳述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因為皇帝的排拒,高颎的處境已經(jīng)相當艱難,但他仍不吝于說出這樣忌憚頗深的話來。在柳述看來,老成謀國的高颎,和楊素那些人的不同便在于此,于國有利的事情,即使于己不利,他也仍會盡力而為。
這才是宰相氣度。也因此,和大多數(shù)平步青云的世家子弟一樣,柳述也不免有自視過高的毛病,卻從心底里信服高颎。
“太子心地仁厚,雖有小過而無大錯,陛下無端有廢立之意,恐怕不能夠服眾。晉王才華過人,雷厲風行,有陛下之風,但‘治大國,若烹小鮮’,晉王之行事有如利刃出鞘,只怕將來……”高颎未盡的話淹沒在一聲長嘆當中。
柳述很清楚當時他沒有說完的話是什么,對于廢立太子一事,他更有比高颎更深一步的看法:當年的晉王,也就是眼下的皇太子楊廣心機深沉,手段狠辣,遠非他表面上那樣忠恕仁愛。
但是,皇帝聽不進這些話。這幾年中,柳述費盡心力,能夠將楊素漸漸排擠開,但始終無法動搖皇太子的地位??梢韵胍?,一旦皇帝龍馭上賓,皇太子登基之后,必由私心極重的楊素等人掌權,國家將來會如何?實在難以設想。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認輸,非得想出法子來。
盡管寢宮里十分陰涼,柳述的手心仍然握著滿把的汗。阿五!他在心里叫著妻子蘭陵公主的乳名,阿五,你一定要說服她,成敗在此一舉!
她,指的是皇帝的寵姬陳貴人。當初,獨孤皇后在世,因蘭陵公主從中斡旋,陳貴人才得相安無事,因為這層關系,加上年齡相仿,陳貴人與蘭陵公主結下了極深的交情?,F(xiàn)在,蘭陵公主必須說服陳貴人,有她的幫助,他們的計劃才能夠成功。
有如得到了感應,門口的竹簾輕微地一響,有宮女傳報:“陳貴人來了?!绷鐾顺鰧媽m,從眼角余光中,他已經(jīng)望見那道纖長裊娜的身影款款而來。他的心不禁一松,隨即又提得更高。
他的心里有如烈油烹燃,然而此刻,他只能等待。
盡管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因為柳述確信,陳貴人的出現(xiàn)正是一切事情都如他所期望的征兆。柳述心中,已經(jīng)在想象著這樣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能夠成功,自己必定能成為名垂青史的人物。
果然,并沒有過去多久,宦官從寢宮前來傳召。柳述與早已等候多時的黃門侍郎元巖一起進入寢宮。
皇帝躺在床榻上,依舊緊閉著雙目,看不出他剛才是否曾經(jīng)醒來過。陳貴人站在榻邊,她的臉上殘留著未干的淚痕。
“……陛下剛才很生氣,他說:‘獨孤誤我!’又說:‘傳我兒來!’”
“哦?”柳述強作鎮(zhèn)定,追問:“是傳皇太子嗎?”
“不,是傳房陵王勇?!?/p>
“陛下還說了什么?”
陳貴人略為猶豫了一下,情知這是她最后的抽身機會。但是在柳述和元巖期望的目光中,她還是這樣回答:“陛下命兩位草擬詔書,重立房陵王勇為皇太子?!?/p>
柳述心頭的石頭猛地一松。當然事情還未完全成功,否則他在此刻便想要傳喚美酒,痛飲一番。
由寢宮退出,元巖飛快地將早已草擬好的詔書謄錄清楚,而柳述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辦——奪取仁壽宮的親衛(wèi)的兵權,控制宮禁出入。
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謀劃這件事并不太難。柳述已經(jīng)考慮安排了多日,確信可以做到萬無一失。然而,當他到達宮門的時候,見到的卻不是他早已安排好的親信校尉,而是仆射楊素。
“柳尚書,行色匆匆,所為何事?。俊?/p>
與楊素從容的笑容正相反,柳述神色大變,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隨即明白,在這位素有“用兵如神”之譽的越國公面前,自己終究還是棋差一著。
啊,又一段三流小說情節(jié),完全出于想象,請不要與史實混淆。
但是,如果梳理一下在仁壽四年七月十三日這天,前后發(fā)生的事情:宮人“錯送”了一封很有忌諱的書信,陳貴人告發(fā)太子無禮,楊堅大怒,下令改立太子,和楊勇關系親密的柳述和元巖草擬詔書,楊廣得知消息后封鎖了宮門,派人矯詔殺死大哥楊勇。這一連串事件,似乎都在指向一場由楊勇的同情者發(fā)起的最后翻盤。盡管這只是猜測,不過看起來似乎更為合理。
可惜,沒有成功。
此時楊廣的羽翼已經(jīng)豐滿,尤其是和楊素的結盟,使得他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形勢,安然渡過了這場繼位風波。
楊勇被殺,柳述和元巖被流放嶺南。柳述的妻子,楊廣的妹妹蘭陵公主,堅持要跟丈夫一起去嶺南,楊廣堅決不肯答應,還逼著她離婚,蘭陵公主回去之后,傷心而死。
一切塵埃落定。
仁壽四年七月二十一日,楊堅過世八天之后,楊廣即皇帝位。
那時他正雄心萬丈,不會想到十四年后,他將身敗名裂、死于非命。
后世無論怎樣評價他也好,這位被謚為“煬”的皇帝,以他不可思議的個性和不可思議的能量,在中國歷史上狠狠地踩下了一個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