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尼采和隱居于特里伯森時期的瓦格納
尼采到巴塞爾大學入職了,他搬進了自己選定的住所,認識并拜訪了同事們。但是這一切并不能抹去瓦格納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影子。到巴塞爾三個星期后,他和一些朋友們?nèi)ニ目ずh足。一天早晨,尼采離開了朋友們,一個人徒步走在河邊,瓦格納的隱居處特里伯森正在這條河邊。瓦格納的住處在湖中之上,那個小岬深入湖中,一座寧靜的別墅和花園靜靜地矗立在它的上面,即使站在遠處,都能看見莊園里那高高的白楊,它們綿延成了一片。
此時大門緊閉著,瓦格納的住所掩映在樹木之中,尼采站在外面按響了門鈴。在等待開門的過程中,尼采環(huán)顧四周進行了認真的傾聽,一陣和聲傳了過來,隨即一陣腳步聲也傳了過來,將和聲掩蓋了。很快,一個仆人走出來打開了大門,尼采將自己的名片遞給了他,仆人將尼采留在門外,接著尼采又聽到了相同的和聲,這和聲哀而不傷,在院子里回環(huán)往復著。遲遲未現(xiàn)身的主人停止了演奏,但幾乎同時又開始了他的練習,忽高忽低的調子從莊園里飄了出來,直到再一次變調,重新又回到了原先的和聲。仆人再一次從屋子中走了出來。他說瓦格納先生想知道來訪者是否是他那天晚上在萊比錫見到的那個尼采先生。尼采說是的,仆人接著說:“那么尼采先生不介意午餐時再來吧?”但是尼采考慮到自己的朋友們還等著他,于是不得不拒絕了這一提議,仆人再一次離開了,等到他再來時,他帶回了瓦格納新的一條口信:“那么尼采先生是否愿意在圣靈降臨節(jié)的那個星期在特里伯森度過?”尼采喜歡這個邀請,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在瓦格納一生最鼎盛的時期,尼采開始與他交往。這個偉人離群索居,遠離公眾場合、記者、大眾,獨自一個人生活。他剛剛與李斯特與德古特夫人的女兒、已經(jīng)離婚的漢斯·馮·布婁夫人結婚。瓦格納的新夫人是個令人艷羨的女子,她繼承了父親和母親的天賦。但是抱殘守缺的德國法利塞教徒們對這次挑戰(zhàn)世俗的婚姻感到大為不滿。瓦格納此時正在隱居中完成他的作品:這部作品極其宏大,由連續(xù)四幕的龐大歌劇組成。瓦格納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不是為了人們的享樂,而是為了擾亂和拯救他們的靈魂。這部作品超乎尋常的宏偉壯觀,因此在瓦格納的眼中,沒有一個觀眾配聽它,沒有一個歌唱隊配演唱它,沒有一個足夠寬闊、足夠輝煌的舞臺能夠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它。這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它必定會讓全世界都拜倒在理查·瓦格納的腳下。此時,瓦格納已經(jīng)完成的作品有《萊茵河的金子》、《女武神》,而《齊格弗里德》(1)也在創(chuàng)作中,并已經(jīng)接近完稿了。在這部偉大的作品中,他慢慢找到了大師的感覺,因為他能夠主宰自己的作品并且把整個作品視為一體。
但是瓦格納卻并不是完全的快樂,他的歡樂中混雜著不安和憤怒,他不是那種得到社會精英褒獎就會沾沾自喜的人。他是個博愛的人,他為人類的所有夢想感動著,同時他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關照到所有的人。他需要聽眾,想要聽眾聽他的作品,理解他的作品,他總是期許德國人民能夠跟上他的腳步,即使他們步子緩慢也沒有關系。他在自己的書中高聲呼喚:“幫助我,你們已經(jīng)漸漸有了力量,但是不要因為你們的逐漸強大而忽略了那些曾是你們精神導師的人們:路德、康德、席勒和貝多芬。我是這些大師的繼承人,請你們助我一臂之力,給我一個可以讓我自由表達的舞臺!我需要愿意傾聽并且理解我的聽眾,去做那樣的聽眾吧!幫助我,這是你們不可推卸的責任,我給予你們榮光作為你們支持我的回報?!?/p>
我們可以想象到尼采的第一次拜訪。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舉止溫和,眼神熾烈深沉,雖然他說話緊張,但他的臉上留著長須,滿是青春的模樣,而此時五十九歲的瓦格納老當益壯、精力充沛、容光煥發(fā),充滿直覺、經(jīng)驗、愿望和期待。他們的第一次會談是什么樣的呢?歷史沒有留下相關的記載,但是毫無疑問,瓦格納在會談中重復了他作品里的思想,并且滿懷希望地對尼采說:“年輕人,你也必須幫助我?!?/p>
那晚氣氛融洽,二人之間相談甚歡。等到尼采該告辭離開時,瓦格納決定陪伴他年輕的客人沿著河畔散步。他們一起出了門,對此尼采感到異常興奮。他終于實現(xiàn)了長期以來的希望,這個希望使他備受煎熬,夜夜輾轉反側。他一直想找到一個人去熱愛、去崇拜、去傾聽,最后,這個配做他老師的人終于來到了他的身邊,而且對于這樣一個偉大的人物,無論尼采用怎樣崇拜的方式去熱愛他都不會顯得過分。尼采徹頭徹尾地拜倒在了瓦格納的腳下,他決定全身心地服務于這個孤獨而又富于靈感的人,他愿意為了他去與麻木的群眾戰(zhàn)斗,甚至是和德國的學院、教堂、議會和宮廷戰(zhàn)斗。那么瓦格納對尼采的印象又是怎么樣的呢?毫無疑問,得到了這個年輕人的支持,瓦格納感到非常開心。他從一開始就認識到了這個年輕的來訪者的天賦異稟。他能夠跟他進行交談,在交談的過程中,他不僅僅給予了尼采非凡的思想,他甚至還能夠從尼采那里得到回饋,幾乎沒有人能夠給予他這種樂趣。
幾天后,瓦格納的幾個關系很近的朋友從德國來到了特里伯森,他們是來慶祝他們老師的六十大壽的。尼采同樣受到了邀請,但由于這時他正在準備自己在巴塞爾大學的首次演講,因此他不得不拒絕了這份盛情。此時的尼采急切地想把他業(yè)已形成的教育觀念表達出來,為此,他選擇了荷馬的風格問題作為自己在講學期間的研究課題,這個課題的內(nèi)容是分析古代學者和喜愛荷馬作品的藝術家之間的分歧,而尼采的觀點是,藝術家的判斷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學者必須以接受藝術家的判斷來對這場分歧進行解決。學者們大量引用了歷史成果,他們通過考證的方法試圖恢復這兩部史詩,使得現(xiàn)在流傳的文本盡可能地接近原來的內(nèi)容,但這樣的考證絲毫沒有解決問題,也不可能解決什么問題。不管怎樣,現(xiàn)在流傳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已經(jīng)很清楚了,如果歌德選擇這樣說:“這兩部史詩是同一個詩人的作品?!蹦敲磳W者們也無話可說。語言學家的工作十分狹窄,但是他們的工作卻是有用的和值得尊敬的。讓我們記住尼采在就職演說結束時所說的話:僅僅在幾年前,這些絕妙的希臘杰作還被埋在一大堆偏見里面,正是這些學者們孜孜的勞動拯救了它們,為我們保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語言學既非繆斯也非美惠三女神,他們既沒有創(chuàng)造這個誘人的世界,也沒有譜寫不朽的音樂。但是他們保存了這些藝術,我們必須感謝他們,是他們讓這些被人們遺忘、幾乎不可辨識的音調再次在人們的耳邊響起,這是一個偉大的事業(yè)。
正如從前繆斯們降臨在那些愚民中間一樣,如今這些使者獨自走進了這個苦難深重的世界,并且通過艱辛的努力喚醒了沉睡中的諸神,讓我們看到他們那美麗光輝的形象,并向我們描繪了一個神奇遙遠、幸福安康的蔚藍色家園,以此來安慰我們的靈魂……
巴塞爾的中產(chǎn)階級們十分贊賞尼采的演講,聽眾大批涌來,聆聽這個聲名遠播的年輕天才教授的演講。這樣轟動的成功令尼采陶醉了,他的思想甚至傳播到了另外一片奇異、遙遠的蔚藍色土地——特里伯森。6月4日,尼采收到了一張便條:“請來我家呆上兩天吧?!蓖吒窦{寫道,“我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樣做到的,我還從未在我的德國同胞那里獲得過這般的歡欣。趕緊過來拯救我仍然不肯放棄的永久信仰吧。和歌德他們一樣,我把這信仰稱作是德國自由里面的信仰?!?/p>
尼采這個時候正好有兩天時間的空閑,而且從此以后他就成了這位大師家里的??汀K麑懶艑ε笥褌冋f道:
“瓦格納符合我們的所有想象。他具有一顆富有、偉大、高尚的靈魂,他個性強烈,富有魅力,熱愛一切知識,他的人品值得所有人向他給予愛戴……但是我必須就此打住,不然我會被視作王婆賣瓜的……”
“我求你,”他又寫道,“不要被那些新聞記者和音樂評論者們所寫的關于瓦格納的任何評論所騙,沒有人理解他的思想,沒有人有資格評判他,因為他不是以這個世界為基礎而生存并且獲取成就的,反過來,世界會迷失在他的藝術氛圍里。瓦格納被理想主義、人道主義深深支配著,以至于我覺得自己是在跟一位神打交道?!?/p>
巴伐利亞國王路易二世曾經(jīng)邀請瓦格納寫過一篇關于社會形而上學的短文。但最終這篇獨特的論文被視作是在蠱惑年輕浪漫的國王而被官員們禁止出版,瓦格納讓這篇文章在親朋好友間流傳開來。瓦格納也將它給了尼采,尼采回家之后十分專注地閱讀了這篇文章。這篇文章深深地影響了尼采,以至于在尼采以后所有的作品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子。這里有必要談一談這篇文章的性質。
1848年,瓦格納是個社會主義者,文章就從解釋自己從前這個錯誤開始。在瓦格納看來,自己的錯誤并不是他曾經(jīng)擁護人人平等的思想,他的內(nèi)心渴望美與秩序,換言之,如果渴望優(yōu)越,那么一個人就不可能接受平等的思想。但是瓦格納卻希望人性能夠從較低級的奴役狀態(tài)中獲得自由,并且可以在上升后輕易地理解藝術的高度。而現(xiàn)在瓦格納認識到他在這一點上犯錯了。
他寫道:“盡管我的朋友們有著非凡的勇氣去探求,但是最終卻都失敗了,這種徒勞讓我明白,他們都成了一個基本錯誤的犧牲品,他們都沒明白,這個世界無法滿足他們的要求,也不會向他們提供任何東西。”
瓦格納的觀點很明確,他承認群眾的力量,但卻認為他們付出的熱情是徒勞的,而他們的合作也是心口不一的。他曾經(jīng)相信群眾能夠推動文化的進步,如今卻發(fā)現(xiàn)他們甚至都不能夠齊心協(xié)力地保持已有的文化。他們心中所牽掛的只是那些世俗的、基本的、暫時的需要。對他們而言,所有高尚的目標都讓他們無法企及,因此也與他們無關?,F(xiàn)實留給我們的問題就是敦促我們讓群眾心懷熱情與愛,讓他們?yōu)槌阶约豪斫饬Φ奈幕ヅΨ瞰I?其實所有政治問題的本質都在這里。其實大自然就是這樣的,沒有人會知道它的結局,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無償?shù)貫樗罩?。大自然究竟有何魔力,獲得了群眾如此的執(zhí)著?其實它欺騙了它的子民,它把他們置于對一種永恒的幸福保持希望的狀態(tài)中,但是這種永恒似乎永遠都無法到來。它賦予了他們執(zhí)著和忍受的天性,這種天性令最卑微的動物自愿承受著長期的犧牲和痛苦。所有的生物都被幻覺籠罩著,它們堅定不移、持之以恒地去掙扎和受難,追求著永遠無法到手的幸福。
瓦格納認為,管理社會可以用與此相同的技藝。想要社會得以延續(xù),就必須要利用這種幻覺,而統(tǒng)治者的任務就是要保持和擴大現(xiàn)有的幻覺。愛國主義是這其中最基本的,因為君王是祖國的活的象征,人民的每一個孩子都應被置于對君王的熱愛當中,讓他們在這種情感中長大,讓這種熱愛發(fā)展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種本能,并將其訓練強大,直到他們可以輕易地放棄最極端的信念。
愛國主義可以保證一個國家的長治久安,但卻不足以保證這個國家能夠產(chǎn)生高級的文化。它割裂人性,導致殘忍、仇恨和狹隘的思想。它控制著國家君王的權力。因此,在愛國主義的第一幻覺之外,第二重幻覺,即宗教幻覺,也是必需的,其教義象征著博愛和廣泛聯(lián)合。君王必須要保證這種幻覺在其臣民中的維持。普通人被這種雙重幻覺洗腦之后,就會產(chǎn)生一種自己的人生道路變得清楚,獲得拯救的感覺,從而過上一種幸福和值得過的生活。但同時君王和貴族的生活則比較沉重和危險,因為他們是幻覺的源頭,因此他們也必須去評判幻覺。生活對他們來說毫無遮掩,他們將人生看得清楚,并明白人生是怎樣一出悲劇。瓦格納寫道:“偉人和才俊發(fā)現(xiàn)他們事實上的情況和百姓相同,每天都處在萬念俱灰、試圖自殺的境況之下?!本跫捌渲車馁F族都勇敢地抵抗著這種怯懦的誘惑。不過他們有一種“背對世界”的急切需要,他們創(chuàng)造了寧靜并且自己也需要這樣一種寧靜的幻想。因此藝術要介入,來拯救他們,其出現(xiàn)不是為了提高普通百姓的質樸熱情,而是為了緩解貴族生活的痛苦并增加他們的勇氣。瓦格納在給路易二世的信中這樣寫道:“在我看來,藝術是溫和的希望之鄉(xiāng),我要將它獻給我最親愛的朋友們。假如藝術不能真正完全地帶領我們擺脫平庸的日常生活,那么它至少也要把我們提高到生活本身的至高點。它賦予生活輕松的狀態(tài),它使我們放松身心,脫離苦海,讓我們在迷醉中得到了安慰。”
1869年8月4日,尼采給格斯道夫寫信說道:“昨天我讀了《國家與宗教論》,這是瓦格納交給我的一份手稿。這篇宏文大論的中心是向他的‘年輕朋友’——巴伐利亞的年輕國王解釋他對國家和宗教的獨具一格的理解。瓦格納應該是空前的,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用如此可敬和更富于哲學味的口吻對自己的國王說話。我感到自己被振奮了,這種振奮源自他心中流露出的叔本華精神。和其他人相比,國王更應當理解生命的悲劇本質?!?/p>
9月份,尼采在德國小住后,重新回到了巴塞爾,在這里,他依然重復著巴塞爾和特里伯森兩地的生活。在巴塞爾,他全心全意地工作,學生全神貫注地聽他講課,同事們也和他相處得很友好。他的才智、音樂天賦、與瓦格納的友誼、優(yōu)雅的外表和舉止為他贏得了某種聲望。這里的上流階層都樂意跟他交往,他從不拒絕這些家庭友好的邀請。但在他的心里,最單純的友誼要比社交的所有樂趣都有意思得多。在這個可敬的中產(chǎn)階級城市里,尼采沒有朋友,只有在特里伯森他才能真正感受到內(nèi)心的滿足。
他給居住在羅馬的歐文·羅德寫信說道:“現(xiàn)而今,我也有了自己的神殿。不過我只能在周六和周日去。我的神殿就是特里伯森,那里就像是我的家一般讓我感到愜意。我最近接連去了那兒四次,除此以外,我每周都要往那里寄一封信。我親愛的朋友,我發(fā)現(xiàn)要我在信中把自己在那里的所見所聞和所學到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是不可能的。相信我,叔本華和歌德,品達和埃斯庫羅斯這些讓我們精神振奮的人是仍然活著的?!?/p>
從特里伯森回到巴塞爾后,尼采倍感憂傷。孤獨的感覺壓迫著他。這種情緒在寫給歐文·羅德的信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但同時尼采也表達了自己對工作仍然抱有希望。
“唉,我親愛的朋友,我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什么事能讓我感到稱心,我一遍遍地品嘗著孤獨的味道。啊,如果我生一場大病,就能得到和你交談一個晚上的機會的話,我想我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寫信根本不能抒發(fā)我內(nèi)心的情感!人們總是需要別人的推助,而幾乎每個人都會在各個地方被引領。但是當我們充滿了靈感之時,卻沒有人在那里幫助我們,在將靈感付諸現(xiàn)實的艱難時刻,沒有一個人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這是陰沉的時刻,我們只能將那沉重的還未成形的思想放在不為人知的地方,而它卻得不到友誼陽光的照耀?!?/p>
他又寫道:“我正在成為藝術愛好者中的孤獨漫步者,我的友誼有著某種病態(tài)的東西?!彪m然尼采的話語中滿含著痛苦,可他的內(nèi)心卻依然是幸福的,一天,他終于對自己這樣說道,并告誡他的朋友羅德當心他自己所寫的信:“通信總有著揮之不去的弊病。人們總是愿意向別人表達出他身上最好的東西,但事實上,在文字中顯露出來的又只是暫時的東西,這并不能夠代表一個人的全部。每次坐下來給你寫信時,我就會想起荷爾德林(我學生時代最愛的作家)所說的話,‘因為愛,一個人在死前總會付出他最好的東西’。我還記得,我在給你的上一封信中表達了什么。虛無、矛盾、古怪、孤獨。然而,宙斯和秋天神圣的天空懂得它。我總是被一股強大的激流左右著,最終奔向那確定不移的思想。每天,我都沉浸在快樂的時光里,因為我的生活充滿了豐富的感覺和真實的思想,在這些激蕩澎湃的時刻,我總是抓住自己的感覺給你寫一封充滿思想和誓約的長信。我將它投遞出去,讓它橫跨蔚藍的長空,向你而來,將我靈魂中與你心有靈犀的電流交托給你?!?/p>
我們可以大致瀏覽尼采那些明確的思想、珍貴的感覺和錯誤的見解,此時的年輕尼采正在獲取力量,我們可以在他全部的筆記中一探究竟。
在給里奇爾的信中,他這樣寫道:“對我而言,我的學生時代是什么?是在語言學和藝術天空中的暢游。因此我對你懷著異常強烈的感激之情,現(xiàn)在你仍然是我生活中無法邁過的‘命運’。你的幫助非常及時和有用,它讓我從天空中的一顆彷徨的星星變?yōu)橐活w固定的恒星,它讓我改掉了自己的自由散漫,在繁瑣正規(guī)的工作和確實不變的研究對象中嘗到了樂趣,這種樂趣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變化,讓我沉醉其中。能夠得到自己同行神圣的幫助,一個人的付出就會具有與眾不同的含義,他可以享受安寧的睡眠,而在醒來之后,明確地知道每日工作中所需的知識。這個領域不存在庸俗和無聊,我感覺像是正在收集著散亂的知識,并將其最終編訂成冊?!?/p>
尼采編訂成冊的書即是《悲劇的誕生》,尼采在信中闡述的一些觀念即是該書里的主要思想。他一直以古希臘思想為重心,并以一種極富前瞻性、挑戰(zhàn)性的方式對古希臘歷史進行了沉思。他認為,只有擁有敏銳的觀察力,才能成為真正的歷史學家,才能把整個歷史視作一個整體來加以考察。尼采還在筆記里這樣寫道:“語言學方面所有的巨大進展,源自獨具創(chuàng)造性的觀察的結果?!备璧聻槲覀儼l(fā)現(xiàn)了一個清晰寧靜的古希臘,至今我們?nèi)匀辉谔剿魉艚o我們的東西。但是我們應當為自己去進行探索和發(fā)現(xiàn)。歌德的研究重點在亞歷山大時代的文化上,但尼采則對野蠻的原始時代更有興趣。在他十八歲的時候,他就選擇了希臘貴族中的一員,麥加拉的泰奧格尼斯,將他的對句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自那以后,他就憑借本能的指引往那個方向前進。他從那個方向吸取了思考、行動、忍耐和承受痛苦的力量,他還吸取了使其靈魂充滿喜悅的活潑的詩情和夢幻。
最后,在這同一個古希臘,他認為從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老師瓦格納的精神。瓦格納希望復興悲劇,他將劇院當做重新喚醒了人類心靈詩意的工具。帶著“悲劇性”天性的希臘人也有著相似的雄心大志,他們希望通過對神話的復興來引人注意,來達到再次提升和拔高他們的民族的目的。他們?yōu)橹畩^斗的事業(yè)是崇高的,但這些抒情藝術無法調動皮雷埃夫斯的商人、各個城鎮(zhèn)里的民主政治家、集市和港口里的粗俗大眾的興趣,因此這個計劃最終失敗了。這種藝術的方式要求參與者必須要有高尚的思想方式和過于貴族氣的行為方式,因此平民大眾無法參與進來,而貴族卻已經(jīng)被征服了,因此悲劇的精神不再存在。此時,那些民主主義者、枯燥無味的思想家和生活優(yōu)越平靜的卑賤的預言家給理查·瓦格納制造了同樣的麻煩。
尼采在給格斯道夫的信中說道:“我們的世界正日趨猶太化,大眾沉湎于政治和喋喋不休之中,因此他們不能容忍瓦格納富于理想主義的深刻藝術。在大眾中間,瓦格納就像騎士一樣,他與他們格格不入。難道瓦格納的藝術也會像埃斯庫羅斯的藝術那樣遭遇失敗嗎?”類似這樣的思想斗爭總是盤旋在弗里德里?!つ岵傻哪X海中。
尼采向他的老師表達了他在巴塞爾新生的觀念。
我們必須復興希臘文化的思想。我們一直都在老生常談,但這些被我們經(jīng)常談論的東西卻都是虛假的。我們常把“古希臘的歡樂”、“古希臘的寧靜”掛在嘴邊,仿佛這是世間最美的東西,可是這種歡樂寧靜卻已經(jīng)老舊乏味了。在我看來,我們追逐的這些缺少奴隸制時代的迷人魅力。蘇格拉底的精明,柏拉圖的甜美已經(jīng)衰退。相較之下,我們應當去研究那些更為久遠的年代,如公元前7世紀、前6世紀。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感受到歷史質樸的力量和原始的活力。從幼年時期的《荷馬史詩》到成年時期的埃斯庫羅斯的劇作,古希臘在長期的探索之后終于獲得了它自己的直覺和紀律。應當引起我們注意的應是這段時期,因為它和我們?nèi)缃竦哪甏纹湎嗤?。當時的他們和今天的我們一樣,相信自然力中宿命的存在,他們也同樣相信人類必須要規(guī)范自己的德性并創(chuàng)造信仰。他們感受到了悲劇情感,但這種悲觀主義卻并不會讓他們失掉面對生活的勇氣,他們和我們幾乎相同:悲觀主義的生存觀、生活下去的勇氣及建立嶄新的美的意志……
理查·瓦格納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想法很有意思,與尼采的友誼也越來越密切。一天,尼采正和瓦格納呆在一起,瓦格納接到了來自德國的消息,由于背離了瓦格納的建議和指導,《萊茵河的金子》和《女武神》都演砸了,這重大的失敗強烈地打擊了瓦格納,他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雖然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作品不可能為一般的觀眾所接受,他也在心里為自己那宏大的作品設想出了一個不存在的劇院和極為理想的觀眾,但最終的失敗還是使這些努力灰飛煙滅了,作品不受歡迎這一事實深深地打擊了瓦格納,令他萬分痛苦。他那高貴的痛苦感動了尼采。
尼采加入了老師的創(chuàng)作工作。那時,瓦格納正忙著為《眾神的黃昏》譜曲。他不緊不慢,緩緩地進行著,靈感好像是從看不見的源泉里有規(guī)律地涌動出來的一樣,永遠都不會枯竭。就在這些天里,他還為自己寫了一部自傳,他將這部自傳的手稿交給尼采,并且囑托尼采進行監(jiān)督,將這份手稿秘密付印十二本。同時,他甚至還向尼采提出了更為親密的請求。圣誕節(jié)要到了,瓦格納要為他的孩子們準備一出木偶戲《龐奇和朱迪》(2)。瓦格納夫人請求尼采在巴塞爾幫他們購買一些制作精美的魔鬼和天使的小塑像以備演劇的需要。她和藹地說:“在我心里你不是個教授、學者和語言學家,你只是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苯邮芰苏埱笾?,尼采把巴塞爾的各種小塑像都挑剔地觀察了一遍,他對巴塞爾市場上的小塑像都感到不滿意,因此他寫信到巴黎訂購了最可怕的魔鬼和最美麗的天使。圣誕節(jié)時,弗里德里?!つ岵墒苎^看了隆重演出的《龐奇和朱迪》,他與瓦格納、瓦格納夫人及他們?nèi)乙黄鸲冗^了圣誕節(jié),當時的氣氛親近而又甜蜜。瓦格納夫人為了答謝他,送給了他一本法文版的蒙田集作為圣誕禮物。當時,尼采對蒙田并不熟悉,但不久他就深深地愛上了這位作家。那天瓦格納夫人在送禮物時顯得不夠謹慎,因為對一個信徒而言,蒙田的著作是危險的。
9月份左右,尼采寫信給格斯道夫:“這個冬天,我將作兩場演講,演講的內(nèi)容是古希臘悲劇的審美藝術,瓦格納會專程從特里伯森過來聽講。”結果演講那天瓦格納并沒有去,但到場的聽眾還是聽到了尼采精彩的演講。
尼采在演講中描述了一個被狄奧尼修斯的神秘和狂迷所煩惱的古希臘。他似乎想定義古希臘精神中那永恒的浪漫主義。在他眼里,這種精神從公元前6世紀的古希臘傳承到了公元13世紀的歐洲,從未改變過。毫無疑問,尼采也在特里伯森隱居的瓦格納身上感受到了同樣的精神。不過,尼采在演講中盡量回避著直接提到瓦格納的名字。
在出席觀看偉大的狄奧尼修斯悲劇時,雅典人心中迸發(fā)出了自然力的火花,悲劇就是從這種自然力中誕生出來的。在萬物生長的春季,這種感情的爆發(fā)難以抑制,在這個時節(jié),所有人單純的靈魂和整個大自然的生命都被狂暴和譫妄的復雜感情沖擊著。眾所周知,春天的節(jié)日里蔓生出了復活節(jié)和狂歡節(jié),但是這一切都被基督教教會給歪曲了。富有狄奧尼修斯精神的熱烈民眾在古希臘的原始土壤中生長了出來。而在中世紀,群眾們也喜歡圣約翰節(jié)和圣維塔斯節(jié)的歌舞,他們在節(jié)日到來時歡呼跳躍、載歌載舞,從一個城鎮(zhèn)趕到另外一個城鎮(zhèn),狂歡的人越來越多,不斷有人從各個城鎮(zhèn)加入進來。這種狂歡性的事件都產(chǎn)生于人那根深蒂固的天性。當然,醫(yī)生們將這種天性看做是病癥,并對其進行了研究,但是我們不能夠忽略的是,古代戲劇正是從這種病態(tài)生出的惡之花,而且假如現(xiàn)代藝術不是從這個神秘的源頭里噴涌出來的話,那么這就是藝術的不幸。
在尼采的第二個講座里,他考察了希臘悲劇藝術的終結。這個現(xiàn)象很奇特,在時間的過程中,古希臘的其他藝術都緩慢而又突兀地消亡了下去,只有悲劇沒有衰退的跡象。奇怪的是,在索福克勒斯之后,它就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災難一般突然消失了,尼采詳細講述并分析了這場災難,指出整件事的罪魁禍首就是蘇格拉底。
尼采大膽地指責了蘇格拉底這個在眾人心中最受尊敬的人。尼采聲稱這個貧窮的雅典群眾中的一員,對古代詩歌發(fā)出嘲笑并且抑制了古代詩歌。蘇格拉底既不像一個藝術家那樣著書立書,也不像哲學家一般發(fā)表意見。他只是坐在公共場合,給過往行人講解他那有趣的邏輯,他用自己的理論震驚了他們,說服他們?nèi)ッ鎸ψ约旱臒o知和荒唐,并對他們報以嘲笑,強迫他們來嘲笑自己。他對這個民族祖先建立起來的信仰以及支撐道德的神話報以冷嘲熱諷。他公開地表達了自己對悲劇的蔑視。因為蘇格拉底的蔑視,歐里庇得斯開始心神不寧,他的靈感被壓抑住了。此時年輕的柏拉圖聽從了他的新老師的建議,這個本能超越索??死账沟哪贻p人燒掉了自己的詩作,從此放棄了藝術。蘇格拉底將古希臘人天性中的抒情完全破壞掉了,他蠱惑了柏拉圖,并借年輕的柏拉圖之口,將大自然的幻覺當作是一種人類理智可以理解的觀念強加給了普通人。當時希臘人完全處在幻覺之中,他們安居樂業(yè),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十分滿意。尼采將這些篇章寫進了他的作品《悲劇的誕生》。
尼采對蘇格拉底的公然指責讓巴塞爾所有的聽眾都感到震驚。瓦格納在知道這件事后,在1870年9月給尼采寫了一封熱情洋溢卻又極其敏銳的信:
就我而言,我要大聲地贊揚你的行為,好極了!你已經(jīng)找到了真理,并用極其準確的語言切中了要害。對于你這一系列的作品,我懷著滿腔敬意在等待著,在這些作品里,你要面對的對手是普遍流行的教條主義謬誤。但是我依然對你有些擔心,我全心全意地希望你不要一敗涂地。我還要給你一個建議,不要將你驚世駭俗的思想放在你那篇幅短小的小冊子中,人們一定不能接受這些思想。我覺得你已經(jīng)完全摸清了自己的思想,你一定得把這些思想整理出來,用一部規(guī)模較大的著作來論述。到那個時候,你會最恰如其分地為我們描述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那神圣的謬誤。這是兩個奇妙的創(chuàng)造者,因此我們在堅決否認他們的時候也必須要帶著敬慕之情!親愛的朋友,這些本質對于世人來說難以理解,當我們考慮這些時,我們平庸的言辭就會膨脹成為贊歌!而當我們平靜下來進行思考時,我們可以看清自己的本身,心中產(chǎn)生我們能夠且應當寫出一部甚至超越那些大師們的作品的強烈而又清楚的想法,這將是怎樣的一種驕傲和期待??!
尼采寫給瓦格納的信從來都沒有被公開過。這些信究竟是遺失了還是被毀掉了?還是因為心懷怨怒的瓦格納夫人拒絕將其公開?沒有人知道真相。但是從后來的事件中我們可以得知,尼采請求瓦格納幫助自己澄清他思想里最困難的部分。瓦格納是這樣答復的:
我親愛的朋友,和你進行這樣的通信真是讓我感到萬分愉快!你是第一個可以和我嚴肅交談的人。如果沒有你這個朋友,天知道我會變成什么樣。我推脫了其他誘人的計劃,因此可以擁有大量自由支配的時間來和你一同與蘇格拉底進行戰(zhàn)斗,我對這件事感到愉快,并且放棄了所有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我相信在這件事上,分工合作是件好事。你可以幫助到我,你將我整整一半的工作都承擔了下來,在這樣的過程中,你也許可以獲得你自己的整個命運。就像我在語言學研究方面從未取得過重大成功一樣,你在音樂作品方面業(yè)績平平,所以我們都最好順其自然。我們最好都堅持自己的工作,千萬不要越俎代庖。不過,語言學指引著我投身于音樂工作,而你就繼續(xù)做一個語言學的研究者吧,不過我想提醒你在進行語言學工作的同時,保持對音樂的熱愛。我講這些話是很嚴肅的,因為你曾經(jīng)告訴過我,當今人們都希望一個專業(yè)語言學家墨守成規(guī),在前人的基礎上老老實實地做好研究工作,而我也曾經(jīng)向你表達過相同的意思,一個天才的“十足”的音樂家必須在巨大的限制中荒廢自己。請你告訴我成為一個語言學家的標準,指引我找到那個偉大的“文藝復興”時代吧,在那里,柏拉圖和荷馬不斷交融;在那里,荷馬受到了柏拉圖理念的浸染,成為了超凡入圣的荷馬。
此時,尼采已經(jīng)在準備作品的創(chuàng)作,他計劃在短時間里將其寫出來。2月,在寫給羅德的信中他這樣說:“我和科學、藝術、哲學的距離越來越近,以至于我覺得自己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是一個半人半馬的怪物?!?/p>
然而教授的各種工作打斷了他的創(chuàng)作。3月,尼采被正式授予教授職稱,他為這個榮譽感到高興,并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當中。與此同時,學校還委派他開設了一門高年級的修辭學課,接著他又接受了一份寫演講稿的任務,這篇演講稿是為了祝賀弗里堡大學的鮑姆布拉赫教授執(zhí)教五十周年,并且要用拉丁文起草。因此,尼采有了兩個任務,他沒有逃避責任,一心致力于備課和演講稿的寫作。而4月到來的時候,尼采的工作任務更重了。里奇爾創(chuàng)辦了一份名為《萊比錫社會語言學論壇》的雜志,他懷著強烈的期待希望自己的得意門生能為它寫一篇論文。尼采接受了老師要求撰稿的請求,并請求羅德與他一起合作。
1870年,普法戰(zhàn)爭爆發(fā)。當時任巴塞爾大學教授的尼采請長假,他想作為一名看護兵服役。此圖是尼采成為軍人時的珍貴照片。
他在邀請信中這樣寫道:“就我自己而言,我對自己這份新的任務有著強烈的責任感。雖然這項工作會讓我在時間分配上窮于應付,但我仍然會全力以赴。這是創(chuàng)刊號,我們必須齊心協(xié)力。你很清楚,讀者總是會懷著好奇或者惡意去閱讀它,所以它必須要做得十分優(yōu)秀。我已向我的老師承諾要真誠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現(xiàn)在我期待著你的答復?!?/p>
很快,5月和6月接踵而至。在此期間,尼采的事務非常繁忙,尤其是論壇的事情。圣靈降臨節(jié)期間,羅德從意大利回到了德國,歸家期間,羅德中途在巴塞爾停留。這件事讓尼采極為興奮,他想將自己的朋友介紹給瓦格納,并將羅德帶到了特里伯森。他們在特里伯森度過了愉快的一天,但是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正處在深淵的邊緣。接著,羅德離開了巴塞爾,繼續(xù)自己回家的旅途,尼采獨自一人留在了巴塞爾,成為了一件蠢事的犧牲品。此時過分的勞累拖垮了尼采的身體,他被迫放下工作,躺倒休息了。
1870年,那場使歐洲陷入混亂的戰(zhàn)爭的傳聞似乎并沒有引起尼采的興趣。他幾乎對新聞毫無興趣,他不關心時事,這倒不是因為他不關心自己的祖國,而是因為他的想法和歌德的想法一致,德國一直都是藝術和道德的偉大源泉。他的唯一一種因為大眾輿論而產(chǎn)生的不安被他記錄了下來:“不要戰(zhàn)爭,否則政府會因此而變得過于強大。”當然,如果把這個想法看做是尼采的態(tài)度,那還不如將這個視作尼采和瓦格納在特里伯森談話之后所達成的共識。在路易二世統(tǒng)治著的巴伐利亞地區(qū),尤其是德國南部、萊茵河地區(qū),瓦格納聲名遠播,受人歡迎;然而在德國北部,尤其是在柏林,人們卻并不欣賞他,所以瓦格納不希望有任何戰(zhàn)爭危機,因為他清楚戰(zhàn)爭必將會導致德國北政權普魯士的權威進一步增加。在這里提一下,尼采在他的簡短的筆記中指的就是普魯士政府。尼采預見到老師心中的擔憂,在他看來可鄙的柏林,這個由官僚、銀行家、記者和猶太人組成的柏林,最終會取得德國的霸權。
7月14日,康復中的尼采躺在長椅上給歐文·羅德寫信。他向羅德談起瓦格納和漢斯·馮·布婁,談起藝術和友誼之間的種種問題。這封信并沒有完成,當他寫到一半時,便中斷了寫作,只留下一行空格代表他的思路中斷的痕跡。
他這樣寫道:
這個消息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普魯士和法國公開宣戰(zhàn)了,戰(zhàn)爭像魔鬼一樣降臨,我們的文化早已變得庸俗無聊,戰(zhàn)爭又能給我?guī)硎裁茨兀?/p>
朋友,親愛的朋友,我們已經(jīng)見過面了,那會兒還是和平的黃昏。如今,戰(zhàn)爭來臨,我們所有的抱負都意味著什么?也許這意味著走向終結,天啊,這是多么陰沉的景象??!大量修道院必將被修建,而我們將放棄自己的信仰成為第一批修士。
尼采在信末寫上了“忠誠的瑞士人”的署名。這個名字實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但是從字面上可以進行解釋。在獲得巴塞爾大學的教授資格的同時,尼采不得不放棄了自己的國籍。但是這個名字卻遠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么簡單。尼采在這個名字中宣告了自己那超脫的心態(tài):他已經(jīng)決定去做一個沉思者了。
尼采對自己產(chǎn)生了怎樣的誤解?。〔贿^此時的他太年輕、太勇敢、太喜歡自己的民族,因此他不可能對這場戰(zhàn)爭冷眼旁觀。作為一個“忠誠的瑞士人”,他因瑞士人的國籍而免除了兵役,于是他和妹妹伊麗莎白便一起安靜地住進了一個山中客店里。在那里,他寫下了一些論述古希臘、抒情性的文章。在文章中他第一次明確地對狄奧尼修斯和阿波羅精神下了定義。也就是在此時,德國軍隊正在穿越萊茵河并且首戰(zhàn)告捷,尼采面對這個消息并沒能保持絕對的平靜,一想到這次自己沒有為這份豐功偉績?nèi)ケM一份力,一想到自己幽居在山中遠離戰(zhàn)爭的威脅,尼采便思緒萬千。
7月20日,尼采給里奇爾夫人寫了信,在信中他傾瀉了占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孤獨之情。他首先對文明表露出了一種擔心,這種擔心源自斯巴達和雅典的沖突摧毀了古希臘的歷史。
“很不幸,歷史總是在相似的軌跡中前行,自這些軌跡,我們看到同一種文化傳統(tǒng)被諸如此類的民族戰(zhàn)爭的災難所摧毀?!本o接著,他吐露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我對我自己的碌碌無為感到慚愧,我在炮兵團里所學的東西在這個時候正派得上用場,而我也已經(jīng)為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作好了準備,以防戰(zhàn)勢出現(xiàn)逆轉。你知道嗎,基爾的學生全都踴躍地報名參軍了?!?/p>
8月7日早晨,尼采從報上讀到從沃爾特發(fā)出的電訊:德國戰(zhàn)捷,傷亡慘重。這個消息讓尼采再也坐不住了,他離開隱居地,返回了巴塞爾。在征得瑞士當局的同意以后,他參加了戰(zhàn)地醫(yī)療隊,并前往德國參與戰(zhàn)地治療,尼采急切地想?yún)⑴c到那場吸引他的戰(zhàn)爭。他穿越了占領地阿爾薩斯,看到了維桑堡和沃爾特的停尸房。8月29日,他露宿在離施特拉斯堡不遠的地方,那里的戰(zhàn)火照亮了漆黑的夜晚,照徹了地平線。接著他開始向南邊的鄉(xiāng)間進發(fā),此時德國在那里設了一個巨大的野戰(zhàn)醫(yī)院,來自馬斯拉圖爾、格拉沃洛特、圣·普里瓦特的傷員都匯聚于此。由于人數(shù)眾多,很多傷員都難以得到及時的護理,只得等著死于傷痛和傳染病。負責人將一些不幸的傷員分給了尼采進行護理,他和藹而勇敢地工作著。他在工作中感受到了一種獨特的情感,他對這種救死扶傷的工作產(chǎn)生了神圣的感覺,同時他也因這種戰(zhàn)時的狀態(tài)而戰(zhàn)栗。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帶反感地去看待這些普通的大眾。這眾多的人,有的被擊倒了,迎接死亡的命運,有的正等待著沖向戰(zhàn)場。尼采敬重這些英勇的戰(zhàn)士,他細心地照顧他們,關注著他們的命運。在戰(zhàn)爭的威脅下,這些人的心中都帶有捐軀的神圣情感。他們忘掉了自己的想法,沖鋒、唱歌、服從上司、戰(zhàn)死。尼采因無法上陣殺敵而導致的痛苦得到了補償,他從這些人的身上找到了兄弟般的情誼,這種感情沖動使他激情高漲,讓他找到了感情的共鳴,“我的作戰(zhàn)熱情完全覺醒了,但我卻沒法滿足它。此時,不管我是主動上陣還是被逼上陣,我都應當在戰(zhàn)場上??墒侨鹗繀s始終保持中立,這束縛著我的手腳”。
尼采很快便穿過了法蘭西。他接到一個護送傷員前往卡爾斯魯醫(yī)院的命令。
為了躲避車外的寒冷和陰雨,他和另外十一個人一起被鎖在了一輛貨車里,他們在里面整整呆了三天三夜。這些傷員中,兩名傷員得了白喉,剩下的人都患了痢疾。尼采在車上回憶起了他非常喜歡的一個德國的神秘主義者的格言,“要到達真理必須要先走最險峻的路途”。在這趟艱難的旅途中,尼采考驗了自己的勇氣,檢驗了自己的思想。他給傷員們包扎傷口,聆聽他們對生活的抱怨和對戰(zhàn)爭的呼吁。在此期間,他堅持自己的思考。他意識到,在經(jīng)歷戰(zhàn)爭之前,自己腦子里面只有書,而現(xiàn)在他卻懂得了生活。他在細細品味著這種痛苦的磨練,從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遙遠的美。他寫道:“我也有自己的愿望,多虧了他們,我才能夠繼續(xù)自己的思考,現(xiàn)在我處于極端恐怖的環(huán)境之中……我回憶起自己和那些傷員們躺在貨車上的日子,夜晚很寂寞,我就在這寂寞的夜中探究著悲劇的三個深淵——幻想、意志、苦惱。我是如何得到這個自信的結論的?”
尼采帶著疾病和傷員到了卡爾斯魯,他被他們傳染了,患上了痢疾和白喉。野戰(zhàn)醫(yī)院一個不知名的同事對他進行了精心的護理。等到病情一好轉,尼采就立即回到了在瑙姆堡的家。他回家并不是要休息,而是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和思考當中。
他給正在法蘭西作戰(zhàn)的朋友格斯道夫寫信說道:“是啊,戰(zhàn)火改變了我們共同持有的對事物的觀念。我和你一樣,有了上戰(zhàn)場的經(jīng)歷。你和我一樣,這幾個星期將成為我們生命中的新紀元。在此期間,我堅定了自己的原則,我將保留它們,直到我死去……我已經(jīng)返回到了瑙姆堡,目前的問題是身體康復狀況不佳。曾經(jīng)的生活氣氛已經(jīng)被戰(zhàn)爭帶走,像天邊的烏云一樣遙不可及,我能聽到到處都是無盡的哀悼聲。”
1866年7月,薩多瓦戰(zhàn)役讓尼采了解了戰(zhàn)爭,他從中親歷了戰(zhàn)爭的魅力。尼采被心中涌出的簡單素樸、偉大崇高的愿望所深深吸引,因為他從中感覺到自己與民族之間那深深的聯(lián)系。他寫道:“我感受到了一種愛國之情,對我而言,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彼卫蔚刈プ×藘?nèi)心這種突發(fā)的感情,并將它培養(yǎng)壯大起來。
事實上,尼采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因為戰(zhàn)爭而有所改變了。他不再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忠誠的瑞士人”,轉而成為了大眾的一員,他為自己的祖國感到驕傲。這場戰(zhàn)爭改變了他,他對戰(zhàn)爭懷有無限的崇敬。戰(zhàn)爭喚醒了人們沉睡已久的生命力,讓他們的靈魂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它迫使人們在理想的秩序中去尋找一種美和責任的秩序,迫使他們?nèi)ふ乙环N新的結局,雖然這個結局過于殘忍。和平時期那些遭人誤解的抒情詩人和智者,在戰(zhàn)爭年代卻受到了大家的歡迎。那時,人們意識到自己需要他們,因此便洗耳恭聽。此時的他們需要領袖,同時又將眼光投向了天才。在戰(zhàn)爭的壓力之下,人性得到了鍛造,成為了真正勇敢和崇高的人性。
此時的尼采身體還很虛弱,飽受著病痛之苦,但他卻重新拿起了筆。他在筆記上記下了自己的新思想。他認為,古希臘的藝術是在斗爭中鍛造出來的,它反映了一個社會的情況。無論是奴隸們工作的工場,還是自由人持槍弄劍的健身房和廣場,只有二者相結合才能成就摩得斯島的女神那展翅翱翔的形象,而她為了她的同伴去追逐一艘血染的戰(zhàn)船。
戰(zhàn)爭給予了古希臘人天賦。他們歌頌戰(zhàn)爭,把戰(zhàn)爭視作不可或缺的伙伴?!罢沁@些具有神秘色彩的悲劇性人物,將波斯人打得落花流水,反過來,這些勇敢的人們也只能在悲劇中汲取戰(zhàn)斗所需的勇氣。”尼采這樣說。在他的筆記里,我們可以感知到他心靈的跳動,他那渴望未知的古希臘,從而抓住悲劇之本質的夙愿?!氨瘎〉摹边@個詞語不斷出現(xiàn),仿佛是尼采思維的原點,這個年輕的思想家此時就像一個試圖學會新詞的小孩,他不斷在讓自己重復著這個詞語——“悲劇的希臘人征服了波斯人……從至高的創(chuàng)造力和理解力層面來看,悲劇人物就是大自然本身,他在耍弄悲哀……”。尼采的研究暫時可以歸結為三個層次:悲劇的藝術作品——悲劇人——悲劇國家。這三個層次也構成了他作品中的三個基本部分,他想以《悲劇人物》作為此書的總標題。
我們不能因為此書的標題就誤解了他沉思的真正對象,雖然他只是在字里行間中對歷史進行辨識,但他實際是想從歷史的層面上升到社會的層面,從而為自己的國家找到理想的形式。一方面,他看到歐洲的拉丁民族被功利主義和舒適的生活所削弱;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富于詩人、戰(zhàn)士、神話和勝利的德國民族。它必將成為那些逐漸衰落的民族的宗主國。它又該如何去行使這種宗主權呢?從德國的復興中,人們難道不能看到一個好戰(zhàn)而又悲劇、勇敢而又抒情的新時代嗎?人們能夠想象到這一時代,因此尼采應當憧憬這一時代,并將這當做自己的責任。德國該何其榮耀啊,它擁有領袖俾斯麥、戰(zhàn)士毛奇和詩人瓦格納,除此之外,還擁有哲學家弗里德里?!つ岵?。尼采從沒有將這種想法付諸筆端,但他的內(nèi)心卻存在著這種信念,因為他從來都不懷疑自己的天賦。
尼采沒有因為自己的得意走上歧途,他為自己的祖國設計了一幅理想的圖景,但他卻從沒有忽略祖國實際上還存在著人性,甚至過于人性的東西。
10月和11月初這段時間里,尼采和家人住在瑙姆堡。這里狹隘的風土人情讓尼采感到很不舒服,他也不喜歡這里的平民百姓和官僚們的粗俗之氣。瑙姆堡位于普魯士,尼采打心眼里不喜歡普魯士人。他們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普法之間的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梅斯投了降,這便意味著法國最出色的軍隊被俘虜了。德國人為這個消息而感到激動,一種極度興奮、驕傲自負的情緒在德國民眾中蔓延了開來。尼采并沒有從眾,但這一次他似乎對民眾太嚴厲了,他不知道,此時勝利的消息對沉于戰(zhàn)爭泥沼的人民來說是一種心理安慰。但是,尼采對這個消息感到厭惡和驚懼。
他給朋友格斯道夫寫信說:“我擔心我們將不得不為我們民族的輝煌勝利付出沉重的代價,對于這種情況,我是萬萬不愿見到和同意的。我敢打賭,普魯士絕對是一個對文化威脅極大的強國……想要成就偉業(y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我們在面對任何還未弄清的事情時都應當保持清醒的頭腦。我們必須要保持警惕,這樣我們的勝利果實才不會為任何暴亂之徒所竊奪,依我之見,這些成果才是最重要最值得我們珍惜的東西,就連最英勇的軍事行動和我們民族的振興也無法與之相提并論?!?/p>
隨后,一份宣言深深地震撼了尼采。當時正是貝多芬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日,但德國人由于沉浸于戰(zhàn)爭當中,忘記了舉行紀念活動。對此,瓦格納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它十分強大,以至于喚起了德國民眾對另外一種榮耀的回憶,瓦格納在宣言中疾呼:“德國人,你們是勇敢的,但請你們在和平中也保持這種勇敢……現(xiàn)在是1870年,沒有什么比紀念偉大的貝多芬更配得上你們作為勇敢者的驕傲。讓我們紀念我們這個民族偉大的先驅和開拓者吧,我們必須要用足夠配得上他的成就的儀式來紀念他。此儀式不能遜于慶祝勇敢的國民之勝利的儀式,因為像貝多芬這種偉人,給世界帶來了無窮的歡樂,這樣的貢獻要比征服者們的貢獻更為崇高。”
“德國人,你們生性勇敢,但請你們在和平中繼續(xù)保持勇敢吧!”——尼采被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對老師的思念再次涌上了心頭,因此他拖著還未完全康復的身子,離開了瑙姆堡。
他又見到了瓦格納,但是這次見面卻并沒有使尼采稱心如意。此時的瓦格納似乎失去了身處逆境時的精神高度。他的快樂里面加入了一種庸俗的東西。德國人的勝利使得他改變了自己從前對普魯士人的看法,現(xiàn)在他正以巨大的胃口心安理得、津津有味地“咀嚼法國人”。但是他還是堅持了自己最后的原則,他還是拒絕前往柏林去接受高官厚祿的提議,他不愿意接受普魯士帝國桂冠詩人的身份。對他的這種做法,他的信徒們滿懷敬意。
在巴塞爾,尼采又找到了一個知己——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這個知己傾聽著他的牢騷,并與他惺惺相惜。布克哈特在人文學科和文化方面成就卓著,但他卻性情憂郁,憎恨一切野蠻行為、戰(zhàn)爭以及由此造成的破壞。布克哈特居住的巴塞爾是歐洲最后一個保持獨立和古老風俗的城市。對此,布克哈特深感驕傲,布克哈特不喜歡那些擁有三四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因為照他最喜歡的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對城市的構想,“這樣安排的話,市民的人數(shù)就不會越過一萬,這樣,他們就能一起在廣場上聚會”。
布克哈特研究了雅典、威尼斯、弗洛倫斯和西恩納。他推崇古代和拉丁語族的風紀,而德國的強權政治讓他感到害怕,因此他對德國風紀保持著一種適度的尊敬。布克哈特和尼采成為了同事,他們經(jīng)常在課間會面,一起交談。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在那個用紅沙石砌成的大教堂和萊茵河之間的平臺上散步,各式各樣的游客總是俯靠在那個平臺之上。萊茵河在平臺之下潺潺流過,看起來年輕而又充滿生命力。風格簡潔的巴塞爾大學就坐落在萊茵河與博物館之間,離兩者都很近。
這兩個學者總是在思想上進行交鋒。由阿蒂卡和塔斯卡尼這兩個小城邦遺留給我們的那種脆弱的經(jīng)常破裂的文化和美的傳統(tǒng)如何才能繼續(xù)?法國在文化保護方面做得很好,它知道怎樣去保持各種審美方式和審美教育。但是普魯士在處理這個問題上是否具有同樣的素質呢?尼采依然懷揣著希望,他說:“也許,這場戰(zhàn)爭將改變我們古老的德國,我想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之后,它會更有氣魄,并擁有更加高雅的趣味?!毖鸥鞑肌げ伎斯伛雎犞?,“不,你總把現(xiàn)在的人們看做古希臘人,對希臘人而言,戰(zhàn)爭確實具有教育的作用,但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和以前不同。它是膚淺的,它們不會影響、糾正資產(chǎn)階級及其放任自流的生活作風?,F(xiàn)代戰(zhàn)爭極少發(fā)生,它們的影響會逐漸減弱并被人們遺忘。因此它們并不會起到訓練大眾思想的作用”。對此,尼采是如何作答的呢?尼采也不太自信,從他在給歐文·羅德的信中流露出了這種情緒:“我非常著急,只要一想到不遠的將來,我就覺得我們要回到中世紀……你要當心,當普魯士從不相容的文化中解放出來時。奴才和教士們會像雨后林中的蘑菇一樣從土壤里鉆出來,他們將把整個德國帶往深淵。”
布克哈特長期隱遁于自己的記憶和書本當中,他身上有種憂郁的氣質,而他在研究中則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這種憂郁。他在巴塞爾大學做了一次題為《歷史性的偉大》講座,以示對同代人熱情的謹慎抗議?!败娛聞倮瓦@樣那樣的民族擴張不是真正的偉大,歷史上有多少國家強大過,但最終他們都被人們遺忘了,這是他們活該。真正的偉大是歷史性的偉大,偉人的作品中繼續(xù)了它。使用‘偉大’這種含義模糊的詞語,是因為它實在是高深莫測,讓我們無法真正探測。一些默默無聞的天才為我們留下了《巴黎圣母院》,歌德寫出了《浮士德》,牛頓發(fā)現(xiàn)了太陽系定律。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偉大,也只有達到這樣的高度才能被稱作偉大?!备ダ锏吕锵!つ岵稍诼犕赀@個精彩的演講后,給予了布克哈特熱烈的掌聲。他這樣寫道:“布克哈特正在變成一個叔本華主義者。”雖然尼采準確地看到了布克哈特的見識,但這幾句有見地的話還不足以將他的激情抒發(fā)出來。他不可能輕易放棄自己的希望,他渴望用實際的行動把自己的祖國從道德災難中解放出來,在他看來,這個災難足以威脅他的祖國。但是他要怎樣行動?在他面前的是一群不易喚醒、麻木、懶散的大眾,他們受民主主義的毒害而發(fā)育畸形,排斥那些有崇高抱負的人。想要在這群人中堅持危險的理想以及對英雄主義和崇高事物的愛,需要怎樣的手段呢?在長期思索之后,尼采形成了一個方案,他沒有向任何人吐露這個方案,因為這個方案是如此的大膽超前。此時,瓦格納正在籌建拜魯特劇院,他希望這個劇院能夠完全成為自己自由的舞臺,在這里他可以用自己的形式如實表現(xiàn)自己的史詩般的藝術創(chuàng)造。而尼采這一次和瓦格納又是心有靈犀,他的大膽設想與瓦格納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想要建立的是一個神學院。它可以提供給年輕的哲學家們一個聚會、生活的空間,他的朋友們,羅德、格斯道夫、杜森、歐維貝克、羅門特在這里可以獲得自由。他們可以不用應對各種責任,也不會被行政監(jiān)督束縛。這里還有大師對這些年輕人進行指導,對當前的問題進行沉思。這樣,他這天才一般的設想,他這把藝術和思想二者集于一身的精神樂園,就可以在德國的心臟地帶,將德國的精神持續(xù)傳承下去。這樣的學院超越了普羅大眾的認知,遠離了政府的限制。7月,他在寫給歐文·羅德的信中這樣寫道:“修道院是傳承精神所必需的?!比缃瘢瑧?zhàn)爭中所經(jīng)歷的六個月讓他這個念頭再次出現(xiàn),“此次戰(zhàn)爭和勝利給我?guī)硇碌臇|西,我想做一個現(xiàn)代隱士,過一種與這個民族完全不同的生活?!?/p>
深思中的尼采
尼采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夢想之中,以至于他無法看到其實這個夢想遙不可及。他想象著與波斯特羅亞爾田園修道院的隱居者相似的隱居者的重新聯(lián)合。雖然他知道這與當下的時代風俗和趣味格格不入,可他卻認為這是必需的,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力量能夠創(chuàng)建或是促成它的建成。
他心中的本能沖動在激勵著他,給予他前進的方向。從前他呆過的普爾塔學校就像是修道院,它的起源、歷史、建筑和獨特的圍墻都給予人們這種印象,而它的那些持久、莊嚴、井井有條的規(guī)章制度更加彰顯了它的修道院色彩。因此,尼采的生命力很早就烙下了宗教的印記,這種印記一直伴隨著尼采的成長。同時埋藏在尼采心中的還有鄉(xiāng)愁情懷。以前讀大學的時候,尼采總是通過結交朋友來排斥其他的交際。他從自己研究的古希臘的古老智慧中獲得了滋養(yǎng)。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是他的偶像,在他看來,畢達哥拉斯是創(chuàng)造者,而柏拉圖則是詩人,畢達哥拉斯創(chuàng)造出由武裝哲人和沉思騎士組成的完全徹底的至高無上的貴族執(zhí)政,這是人類能夠設想出來的最美好的社會,而柏拉圖則歌頌了這個社會。正是在這之中,尼采的思想和抱負帶著基督教人性和異教徒人性出現(xiàn)了。
他想寫一封信給認識或是不認識的朋友,不過現(xiàn)在他卻寧愿保守著這個秘密,因為時機還尚未成熟。他給格斯道夫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激情洋溢,卻又神秘費解,他說:“兩年之后,你就會看到一種古代的新觀念的出現(xiàn),而它的出現(xiàn)則意味著科學道德教育的更新?!?2月中旬的時候,尼采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此時,羅德正好給尼采寫了一封信,尼采看出了羅德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成這一行動。
12月22日,他離開了盧塞恩,沒有再收到羅德的回信。瓦格納夫人送給尼采一本《巴馬修道院》,而尼采則送給瓦格納一副《騎士、狗與死亡》的木刻,后來,瓦格納曾為此寫了《悲劇的誕生》的評論,他認為,“丟勒的騎士就是我們的叔本華,他了無希望卻在尋求真理”。在等待羅德回信的過程中,尼采感到非常焦慮,尼采和瓦格納都非常樂意談論拜魯特以及瓦格納的巨大計劃,但是,羅德的贊許信卻遲遲未到,也沒有任何人談到相關的話題。直到尼采到達巴塞爾,他才收到了羅德的回信,羅德說:建立修道院存在著很多無法解決的困難,并且他自身也不具備能令他可以配得上尼采召喚他去隱居地的創(chuàng)造力,他所期待著的是與尼采完全不同的生活。羅德拒絕追隨尼采,并暗示尼采的計劃不會得到任何支持。尼采放棄了寫倡議書,也沒有向瓦格納提起過這件事。
尼采開始比以前更加努力地進行工作。他詳細地闡述了那些革命性的真理,他對公元前7世紀到6世紀的古希臘城邦重新進行了思考。他總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帶到那里,古希臘人總是把一種近乎殘酷的美麗付諸于實踐,尼采熱愛這種力量,他能夠感受到古希臘人那種潛于內(nèi)心的力量和本能。
尼采說:“如果天才與藝術是希臘文化的終極目標,那么希臘所有的社會形式都必須要做出通達此終極目標的機制和臺階,并且展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彼J為手段之一便是奴隸制,他堅持這一點。盡管它是殘酷的,但卻滿足了尼采浪漫主義的趣味。
他寫道:“因此,讓我們來坦率地承認這個堂而皇之的真理。奴隸制對文化是必要的,對生存的絕對價值而言,是毫無疑問的真理。”
但是這種奴隸制的起源是什么呢?又如何讓奴隸的服從得到保證呢?尼采認為,沒有一種權利在本質上不是由暴力賦予的。這樣一來,尼采又開始思考他最初的對象,他在戰(zhàn)爭中又發(fā)現(xiàn)了那個答案,在痛苦和悲劇中人們創(chuàng)造了美,也唯有在痛苦和悲劇中,美感才能保存下來。尼采在很多章節(jié)中都贊美和祈求戰(zhàn)爭:
要不是國家精神,被這種投機精神所貶低,我們必然會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戰(zhàn)爭——除此之外別無它途。國家的建立并非是為了保護與極惡的戰(zhàn)爭相對的利己主義。恰恰相反,這是要讓人們熱愛國家、忠于君主,借以激起象征著更高的道德沖動,在其所收獲的全部贊譽中,這一點已經(jīng)不言自明。所以,我在此高唱贊歌,不會被認為是不正常的。
不斷提高人類的戰(zhàn)爭。這是個孤獨者的吶喊。尼采應該放下筆,看一看他周圍的世界,當他看到帝國的腐敗,就不會繼續(xù)保持自己的幻覺。尼采認為,最古老的嚴肅是由戰(zhàn)爭開啟的,同時,這也是藝術的時代。他的思維變得越清晰,同時也就會越憂郁。
羅馬使尼采心煩意亂,他把羅馬視作古代的污點,這個好戰(zhàn)庸俗的城市讓他充滿了憂郁的預感。他寫道:“羅馬是典型的野蠻之國,在這兒,意志不能達到崇高的目的。其組織越強大有力,其道德就越讓人難以忍受,誰會喜歡這種龐然大物呢?”尼采對古希臘的夢幻念念不忘,他認為古希臘的文化精神一旦被喚醒,就會轉化為一場反對當今文化的戰(zhàn)斗。
尼采的夢想總是遭受來自生活的打擊,這讓他感到非常痛苦。歐維貝克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精力充沛,才思敏捷,是尼采忠實的傾聽者。但他卻并不追隨尼采。作為一個生在德國、學在法國的人,他分擔著尼采的憂慮和夢想,但卻還不能與尼采相提并論。布克哈特才智超群,個性鮮明,但他對尼采滿懷激情的渴望卻從不抱希望。瓦格納的激情與希望是無可挑剔的,但他剛剛針對被征服的巴黎人發(fā)表了一出滑稽劇,尼采讀后大加指責。這些朋友,尼采沒有一個是信任的。巴塞爾大學空出了一個哲學教授的位置,尼采告訴羅德,讓他去申請這一職位,這樣他們就可以再次見面,但羅德卻沒有被錄用,尼采開始變得越來越憂郁。
尼采一直都沒有從戰(zhàn)爭的磨難中恢復過來,睡眠也不再聽從他的召喚了。二月,他神經(jīng)方面的控制力開始徹底崩潰,而且這種失調呈現(xiàn)出了急性癥狀,劇烈的神經(jīng)痛、失眠、眼病、胃病、黃疸整整折磨了他五個月。尼采把伊麗莎白叫了回來,接著便啟程去了盧加諾。
尼采的旅伴健談幽默,極不尋常,他就是馬志尼,這兩人相處得十分融洽。馬志尼引用了一句格言:“棄絕中道,堅定地活在整體、全部和美之中?!蹦岵纱撕笠恢倍紱]有忘記這個格言的傳誦者,也沒有忘記那天健康而又短暫的旅行。
愉快的旅行對尼采的健康是很有幫助的,到達盧加諾時,他已完全康復了。尼采的性情依然溫和而又年輕,他開始變得容光煥發(fā),快樂的激情也被再次燃起來了。一位普魯士軍官與尼采住在同一家旅館內(nèi),他將自己作品的手稿寄給尼采看,并常常向尼采談起德意志帝國的命運賦予貴族戰(zhàn)士們的使命,這對于尼采來說無異于一個美好的春天。二月來臨時,戰(zhàn)爭結束了,歡樂的人們從焦慮中解脫了出來,沉浸在喜悅之中,尼采加入了他們,共同歡慶。
尼采給羅德寫信說,他常常為一種沉重抑郁的情緒所困擾。靈感使他的手稿獲益,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入哲學領域,但他無從知道命運將會把他引向何方。他每一次反諸自身,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一種最和諧的狀態(tài)之中,隨即一些紛亂的想法紛至沓來,在他搞不清楚真相之前,這些想法是無法安頓的,這便讓尼采無法平靜,令他處于精神上的失眠狀態(tài)。
四月十日,尼采回到了巴塞爾,他重新整理了筆記,把文章主題限制到了古代悲劇當中,據(jù)說這也是瓦格納的希望。尼采似乎被太多的念頭所纏繞著,他已經(jīng)開始在美學、歷史和政治之間信步徜徉,他需要限制自己,瓦格納在這一點上幫助了他——尼采完成了唯一一本真正的學術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