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部 地平線消失
第一章 瘋狂的拉尼娜
誰見過拉尼娜?
……從何說起?那是怎樣的一場災難?該怎樣給這場災難命名?
雪災?冰災?嚴寒?凝凍?
哪怕在抗災的過程中,各個地方也有各種不同的說法,抗雪、抗冰、抗凝凍、抗嚴寒……我們到底在同什么對抗,到現(xiàn)在,也沒個一致性的說法,各個地方的災難也有各個地方的不同。而在一場巨大的災難過去數(shù)月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為這樣一場災難找到正式的具有科學確認性的命名。
這是一場難以言說又難以理喻的災難,它的極端性、多樣性、廣泛性與詭譎性,都是人類尚未遇到過,或很少遇到過的,要不我們也不會反復強調(diào)五十年一遇,八十年一遇,百年一遇……
災難過去了,但災難中發(fā)生的一切,還有待于我們在更長遠的宏觀時空架構(gòu)中去認識。
對于氣象我是門外漢,那些風云圖、氣象圖對于我如天書一般。我無法在這方面推究得太深。但在采訪的過程中,許多我敬仰的氣象學家,都盡量讓我懂得一些最簡明的東西。他們幾乎都提到了一個新名詞,拉尼娜,西班牙語“La Nia”的譯音。這是氣象和海洋界使用的一個新名詞。一個小女孩,或一個圣女。
人類對災難的命名耐人尋味,在他們眼里,災難不是魔鬼,而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充滿了圣潔感的小女孩,一個圣女。她被一些西方的畫家描繪成了一個皮膚白皙、眼睛冰藍、睫毛很長的女孩。這也許就是人類對災難的一種祈愿,希望這些災難性的東西真的能變成這樣的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一個圣女。而我們對太平洋上另一種自然現(xiàn)象的命名也是這樣的,厄爾尼諾,在西班牙語中正好寓意圣嬰。
一個氣象專家轉(zhuǎn)動地球儀。看著一只地球儀在他手中顫顫悠悠地轉(zhuǎn)動,我竟有片刻的恍惚,感覺那就是一個真實的地球,在顫顫悠悠地轉(zhuǎn)動。
一只手指在赤道上,然后慢慢移向廣袤無邊的東太平洋。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里。此地與我們相距遙遠,然而就是在這里,這一個圣嬰和一個圣女,他們一熱一冷,都是交替影響東太平洋氣候和海溫冷暖變化的異常表現(xiàn)。具體到拉尼娜,指赤道太平洋東部和中部海面溫度持續(xù)異常偏低的現(xiàn)象,她與厄爾尼諾現(xiàn)象正好相反,也稱為“反厄爾尼諾”或“冷事件”。而這種海溫的冷暖變化過程構(gòu)成一種無限循環(huán),在厄爾尼諾之后接著發(fā)生拉尼娜并非稀罕之事。同樣,在拉尼娜后也會接著發(fā)生厄爾尼諾。厄爾尼諾與拉尼娜現(xiàn)象通常交替出現(xiàn),兩種自然現(xiàn)象一熱一冷,彼此構(gòu)成反相。他們對氣候的影響也大致相反,通過海洋與大氣之間的能量交換,改變大氣環(huán)流而影響氣候的變化。一般拉尼娜現(xiàn)象會隨著厄爾尼諾現(xiàn)象而來,在出現(xiàn)厄爾尼諾現(xiàn)象的第二年,就會出現(xiàn)拉尼娜現(xiàn)象。最近的一次厄爾尼諾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1998年,一直持續(xù)到2000年春季趨于結(jié)束。這一次厄爾尼諾使中國的氣候也十分異常,它表現(xiàn)為江南、華南地區(qū)夏天暴雨成災,致使長江流域、兩湖盆地均出現(xiàn)嚴重洪澇,一些江河的水位長時間超過警戒水位,兩廣及云南部分地區(qū)雨量偏多五成以上,華北和東北局部地區(qū)也出現(xiàn)澇情。有人形象地說,厄爾尼諾現(xiàn)象是激情所致,他體格魁偉,力大無窮,他的每一次出現(xiàn)都充滿了非理性的狂熱與沖動,甚至表現(xiàn)為一種突發(fā)性的狂暴癥,如臺風、暴雨……
那么拉尼娜呢?誰見過拉尼娜?
是的,她來了,她如此冷靜,冷靜得你甚至都沒感覺到她來了。其實她早已一次次光臨過中國大地,其實很多中國人都見過,你和我或許都見過。但你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個,她有著萬千變化和無數(shù)個化身,北方頻繁出現(xiàn)強寒潮大風,大范圍的揚沙和沙塵暴天氣,土壤墑情快速下降,干旱,高溫少雨,嚴重的春旱,都是她在頻頻施展魔法……
然而,老實說,在中國,像我這樣的平民,或許很多人都知道厄爾尼諾,但很少有人知道拉尼娜。直到今年,2008年,一個我們充滿了期盼與祝愿的年份,誰也沒想到就在我們剛剛跨入這道門檻時,就遭遇了拉尼娜。她在各地頻繁現(xiàn)身,整個中國南方,大半個中國,都處在她的控制下。她冷靜地施展著她的魔法,一會兒下著純雪,一會兒是雨夾雪,一會兒是暴風雪,一會兒是凍雨,而這種罕見而惡劣的冰凍和嚴寒,在南方,也是我們從未體驗過的。
很多事我都是通過這只緩慢旋轉(zhuǎn)的地球儀知道的。就在拉尼娜在中國大地盡情施展手段時,赤道東太平洋地區(qū)的海溫要比常年偏低半度以下,這造成了東半球經(jīng)向環(huán)流異常。要命的是,這樣一個環(huán)流形勢特別有利于我國北方冷空氣的南下,不斷形成強大的冷氣團,一路南下直逼中國南方。而由于南方今年的暖氣團也分外活躍,大量來自太平洋、印度洋的暖濕氣流頻頻光顧南方地區(qū),當來自外蒙古和西伯利亞的強大冷氣團迅速南下并與暖濕氣團相遇后,這一冷一熱兩個正好結(jié)合在一起。——我們遭遇的這種五十年、八十年甚或百年一遇的災難性冰雪天氣,就是受這兩個氣流共同影響產(chǎn)生的,而且長時間維持著低溫狀態(tài)。換句話說,我們也不能把所有的責任一股腦兒推到拉尼娜身上,如果只有拉尼娜,只有冷氣團,而沒有暖濕氣團提供的大量水汽,南方只會出現(xiàn)大風降溫天氣;如果只有暖濕氣團提供的大量水汽,而沒有冷氣團光臨,則根本沒有什么災害性天氣。兩者皆備的時候,這種極端性災害就降臨了。而這樣的機會,對于拉尼娜,其實也很少,這也就是我們所說的,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才能碰到一次,問題是,在2008年冬春之交,這一次終于叫她給逮上了。
他的分析簡直無可挑剔,然而他說,這只是他的一點兒猜測。
這不是謙虛,這是一個科學家在大自然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自覺的謙卑。
人類科學,永遠無法超越自然法則。在自然法則所構(gòu)成的時空里,人類和人類科學都只是滄海一粟,甚至連滄海一粟也談不上。
我的目光跟著我們的地球在緩慢旋轉(zhuǎn)。這位令我敬仰的氣象學專家,他以分析的方式破解那些不可思議的天書,而我則全憑直覺。如此枯燥的話題,他講得頗為風趣,伴隨著逼真的手勢,他很懂得怎么讓一個不懂科學的人去懂得一點科學的道理??茖W不是什么人都懂,也許人類永遠都不能進入那神秘境界中去,而在眼下,所謂科學僅僅只是人類所掌握的很少的一些大自然的規(guī)律。在深邃的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時空之中,作為個體生命的人類只是短暫地偶然地存在,而災難將是永恒的主角。人類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不是掌握了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而恰恰是通過科學技術(shù)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渺小。而最科學的態(tài)度,是從一開始就承認科學的局限。
巢紀平,江蘇無錫人,中國科學院院士,當代最權(quán)威的氣象學家之一。
這位在我國數(shù)值天氣預報、長期預值天氣預報、中小尺度大氣動力學、積云動力學和熱帶大氣動力學熱帶海氣相互作用以及海洋環(huán)境數(shù)值預報等領域取得了開創(chuàng)性研究成果的氣象學家,很早就提出了熱帶大氣和海洋運動的半地轉(zhuǎn)適應和發(fā)展理論,并主持創(chuàng)建了我國第一個海洋環(huán)境數(shù)字預報業(yè)務系統(tǒng)。而針對這次南方的冰雪天氣,他說,現(xiàn)在的形勢是,厄爾尼諾的影響并未完全消失,而拉尼娜的影響又開始了,這使中國的氣候狀態(tài)變得異常復雜。一般來說,由厄爾尼諾造成的大范圍暖濕空氣移動到北半球較高緯度后,遭遇北方冷空氣,冷暖交換,形成降雨量增多。到6月后,夏季到來,雨帶北移,長江流域汛期應該結(jié)束。但這時拉尼娜出現(xiàn)了,而拉尼娜則是一種厄爾尼諾年之后的矯正過度現(xiàn)象,致使南方空氣變冷下沉,已經(jīng)北移的暖濕流就退回填補真空……然而,當副熱帶高壓已到北緯30度,又突然南退到北緯18度,這種現(xiàn)象歷史上還從未見過。
從未見過!他停住了。而后,是長時間的沉默。透過那閃光的黑邊眼鏡,你感覺一個老人沉默得那樣深,像科學本身一樣深不可測。
從未見過,不僅是在中國南方,就在中國遭受雪災的嚴重打擊時,幾乎在同時,美國中部也出現(xiàn)溫差20攝氏度的劇烈降溫,暴風雪不但席卷了東半球的中國,而且也正在席卷西半球的美國。而入冬以來,俄羅斯北部邊緣地區(qū)溫度也連創(chuàng)新低,一度達到零下50攝氏度的極端嚴寒天氣,而在此前的中亞,已經(jīng)一百年沒見過雪的巴格達,竟然突降大雪。
在飛舞的大雪中發(fā)愣的巴格達人,醒悟過來的第一個反應是大呼真主降臨……
美國人在呼喊,上帝??!
我們,中國人,又在呼喚什么?
下意識地,我僵硬地扭過頭,茫茫然地瞅著天空。
雪白的,冰藍的
湖南省氣象臺發(fā)出第一個暴雪藍色預警的時間是2008年1月12日。
它的準確性在未來十二個小時內(nèi)就被時間驗證了。
證據(jù)不是別的,是雪。湖南全境,從湘西張家界到湘北的常德、益陽、岳陽,一夜之間普降瑞雪。第一場雪下下來,空氣忽然好像透明了許多。也不冷,不覺得冷,感覺甚至比沒下雪的前幾天還暖和。而對于雪,湖南人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體驗過了。在這場大雪降臨之前,很多人都以為南方又將度過一個無雪的暖冬。而在立冬之后,人們也并未感到明顯的季節(jié)變化,氣候仿佛一直還是去年秋天的延續(xù)。這也讓人們的心情完全放松了,除了對長時間沒下過雪的失望和對瑞雪的期盼,沒人感覺到有什么不尋常,更沒人把這一場瑞雪同接踵而至的災難聯(lián)系在一起。
拉尼娜一開始是以最美麗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
瑞雪兆豐年。國之將興,必有禎祥。2008年,這是億萬中國人充滿期待的一年。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一位偉人筆下遼闊曠遠的北方雪景,在南方,在他故里的韶峰,虎歇坪,成了最真實的寫照。連綿起伏的山巒,雪白的,冰藍的,那種動人心弦的風花雪月的絢麗景色,叫人眼珠子發(fā)亮。
——你不知道這里的雪景有多美啊!
幾個月后,我來到了這里,韶峰。一位二十出頭的姑娘還這樣情不自禁地沖我說。
她叫毛莉莉,還是毛麗麗?這是個逢人便露出雪白牙齒笑口常開的快樂女孩,這可能是她的天性,也可能與她的職業(yè)有關。她是個導游小姐,她希望她帶游客去看的每一個地方,都很美,都能把人深深吸引住。而作為導游,湖南省氣象臺發(fā)出第一個暴雪藍色預警時,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還是沒預料到后來事情的嚴重性,雪會那樣下。別的地方她不太注意,但韶峰每年都是會下雪的,下雪的韶峰比不下雪的韶峰更美。她還記得,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樣醒過來,當她睜開眼,一切都變得恍若隔世,真美??!很快,這樣的雪景就把無數(shù)人吸引來了,但當大量的游客擁入景區(qū)時,她作為導游的第一個反應是生意太好了,緊接著,就是忙不過來了。上韶峰的路,上虎歇坪的路,一路上就像撿錢啊。無數(shù)人徜徉、流連于這美好時光的韻律之中,或帶著孩子,或陪伴著情侶,堆雪人,滾雪球,打雪仗,以雪為背景,留下一張張倩影,到處是閃爍的快門,令人浮想聯(lián)翩。而這樣的照片,這樣的幻覺,很多人一生都會小心翼翼珍藏。
絕美的風景豈止是韶峰,從中國大西南的腹地,向東,一直向東,圣女拉尼娜的無形之手,在盡情地,也是任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于無形中重塑天地間的一切。到處在下雪,雪又是不一樣的,在湘北,是純雪,白色的,大朵大朵的,浪漫地飛舞;而到了湘中的韶峰,南岳衡山,回雁峰,是雨夾雪,而且很沉著,這樣的雪更容易冰凍,落下來是雪,一落地就變成了冰。而南岳的風景,尤其在瑞雪初降時形成的奇異的霧凇景觀,堪稱南岳一絕。還有江西井岡山、安徽黃山、福建武夷山,它們從久遠的過去綿延而來,它們都被重新塑造,成為更加引人入勝的風景,每個人對這樣的雪景都表達了近乎貪婪的贊美。
當南岳衡山頂上的冰凍達到湖南省史無前例的最高值,厚達二十厘米時,她的美麗也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境界。而這里比韶山的游人更多,很多廣州、香港、澳門的旅游團隊都被這里奇異的霧凇景觀吸引過來了。無數(shù)人蜂擁而來,好像不趕緊來,他們就看不到這樣的風景了。而在人們的印象中,冰雪原本就是曇花一現(xiàn)的短暫風景,很快就會融化。事實也是這樣,如果像往年那樣,這里的霧凇景觀最多也就能保持個三五天。然而這一次,人類的確是失算了,就在游客紛紛上山欣賞瑞雪中的無限風光時,南岳鎮(zhèn)與衡山店門鎮(zhèn)交接處的唯一橋梁——王家壩大橋,開始在冰雪中出現(xiàn)險情,部分橋體正在美麗的冰藍色中傾斜,直至無聲地坍塌。當一條交通要道被撕裂了,人們才醒悟過來,才開始呼號與告急,災難發(fā)生了!
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在我后來的采訪中,很多人都這樣感嘆。
冰雪不是地震。它沒有地震那樣——剎那的摧毀力,但更具有隱蔽性。
還是讓我們回到韶峰。雪和冰,就像一個悄然間進行的詭計,悄然間,上山,下山,進山,出山的路全都被堵死了,而上下山的纜車,纜索上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冰雪,無法運行。一個已經(jīng)很有現(xiàn)代氣息的韶山市,仿佛突然又倒退到了20世紀初,回到了毛澤東少年時代那個荒涼閉塞的韶山?jīng)_。那些徜徉、流連的游客,連同他們的導游,開始飽嘗顛沛流離之苦,想要從這山?jīng)_里走出去,唯一的方式就是苦不堪言的步行。而那些被困在山頂?shù)娜?,開始發(fā)出絕望的大聲呼號,整個一副世界末日降臨的樣子。
不是沒有車,只是沒有路。那原本寬敞的道路,這時已完全被封鎖在冰雪里。山地里的道路,可能是結(jié)冰最快的路,冰凍得就像一道道突出地面的壕坎。偶爾有一輛車從這樣的路上蠕動著左右打滑地開過來,而你要坐上這樣一輛危險的車,去湘潭,去寧鄉(xiāng),去長沙,價錢則是以往的數(shù)倍。我后來認識了在這條危險的道路上跑過的一位司機,老彭。他是一個在川藏公路上跑過十年車的退伍士官。老彭其實還不老,才三十出頭。他不大愛說話,但一開口就很沖。像他這樣一個士官,原本是可以安排工作的,但他沒什么背景,退了就退了,只能自謀生路。他就用他的退伍金,又東挪西借,買了這樣一輛車,在韶山開出租,又用開出租掙來的錢和人合伙開了一家小旅館。我在韶山采訪時,就是租他的車,住在他開的那間小旅館里。老彭開出租,開旅館,還欠了不少債,他盤算著,還有兩三年就可以把債還上,這車這旅館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到那時,他也用不著這樣拼命跑車了,可以打打牌,喝點小酒。這就是老彭的理想,他向往一種悠閑自在而又不愁吃不愁穿的愉快生活。他覺得那才是人過的日子。
不過,現(xiàn)在他還得拼命跑。在那場大雪災中,他的車轱轆一直沒停過。別人不敢跑,他敢。一個在川藏公路上跑過車的人,還有什么樣的路不敢跑呢?老彭這樣跟我說。熟絡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既有軍人的耿直,又有農(nóng)民的憨厚,只要一談起自己,總是把心里話兜底倒出的。他說,他沒死在川藏公路的懸崖底下,他就不信自己會死在自家門口。這場大雪災可給他帶來了大把大把掙錢的機會,開始幾天,他數(shù)錢都數(shù)得指頭發(fā)麻了。而這樣掙錢,他不覺得有什么不對頭,他是在賭命哩,是在用性命掙錢哩。他也不覺得他欠誰的,要說誰欠誰,也只有老天欠他的。他在這樣大把大把掙錢的時候,甚至找到了心理上一直未找到的平衡,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痛快。
有些事——有些改變一個人一生的事,也許只是一個細節(jié)。
那是他從湘潭城里回來,白色的道路一路上寂靜得可怕,你看不見雪是怎么落下來的,你看見雪就像在不停地上漲,從這一邊的天際漲到另一邊的天際。他的車是紅色的,可現(xiàn)在,就像飄浮在大雪中的一個白色積木。一個人突然站在了路當中,他看見了,他看見那個人舉起手臂朝他拼命搖晃。開始他還以為是個想搭車的人,他以為狠狠掙一把的機會又來了,可等他把車開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人背后的道路已經(jīng)裂開了一大塊,正在冰雪的重壓下蠕動著、瓦解著下沉。他把車死死地剎在了隨時都會塌陷的路牙子上。你不能不說,這個老彭,他開車的技術(shù)還真是棒。下車后,老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肯定比誰都清楚,他這條命,還有這輛車,是被眼前這個人救回來的。
他不會說感激的話,他問那個老鄉(xiāng)去哪,他想送送他,不要錢。
那個人搖搖頭,把身子轉(zhuǎn)過一邊,又看著遠方的路。
老彭明白了,這個人哪兒也不去。這個人就住在這路邊上,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危險的裂縫,他要守在這里,喊叫著讓來往的車輛繞開它。老彭開始也說不上有多么感動,他沒說什么,就開著車繞開那個可能會塌陷的地方,重新上路了。然而,在繞開那個裂縫之后,他的車不知怎么就開得連連打滑,他突然感到四肢又麻木,又酸痛,而且渾身發(fā)冷,非常冷。在自己開的小旅館里,他蒙著被子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又照常出車,但換上了那套好久沒穿過的沒有帽徽領章的軍服,車上多了一塊牌子,寫著免費運送急難旅客。說到這塊牌子,他尷尬地沖我笑。他文化不高,字寫得很丑。然而,這是韶山開出的第一輛免費運送急難旅客的車輛,他也許是韶山在這次雪災中的第一個心甘情愿這樣做的志愿者。
生活不是文學。老彭發(fā)生這樣的在文學上可以稱為人生變化的變化,幾乎找不到更有力量讓他發(fā)生這樣變化的理由。后來,我一直想找尋到老彭說過的那個人,但沒找到。雪災過后,從湘潭前往韶山的那條路早已重修,并被拓展得更寬了,更平展了。而路邊的一些人家,由于雪災所引發(fā)的次生災害,譬如泥石流、塌方,搬走了不少。我也沒有必要苦心孤詣地去尋找這樣一個人,也許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許他原本就是一個山里憨厚淳樸的農(nóng)人,一臉憨厚淳樸的表情,他并沒有我們強加于他的什么高尚的想法,只是靠著自己固有的本性去這樣做。而在我實在說不上有多么深入的采訪中發(fā)現(xiàn),這樣的一個人或這樣的一件事,在湘潭至韶山的山溝里發(fā)生得實在太多了。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細節(jié),卻讓我們的這位退伍兵,這位正在抓住機會大把大把掙錢的的哥,心里突然又不平衡了。他必須為自己傾斜的心靈找到另一種平衡。他找到了。但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在這樣一場大雪災里開始干了些什么,后來又干了些什么。
我后來也問過山峰上那位導游小姐,把我知道的這些事,這些不確定的人講給她聽,問她知不知道這些個事,曉不曉得這些個人。
她莞爾一笑,點頭,又搖頭。
眼下已是韶山的初夏季節(jié),大雪無痕,那一場幾乎給這里帶來滅頂之災的暴風雪,早已不知去向。而我所面對的這位導游小姐,她身上似乎附著的一種雪白的、冰藍色的氣息,很有幾分動人。我注意到,她說話時,微笑的神情已有點不同尋常。這興許是因為她經(jīng)歷過美麗的雪景變成一場災難的過程。其實,同湖南的其他地方相比,同中國南方的其他地方相比,韶山的雪災都不算最重的。她就是這韶峰腳下的人,從小到大,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絕美的雪景,也是第一次目睹雪災造成的一幕幕慘劇。
在我見到她之前,我已聽說,這姑娘真了不起啊,又是一個文花枝,自己的腳扭傷了,還把一個老人從山頂上背下來了。
誰都知道,湖南出了個文花枝,這是有名的中國女孩,中國新一代女性的精神象征和道德形象。而這一個,她還沒有名,她也根本就沒想過要出名。她頑皮地又幾乎是嚴厲地警告我,別瞎寫,別把她的名字捅出去。我看著她。她站在韶峰燦爛的陽光下笑瞇瞇地、若無其事地跟我講著。她的嘴唇那么紅潤,牙齒白得像陽光一樣純潔燦爛。很難想象一個這樣年輕的才二十出頭的姑娘,甚至還有幾分孩子氣的姑娘,突然要對一個幾十人的旅游團隊的生命負責。
……當大雪變成災難時,一切開始陷入恐慌和混亂,千余名游客被困在山上,下了山還是繼續(xù)被困。韶山?jīng)_原本就是個深山溝,當所有進出的道路一下子被堵死了,那種災難降臨的恐慌所帶來的亂糟糟的場面,是不用多說的,想想,就知道。后來,漸漸地,大伙都冷靜下來了,她也冷靜下來了。什么叫冷靜下來了?就是突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導游,這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位置,你得先把游客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有條不紊地,甚至指揮若定地,疏導他們下山。而她要做的事,也是她必須要做的事,纜車已經(jīng)不能坐了,而下山的路,你比游客熟悉,你比他們清楚怎樣走。
我想看看她當時帶著游客撤下山的那條路。
那是條相對平緩的山間小道,夾雜在灌木叢中,如果不是她帶著,我還真不知道有這樣一條路。在這季節(jié),春天剛剛走到盡頭的季節(jié),已無處尋覓冰雪的痕跡,而山道兩邊鮮紅的野果熟透了,讓這姑娘變得貪婪了,一路上她都摘著各種野果往嘴里送,嘴唇也越發(fā)地紅潤起來。而在幾個月前,在攙扶一個老人下山時,一塊山巖突然滾落下來,為了護住那位老人,她受傷了,幸運的是,那塊石頭沒砸在要命的地方,砸在腳踝上。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她受過傷,也不知道她流過的鮮血,到底留在了哪一個地方。看得出,她是走慣了這條路的,跟著她繞來繞去的,我都快被她繞迷糊了。
我氣喘吁吁時,她頑皮地問我,你覺得還有多遠?
那天,她也這樣頑皮地問那些游客。
記得,她受傷后,一個小伙子上來攙扶她時,她回給他一個笑。她說,那個老人其實不是她背下來的,就算不受傷,她也背不下來。游客中還有那么多男人,又怎么會要她來背呢?如果真是那樣,她首先會對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絕望,然后,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她不是人們傳說中的文花枝,但她是一個和文花枝一樣愛笑的姑娘,那么痛,她還在笑,還在頑皮地問,你覺得還有多遠?她這樣問的時候,給人一種錯覺,一種信心,很近了,快到了。這也是我的錯覺。你會在這樣的錯覺中忘記真實的距離,忘記疼痛。這條路其實很遠,哪怕現(xiàn)在這樣晴朗的天氣,我也跟著她走了三個多小時。
有件事很有趣,這姑娘后來收到了一封情書,是那個攙扶她的江西小伙子寫來的——我愿意攙扶你走一生,因為,你是值得我攙扶一生的人……
這無疑是災難中發(fā)生的最浪漫的一件事,有著豐富的潛臺詞。但這姑娘告訴我,她今年五一節(jié)剛結(jié)婚了,對象是個當兵的。
從山上下來,很意外地,看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兆國。他就站在離我們十來步的地方,出神地瞅著山上空蕩蕩的一大塊凹陷下去的地方。那里可能是雪災過后的一片泥石流造成的塌方。我猜測,他可能是來這里視察災后重建的,他的目光有很長時間都沒有收回來。說是大雪無痕,但畢竟還是留下了那么多災難深重的痕跡。
當我下意識地瞅著那個方向時,我的目光也深沉起來。
天塌下來了
從永州到郴州,我繞開了高速和國道,選擇了一條很難走的鄉(xiāng)村公路。
祁陽,祁東,常寧,白石故里,歐陽海的故鄉(xiāng)……
一直到桂陽、郴州,和我預料的一樣,滿眼的,一望傷目的,全是暴風雪過后千瘡百孔的遺留痕跡。我知道真實的事曾在這里發(fā)生。在這車窗之外,就是一場巨大的災難發(fā)生的地方。我坐的那輛又老又破的長途客車,一路上熄了好幾次火,每隔個把小時,就要停在路邊,給跑熱了的車子加水,還要往發(fā)熱的車輪上澆水。而這條路,在京珠高速和國道被堵的時候,就是一條分流車輛的重要路線。這也讓我理解了,為什么當時有那么多車輛不愿分流,這樣一條七彎八拐的路,仿佛正在穿越另一個遙遠星球上荒涼的隕石坑。它在天氣晴朗時尚如此難走,何況在那樣的冰雪天。從永州到郴州,如果走高速,也就兩個來小時,我卻在這樣一條道上走到黑,那是真正的一條道走到黑,上午10點多出發(fā),到郴州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而它把我拖進的那個車站,也是郴州城最偏僻的一個車站。
我希望看到并且記錄一下更真實的東西。譬如說,那些高速公路兩旁你現(xiàn)在基本上看不到災害的痕跡了,一切都得以迅速修復,而在這條一直沒修復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你還到處都能看見倒塌的房子,雪崩后被泥石流沖毀的渠道,田園,還有許多你看不見的災害,也就是老百姓常說的有災不見災?;蛟S,只有深入了這樣荒僻而貧瘠的地方,你才會更加清醒,災難的真實,和災難之后重建與修復的漫長過程也同樣真實。
聽當?shù)氐臒熮r(nóng)說,沒個三五年怕是恢復不過來。
在半路上,車子出了故障,停了很長時間。我去附近村寨里上茅房時,碰到一個拾糞的跛腿老漢,老人個子高高的有些佝僂,耳朵上支棱著一根紙煙,兩只耳朵上稀疏的毛發(fā)白得像兔子。我們很自然就嘮起嗑來。路上的牲口糞很多,他用釘耙拾掇著,唉,他抖動著跛腿嘆息,這地以后留給誰種???——不用說,這里和別的地方一樣,留在村莊里的多數(shù)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和體弱多病的婦女,就像老人的嘆息,這村子里三十歲往下的人,誰還會干農(nóng)活???誰還知道二十四節(jié)氣?。?/p>
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山地可能特別適合種煙葉,我看見在老漢背后是大片的黃煙地。但在地里干活的全都是些老漢,有些老漢大約是太老了,跪在壟溝里慢慢地往前拖曳著,不停地扯掉一些多余的苗子和野草。不用說,村里四十歲往下的農(nóng)民全都去了城里和南方的工廠,做了農(nóng)民工。你說他們是農(nóng)民工,他們其實早就不是農(nóng)民了啊。
走進任何一個鄉(xiāng)鎮(zhèn),幾乎都有農(nóng)民跟我嘮叨。
他們怎么就這樣苦?。?!而一場暴風雪,無疑讓這些原本貧窮的鄉(xiāng)下人更加雪上加霜。從歐陽海的故鄉(xiāng)一直向東南方向走,都屬于冰災寒極的范圍,是冰雪災害最嚴重的山區(qū)。這里是湘南的高海拔地區(qū),整整被冰封了二十九天。老漢說,開始都以為是下雨呢,沒看見雪,好像下起了大雨,又不是雨,落在身上邦邦硬,像冰雹,又不是冰雹。反正這家伙他這一輩子是沒見過,你看著像雨,打在身上像冰雹,一落到地上就凍硬了,變成了冰疙瘩,又好像,還在落著時就變成了冰疙瘩。
有一件事顯得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說是神奇。老漢說,好多鳥雀都凍死了,你看見一個什么鳥雀,它還在天上飛呢,忽地一下,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冰疙瘩,走近一看,里面包著一只鳥雀,那只剛才還在飛的鳥雀,已被凍在了冰層里面,小嘴還張著,要叫喚的樣子——老漢一邊深深地喘著氣,一雙蠟黃的眼珠子鼓突出來盯著我,唉,你說這個事,我這輩子都沒見過呢,八成是老天爺要下來收人了哩!
這里,我發(fā)現(xiàn),聽一個鄉(xiāng)下老漢的描述,的確比那些氣象專家的分析要傳神。不過,專家的分析也許更精確,他們說,道理其實很簡單,南方的大部分災區(qū),尤其是災情最嚴重的地區(qū),冰雪都不是罪魁禍首,而是這種你無法命名的自然現(xiàn)象,就像這只麻雀,那種看上去像是雨水的東西,澆在它身上,又迅速凝結(jié)成冰,它就成了一個冰雕的樣子了。冰災寒極的郴州,同這只麻雀一樣,就被凍在冰層中間,你看見到處都是冰,房檐上,電桿上,鐵塔上,電線上,冰雪不是降落在上面,準確地說,這一切都在冰層里面,被冰雪包裹了。而災難的曠日持久,災難的強度,無數(shù)電線的斷裂和鐵塔的倒塌,以及破冰除雪的難度,無不是這種罕見的災難造成的,真的,太罕見了,別的地方是五十年一遇,郴州不是,最少也是百年一遇!
車還停在那里。那個遲遲沒有排除的故障,仿佛是要特意給我留下更多的時間。我想去看看老漢在冰雪中垮塌了的房子。
拐過一個山丘,又拐個彎,沿著一條印滿了牛蹄子窩兒的鄉(xiāng)村土路走進寨子里,一看就是一個貧困鄉(xiāng)村。路上看見了個流鼻涕的小孩,老漢上去給他揩了。而我只有本能的厭惡。我問,這是你孫子?老漢搖頭,說是個沒爹的孩子。他爹呢?死了。塌在房子里的亂石里了。
透過雜亂的樹葉看去,有一種長滿了苔蘚的巖石。千百年來,這里的山民還是從山上采石筑屋,他們用大小不一的石頭和粗坯的泥磚壘房。也許更早,在后穴居時代就開始了。這里的石頭都是花崗巖的,筑起的房子應該是很牢固的。但村里的許多房屋還是被冰雪壓垮了。
這房子怎么就倒了?這石頭的碉堡一樣的房子怎么就倒了?
請原諒我,總要問一些這樣愚蠢的問題。腦子里亂得很。
難道這一切都是拉尼娜造成的?老漢不知道拉尼娜,天知道。
老漢板著粗糙的臉孔,以一種苦笑而悲憤的表情無奈地看著我。怎么倒的?天知道怎么倒的?天知道……
他們把這樣的天氣叫鬼怪天氣。這鬼怪天氣一度讓他們非常驚恐,連村里最老的老頭老娭毑都沒見過,很多村民紛紛殺雞,用雞血噴煙葉來祭神禱告。
老漢說,屋子倒塌時,天剛剛黑,他還在后屋里喂豬,眼前突然一黑,就像天整個地塌在了身上,天塌下來了!——我緊張地看著他。他渾身僵直地靠在墻上,他說,好在,當時幾個兒子姑娘都沒在家,都在外地打工,被冰雪阻隔著,回不了家。家里只有他和老太婆。他的神志還算清醒,陷在一大堆亂石之間,還大聲喊叫著在柴房做飯的老太婆。他喊得聲嘶力竭,也沒聽到回答。一片黑暗,一片死寂。連狗叫聲都聽不見。后來,他就咬牙切齒地搬著身上的石頭了。費老大勁搬開一塊,又擠壓上來一塊。這個事實上被石頭埋葬了一生的老漢,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一輩子也搬不開壓在他身上的石頭。在他被這石頭埋了一夜之后,才有村里的老鄉(xiāng)過來,幫他搬開了石頭。老漢居然沒死,十個手指頭全磨禿了,滲著血。一條腿被壓斷了,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一跛一跛的。他也沒有上醫(yī)院去治,這么大歲數(shù)了,跛就跛吧。老太婆也沒死。一頭豬被壓死了,不過正好宰了過年。除了這石頭房子和一些扔掉也沒人要的破舊家什,老漢幾乎沒什么太大的損失。村長家那損失才叫大哩,一座嶄新的洋磚瓦房稀里嘩啦地全倒了,聽說要值七八萬。
我看見了,進寨子的一條土路,兩旁還有許多折斷的大樹,竹子成片地倒伏在地,卻依然在頑強地生長,生長出翠綠,還有竹筍。老漢說,最不容易死心的就是竹子,過不久它們就會自己長起來,不用人扶。而我有些驚喜地看到,老漢的石頭屋又建起來了,蓋著嶄新的紅瓦。我剛剛開始采訪時,就從湖南省有關部門獲悉,湖南省各級民政部門已全面開展倒損房屋的統(tǒng)計、核定和因災倒房恢復重建工作,他們承諾,要確保倒房災民在今年5月底前搬進新房。聽他們說,自冰凍災害發(fā)生以來,湖南省對那些倒損房戶和自救能力弱的重災民,按照每人每天三元左右的標準,安排好一個月的生活費,這錢已分發(fā)到戶到人。對無經(jīng)濟來源的特殊困難對象,給每個人安排了兩個月到三個月的生活費,也是每天三元的標準,三個月,九十元。此外,對災民建房的各項行政性收費進行減免,對全倒戶每戶補助五千元。這老漢就屬于全倒戶,看了他的新房子,就知道政府的承諾提前兌現(xiàn)了。
每天三元的補助,每戶五千元的補助,雖是杯水車薪,但對于一個發(fā)展中國家的政府,一個中西部地區(qū)的省份,應該說已經(jīng)盡力了。老漢告訴我,五千元,剛夠買屋頂上這些紅瓦,而石頭是不要錢的,只要有力氣,房屋上的舊檁條、舊椽子,從冰雪里摳出來后,大都還頂用,那些倒下來的樹,劈了,剝了皮,也能派上用場,這不,屋子說蓋就蓋起來了。我看見屋梁上掛著的臘魚、臘雞,還有很大一塊臘肉,熏得油煙烏黑的,鄉(xiāng)下人靠這些東西可以有滋有味地過完他們一年的日子,甚至過完他們的一生。
而就在老漢這散發(fā)出泥水氣息的屋子后邊,我看見還有不少人正在蓋房子。干活的都是些老漢,打著赤膊,抬著從山上挖來的石頭,吃力地向前彎著腰,嗨喲嗨喲嗨喲地喊著號子走過來了。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以一種習慣性的袖手旁觀的姿態(tài),注視著他們,腦海里又開始翻騰那個西西弗斯神話。不管人類所干的這一切有多么徒勞,你都會想到一個與災難緊密相連的詞——自救。他們在自救。他們甚至就像這一根根竹子,一段時間過去,不要人扶,自己就會重新長起來。我的目光一直追著那些超負荷的脊梁,那銅亮的脊梁、黑汗閃爍的農(nóng)人的脊梁。他們總讓我想到自己的農(nóng)民父親。
不管生活多苦,他們都不會停止勞作。對于他們,活著的意義,就是日復一日地重復勞作,并等著冥冥中的下一場災難降臨。而在一場新的災難降臨之前,他們平和的心境依然和平常的日子一樣從容。他們不但重新蓋起了倒塌的房子,還把受損的黃煙苗子都一棵一棵補上了。路兩邊,一望無際的黃煙,一片片涌入眼簾的鮮艷的蔥綠。5月,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天很藍,陽光很好,山林里原野上到處都傳來陽雀子、布谷鳥、野雞和斑鳩的深情而不知疲倦的叫喚聲,有各種果實發(fā)育成熟的味道在四周慢慢縈繞,彌漫。然而,就在我這樣浮想聯(lián)翩時,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有烏云緩慢地飄移過來。
重新上路后,突然下起了大雨。
身為南方人,我知道這不是一般的降雨。晚上,我剛在郴州住下,就從《新聞聯(lián)播》里得知,這是今年首次大范圍強降雨,才剛剛開始進入雨季,南方部分省份就有很多村寨的房屋被淹。隨后幾天,我一直密切關注國家防汛抗旱總指揮部的最新統(tǒng)計數(shù)字,到5月底,強降雨已造成貴州、湖南、廣西、江西等省區(qū)四十八人死亡、二十多人失蹤。其中,在近年冰雪災害最慘重的地區(qū),還出現(xiàn)了特大暴雨,河流水位迅速上漲,大雨同時引發(fā)山洪、泥石流等地質(zhì)災害。又是房倒屋塌,又是交通、通信、電力設施損毀,又是死亡失蹤。據(jù)預測,這次強降雨過程將持續(xù)到七月份,降雨范圍將覆蓋江南、華南的大部分地區(qū),主要集中在湖南、江西、貴州等地……
老天,這個暴雨成災的范圍不就是今年冰雪覆蓋的范圍嗎?上天為什么要選擇同樣一個地方,讓他們?nèi)绱祟l頻受到傷害呢?
在我記錄著這些文字時,我一直在為那些老鄉(xiāng)提心吊膽。
我真不愿意聽到他們又一次發(fā)出悲慘的嘆息——天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