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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未若柳絮因風起

烏衣巷中謝家女:東晉才女謝道韞 作者:木犀 著


1.魏晉風流

本該秋高氣爽的天氣卻遇上了連綿陰雨,纏纏綿綿仿佛是初春,一杯清茶,一卷書,聽窗外淅淅瀝瀝空階滴到明,有一種悵然若失的迷惘之感。

推窗而立,涼風卷帶著細雨撲面而來,窗外只有入秋的景,卻沒有入秋的寒,秋風溫涼而細膩。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覓一段史,念一個人,仿佛連靈魂也踏入得格外清晰。

漫長的歲月里,浩瀚的史書中,皮影戲般滑過的又豈止幾個英雄、幾位佳人?跨越滔滔江水,在重巒疊嶂的密林間找尋,碧水清流,誰又是那個立于水畔等待的人?

沒有絕世容顏,沒有紅纓盔甲,不妖不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备舭断嗤留~落雁、巾幗須眉、庭階玉樹、珠玉滿堂,她在其中翩然而立。她便是謝道韞,東晉名相謝安的侄女,名滿天下、千古流芳的才女。

隔著東晉這條暗潮洶涌、血腥浮躁的河,她的家族如同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她便搖曳其中。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本該是一朵被呵護的春花,卻飄搖于風雨如晦的冬日,傷痕累累之后,留給我們的是一段寒梅傲雪的頑強之姿。

謝道韞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代表著繁盛一時的謝氏家族曾經(jīng)有這么一位姑娘,姓謝名道韞,被歷史銘記。

道,“自然,自然即道”;韞,“收藏,蘊藏”。似乎冥冥之中已注定,她這一生如韞櫝藏珠,期待光芒萬丈卻又寶匣深藏,可惜待千帆看盡,波瀾不驚時方醍醐灌頂,這世間浮光掠影,原來不過一個“道”字,萬法歸宗。

記得謝道韞便記得那樣一個時代,記得那樣瑰奇而混亂的一段史,成就了她的千古英名,也給了她一世傷痛。何其不幸,又何其幸哉。如若有來生,渴求國泰民安,小女子一生碌碌,不求顯達于世,但求歲月靜好,一世長安。

推開那扇滿目瘡痍的大門,踏著歷史的煙塵,在江南的雨幕中細細找尋,眉眼清麗,秀外慧中,史冊上的墨跡堆砌著對那個風骨非凡的女子的贊美,卻總覺得有些疏離而遙遠,有一種冷冰冰的生硬僵直。她該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子,美麗而溫婉,不急不躁,微微如風,才華橫溢。她立在湖畔岸邊,如一竿青竹,又如一株玉蘭,亭亭而立。

想走近她,聽她娓娓而述王朝興衰,欣賞她如蛟龍出海般的書法,“雍容和雅,芬馥可玩”,看她意氣風發(fā),口若懸河,清談玄辯,如出鞘的寶劍,秋虹似水。與她講閨房密語,悵然感嘆夫君沒有雙飛翼,心意難通。

史冊總是熱鬧的,記錄著梟雄豪杰,記錄著英雄俠客,記錄著美女如云,也記錄著烈女貞婦。掩卷而嘆命運之不公,世事變幻莫測,高山是一景,小溪也是美不勝收,只是更多的人去仰望高山時,誰還曾記得那些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卑微靈魂。

漫卷詩書,繁花繚亂,魏晉時代造就了一個奇異的社會現(xiàn)象。一邊是追求自由率真?zhèn)€性的文化,一邊是動蕩不安的社會,仿佛一個人格分裂的精神病人,忽左忽右,時而殘虐瘋狂,時而開闊博大。

這是一個瑰麗而妖異的時代,有著與眾不同的基調(diào)。她亦正亦邪,任性狷狂,而又真誠可愛,與她相遇,莫問是緣是劫。

魏晉南北朝的朝代特征如此之多,與當時的政治風氣有關。曹丕于220年代漢稱帝,建立了魏國。四十五年后,265年,司馬家族秉承曹家得天下的手法奪了這天下大權,建立了晉王朝。然而短短五十二年后,政壇再起紛亂,統(tǒng)一的王朝如大廈傾倒,土崩瓦解,安定平穩(wěn)的生活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便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

失了北方國土,晉室只得南渡,瑯玡王司馬睿在建康建立了東晉。偏安一隅的東晉王朝也沒能讓朝局安穩(wěn)下來,建立在士族門閥支撐基礎上的政權危如累卵,有著“王與馬,共天下”之稱?;蕶嗳酰孔鍙?,勢必產(chǎn)生權力之爭,在東晉王朝統(tǒng)治的一百多年里,各種篡權、起義不休,動蕩的朝局使這個時代紛雜混亂、號角聲不斷。

政治的混濁黑暗,國家的分裂對峙,卻造就了文化的融合促進。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化相互撞擊,相互妥協(xié)調(diào)和,終于融成特立獨行的文化氛圍。這是多么奇怪的一個時代,有著漆黑的政治,卻有著光彩的文化。

這是一個士族當權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貴族時代,皇權沒落,士族豪門風涌崛起。他們左右著整個王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從魏時開始漸漸壯大,至東晉時期已到頂峰。王、謝、庾、桓四大家族與司馬氏皇權同生共息,此消彼長而平衡。謝道韞是陳郡謝家之女、王家之媳,顯赫的出身給予她的不是飛揚跋扈,而是詩書字賦樣樣出眾的才氣,是有著林下之風的名士風范。

從元康名士到“竹林七賢”,再到江左八達,魏晉的風氣已然與前朝不同。不再是儒家獨霸天下,老莊的思想漸漸走入朝堂,士族名流們開始重才氣,重藝術,重感情,重這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這是一個相對于前朝而言人性開始覺醒的時代,他們不再被教條約束,渴望探視內(nèi)心,尋找心底深處的真情。

他們開始相信,這世間一切皆有情,情義之深不亞于理之重,是人才會有情,有情才能算一個真名士。名士王衍喪子,悲痛不已,山簡安慰他不要太過傷心,他痛哭道:“情之所鐘,正是我輩?!笔ト丝梢酝?,我輩豈敢?情到深處自然涌出,不壓抑,不克制,情到深處無法自拔。這世間最真切的正是用情至深之輩,他們在那樣一個動蕩不安、戰(zhàn)亂頻繁的時代里深情以待。

頻繁的戰(zhàn)亂和動蕩的朝局,無法釋放的家國之情、故土之戀,太過壓抑的仕途前景,讓士人們?nèi)缤淙牒诎档纳顪Y,需要伸展的心性只得在老莊的飄逸思想中一展雙翅,放縱任達,率真任性。

追求美色、玄學清談、服藥之習、飲酒成風、任誕率直等迥異于其他封建王朝的風氣,帶著魏晉時期獨有的風采撲面而來。青山綠水間,文人墨客三兩成行,或坐于曲水之畔,或散衣而臥,灑脫不羈,“斗酒十千恣歡謔”,畫軸半卷描史冊。

江南王朝內(nèi)斗不斷,江北更是戰(zhàn)火彌漫,漢、羌、匈奴、鮮卑等各族之間的摩擦不斷,王權更迭頻繁,你方唱罷我登場,狼煙四起,民不聊生。亂世治兵,盛世治典,群狼環(huán)伺的權力之爭使當權者們在短暫的統(tǒng)一中來不及建立自己的文化體系,江北、江南在紛亂中尋找自己獨有的平衡,在民族差異、地域差異的碰撞和擠壓中催生出了一種絕世獨立的文化風貌。

在失去半邊國土的東晉,玄學有了自己的新核心——如何超生死、得解脫。動蕩的王朝讓士人們覺得生死無常,所有美好不過是稍縱即逝的煙花,生命亦不過是大夢一場。由此,他們提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觀,追求個體人性解放,縱情放欲。

永嘉之亂后,中原淪落,山河已破,朝局動蕩,政權頻繁更迭,士人南遷,這一切使得他們對于國家的感情越來越淡薄,而家族的觀念越發(fā)濃厚。他們遠離家國故土,面對的雖是江南的秀麗江山,然而想到江北還在動蕩離亂中,故土難回,家園不再,無法割舍的落葉歸根之情終于噴薄而出。

厭倦了無休止的戰(zhàn)亂,厭倦了朝堂之上的波詭云譎,他們自絕望中生出新的感情寄托,他們拋棄實用功利,輕視世俗禮法,超越玄遠,向往精神的純凈。如嵇康愛打鐵,不是為生計,只因喜愛;阮孚制屐,神色悠然。他們所求只是心中所愛,因為愛而去做,沒有目的,沒有算計,所憑只是一顆心而已。

他們縱情山水,尋找安樂之所,放浪形骸,以酒精麻痹神志以求忘懷或自保,以隱逸山林為樂土。

儒家那些三綱五常的理論,“以經(jīng)義決獄”的煩瑣經(jīng)學,還有讖緯怪誕的神學,到了這個時期都如同美人遲暮,光環(huán)泯滅,魅力不再。士人們厭倦了政治斗爭的殘忍黑暗,轉(zhuǎn)而開始關注個人的修為,醉心于形而上的哲學論辯,名人雅士攢三集五地談玄說理成為一種時尚,世人稱為清談或玄談。

清談是將人性和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做了形而上的認知,思考來去有無這樣無法參透的玄理來進行辯解,士人們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當時的士人皆愛此道,文人墨客們聚在一起,飲酒清談,有時會就一個論題辯論不休,遇到高手,甚至可以通宵達旦。

美人衛(wèi)玠便是此中高手,雖然有“看殺衛(wèi)玠”的說法,但還是有部分史學家認為,衛(wèi)玠是因身體羸弱,又徹夜清談,以至于累死,可見清談的魅力之大。

陳郡謝氏也深愛此道,謝道韞的叔伯和兄弟們都是此道中人。謝安是清談高手,侄兒謝玄、謝朗也是少年時便名揚天下,謝道韞自幼受叔父謝安影響,又才學過人,加上日常里來往的皆是風流名士,才學深厚,辯識機敏,都是清談高手,她自然也成了此道中人。

如果說清談玄學是魏晉的主導思想,飲酒長嘯便是日常行為。魏晉時期士人愛酒,上至帝王,下至士人,皆嗜酒如命,尤以“竹林七賢”為代表。劉伶更是酒中仙,他曾乘鹿車,攜酒壺,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笨梢娝麗劬粕跤趷圩约旱纳?。不僅如此,他還把自己對酒的喜好寫成文字,作了一篇《酒德頌》來闡述自己飲酒的原因和酒后的感知,所謂“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這也許便是當時愛酒的士人們共同的心聲。借酒避世,借酒放達,醺醺然而自得。

飲酒不過是魏晉士人任誕之風中的一種,各種越出當時禮教的事例不勝枚舉,例如阮咸人豬共飲、阮籍居喪無禮、王羲之東床坦腹、王徽之雪夜訪戴等。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這正是魏晉名士們追求遵循內(nèi)心的行為方式,放達率性。

如果這些行為還不夠讓人瞠目結(jié)舌,那么服食五石散才真是任性到怪誕的地步。食藥之習大約是從“美人”何晏而來,何晏吃五石散治病,病好后稱此藥便是不治病也能讓人神清明朗。在那樣一個跟風的時代,此論一出,世人紛紛嘗試,后漸漸成為上層社會的一種風氣,一代名流王羲之也服用此藥。

五石散的藥性很烈,吃過后需要散發(fā),以至魏晉士人都喜愛衣袖寬博的服裝樣式,褒衣博帶,行動之時衣袂飄飄,恍若謫仙。士人們以此為風尚,行動中自帶一股翩然之態(tài)。

欣賞世間一切美好,不論是對物還是對人,敢于直接表達自己的喜惡,真誠而不做作,是這時期獨有的一種風景。譬如當時的女子看到美男便圍觀,將果子拋入車中以示欣賞,這種純真而美好的喜愛之情,率直得可愛。嵇康在山中徘徊,獵戶夸贊他為神人;謝安有鼻炎,說話鼻音重濁,世人于是皆捏著鼻子說話,跟風的狂熱程度甚至導致滿城洛下之音。

率性而為,行為怪誕,只是這魏晉風度中的一種表象,后世的文人墨客真心欽慕的是名士們風流蘊藉的才情,是他們的放達而不放縱,率直而不魯莽,真性情而不淫亂。阮籍別嫂,雖無視禮教,卻重親情;嵇康刑場上讓弟子送來自己的琴,從容彈一曲《廣陵散》,長嘆一聲此曲終要消亡,其淡定放達之態(tài),世人皆感懷;謝安會桓溫,被滿帳刀斧手合圍而不變色,談笑風生,于不動聲色中化險為夷。如此種種,后人豈能企及?

正所謂,真名士,自風流。

張揚的個性背后是對精神世界的純凈的追求,任誕放肆背后是不同流合污的錚錚鐵骨。

謝道韞便生在這樣一個思想開放、追求自然美、崇尚玄風、清談盛行的王朝。

謝道韞出生在一個富庶的門閥世家之中,被嬌養(yǎng)長大,文采斐然,才華橫溢,在當時不知被多少士人傾慕。

茂林修竹間,亭臺樓榭深處,陽光透過檐角灑入庭院,層累的紫藤蘿架下,不諳世事的少女拈花而笑,一生如若畫卷初展,懷揣美好的憧憬,只盼此生遇一良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然而冰冷的史實總讓人措手不及,即使超凡脫俗如星子般的他們,也難抵粗野的金刀鐵馬,所有的情感和矛盾在家國天下的面前渺小如一粒塵埃,歷史的車輪傾軋著血肉之軀轟轟而行?!翱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誰曾記得車輪下的塵埃中曾經(jīng)開放過的花兒?阿基米德倒在野蠻的血泊中,謝道韞懷抱小外孫獨面鋼刀血雨。

血腥推進的歷史進程將這個熱鬧的時代渲染成另一種風景,如同地獄中的彼岸花,絕望中開出的艷色,妖異無雙。咨經(jīng)諏史,這一世的悲歡離合、歡喜凄涼,都凝成墨落于紙上,不過是幾筆墨跡,憑記一生。

縱使她千古留名,風骨錚然,我們甚至連她的出生之日也無從追尋,能記得的大約就是那年那歲,她還是“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豆蔻少女,秋千架前立,白果樹下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派少年不知愁滋味時渾然天成的純真。隨著歲月的浸潤,白紙一樣的人生便輕易地被這樣熱鬧而繁蕪的時代培育成毛竹一般的秀挺。

墨色中依稀可辨她衣袂飄飄、面目清麗、形容開闊,有著君子般的灑脫,但終是落入這凡塵世間,身心疲憊,傷痕累累。

春雨如幕,夏日如花,秋涼若霜,冬雪綿綿,人生一幕如這四季,少年時的美好,成年后的煩惱,中年后的遭遇,朝而歡,暮而寂。

多希望這一世不過是莊周一夢,石入水中激起碧湖波瀾,驚醒夢中人,再抬頭,庭院深深,綠肥紅瘦,微風吹拂,秋千依舊。

翻開泛黃的史料,相悖于她千百年來的名氣,有關謝道韞的資料屈指可數(shù)。浩瀚如垠的字海里,覓跡尋蹤,點點滴滴被塵封的往事,如若曇花般幽然開在寂寂的黑夜,執(zhí)起的燭火還未燃盡,花已謝去,只余下淡淡的香氣縈繞心間,如隔湖而望的一朵白蓮,如深山幽谷那枝寒梅,不待你的到來,便已過了花期,空余悵然漫山谷。臨水憑吊,碧空余鳥痕,清波舟影遠,心中唯余那個踏波而來的仙子,空靈飄逸,仙蹤難覓。

2.風起青

大風起于青之末,江湖潮汐起伏,動靜皆有因,看似平常的事件下是涌動的機緣。陳郡謝氏祖輩生活于江北,最終在江南成就一世盛名,本該是江北崖上白玉蘭的謝道韞,由此而成為江南的一棵木棉樹,花開錦繡,鐘靈毓秀。

西晉王朝的巨輪在風雨剛歇的晦澀天幕下緩緩滑行,沒有羅盤的指引,不知道如何加固船身,貝闕珠宮、金玉滿堂也不過是燕巢基上,社稷如累卵之危,蒼生有倒懸之苦。海面風雨交加,船內(nèi)刀劍相向,王朝不可避免地再次馳入風浪區(qū)。

西晉從曹魏手中接過江山大任后,來不及整頓就開始慶賀,從奢華糜爛到一步步走向深淵,直至覆滅。北方大片江山已落入他人之手,東晉只是晉王朝大亂后南移的政權,也是依賴和猜忌交織中的政權,生存得格外戰(zhàn)戰(zhàn)兢兢。

從最初在貧瘠的花園里種下那顆生存的種子開始,這棵王朝之樹的生存之路就注定會格外艱難,風雨如晦,刀光劍影,它孤寂無助卻又熱鬧喧嘩,無暇關注生存之源,它更急切的是想得到樹上的果子。正因為如此,方有了魏晉亂世,有了“竹林七賢”,有了魏晉風流,有了魏晉風骨,有了瑯玡王氏,有了陳郡謝氏,也有了擁有詠絮之才的謝道韞。

西晉如若依舊如日中天,根基在陳郡的謝氏不會喬遷至江南,瑯玡王氏不會與司馬家共天下,王謝不會攜手共游東山,曲水流觴集一冊《蘭亭集》,謝道韞也許就不會嫁給王凝之,也許這一生可以愛戀無絕期,共剪西窗燭。偏偏王朝覆滅,人事變遷,短短幾十年,一切變得面目全非。都說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換今生的擦肩而過,謝道韞的姻緣也好,王謝兩家的聯(lián)姻也罷,或許都是前世已定下的緣吧。也許這轟轟隆隆的王朝劇變,只是為了赴一場他們相會的盛宴。

無法猜想當年晉武帝內(nèi)心的考量,為何最終將錦繡河山交給自己癡傻的兒子,以致賈后弄權,引出八王之亂,將西晉王朝拖下無間地獄。鮮血的味道喚醒了司馬氏骨肉血親們內(nèi)心深處的魔,讓他們一個個踏著尸山血海猙獰而來。最是薄情帝王家,為了那至尊的高位,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親情泯滅,道德淪喪,余下的只有僵尸般的肉體,撕咬吞噬,任由邪惡之火吞噬天地。

風雨飄搖的西晉被蹂躪撕扯,終于被碾成齏粉,任由北方的大軍潮水般涌入,鐵蹄踏碎殘夢,驚醒了滿城士族。自曹氏手中掠奪的王朝輕易地便被付出一半給予了新的掠奪者,司馬氏拋下半壁江山,逃避江南,自此殘缺成了晉人心頭永遠的傷。

北方的士族們沒有想到會有一天舉族南遷,別離故土,于青山綠水間再覓根基。即便是再華麗顯赫的家族,也不過是國家懷中的雛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破家亡,國土已失,何處為家?戰(zhàn)爭的烈焰舔舐著每個東晉子民,輕易地將他們灼傷。

來到他人的梓里,王導采取的是忍讓之策,以求各方勢力平衡。他采取了“鎮(zhèn)之以靜,群情自安”的政策,只為讓東晉這艘已是積重難返的巨輪先穩(wěn)穩(wěn)地靠岸。

江南是另一片天地,有著自己的豪族門閥,他們有引以為傲的家族史,有江東的富饒之土,又有名士風范,不趨利求勢,即使是皇家也不在他們的眼中。初來江左,無人相迎,豪門士族皆擺出觀望之態(tài)。朝局不平衡,即便是已停了岸,依舊無法抵擋風浪。

江南士族并不認可倉皇而來的江北士族,稱他們?yōu)椤盎膫帷被颉皞岣浮钡?,意思是邊遠粗鄙之人。江北士族多為朝堂之上的重臣,自視甚高,即使北方故鄉(xiāng)已失,士人骨子里的傲氣還是讓他們無法彎下腰去,對待南方士族的蔑視只回以不屑,仍以中原望族自我標榜,傲然不融。

王導夾在司馬氏和南方舊族間捭闔,同時要保證江北舊族的利益,可謂左支右絀,夾縫求生。為能保證江南的政局平穩(wěn),求得江南士族的認可,他曾不怕被人恥笑而學習吳語,并彎下腰向當?shù)亻T閥陸氏求親聯(lián)姻,卻被陸玩輕視。陸玩冷笑道:“培塿無松柏,薰蕕不同器。玩雖不才,義不能為亂倫之始?!奔词雇鯇г墙蓖?,在這里也如同離開家鄉(xiāng)的柑橘,早已沒了故鄉(xiāng)的香氣。

王導為了保證南下士族能平穩(wěn)過渡,采取了僑寄法,在不影響南方士族生存利益的地方設置僑鄉(xiāng)、僑郡、僑縣,而且多設置成拱衛(wèi)之勢,可以護衛(wèi)京城。江北的士族在這些地方可以保留原來的姓氏和利益,使這些朝堂上的重臣暫時安下心來,暫時保證了東晉王朝的平穩(wěn)過渡。

南方的士族也同樣面臨著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他們是自孫吳以來早已盤踞在江南當?shù)氐拈T閥,分別是吳郡顧氏、陸氏,義興郡周氏,他們本就瞧不起北方士族,遑論將南方大片田地給予他們。但司馬氏是自江北而來,帶來的北方士族多在朝堂上手握重權,而南方士族雖在經(jīng)濟上占主導地位,政治上卻沒有太多的話語權。王導便讓朝堂重用江南士族,禮敬優(yōu)待。幾經(jīng)努力,終至南北士族融合。

每個家族的成長都不是一帆風順,同樣是瑯玡王氏的王敦卻沒有王導的溫和態(tài)度。政局的動亂對于梟雄來說是一次權力崛起的絕佳機會,手握重兵的他野心勃勃,要取司馬氏而代之。作為同族的王朝中流砥柱,王導不僅沒有站在自己族人那邊,反而堅定地做了?;逝?。為了全族的利益和安全,他帶領全族兄弟子侄二十余人,每天天亮時到臺閣處等待處罰。曾帶領著全族人緊跟著司馬氏南下建立根基的王導,此時心中是何種感受?只怕他內(nèi)心深處雖有恨有怨,更堅定的卻是儒家的“忠義”兩字和全族的性命。長安陷落、王敦專權后,王導并沒有因為族人得勢而得意,他堅決反對王敦篡權,宣稱:“寧為忠臣而死,不為無賴而生。”王敦無法,最后只得退回武昌,一場戰(zhàn)事終于無疾而終,同是族人的王敦至死沒有越過王導。

流水東去,沖走多少往事。王導立在滔滔江水之畔,心意澎湃起伏。他的身后是數(shù)百人的龐大王氏家族,每次站在風口浪尖,面對兩難抉擇時,他都沒有遲疑猶豫,堅定地站在自己的內(nèi)心認定的方向。無論面對的是何人,他的意志從未有過半點兒改變,刀劍相向亦無悔。王導一生付出良多,一路走來多少艱辛泥濘,所幸命運不負,不論是東晉王朝還是瑯玡王氏,皆平安度過了衣冠南渡最初的動蕩。

相對于瑯玡王氏的崛起,陳郡謝氏就緩和了許多。他們和江北其他跟隨著司馬氏南下的士族一樣,平淡無波地落入青山秀水間。按照王導的僑置法穩(wěn)穩(wěn)停下,遵循朝廷規(guī)定購置田產(chǎn),有官職的子弟住入京都秦淮河畔烏衣巷的新居,其余子弟家眷皆在會稽上虞、東山重建了謝氏莊園,自此扎根江南,開始了新一輪的征程。所幸謝氏家風嚴謹,子弟才俊眾多,再加上努力經(jīng)營,終使謝氏成為水墨江南的明珠一顆。

“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眰鞒械氖鞘裁?,回報便是什么。謝家三百余年風流不絕,正是由于傳家以德。東晉時雖然以玄學為主流,但士族門閥在治家上依舊是以儒學為重,重門風、重家學。作為當時一流高門的謝氏,其門風是當世標桿,以老莊精神為主導,率真風流,重情輕禮;家學更是特立獨行,注重儒家的禮法,崇尚孝悌忠義,所以他們雖然也會著力維護自己的家族利益,但更會將東晉王朝的利益擺在家族利益的前面。不是愚忠,而是為了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同時也是在規(guī)避樹大招風、圓滿則缺的規(guī)律。這便是謝安提出的在政治上要采取的素退政策。

謝家也和其他門閥家族一樣,如同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蒼樹,根系深深扎在故土之中,枝葉卻已遠遠地伸向皇權所在地,以求獲得更充足的陽光雨露來滋潤、維持整個家族。

謝安自東山翩然而下,前半生他傾力為謝氏家族培養(yǎng)下一代,后半生他為謝氏家族門閥不倒而努力,無論哪一件他都做得極為成功。他教育的子弟個個出眾,他對東晉王朝有不賞之功。他的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家族努力,也在為東晉王朝而努力,在他手握大權的那些年,東晉暫時得以穩(wěn)定。

謝安的出現(xiàn),是謝氏乃至整個東晉王朝之幸。他的光彩宛如明珠般耀眼,他風流蘊藉、放達不羈卻又謹慎守身。出世時,他寄情山水,以身作則教導子侄;入世便驚艷天下,舉手投足間,前秦數(shù)萬之眾灰飛煙滅。

似水流年偷換,原來東吳的烏衣鐵甲的營地,曾幾何時已變?yōu)闁|晉風流滿天下的王謝門庭。不知道謝家從何時搬入此地,只知謝安東山再起名滿天下后,便與這里息息相關,和“王與馬,共天下”的王家毗鄰而居,從此相守相伴,聲名鵲起,聯(lián)姻、聯(lián)政,共領士族門閥百年風騷,濃墨重筆,彪炳史冊,為后人所憶。

3.緣起江南

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

人生一世,漂泊一生,困累得最快的是肉體,總渴望有一處能避風雨之枝可以將此生棲息;等到肉體不再漂泊,思想?yún)s沒有停止過流浪,渴望一份正好是自己所喜愛的事業(yè),可以沉浸在其中永不厭倦;便是思想不再流浪,夢想也一直在生長,為那份此生沒來得及實現(xiàn)的美好。終此一生,總是漂泊得辛苦而漫長,短暫卻又充滿期待。

心底深處立著一座城,我小心打掃,細細擦拭,花團錦簇只待你來,希望你便是我等待的那個人,希望你恰好也愿意在此長駐,希望我自此不必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望你如我一般心靜如水,長日相伴不相厭,此生于此城中共相守,白首話當年。然而……

公元317年,長安失守,西晉滅亡。

世事變遷,際遇難料,夢想和現(xiàn)實總是有差距,曾經(jīng)固若金湯的城池只不過是戰(zhàn)火中的葦箔,沉浸在溫柔鄉(xiāng)里的士族紛紛逃離故土。國家穩(wěn)固時,人人為利而謀,一旦國破家亡,戰(zhàn)亂四起,無數(shù)人流離失所,生死一線。多少有情人被拆散,多少青梅竹馬不得不天各一方,終此一生再難相見,同城白首的期望終成一場大夢。

曾經(jīng)的繁華就此凋零,金戈鐵馬踏碎殘夢無數(shù),故國家園無處話凄涼,明月孤懸下四野孤寂,寒枝棲獨鴉。在血腥的碾軋中,中原淪為人間地獄,生命在烈焰中掙扎,化為塵埃中的草芥。

江北已被鐵蹄踏碎,千里沃野狼煙四起,曾經(jīng)的華麗庭院已陷入敵手,隔江相望,此生只能遙寄故鄉(xiāng)情,借月亮的清輝照一照舊時家園。由于隔著長江天塹,戰(zhàn)火還未燃至江南,司馬睿聽從了王導的勸解南下建康,從此開啟了一百多年的東晉王朝。雖然其間依舊戰(zhàn)亂不斷,又有北方政權的攻打,但總算是暫時安定下來,江北的士人和流民會聚在一起,借地理優(yōu)勢避禍,偏安一隅。

當冰雪消融、江南再逢春時,已添了許多陌生的面孔。無論是簪纓世家,還是平民百姓,都紛紛背井離鄉(xiāng),滿面風塵,如潮水般涌向平穩(wěn)的江南,只為尋一處安身之所,渴望一世安寧。

煙花金陵,風情秦淮,江南總是帶著幾分溫潤的煙柳旖旎,便是霸道的帝王之氣在這里似乎也平添了幾分平緩柔美。江南之城向來是詩人口中的夢回之處,煙樹迷離,水汽氤氳,月色溶溶,道不盡江南的旖旎風光,數(shù)不盡江左風流人物。江南的溫潤讓一切慢了下來,金戈鐵馬、號角嘶鳴的混亂王朝到了這里似乎也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

踏上拱橋扁舟,迎面是薄霧迷蒙的江南細雨,于霧氣氤氳中遙望青山聳立、碧水東流,一路風塵仆仆的江北士人被新奇和驚艷緩和了心中的倉皇感,如同激流行至平灘,緩了下來,慢了下來。

江南溫潤的山水,不僅撫去了南遷士人的傷痛,天然的屏障還為他們遮去了一蓑風雨,讓他們忘卻了江北的戰(zhàn)火和皇權紛爭。他們仿佛落入了桃花源,貪婪地徜徉在青山碧水間。

陽春三月下江南,是暢游的期盼,是遠游的新奇,但落腳此處又是另一種感嘆?;厥妆蓖?,有家不能回的悵然油然而生,游歷和遠離畢竟是兩種感受。作為一個王朝,在另一片土地上站穩(wěn)腳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春風送暖,燕子歸來,回到曾經(jīng)的庭院建筑家園,而新燕來到,卻是另一番景象,選擇地址,尋找落腳之地,步步都要慎重。

故土難離,初到江南的士族有一種流離失所的孤寂感,如同在黑暗里行走的旅客,終于找到可以歇腳的旅店,卻被告知身后濃黑的夜色里家園已崩塌毀滅,沒了回頭路的旅程變得格外漫長難耐。天氣晴好時還能安慰自己這里山水秀麗,如遇到凄風冷雨,則最難將息,每每臨窗獨坐,總?cè)滩蛔∵b想,家鄉(xiāng)庭院內(nèi)的大樹是否依舊青翠?門前的杏樹是否已是滿枝碩果?想著想著,悲傷便溢滿心胸,即使踏遍滿城錦繡也無法撫慰。長此以往,故鄉(xiāng)成了一個夢,成了心底不能碰觸的傷,只有在明月夜、秋涼時,才會卸下偽裝放肆地痛哭一場。

江北的士族無法割舍的故國情和失去家園的傷痛,讓他們精神頹廢,心情沉重。又因在江南是僑居,被當?shù)厥孔遢p視,原來引以為傲的洛陽語在這里也無法溝通,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難免顧影自憐,嘆惜命運不公。于是每有閑暇時光,他們便相聚在一起,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感到一絲熟悉的暖意。

江南天氣晴好,失了魂的江北士人相約到城外長江邊的新亭飲宴,與往常一般飲酒觀景,暢談時政,清談玄理。周突然悲嘆道:“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風景不變,江山已變,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悲傷早就浸入他們的骨子里,只要一滴水便能激起千層浪。在座的士人們聞言紛紛落淚痛哭,一向?qū)捄袢套尩耐鯇s沉了臉。不能抵敵保國,不能北伐復國,對待南方士族不能寬容,只會在這里傷春悲秋地哭泣,豈是大丈夫所為?他拍案而起,喝道:“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一語喝醒夢中人。悲傷難過對于既成的事實無濟于事,專心去做一件事可以使人忘卻心底的傷痛,將這些難以放下的故國情懷化為北伐之力。

謝安在東山逍遙暢游,姿態(tài)也好,拿勢也罷,都讓時人無可指摘。謝安其人,若是要穩(wěn),便穩(wěn)若磐石;若放浪形骸,灑脫行事,便活脫兒一個魏晉名士的模樣。那時,他也許存著報國之心,但始終認為家族的發(fā)展和延續(xù)應以平穩(wěn)守中為準,只怕他也未曾想到,后世子弟濟濟一堂,名滿天下,便是自己的侄女也同樣如星辰般閃耀。

有人一生愛游卻不得不守一方家園,有人喜愛宅在家里,卻不得不四處奔波,尋找一片安家之所。瑯玡王導為家族丟棄雄霸天下的王敦,陳郡謝安為家族放棄隱逸之志。人之一生,有所為有所不為,只要得其所,青山綠水自在心底,磅礴泥丸也是江南最好春景。

安穩(wěn)的生活讓士人們漸漸落地生根,重拾舊時風采。江北的第二代士族也已漸漸走上政壇,對于戰(zhàn)亂,他們的傷痛少于上一輩,他們已融入江南的山水中,衣著華麗,風度翩翩,與這景色一樣綺麗。

謝道韞出生時東晉已立國二十余載,初時的混亂和士族們的爭斗已漸趨平穩(wěn),遷至江南的各士族均愛會稽的風景,認為此處山水絕佳,所以多居于此,謝氏也同樣在此建立了自己的莊園。一切似乎恢復了江北時的模樣,甚至比江北時更加廣闊華麗。

始寧別墅還未建成,謝道韞還是牙牙學語的稚子,究竟處于剡縣還是烏衣巷,史料中沒有更多的記載。唯有沿著桂花滿坡的山陰道,或踏著熱鬧繁華的金陵城找尋她留下的芳蹤,曾經(jīng)四季分明的江北的家族庭院已只是她阿母或阿婆口中的回憶了。

陳郡陽夏是今天的河南省太康縣,地處中原腹地,沒有群山環(huán)抱,唯有一馬平川的沃野,清澈的渦河從城中穿過,謝纘便出生在這里。他后來長駐長安任職,晚年寓居洛陽,逝世后歸故土安葬。從此,士族門閥里便有了一個新的家族——陳郡謝氏。

謝道韞終其一生也未能看一眼祖輩口中的陳郡陽夏是什么模樣,雖背負著陳郡謝氏的名頭,對于他們這些南渡后才出生的小輩而言,心中的故土只是那東山上的一株金桂,烏衣巷口的一抹斜陽。

“洛陽春日最繁華,紅綠蔭中十萬家。”江北對于謝道韞來說也是一個夢,是一個遙遠且只聞名卻未曾謀面的夢。“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洛水之畔是否真的有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伊人?不能回歸原籍的遺憾,她從書中、詩中和老人們的傳說中點點滴滴地窺見。洛川清碧如緞,伊水山中流,伊闕相對開,清水北流,山木蔥郁,山澗的鳥鳴婉轉(zhuǎn),白馬寺的鐘聲悠遠,聲聲叩響半個洛陽城,傳至深宅后院,落入不諳世事的少女們的耳中,古樸中蘊含著凝重。彼時這些少女做夢也不曾想到,這安穩(wěn)美好的生活會突然被戰(zhàn)火葬送。詩書中的深意至此方有一絲觸動,花蝶相嬉的歡樂多了一分不曾有的思量。

金谷園內(nèi)當年是何種風景?若溪水能回溯,清泉石上流該是何等的靈動,驚才絕艷的金谷二十四友又是何等的風流蘊藉。香山是否已是香氣動人?庭院內(nèi)是否有采回來的香葛香氣四溢?若戰(zhàn)火不興,太平盛世時,洛陽該是一種怎樣的繁華喧鬧啊。祖籍陽夏的太康陵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古意?是否有槐樹立于旁,春來杏花開遍,秋來柿子金黃,冬日冰凌晶瑩。不入其境便難領會其景,如若有朝一日中土統(tǒng)一,定要將這些一一踏遍??上н@期望不過是夢一場,直至東晉滅亡,北伐也未能成功,統(tǒng)一大業(yè)終未能完成。而曾經(jīng)僑遷至江南的舊人均已作古,誰還曾記得祖籍舊宅的風光?那里的一磚一瓦已漸漸湮滅在歷史的煙塵中。

她不曾見過戰(zhàn)火燎原,不知逃離僑遷之路的艱辛,沒有經(jīng)歷過立國的艱難、選址的凌亂。自出生起,她過的便是富庶而安逸的生活,見到的均是與叔父來往的士族高門,個個白衣翩翩、寬衣博帶、灑脫率性、跌宕風流,清談長嘯于山林間。山間的青竹給了謝道韞靈骨,叔伯兄弟們給了她溫潤的情懷,來往的風流士人帶給她才情和夢想。

謝道韞足下躡雙履,頭上玳瑁光,正是不識人間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歲,在溪水旁踏青游玩,花團錦簇,輕語笑妍,眼波盈盈,眉如遠山黛,舉手投足間自有爽朗風氣??v是將來傲骨錚錚,兒時也一樣會調(diào)皮搗亂,也會是阿娘懷中的嬌女。她在江南的山水間愉快地生長著,如同謝家莊園內(nèi)的春筍,一夜春雨便露出尖尖角,嬌嫩而秀挺,秉承了謝家的風流才華和卓越風姿。

也許她還曾在東山為斗草四處找尋可以勝利的草柄,滿面通紅,粉額微汗,靈動的雙眸里滿滿都是頑皮神色,有可能還會沖團子般跟在姐姐身后的謝玄喝一聲:“快來,不然,阿娘不要你?!币弥x玄邁開小肉腿邊跑邊哭。經(jīng)過小溪邊,看見王謝兩家的大人在清談玄論,飲酒賦詩,還望見一臉不屑的小小王獻之和一臉端莊的王凝之。

目光自這些人臉上滑過,最后落到叔父謝安的身上。在她小小的心中,叔父是和東山一般高大巍峨的存在,一言一行都有仲山甫般的寬博雅量,是她學習和膜拜的典范。她喜歡停下腳步遠遠地聽他與旁人侃侃而談,細細揣摩,自己雖不是男兒身,卻不愿意只做一個嬌滴滴的貴女,謝氏家門的雅量氣度要傳承下去。

那時,謝道韞和王凝之都是小童,隔著層層人群和曲折的流水相視,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望,對方都是眾多孩童中的一個,雖然小小年紀,但已深得家風教育。個個少年老成,以一種成年人的姿態(tài)秀挺而立,小嘴緊抿著,只怕落個稚子之名,可愛而又可笑地端著。

謝道韞側(cè)耳傾聽,為能聽到高水平的辯論而微笑。她未曾想到,曲水那端,神色莊重的小小少年王凝之會是她那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夫君。如若那時她便知道未來的一切,會不會停下腳步多看那個小少年一眼?會不會告訴他,五斗米教不可信,將來一定不要去信,能救自己的不是仙家神人,只有你自己。能不能像教導謝玄那般指點他多學習一下他父親王羲之的神韻,或者學學自己叔父謝安的氣度學識,不要如老儒一般老氣橫秋、了無意趣?

王凝之也不曾想到,對面走過的女童是自己將來的妻子,會隨他四處奔波,被他拖入戰(zhàn)爭的血雨腥風。他也不曾想到,在家族最需要他的時候,自己卻不能給予她和子孫一絲一毫的保護。若早知如此,他會不會改變自己最初的想法,拋棄五斗米教,做人做事更加率直、灑脫一些?如此,即便不能給她一世長安,至少也能留給她一份美好的回憶。

然而,他們均無從知道命運的安排,就那樣懵懂地交錯著走開。于他們而言,那只是人世間隨意的一瞥,沒有一見鐘情,內(nèi)心平淡無波,對方與平常相見之人并無不同。暖風吹過,牽扯衣裙,誰家陌上少年,恰逢佳人如斯。

世間一切皆是有緣,只因為有起因,所以有結(jié)果。開始的那一天無人知曉,只有落幕的那一天,才驚覺原來命運之輪早已開啟,在不知不覺中轟轟而來,只是一直無人聽到它的巨響。就如同初春之至,還未曾從寒風中感到暖意,一覺醒來便已是滿庭花木。

若無西晉的日落長河,王導是不是還能左右一個王朝的命運?還有沒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若無西晉的窮途末路,謝安還會不會攜妓游東山?還會不會與瑯玡王氏在永和九年春于會稽修禊?還會不會后來為侄女選婿時不知挑王家哪位少年好?偏偏西晉走入了窮途末路,北邊半壁江山戰(zhàn)亂頻繁,原來是北方三流士族的王謝兩家,南遷后大放異彩,一躍成為頂級門閥??此浦皇钦纬绷鳎瑓s左右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其中一條屬于謝道韞的命運之線,也許從永嘉之亂便開始被系上,洶涌而來,將這個不知北方故居是何模樣的小姑娘層層淹沒,直至年華如花般綻放后,走向?qū)儆谒臍w宿。

如若命運之輪不如此安排,陳郡謝氏未曾去過江南,便不會遇到王凝之,那又會遇到誰呢?人生如若早已參透,知道命運的門開向哪里,這一世又將如何選擇?

人生大幕拉開,各色人物上場,前途無從得知,你所能做的便是做好自己。謝道韞并不因自己出身顯貴而逍遙無為,也不因為自己是女兒身而輕拋歲月。不論是年少時的學習,還是中年后的戰(zhàn)禍,當無法改變命運之輪時,她依靠的不是娘家謝氏的名望,不是夫家王氏的豪門巨富,而是自己的一腔才氣、膽氣和骨氣,是如同竹林七賢般透出的浩然正氣,凜然不可欺。

4.雅道相傳

“謝氏自晉以降,雅道相傳?!薄赌鲜贰芬痪湓挘删完惪ぶx氏家族千百年來的盛名,自東晉至南朝,家族地位長期不墮,人才層出不窮,個個懷瑾握瑜,琳瑯滿目,珠玉在側(cè)。能有如此之致的家族,如何不讓人感嘆贊賞。

自西晉到南朝,幾百年間政局不穩(wěn)、朝局動蕩,不僅未曾使謝氏家族沒落,反而促使它生長得越發(fā)茁壯。江北時還是三流之家、新出門戶,至東晉時已升至頂級門閥、當朝之中樞。后經(jīng)風沐雨,幾經(jīng)王朝更迭,依舊屹立江左不倒、冠冕不絕。半部《晉書》難描其風采,風頭之勁誰與匹比?

家傳是什么,便收獲什么,能把財富、官運、家風、家教傳承百年,可見謝氏治家之嚴謹、教育之成功。

陳郡謝氏自江北遷至江左后,長成一片錦繡,郁郁蔥蔥,儼然已能覆蓋東晉半邊天下。如此滔滔之勢,應如寶劍出鞘、寒光耀眼,偏偏如同春日雨,綿綿而來,溫潤了江南,浸透了水鄉(xiāng),在你沉眠的時候隨風潛入夜,待到仔細看,江南已是處處春。

謝道韞來到這滾滾紅塵之中,便定格在時代的牢籠中,注定此生或在庭院高墻內(nèi)默默一生,或在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所幸她是一個富家貴女,不必為生計發(fā)愁;所幸她嫁的也是一個高富帥,婚后同樣不必為生計所累。當江北戰(zhàn)火燎原、生存艱難,江南政權動蕩、無人整飭民生時,她所苦悶的卻是丈夫的迂腐。

有人生來錦衣玉帶“卻笑金籠是羈絆”;有人落拓不羈卻有一腔凌云志。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生并非一路坦途,出身亦無法改變,握在手中的不過是短短數(shù)十年光陰,何謂成功,何謂失敗,內(nèi)心深處的湖水如何才能平靜無波,便是看你如何看待此生,一生所求為何了。

如若僅是家族豪富,謝道韞也算不得太幸運,但她是出生在赫赫有名的謝氏家族,在文學和藝術上有著卓越的成就,幾百年間子弟們卓越之輩眾多,且在文學和藝術上影響巨大,用珠玉滿堂來描述也不為過。更何況謝家家風嚴謹,子弟日常行為自有一種風骨在,這些豈是一般的富豪之家可以媲美的?生于此家,即使不是那堂前的芝蘭玉樹,也會熏染上林間香氣。

謝家自魏晉以來漸漸走向政治權力中心。謝安東山夜游時,謝家的其他子弟已在朝中支撐著整個家族的運轉(zhuǎn)。在謝纘這個謝家的開創(chuàng)者之后,他的孫子謝鯤將謝家推向另一條道路。謝鯤放達的性格和當時整個社會的風氣促使他由儒改玄,將自己少年時學到的儒家經(jīng)典和玄學融會貫通,自成風格,由此被世人列為“八達”之一,一時名滿天下。如果說謝纘是給謝家蓋了房子,那么謝鯤便將之改造成了別墅,而謝安則是將別墅裝滿了珠寶。

寧康元年,一心想得到東晉王權的桓溫引大軍圍在了建康城外。為得到權勢,他想砍殺幾個朝中重臣以震懾朝堂,于是在新亭埋伏了兵士,下令召見謝安和王坦之。滿朝文武已失了主張,桓溫的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一時間人心浮動,滿京黑云壓頂,人人自危。王坦之惶恐無主,詢問謝安該如何。

淡然是謝安的常態(tài),不論對面是高山懸崖斧削四壁還是犬牙交錯,這一步終要邁出,便是踏上斷頭臺,也要如嵇康般撫琴一曲,淡然而從容。他告訴王坦之,晉之存亡在此一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何等的孤勇!

戲文上的英雄總讓人贊嘆感慨,隨之升起蓬勃的英勇之氣,但這世上面對生死依舊淡然以對的又有幾人?褒衣博帶、白袍如蓮的謝安便這樣從容而去,生死早已被他拋到身后,刀山火海也不過是平常。王坦之站在埋伏了刀斧手的大帳中汗流浹背,謝安卻神色坦然,隨意地指著帳后的人影幢幢問道:“我聽說諸侯有道,守衛(wèi)在四鄰,明公何須在墻壁后安置人手呢?”

這是一個講風骨的時代,一個講風度的王朝,身體可以倒下,氣魄永不能坍塌。本要立威的桓溫到底是沒敢下手。有這樣的臣子,有這樣的世家門閥,代表著江南部分士族的利益和方向,架好的刀劍終被收去,預期中的刀光劍影沒有來。走出桓溫大帳,謝安長出一口氣,此軀捐國又何妨?但他身后是整個東晉王朝,門閥士族可以隨波逐流,王朝更迭卻是國之根本,玄學雖是主流,儒家的忠義卻不能拋棄。

立于山崖峭壁之端遠眺的謝安眼神堅定,忠義孝悌是立身之根本,不論平素多么風流蘊藉,大是大非面前也容不得半點含糊,國便是國,家便是家,誰要踐踏,便先從我身上踏過。不慷慨激昂,不軟弱流涕,如春風化雨,潤萬物于無聲,謝安給予我們的永遠是如沐春風的感覺。他不曾想到,短短幾十年后,他最欣賞的侄女謝道韞遇到了與他相同的際遇,做出了同樣的選擇,生死面前凜然不懼。如此風骨,是一種延續(xù),也是一種傳承,如何不讓人感慨至今。

東山葳蕤的青蒼,山陰道上夾路的芳菲,烏衣巷內(nèi)的青石板,秦淮河上的朱雀橋,千年以來,謝家留下的痕跡漸消,踏過每一處遺跡,風雨的洗刷、歷史的變遷早已讓人無法觸摸當初的一鱗半爪。每逢春至燕來,便會想到王謝庭院,會念到山陰小道,青山郁郁,云靄彌漫,這里謝安曾來過。

謝安是謝氏家族盛裝出行的功臣,淝水之戰(zhàn)一役擊退前秦百萬大軍,力挽狂瀾,保住東晉幾十年的江左基業(yè)。他風神秀徹、沉靜機敏、雅量豁然,是千百年來的風流宰相第一人,風流蘊藉世無雙。

東晉這樣一個政權混亂的王朝卻有一種別的封建王朝所沒有的開放習氣,對待女子也相對其他朝代較為寬松。門閥世家很重視家教,出門在外的言談舉止、待人接物的種種表現(xiàn)都體現(xiàn)著世家的家風。雖然有國子學和太學,但門閥世家一般是以家族教育為主,謝安時,這個教育的任務便落在了他這個一家之主的身上。

當謝氏的其他人承載著整個家族的繁榮任務時,謝安肩負的便是子弟們的教育工作。他無疑是成功的,在他的影響下,以謝玄為首的一代子弟延續(xù)了謝氏家族的繁榮,并將其推向了頂峰。

劉夫人曾問過謝安,別的世家子弟都在學習受教,咱們家你也承擔著教育的職責,為何不見你有所行動呢?謝安笑著回答,我一直在教育呀。日常的行為便是一種師風,身教高于言傳,謝安不是生硬地讀經(jīng)講史,不讓子侄們博聞強記,而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來教育。

自小的眼界和見識決定了謝道韞的風度和風骨,目睹了伯父叔父們的博學多才,感受到兄弟們的才氣逼人、龍章鳳姿,使得她也成了雅道相傳中的一位,為陳郡謝氏風華添了一抹錦色。

隆冬一日,謝道韞還是扎著總角的小姑娘,謝安聚子弟們于庭內(nèi)圍爐煮酒、吟詩作賦,抬頭忽見窗外飛雪紛揚,一時興起,便要求滿屋的小娃娃們來形容一下飛揚的雪花。謝朗回答:“撒鹽空中差可擬?!敝x道韞思量后回答:“未若柳絮因風起。”一句成就千古名,自此“詠絮之才”便成為女子有才情的代名詞,后世啟蒙經(jīng)典《三字經(jīng)》中有一句:“蔡文姬,能辨琴。謝道韞,能詠吟?!笨梢娖溆绊懼畯V。

飛雪翩然,柳絮紛紛,都有著同樣的潔白無瑕、空靈飄逸。那種靈氣和姿態(tài)的糅合,正如幼年的謝道韞,聰慧靈敏,如若滿室珍寶中帶著水汽的一顆靈珠,靜靜地立于一隅,在那個女子不能出仕的時代里靜靜地綻放,幽幽香氣溢滿庭堂。

謝安本人才藝出眾,善行書,通音樂,性情嫻雅溫和,處事清明公允,在子侄面前處處規(guī)范自身行為,以求言傳身教。后來他雖不得不出仕,以保謝氏之地位,但在朝政上他不專權、不徇私,不居功自傲,玄儒互補以治國,顧全大局以全國家利益,被后世名家稱贊有雅量、有膽識,幾近“完人”。有這樣一位叔父兼老師來教導謝道韞和兄弟們,何愁家風會不正,子弟們會不優(yōu)秀?

謝安喜歡從日常的詢問中來了解子侄們的心態(tài),從而加以引導指正。一日,他狀似隨意地詢問子侄們:“《詩經(jīng)》中你們認為哪一句最佳?”謝玄想了想回答:“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奔幢闶菍硪皇纸M建北府兵,槊血滿袖收復中原諸地的猛將,內(nèi)心深處也有柔情的一面。詩句中的悲情深深埋在他幼小的心里,同情弱者,感嘆戰(zhàn)爭之殘酷。他哪里知道,成年后他也會奔赴戰(zhàn)場,以先鋒的身份對抗苻堅八十萬大軍,淝水大捷后,他又一路北上,開始為收復中原浴血奮戰(zhàn),窮其一生都在戰(zhàn)火狼煙中度過;中年重病時方解甲歸家,回到始寧莊園。冥冥中是否有預示?當謝玄上書要求解去軍權回家時,家中兄弟七人除他外皆已凋零殞滅。北伐還未成功,國家還未統(tǒng)一,兄弟們已仙去,自己也是一身病痛,彼時的謝玄內(nèi)心深處是不是也是漫天的大雪?回想少年初出征時的意氣風發(fā),正如春暖之時的翠柳青楊,比照如今英雄暮年和壯志未酬的悲憤,他是否還能記起,兒時綠意暈染的廳堂內(nèi)叔父的問題和自己的回答?當年叔父是如何品評他的回答的?

謝安沒想到,自己最喜愛的侄子對于《詩經(jīng)》的理解竟是這兩句,心中涌動的是一絲擔憂。重情重義固然重要,但太過敏感便容易走上狹路,更何況這是他寄予了厚重期望的侄兒,聰慧敏銳,前途不可限量,是將來注定要接他的班、肩承謝氏一族興旺重任的繼承人,當如鴻鵠翔千里,當志存高遠虛懷若谷,當寵辱不驚。深思之后,謝安告訴他:“‘謨定命,遠猷辰告?!@句更有雅人深致?!闭佌伣虒?,拳拳之心,可見一斑。

同樣的問題到了謝道韞這里卻是另一種答案,她選擇的是:“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贝司涫琴澝乐腥A詩祖尹吉甫的,稱他和美如清風化雨滋養(yǎng)萬物,所以要永遠懷念他,以此安慰他的心。謝安同樣沒想到,小小的侄女表現(xiàn)出來的竟是朗朗的男兒情懷,意外之后便是欣慰。他含笑點頭,連連感嘆,小小年紀如此思想,人品不俗,將來必是高雅之人,不愧是我們謝氏的孩子。相對于弟弟的心思敏感,謝道韞的心胸更加疏朗。若謝玄是那庭外秀挺的楊樹,謝道韞便是寒冬綻放的梅,淡然而堅定,冰雪凝成的肌骨,風霜磨礪的風韻,如同她這個人,縱然人生際遇坎坷,依舊不影響她傲然挺立。

看得到開始卻猜不到結(jié)局,子侄們?nèi)松慕K幕是謝安不曾想到的。生在謝家的女兒,不需要為生計奔波,也不會經(jīng)歷戰(zhàn)場上的烽火狼煙,她們只需要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教導好下一輩兒孫即可,至于家族的興旺、朝廷中的擔當,自有謝氏男兒們?nèi)コ袚?。女兒們就是謝氏這座大山上的靈芝草,小心珍貴地嬌養(yǎng)著、教導著就好,也不需要被嫁入皇家來穩(wěn)固家族的地位,她們只需要嫁入同樣的門閥世家,成為另一個世家大族延續(xù)血脈的一員。謝安不曾想到,自己這個不小心由一棵深山靈芝長成峰間松柏的侄女,同樣經(jīng)歷了血雨腥風、生死別離。

僅是自家的學識還不足以讓子侄們?nèi)娴爻砷L,不了解時事政事,不了解人情世故,便是學富五車也寸步難行。謝安的教育是兩個方面的,一方面在家庭內(nèi)部常與子侄們討論學識,另一方面便是常常讓子侄們參加各種名士的聚會,常邀請博學名流來自己家清談,評鑒時事,談古論今,爭辯求證。每逢這種聚會,他不僅讓子侄在一旁觀看,還讓小小年紀的他們加入討論中,并不以他們年少便輕視他們。這樣的氛圍對于子侄學識的提升大有裨益。

謝道韞的堂兄謝朗年幼時便才思敏捷、聰慧博學,小小年紀便能和許多名士清談,辯論玄理。那日,他生病方愈,名僧支道林來訪謝安,謝朗也加入了辯論中。支道林沒有想到,自己堂堂一代名僧竟會輸給一個小孩子,一時興起,怎么也不愿意停下來,偏偏一時又贏不了小小的謝朗,便不許謝朗離開,一直爭辯下去。謝朗的母親王夫人心疼兒子,便親自尋到堂上,哭著述說丈夫早逝,膝下只余一孩兒,還指望著他長大成才,把孩子抱走了。本是很尷尬的場面,謝安卻被感動,稱贊嫂嫂是真性情的人,是該被記入史冊的。小小年紀的謝朗可以和一代名僧支道林進行辯論,無論是學識和辯才都可見一斑。由此可見謝安教育方式的開闊大氣,他給予了子侄們肥沃而豐厚的學習土壤,將他們培育得個個如山間翠竹般挺拔,能撐起謝氏一片天。

品質(zhì)高潔,處世清醒,是謝氏對于后輩子弟的要求。素退的行事準則使謝氏子弟們處世時少了幾分凌厲,多了一些溫潤。但他們不是葦草,不會隨風而倒,不為強勢而折,柔韌而堅強,不論是平安穩(wěn)定的順境,還是群狼環(huán)伺的險境,他們均從容以對,不焦不躁,韜晦自處,如幽谷之蘭,隱在謝氏之庭院,暗香如故,芳華秀挺而又不嘩眾取寵。

5.謝庭蘭玉

一部《世說新語》,多少風流子弟,魏晉的風骨、風流、風度都囊括其中。撫過青磚碧瓦,撥開江南溫潤的雨簾,輕易便能找尋到謝氏子弟留下的蹤跡,一個個風華絕代的錦繡人物風流余韻綿延至隋唐。

謝安教育的成功,僅在謝道韞和謝玄姐弟兩人身上便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而他們只是這一輩謝氏子弟中的個例而已。謝氏門庭的輝煌不是靠某一個體的成功便可以達到的,謝氏的成功是由于他們層出不窮的人才,琳瑯滿目如滿箱珠玉,鑲嵌在兩晉南朝幾百年的王朝大廈之上,璀璨奪目。

相比于其他家族的權傾天下,謝氏出眾的不僅是左右了東晉王朝的命運,還有出眾的文學、詩歌、軍事上的成就。嚴謹?shù)募绎L,溫潤的行事風格,素退的政治作風,使得陳郡謝氏在風雨飄搖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不僅沒有被埋沒,反而大放異彩。

江南還未迎來北方的喬遷之客,西晉王朝還在風雨飄搖中時,謝氏不過是一個三流的士族之家。謝道韞的先祖謝纘也不過是曹魏的典農(nóng)中郎將,至下一代,謝衡官至三品,成為一代碩儒,陳郡謝氏漸漸嶄露頭角,雖尚未成為一朝棟梁,但已可見蔚然之勢。

沒人能預見未來,那時誰能想到,謝氏在東晉王朝會成為中流砥柱,在政治大潮中一肩挑起整個東晉王朝。無論政局如何變化,權臣巨閥如何翻云覆雨,謝氏子弟,尤其是一代風流宰相謝安,都穩(wěn)若磐石,帶著獨有的清醒和沉穩(wěn)果斷維持著江左的平穩(wěn),也將謝氏一族真正推到了當軸門閥的位置上,一時間權傾朝野,風流蘊藉無人可比。

如若當初諸葛恢知道謝氏會有這樣的地位和名望,不知道會不會改變初衷,同意幼女諸葛文熊和謝石的婚事,也不至于讓二人直至他逝去后才完婚。諸葛世家是江左高門,如謝家這般的三流之族根本不入他的眼,與他們有婚姻關系是一種恥辱。然而,隨著諸葛恢的去世,諸葛氏開始式微,陳郡謝氏則從一眾士族中脫穎而出,直和瑯玡王氏比肩,一時冠絕當朝,謝家子弟自然也能與諸葛家女子相配了。

陳郡謝氏最初被記錄在史冊的是謝道韞的高祖父、曹魏時期的典農(nóng)中郎將謝纘。他的兒子謝衡是篤守傳統(tǒng)的儒宗大家,是謝安的祖父、謝道韞的曾祖。他曾掌管洛陽太學,學識淵博。際遇弄人,時代的洪流左右著世人命運,融入便如魚得水,落于潮后便顯得格格不入。謝衡便是如此,他所處之時儒學已漸被玄學所取代,士人們多習老、莊,追求放達任性,推崇元康名士的率性習氣。如此風氣,謝衡便是學富五車,人人認可他為一代碩儒,也無法在朝野中聲名鵲起,得到一流士族門閥的重視。

與謝衡相反,他的兒子謝鯤行事風格與父親完全不同,雖然同樣才高八斗,卻不徇功名,喜愛清談、彈琴和嘯歌,為人放達從容,曾險些被司馬乂當眾鞭打,卻一言不發(fā),解衣承受,后發(fā)現(xiàn)冤枉被赦免,也只是淡然而笑,既不歡喜雀躍也不曾怨懟,雅量豁然,為士人所敬重。他這種曠達的個性對于謝氏后世子弟的影響很大,謝尚、謝安皆是如此個性。謝鯤一生官職不高卻名滿天下,與父親相比,皆因習的是玄學,也使得謝氏終于進入名士行列,被譽為“朝廷之望”。

謝鯤一生風流蘊藉,與他相比,弟弟謝裒便平淡了許多,但是對于謝氏整個家族來說,他的作為更加直接有效。他在永嘉南渡前便跟隨了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還很正確地選擇了追隨他南渡,在馬司睿艱難立朝時堅定地選擇了站在他的身側(cè),雖不如王導那般大氣磅礴地指揮王朝巨輪的方向,卻是東晉開國所需的重要基石之一,自然被司馬睿倚重。這段經(jīng)歷為謝氏在江左得到一席之地起了決定性作用。他對于謝氏的貢獻還有更重要的一個,便是生了謝奕、謝安等幾個兒子。他們個個鐘靈毓秀、風姿秀逸,如同春風吹過江南之岸,一夜間吹醒了謝氏家族,綠透了半壁山河。

雖然后來有謝安的推動,謝氏才一躍成為當軸士族,和瑯玡王氏并肩而立,風頭之勁一時無人能比。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位人物也決定了謝氏命運,他便是謝安的堂兄、謝道韞的伯父謝尚。謝尚同樣少時便名聲大作,同父親謝鯤一樣行為灑脫、不拘小節(jié),深受王導喜愛。一次宴會上,王導要他跳鴝鵒舞,他當即起身舞蹈,從容自若,如入無人之境,絲毫不為聲名所累,通達率直。他在豫州任刺史十二年,使陳郡謝氏得以列為方鎮(zhèn),奠定了謝氏的武力基礎,謝家這才算在朝廷上站穩(wěn)腳跟。有文采飛揚,又有軍權穩(wěn)固,謝氏家族的地位得以快速提升。

在前人的鋪墊下,謝安初時得以逍遙東山,專心教育子侄,直至四十多歲方出山入仕,接過承擔謝氏一族在朝堂支撐的重任,始出山便挫敗了桓溫篡權之圖謀,刀斧滿帳依然從容以對,硬是逼著桓溫一生也未能謀反,保全了東晉皇權的穩(wěn)定。此后,他和子侄們又一起主持了一場彪炳史冊的戰(zhàn)役——淝水之戰(zhàn)。

這一場由謝安主導、謝氏三位子弟指揮的戰(zhàn)役,以八萬兵力擊敗了前秦八十余萬大軍的進攻。前秦此后一蹶不振,兩年后政權覆滅,江北的統(tǒng)一被打破,再次陷入戰(zhàn)亂,給了一直在動蕩中奔波的東晉以喘息的機會,東晉國祚得以延續(xù)。此役勝利,舉國歡慶,謝安和子侄們同日封公,顯貴無比。陳郡謝氏自此名揚天下,踏入一流門閥的大門,站到了東晉的頂峰,與瑯玡王氏比肩而立,揮麈間指點江山。

這一場戰(zhàn)役被后世傾慕者一再傳頌,不僅是因為它以少勝多,更重要的是謝安對待戰(zhàn)事的從容氣魄、運籌帷幄的鎮(zhèn)定自若。大軍逼近,舉國震動,唯有一人不動如山,他滿懷信心對王獻之說:“可將當軸,了其此處。”他沉穩(wěn)的態(tài)度給了整個朝野以信心。然而也有不信的,桓沖就憂心忡忡地撥了三千精兵給謝安,用以防衛(wèi)京畿,被謝安退回,稱三千人不足以為損益。一場曠世之戰(zhàn)終于在淝水展開,投鞭斷流的前秦大軍很快潰不成軍。捷報傳至京城,謝安正與友人下棋,看過捷報,謝安不動聲色,繼續(xù)思考棋局,直至友人急急發(fā)問才不慌不忙地回答:“小兒輩大破賊?!睆拈_戰(zhàn)初至大戰(zhàn)勝利,謝安如同局外之人,淡然而觀,不焦不躁,不喜不怒,將名士風流演繹到極致。

謝安所修的不是空洞的清談,而是一種外在的沉穩(wěn)和內(nèi)在的修養(yǎng),有容人之雅量,有滿腹的才華,有處驚不變的氣度。建功立業(yè),又不為功利所累,有經(jīng)世治國之雄才,又要有文采風流之雅量。他的成功正是因為做到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以至后輩文人望之興嘆,感慨難望其項背。

有了謝安的光彩照人,謝氏后世子弟紛紛效仿,其中佼佼者是其侄謝玄,謝道韞的弟弟。謝玄在東晉糜爛的政治氛圍中親手組建了紀律嚴明、能征善戰(zhàn)的北府兵,以先鋒身份幾次北伐,終其一生為東晉的統(tǒng)一而嘔心瀝血。他是叔父謝安衣缽的繼承者,是謝家光彩照人的明珠。

謝氏由謝衡小荷才露尖尖角,到謝玄一輩時已是十步之澤必有芳草的繁茂。謝道韞曾對叔父說過自己家出眾的人才中,除了幾位叔父,平輩中有“封胡羯末”,分別是謝韶、謝朗、謝玄、謝琰,可見謝氏人才濟濟,不愧被人稱作詩酒風流之家。更遠的還有謝玄之孫謝靈運,擴建始寧莊園,開創(chuàng)了新的詩歌流派山水詩。其他名氣稍遜的,在當時也是朝堂之上的柱梁、門閥世家中的領軍人。

更難能可貴的是陳郡謝氏的子孫均以謝安為榜樣,處世溫和,待人寬厚,不以勢欺人,不以權謀私,行素退之風,做謙謙君子,方使得謝氏的一門珠玉個個爍爍生輝,被人稱頌。

謝道韞生于謝家、長于謝家,成年后嫁與瑯玡王家,豈能用幸福兩字來形容?這么順遂的人生路,不知染紅了多少人的雙眼??纯此念^銜,便知謝氏子弟有多么讓人驕傲:宰相謝安的侄女,安西將軍謝奕的女兒,淝水之戰(zhàn)取得大捷的車騎將軍謝玄之姐,著名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媳,江州刺史王凝之的妻子,名士王獻之、王徽之的嫂子。頭銜如此之多,而且她本人也被稱作有詠絮之才、林下之風的一代才女。她深受叔父謝安的影響,舉手投足均以叔父為榜樣,行事亦沉穩(wěn)有度,在男性為尊的時代,依然能將名字燦然地鐫刻在史柱上,非出眾的才華和驚人的事跡所不能達到。

謝道韞是個才女,一出生便是貴女,少時便能吟誦出“未若柳絮因風起”而被贊有詠絮之才。她喜愛文學,并常常要求自己多學習,平素的氣質(zhì)十分符合當時名士的要求,如若不是女兒身,必是安邦定國的濟世之人才。

在女子不能出仕的時代,沒有支撐家族的壓力,女子只要相夫教子、安守一室便好,至于學識才氣,東晉時雖然門閥世家為了家教和門風的延續(xù),要求女子們?nèi)粘R惨獙W習,但對她們的要求終歸不如對男子苛刻。謝道韞獨能出類拔萃,在眾多貴女中脫穎而出,皆因才氣和氣度出眾。

陳郡謝氏子弟個個如東山竹,又如隔岸蓮,亭亭玉立,不蔓不枝,有著逼人的才氣,又有手握秋水長劍的俠氣。別家星子是時有閃爍,謝氏卻是一條星河,明亮燦爛不知其數(shù)。徜徉在星河中的謝道韞別有一種驕傲和自我約束,她慶幸有這樣顯赫的家世,有那么多博學多才的長輩和才華橫溢的兄弟姐妹,他們學識過人又風趣幽默,為人風流倜儻,行事做派坦坦蕩蕩。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諸多良師益友處于一室,長此以往,怎么會不深受感染?難怪后人評述:“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敝x家即便是無法與謝安、謝玄、謝道韞之流相比的稍遜的子弟,也自有一種風度。

辛棄疾曾在《沁園春·靈山齋庵賦時筑偃湖未成》中贊嘆道:“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shù)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雨蒙蒙?!苯弦咽菐锥却海x家門庭不知修葺了多少次,門外的海棠樹不知枯榮了多少次,門內(nèi)門外也不知換了多少張面孔,看過多少朝如青絲暮成雪,終漸漸消逝在歷史長河中,唯留暗香一段,引無數(shù)風流人物遐想追思。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每份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多少代人的努力和拼搏才換來一世榮光。謝氏自起家開始便將各色寶樹植于庭中,精心培養(yǎng),小心教導,終成棟梁。烏衣巷早已沒了舊時模樣,那些爍古耀今的謝家寶樹已由庭院移入了史冊,依舊亭亭如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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