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情有獨鐘
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
——卞之琳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于水的線條。
你真象鏡子一樣的愛我呢，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卞之琳是中國現(xiàn)代詩史上著名的“拐點”詩人。他的詩歌冷色遣悲，峰回路轉(zhuǎn)，匠意獨具。他深受波德萊爾、艾略特、葉芝、里爾克、瓦雷里、奧登、阿拉貢和魏爾倫的影響。卞之琳追求：“我寫詩，而且一直是寫的抒情詩，也總是在不能自已的時候卻總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動物’?！笨吹贸?，他的詩歌里更多地融化了溫庭筠客觀寫情及李商隱、姜夔隱語間隔的傳情策略。
之所以說他是“拐點”詩人，就在于他的詩時常橫切一筆，意象懸空，語象在陡然之間異軍突起，讓你感到突兀，不知所措。你必須調(diào)整一個角度去接納，否則，你將走進一個死胡同。他的詩就像一個沼澤，看上去與草地沒有異樣，但你一旦踏入，勢必越陷越深、難以自拔。他早期的詩歌以一種主題意蘊的多重構(gòu)建從不同的層面給人以各異的審美感受，這使他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璀璨星空中一個持久的耀眼星座。卞之琳也由此成就了一份屬于他自己的深度。
《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是現(xiàn)代情詩的名篇。詩僅有四句，但跳躍奔突，意象獨特，引人深思，其主旨曾引發(fā)眾多歧義的理解。據(jù)《魚化石后記》的解釋，第一行化用了保爾·艾呂亞的兩行句子：“她有我的手掌的形狀/她有我的眸子的顏色。”有人認為這與司馬遷的“女為悅己者容”的意思相通；第二行蘊含的情景，從盆水里看雨花石，水紋溶溶，花紋溶溶，是一種因為緬懷而產(chǎn)生的美的向往。如馬拉美《冬天的顫抖》里的“你那面威尼斯鏡子”的描述：那是“深得像一泓冷冷的清泉，圍著鍍過金的岸；里頭映著什么呢？啊，我相信，一定不止一個女人在這一片水里洗過她美的罪孽了；也許我還可以看見一個赤裸的幻象哩，如果多看一會兒?！?/p>
一直以來，人們都認同詩歌是不宜過分解讀的文本，但又一直在努力解讀詩歌，試圖直抵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是豐富的，獨特的，有啟發(fā)意義的。詩不宜過分解讀，又不能不解讀，如何把握其中的維度，的確很困難。但人們往往過于鉆入詩的“精神”世界，如果感性一點去思考，也許能另辟一條直抵詩人心靈世界的蹊徑。因此，在詩歌解讀時，撥開字面上的詭異風云，刪繁就簡，是一種可行的方法。卞之琳受西方詩歌的影響很深，他的語式運用有很深的漢譯詩語法的痕跡，意象的呈現(xiàn)脈絡也是如此。明白了這些，再讀他的詩就容易得多了。他喜歡進行主賓的切換，竭力實現(xiàn)彼此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的勾連。
卞之琳為人拘謹，特別是在愛情上。1933年秋天，23歲的卞之琳認識了張充和。熟悉張充和的人大概不多，但如果提及寫了小說《邊城》的沈從文，大家都耳熟能詳。她的三姐張兆和就嫁給了沈從文。卞之琳在他的《〈雕蟲紀歷〉自序》中有所述及：“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jié)識，顯然彼此有相通的‘一點’。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對方的灑脫，看來一縱即逝的這一點，我以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顆朝露罷了。不料事隔三年多，我們彼此有緣重逢，就發(fā)現(xiàn)這竟是彼此無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種子，突然萌發(fā)，甚至含苞了。我開始做起了好夢，開始私下深切感受這方面的悲歡。隱隱中我又在希望中預感到無望，預感到這還是不會開花結(jié)果?！北逯諓蹚埑浜?，整整愛了60年。60年滄桑情事，可感可嘆！但這愛，卻被卞之琳先生深深藏了60年，幾乎沒有人知道。直到他逝世后，很多人才從一些書里覓得蛛絲馬跡。
根據(jù)卞之琳的性格，我們可以得知他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抒情，是一種節(jié)制的抒情，就像羅蘭·巴爾特提出的“零度寫作”。作品的語言初看上去是不帶有作者感情的客觀文字，但這些文字組合以后就明顯可以看出作者所站的立場，所持的觀念。在此，他成功地傳達了那種付出與收獲的失衡，那種失落，那種挫折后的無可奈何。
“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于水的線條?！睉驯侨彳浐蜏嘏南笳?，線條暗喻美麗。這是對愛情的渴望表達。你的懷抱，柔軟而飽滿，充滿無限的魅惑。我多么期望能夠適合你的懷抱。這是一種祈求的心態(tài)，期盼著美人青睞，是單相思的內(nèi)心情態(tài)。當時，張充和在北大讀書。張充和家境好，年輕漂亮有文化，性格開朗，這些條件足以使許多男人夜不能寐，也容易讓男人產(chǎn)生自卑。卞之琳就是處于渴望與惶恐、追求與羞澀、期冀與失落的矛盾情結(jié)中不能自拔的一個。
從情的緣發(fā)性上看，它是傾心的愛戀和失落的痛傷，內(nèi)化為詩的寧靜，僅呈一尾魚的掙扎，昭示了愛的錯位和無以交接，以節(jié)制現(xiàn)殤情，借輕淺訴長悲。外在的恬遠之境引人想及姜白石“垂燈春淺”的清幽。整首詩流動著終生無以平撫的錯憾沉郁，有著氣斂神藏的腴厚，未涉情語卻貯盡真情，內(nèi)蘊極熾而表現(xiàn)極淡，有止水狂飆之美。
“你真象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鏡子是一個反照自己的平面，在鏡子里，沒有躲藏，沒有掩飾。你會明白無誤地愛我嗎？從開始把愛情具化為“懷抱”，那種溫馨而浪漫的想象，到我往往“溶于水的線條”，那種傾心于“你”的溫柔似水。接下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像我愛你一樣的愛我，既是一種表白，也是一聲詢問?！拔摇毙睦锿高^一陣懷疑，也充滿著一片希望。最后一句點睛之筆，“你我都遠了”，你我也沒有希望了，你是你，我是我，以后各不相干。但成為的“魚化石”，使“魚非原來的魚，石亦非原來的石”，你我都彼此改變了對方。魚化石并不是魚和石的最佳結(jié)合體。魚在石中是禁錮的，二者是彼此分明的，并不是融為一體的。而最后，魚化成石的時候，魚非原來的魚，石也非原來的石了。這也是“生生之謂易”，是“葡萄蘋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從意象的選擇上看，“魚”“石”構(gòu)成的對比正蘊含著一個脈脈深情、一個冷冷冰冰，我的熱情如火，你的清冷若水。
在《魚化石》中，作者一開始就注明是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可以理解為是作者在為自己掩飾。實際上，這是一個單相思男人的心靈獨白。也確實如他所說，是他私下里做的好夢。卞之琳是一個癡情人，也是一個含蓄的人。因此，對于自己的愛，總是表現(xiàn)得很隱蔽，這也就使得被愛者可能難以覺察。把感情表達得如黃河般九曲十八彎，詩風復雜，細密繁復，是他的性格使然。
卞之琳日思夜想張充和，但他終于沒有能洞開她的心扉。后來，張在一個美國青年的熱情追逐下，被打動了心，嫁到了美國。卞之琳的痛苦可想而知，但他仍然不明確表達，仍然用他特有的含蓄掩飾自己。
其后，張充和似乎在卞之琳的生命里消失了，卞之琳再也沒有提起過她。但曾經(jīng)深愛過，畢竟抹不去。那種愛和懷念，也許，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那是一種雅致的痛，一世一生！
魚或者石頭，一個流暢自如，一個沉穩(wěn)如鐵，兩類不同質(zhì)地的物質(zhì)碰撞在一起，無法產(chǎn)生火花，也無法水乳交融。這是一種宿命。只有到了最后，歲月流逝，滄海桑田，魚化成了石頭，這兩種本來無法在一起的物質(zhì)終于相聚一團，這時節(ji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最后的相聚，也是最后的痛。
隔江淚
——卞之琳
隔江泥銜到你梁上，
隔院泉挑到你杯里，
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
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一片輕喟，
今朝收兩朵微笑，
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
我為你記下流水賬。
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精神結(jié)構(gòu)中，傳統(tǒng)詩歌文化的元素格外豐盈。情詩創(chuàng)作的意緒、意象、意境、意蘊逐層展現(xiàn)出“古典”對于“現(xiàn)代”的覆蓋，并在傳統(tǒng)、西方、現(xiàn)代互動貫通的立體空間里肆意縱橫。現(xiàn)代詩從發(fā)端起，經(jīng)過一批理論家和詩人對白話詩的大力倡導，基本上占據(jù)了詩壇的主導地位。中國現(xiàn)代情詩在遷流蔓衍中逐步使中西古今詩藝由表及里地潛進融合。傳統(tǒng)的意緒、意象、意境、意蘊經(jīng)由詩人心靈內(nèi)化，呈現(xiàn)出幽復深廣的精神文化特征，而現(xiàn)代言情中的古典底蘊更是升華了情詩的詩學品格和獨特風神。
上世紀30年代，漢語詩人們逐漸意識到現(xiàn)代新詩的過分白話化和忽視詩歌格律（旋律）的缺陷，因此他們開始回歸和重新尋找，在傳統(tǒng)詩歌中進行創(chuàng)新與回歸的張力經(jīng)營。受“新月派”影響而出道的卞之琳，有著自己更獨特的藝術(shù)敏感性。他自己說他寫白話新體詩，是最著力于詩的“歐化”“古化”或“化歐”“化古”的。他向西方現(xiàn)代詩人學習，又向中國古詩人學習。我們很容易找到他的詩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主流的深刻聯(lián)系——不管是意象的選擇，意境的表達，還是詩意的追求。
《隔江淚》是一首結(jié)構(gòu)精巧的情詩。這里，卞之琳采用了現(xiàn)代詩行＋古典情懷的手段：詩里用了“奢侈品”“舶來”“交通史”幾個現(xiàn)代詞匯，也用了“鏡花”“水月”等具有古典色彩的詞語，中西合璧，切入巧妙，沒有一般詩歌中因為語境差異而呈現(xiàn)的裂痕。
“隔江泥銜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里/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薄傲荷稀薄氨铩薄靶厍啊?，由遠及近，三者與女子的距離，愈來愈近。詩人從隔江泥、隔院泉以及飾物（海外的奢侈品）這三種物質(zhì)層層逼近的狀況中，突兀地冒出一句“我想要研究交通史”——這抽象似乎不知所以的現(xiàn)代詞條，使熱烈驟然降溫。但細細品味，卻別有一番滋味。
“交通史”，可理解為“隔江泥”“隔院泉”“海外的奢侈品”到你那兒的路徑，也可理解為你我感情發(fā)展的歷程，或者是我應該通過怎樣的途徑走進你的心里。跌宕起伏，橫刀一切是卞之琳獨特的神來之筆，是他的詩歌簡短而又耐人尋味的特質(zhì)。
前三句用齊整的排比句法，堆積起熾熱的感情，燕銜泥，不知勞累；人挑水，不辭辛苦；為討你歡心而不惜重金買下海外奢侈品送你。在藝術(shù)上，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是復雜而熾熱的情感，但是詩人并未進行直接的陳述與抒情，而是通過客觀形象和意象的呈現(xiàn)，將詩意間接地加以表現(xiàn)。詩作有著突出的畫面感與空間感，意境深邃悠遠，又有著西方詩歌的暗示性，含蓄深沉。
“昨夜付一片輕喟/今朝收兩朵微笑”，昨天夜里我輾轉(zhuǎn)難眠，感喟嘆息；今天早上看到的是你的微笑。癡情人患得患失、喜憂皆由玉人的可嘆之貌躍然紙上。
第二節(jié)詩形上近似第一節(jié)，前三句以“付一片”“收兩朵”“付一枝”“收一輪”為骨架，承接“交通史”的內(nèi)蘊，展示出了情感的空靈與虛幻。我一片癡情，換來的只是你淡然一笑。淡然一笑絕對不是情人之間的交流，這是經(jīng)驗之談。卞之琳心思縝密，尤擅傳神之筆，善于捕捉事物之間微小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加以提升。前面兩句是實寫，第三句虛寫，卻是真正的點題之筆?！案兑恢︾R花，收一輪水月”，鏡花水月是中國文化意識中虛無縹緲、徒勞無功的符號，作者化用“鏡花水月”的典故來寄托現(xiàn)代人的情思，頗有深味。
也許情之美即在于此，“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在這無法捕捉的美好情愫中，“我為你記下流水賬”，又一個抽象的句子，卻同樣地具有深味。流水無情，人有情，情縹緲，而相思賬井然。記下賬目，體味情感，雖繁瑣卻美麗，雖枯燥卻有無盡的韻味。
構(gòu)思詭奇、峰回路轉(zhuǎn)、詞平意深，是卞之琳最獨特的詩歌手法。上面的詮釋，有進一步解讀的空間，例如“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這一行，就難有通達一致的解釋。然而，正是這樣明朗之中略帶朦朧的詩最為可人。本詩更可稱奇之處，是它的結(jié)構(gòu)。第一節(jié)的“梁”，次行的“杯”，再次行的“胸前奢侈品”，物與人的關(guān)系層層遞進，章法井然，正是《文心雕龍·章句》說的“體必鱗次”。首三行都涉及由彼到此的路徑，第四行用“交通史”來概括，總攬本節(jié)，收勢妙不可言。
此詩的第二節(jié)用了“水月”的意象，加上前面第一節(jié)的“江”“泉”“舶來”等字眼，水成為重復出現(xiàn)的意象，末行結(jié)以“流水賬”，有百川匯海、首尾一體之妙。
燕子把隔江的泥銜到你家的屋梁上，挑夫?qū)⒏粼旱娜舻侥惚?，海外的奢侈的胸花舶來掛在你的胸前，想想啊，為什么這些離你如此遙遠的東西都能陰差陽錯地親近你，而我近在咫尺，卻無緣走進你的心？我冥思苦想，不得要領(lǐng)，我還是去研究交通史吧，按圖索驥，找到通往你心里的路徑。
昨夜我輾轉(zhuǎn)難眠，想著你的芬芳、你窈窕動人的身影、你齊眉的劉海下那一雙嫵媚的眼，我深深嘆息，走進你的路為什么如此艱難？今天早上看到你淡然對我一笑，一夜的相思不寐就換來這淺淺一笑。我滿懷的激情，換來的是鏡花水月空歡喜，我只有記下這每一筆相思的流水賬。
全詩先揚后抑，在清新活潑、優(yōu)美熱烈的感情流露后，突然來一個逆轉(zhuǎn)，在憂郁中咀嚼酸甜苦辣，在無奈里品味相思的苦與樂。在這里，我不能說出更多的感嘆，我只能沿著詩人的情感足跡，亦步亦趨地行走，在柳暗花明的語詞迷津里感受那一份深深的愛意，那一份深深的失落。
只要彼此愛過一次
——汪國真
如果不曾相逢
也許心緒永遠不會沉重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
恐怕一生也不得輕松
一個眼神
便足以讓心海掠過颶風
在貧瘠的土地上
更深地懂得風景
一次遠行
便足以憔悴了一顆羸弱的心
每望一眼秋水微瀾
便恨不得淚水盈盈
死怎能不從容不迫
愛又怎能無動于衷
只要彼此愛過一次
就是無憾的人生
《只要彼此愛過一次》是汪國真的代表詩作。這次，他把習慣性的兩節(jié)回返似的主歌換成了四節(jié)，之后，依舊是提綱挈領(lǐng)似的格言總結(jié)。前面的展開是為后面的觀念作鋪墊，這是符合大眾閱讀習慣的秘制果丹皮。他成功地運用這一手法，機智地破解了先鋒派詩人九曲回腸似的詭秘或家常話語嘮叨所產(chǎn)生的閱讀困惑。
讓我們回顧一下，繼上世紀80年代之后，先鋒派詩人們一邊咀嚼北島、舒婷們的剩菜殘羹，一邊急切地想擺脫朦朧詩的陰影，叫嚷著“北島時代過去了”，他們揮霍了那一段絕好的光陰，在叛逆、解放的蠱惑下進行詩歌顛覆活動，至此，中國現(xiàn)代詩進入了一個空前衰敗的時期。這種尷尬局面的形成，有多種因素，但忽視讀者的審美介入，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
在朦朧詩的巨大陰影下，一批經(jīng)過其啟蒙的“后朦朧時代”的詩人們，數(shù)典忘祖地搶灘突圍，以擺脫朦朧詩的話語霸權(quán)。那是一個聒噪的歲月，數(shù)以萬計的“詩歌公社”匆忙地聚集于“現(xiàn)代派”的杏黃旗幟下，在1986年的《深圳青年報》上舉行了一次盛大的現(xiàn)代詩狂歡。之后，這批各自回營的詩人和亞詩人們進入自己的犄角內(nèi)不斷地自我復制，造就了現(xiàn)代詩寫作疑竇叢生的迷惘格局。
一種企圖挺進哲學思考范疇的詩歌試驗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早在若干年前就在西方銷聲匿跡的先鋒主義被亞細亞的新漢語詩人們撿起來，擦拭一番后，粉墨登場。
神性寫作是較早切入詩歌思維的具體姿態(tài)。在一種族性古跡中進行意義檢索，試圖掀起再一次啟蒙活動，是這次活動的行動綱領(lǐng)。但他們滄桑的面孔被先鋒派無情消解。后來，“下半身”脫穎而出，試圖以身體進行人性的深度求證。同樣是敘述男女之情，“下半身”詩歌的描述不堪入目，敗壞了讀者的胃口。也許，正因為當時漢語詩歌所呈現(xiàn)的混亂格局，造就了汪國真的成功。他的詩，以輕盈、淺顯、感傷的色彩，穿越迷亂的價值濃霧，呈現(xiàn)在青年人的閱讀世界里。柔聲傾訴，如宣敘調(diào)似的獨白、呢喃，在無所適從的世界，透露出一種對美麗的企求和對純凈的向往。
如果不曾相逢
也許心緒永遠不會沉重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
恐怕一生也不得輕松
“如果……也許……”普遍運用于敘述類文本中，在上世紀90年代之前也曾廣泛運用于詩歌寫作。這種句式的特點就是陳述關(guān)系明朗、透明。“如果不曾相逢”，那么，我的心就不會有如此沉重的希冀和期盼。這里，似乎有一點抱怨，如果沒有遇上你，不就什么事都沒有嗎？但如果真的錯過這個機緣，我的一生將不會寧靜，每當夜深人靜，心中會滿懷悔咎。冥冥之中，命運讓我們相遇，這是怎樣的幸運?。∵@里沒有那種經(jīng)歷了風雨的刻骨銘心，沒有痛不欲生，只有淡淡的一種少年情竇初開的依戀情懷。所以，非常容易打動少男少女。
接下來是依戀的理由。你嫵媚的“一個眼神”，在我的心里掀起狂風暴雨，久久不能停息。含春的媚眼，最是讓人心動。這個傳神的情態(tài)捕捉把戀愛男女的微妙心理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于是，在荒蕪的生命旅途，我更加深刻地明白，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對于我是多么的重要，也因此讓我更懂得珍惜。一次久長的離別，就會讓我憔悴?！耙淮芜h行/便足以憔悴了一顆羸弱的心”，這是從宋代柳永《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借化過來的。每一次微微泛起波瀾的秋水，都勾引起我思念的淚水不住地流。這是怎樣刻骨銘心的愛戀??？有了這樣柔腸百結(jié)的愛戀，我至死不悔。那么，這樣執(zhí)著的愛，誰不為之動容？只要彼此轟轟烈烈、真真切切地愛過一次，人生也就沒有什么值得遺憾的了。
《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里斷言：詩者，吟詠情性也。由此可見，情詩在中國詩歌悠久的歷史里，其文化實存和審美內(nèi)涵具有別樹一幟的藝術(shù)心理積淀，它絕對不是某種工具詩歌觀念所界定的從屬于“文以載道”“詩言志”的范疇。
對于汪國真的詩歌，一直有迥然不同的價值評估。誠然，他的詩歌對語言沒有特殊貢獻?，F(xiàn)代詩寫作技巧上通用的通感、變形、暗喻等基本方法也很少在他的作品里呈現(xiàn)，缺乏空間和張力使他的寫作喪失了耐人尋味的深度。但有一點不可忽視，他簡單、明快的寫作為現(xiàn)代詩的文化普及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他用青春寄語似的教化格言進行概念掃描，從事某種單純的價值引領(lǐng)啟發(fā)。他拒絕深度的寫作使詩歌呈現(xiàn)出平易近人的親切面容，令無數(shù)文學青年對詩歌寫作產(chǎn)生了新的認識，他們恍然大悟：這樣的文字分行就是詩歌？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寫出來。于是，校園內(nèi)外的許多文學青年都加入到粗淺詩歌制造的隊伍中來，用他們識文斷字的詩歌修為進行大面積的“心靈雞湯”的炮制活動。
這是一個讓無數(shù)寫作技術(shù)高超的詩人們啼笑皆非的事實。汪國真踩低了詩歌寫作的門檻，吸引了無數(shù)人跨進這個書寫行列，將詩歌帶入了一個新的繁榮境地，盡管這次繁榮有太多的泡沫。
“只要彼此愛過一次/就是無憾的人生?！鄙且粋€過程，愛情是貫穿這個過程中最柔軟、最珍貴的一環(huán)。沒有愛的人生是殘缺的，相反，只有真正愛過了，人生也就沒有什么值得遺憾的了——詩人所表達的對愛的珍惜無可置疑。
剪不斷的情愫
——汪國真
原想這一次遠游
就能忘記你秀美的雙眸
就能剪斷
絲絲縷縷的情愫
和秋風也吹不落的憂愁
誰曾想到頭來
山河依舊
愛也依舊
你的身影
剛在身后又到前頭
如果非要給汪國真定位的話，我傾向于將他置于“校園詩人”的行列。就像上世紀風靡漢語世界的臺灣“校園歌手”那樣，他以清新、溫情脈脈的市民浪漫主義風格吸引了大批的青年。作為一個青春刊物的撰稿人，汪國真的詩首先在北京中學生中產(chǎn)生一定反響，并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學生中流傳。一位女教師將此信息告知身為某出版社編輯主任的丈夫，觸發(fā)了出版社的商業(yè)敏感，并迅速與作者聯(lián)系出版其作品。這部詩集的名字是《年輕的潮》，1990年出版，之后，再版數(shù)十萬冊。
汪國真把各種至理名言以押韻分行的形式淺白地表達出來，贏得了一群天真活潑的中學生的熱烈歡迎。這一切都隱藏著一個事實：他開啟了現(xiàn)代漢語詩的平面時代，并且以匪夷所思的出版量證實了這一感人事跡。種種跡象表明，中國現(xiàn)代詩就此別開生面地進入了一個無限繁華的海市蜃樓時代。
《剪不斷的情愫》是一首朗朗上口的詩歌，不僅簡潔、流暢，而且押韻，讀起來更像歌詞，如同一支忘情歌。
法國早期象征派詩人馬拉美說過，“指明對象，就使詩歌可給予我們的滿足減少四分之三。”他認為，詩歌審美的內(nèi)在繁復要求繁復的表現(xiàn)。而這內(nèi)在，類似夢的進行，無聲，有色，無形，朦朧，不可觸摸，可以意會，深致含蓄。汪國真以他輕松的實踐和巨大的反響，徹底消解了這種詩歌審美觀念，縮短了詩與歌之間的界限。
“原想這一次遠游/就能忘記你秀美的雙眸/就能剪斷/絲絲縷縷的情愫/和秋風也吹不落的憂愁?！弊⒁?，這是一段不分行也非常流暢的句子，讀起來沒有斷裂，沒有突兀，沒有空間，就像小學畢業(yè)班語文老師的復句講解。其中的定語使用得非常合理，意思表達也清晰：本來想有了這次排遣的遠游，我就能夠放下你，忘記你的音容笑貌，忘記你那雙迷人的眼睛，剪斷對你不絕如縷的深深懷念，還有那秋風也揮之不去的憂傷。
汪國真的詩歌有個重要特征，就是提出一個不假思索的問題，這個問題是生活中常見的。他從生活的實踐入手，借古今中外所熟知的哲理，從中略加變化，教導學生們應該如何如何。這種量化的哲理，十分適合中學生的思維。中學生的人生經(jīng)驗少，對所面臨的人生問題，四顧茫然，而汪國真以詩歌的形式，為他們指引了一條浪漫的道路。這對于年輕的孩子們來說，新鮮而又簡單實用。
誰曾想到頭來
山河依舊
愛也依舊
你的身影
剛在身后又到前頭
后面這節(jié)，可以讓我們想起臺灣詩人余光中《鄉(xiāng)愁》里的名句“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吧胶右琅f/愛也依舊”這樣的語詞在其他文本中屢見不鮮。我個人認為，這是汪國真的詩歌被許多人詬病的重要依據(jù)。一種活躍在陳詞濫調(diào)的氛圍里缺乏深度的抒發(fā)，與漢語詩歌究竟存在多少關(guān)聯(lián)？不過，這種寫作手法上的拙劣并不影響他的詩歌被中學生乃至大學生所擁戴。因為這些詩句完全可以作為臨別贈言，寫在畢業(yè)留念本的扉頁上，與印刷的墨香一道散發(fā)淡淡的清香。這里，也印證了一個基本常識：同樣是幾何，數(shù)學里的平面幾何與解析幾何不能等而視之。
怎么都沒想到，這一次遠游，身邊的山山水水依然如故，我對你的愛戀也一如既往。在這里，我想起劉半農(nóng)那首著名的情詩：“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fā)/教我如何不想她？”一樣的情懷，一樣的愛。
你飄忽的身影在我的腦海里不斷地閃現(xiàn)，剛剛被我拋在腦后，一會兒又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是舊情不斷的寫意?！吧胶印边@個意象，屬于遠取譬，看起來比較威武、壯大，實際上，它只是一個空洞的符號，顯得不親切，作為個人游歷環(huán)境和生活境況的支撐，缺乏符號的確切感知力。
雋永的詩句會因為簡潔、傳神而成為格言，被人們反復吟詠。而把格言轉(zhuǎn)換成詩，又會怎樣呢？我不得而知。
《剪不斷的情愫》表現(xiàn)的是一段愛情中止后的懷想。言簡意賅，既有一點浪漫，又有一點心酸，完全符合豆蔻年華普遍的淺顯情感心理。用概念復制概念，是汪國真的基本寫作手段。這也是我對這首詩的理解。
少女波爾卡
——多多
同樣的驕傲，同樣的捉弄
這些自由的少女
這些將要長成皇后的少女
會為了愛情，到天涯海角
會跟隨壞人，永不變心
據(jù)說多多是一個真正的漢語詩人。他的詩歌以精湛的技藝、明晰的洞察力、義無反顧的寫作勇氣，近乎完美地承續(xù)了漢語詩在當代中國的艱難使命。詩人多多，是當代最有名望的抒情詩人。《當代世界文學》執(zhí)行主編羅伯特說：“多多是第一流中國詩人群體中的重要人物，值得西方予以嚴肅注意和承認?！蓖瞥缯哒J為，多多對世界和生命的溫情理解，融于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句子的細致雕刻，并在每一首詩歌的內(nèi)部構(gòu)造上，力圖實現(xiàn)他孤寂而堅定的美學抱負。他對漢語尊嚴的忠誠守護，使他的詩歌很早就形成了顯著的個性和風格：意象簡潔，節(jié)奏明快，語言準確、銳利而富有張力，對心靈細節(jié)有深切的敏感和痛苦的體認，對人類的精神困境有明確的藝術(shù)承擔。他在2004年度發(fā)表的一系列詩作，以及他本人的重新出場，照亮了那些美好而令人激動的文學記憶，同時也見證了漢語詩歌永不衰竭的豐富可能性。
我們再來看這首詩?！安柨ā币辉~是從波希米亞語中的“半”字演化而來的。波爾卡舞曲產(chǎn)生于1830年左右的捷克，是一種二拍子的快速舞曲，舞者們一只腳與另一腳之間按2/4拍子飛快交替，是一種輕快活潑的舞蹈。波希米亞的史學家們認為它是一位農(nóng)家少女在星期日為了自娛而發(fā)明的。19世紀中葉，波爾卡傳到英美，與華爾茲一道取代了鄉(xiāng)村舞和科蒂林舞。
《少女波爾卡》表述的就是一種少女的情懷。這是一種放松了的狀態(tài)，一種自由。詩人用波爾卡舞蹈的歡快韻味和少女生動的氣韻在一個短小的碰撞中，裂變出無窮的力度。
作為朦朧詩時代的詩人，多多及其同時代詩人在“文革”時代的幽暗中，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啟蒙。他較早懂得詩歌語言的技藝性?！拔母铩睍r期話語的閉合性，是那個時代精神閉合性的嚴重征兆，革命的堅硬話語構(gòu)成了漢語文學寫作的堅固囚籠。多多磨礪更加鋒利的言辭，把自己解放出來。
多多自稱深諳意大利美聲技巧，懂得呼吸對發(fā)聲的重要性。他的詩歌藝術(shù)則有著另一種意義上的“呼吸”，一種精神性的“呼吸”。在對內(nèi)在精神渴望的強有力的擠壓下，他把漢語抒情推到“高音C”的位置上，以一種精確而又純粹的、金屬質(zhì)的聲音，表達了自由而又完美的漢語抒情技巧。
“同樣的驕傲，同樣的捉弄/這些自由的少女/這些將要長成皇后的少女?！睕]有繁復的鋪墊，沒有渲染，題目就是窗口，就是進入的線索和通道。這里沒有我們熟悉的古人的所謂比興，只有一種遞進，來自于物象間的感應，但其強度卻遠遠超過我們所謂的經(jīng)驗邏輯。它讓我們想到詩的久遠的起源：當詞語還未從祈神或巫性的咒語中分化出來之時。這種籠罩著某種宿命暗示的情調(diào)和表達方式，沒有任何經(jīng)驗過程的黏滯，換句話說，任何可把捉的經(jīng)驗鏈條都被隱去了，唯余潛意識中突顯的物象的關(guān)聯(lián)，都濃縮在了既質(zhì)實又彌散著強烈震蕩的歧出斷裂的物象間。在此，你會相信，詩人是通靈的，或巫性附體的。如裂開的礦石，在一個層面呈現(xiàn)了某些極致特征。在這首詩中，我們感到了強烈的對自由與意志的暗示。經(jīng)驗的個別性和強度就從奔突的詞句里迸射出來。這樣的筆法，大巧若拙，運千斤于指掌。
我們說，詩人，并不負有解說真理和道德的責任?；蛘哒f，詩歌是另外一種肯定和澄清。它可能不是真理，但它是證據(jù)，是一個處于時代變動中的人的觀察、思索、感受、追求、行動……是人之存在的證據(jù)。隔著題材、技巧和辭藻，用心的讀者始終會跟那些跳著波爾卡舞的少女見面，她任性、驕傲、自由奔放。
“這些自由的少女”，她們是未來掌握自己命運的“皇后”，少女與皇后，這之間最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女性的物理屬性。因此，“皇后”在這里并不是指真正的皇后，而是那種驕傲、自由與高貴的精神品質(zhì)，是男人們心目中的皇后。這些“皇后”，會為了愛情浪跡天涯，即使心愛的人是一個人們心目中的壞人，也永不變心。
在這首詩里，我們可以看到法國作家梅里美的短篇小說《卡門》里面那個叛逆的、無拘無束的吉卜賽女人卡門的影子。卡門對文明社會的反叛，其實可以觸摸到人類內(nèi)心最隱秘的一面，即原始本性中追求強力和渴望自由的欲望。所以，這位狂放不羈且反復無常的江湖女子令人著迷，成為有史以來文學作品中最受歡迎的女性形象之一。在這個詩里所表達的正是這種東西。少女為了愛情，寧愿拋棄家園，隨愛人到天涯海角。只有對愛情如癡如醉的人才會如此。那種執(zhí)著、堅忍不拔的追求精神和人格，通過“會跟隨壞人，永不變心”這一價值判別的反襯，直接逼近讀者的心底。這種堅實的語言，足以判定：多多的藝術(shù)標準的精準、嚴格，思路的清晰。他對語言的關(guān)注，足以讓那些以為“詩歌可以只用技巧制造出來”或是聲稱“我不關(guān)心寫什么，只關(guān)心怎么寫”的詩人汗顏。雖然如此，他真正的秘密卻不在這里，而在他的“動力系統(tǒng)”，也就是他的修養(yǎng)和境界，他整個的作為詩人的存在。是的，更重要的是那種語言背后的東西，那才是一個詩人的力量、源泉和價值所在。對詩歌的敬畏，這或許才是多多真正的魂魄所在。
《少女波爾卡》寫于1973年。就語法技巧和思維深度來看，是當時不可思議的，是一個曾被人忽略的奇跡。一首能夠穿越時代的詩歌是幸運的，是詩歌的幸運，也是讀者的幸運。從思想深度上來看，它的自由氣質(zhì)比三十多年后的當下所謂的后現(xiàn)代要先進得多；在技術(shù)層次上而言，他言簡意賅，沒有那種煞有介事的反轉(zhuǎn)和晦澀，卻不乏空間。詩中洋溢著高張的人格，奔放著一種涌動的尊嚴。
一樣的驕傲，一樣的狡黠，在她們歡快的舞姿里閃現(xiàn)，這些天真爛漫的少女，這些任性快活的少女，這些即將成為男人們心中的皇后的少女。她們是多么驕傲，多么自由，她們會為了心中熱烈的愛情，追隨愛人到天涯海角，即使愛的人是壞蛋，也在所不辭，永不變心。這是對自由奔放的少女的禮贊，贊揚她們的質(zhì)樸、忠貞、充滿活力，不違背自己意愿的勇敢和熱烈情懷。少女是無畏的，跳波爾卡舞的少女是渴望和熱烈的化身。那飛揚不羈的頭發(fā)，顧盼東西的明眸，酥胸柳腰，舞步穿踏游走，如黑夜抖落在身上的群星。那旋轉(zhuǎn)而流動的衣裙，就是火焰，煮沸著男人的血。少女波爾卡，無法克制的泉水從你身上涌出，涌出就不再回頭。少女波爾卡，呼叫你的名字就是近在咫尺，呼叫你的名字就是熱血沸騰……
可以自殺了
——潘維
——謹以此詩紀念女友孟曉梅
她去世于農(nóng)歷1992年除夕之夜
僅僅一把鎖，就使得所有的風景都銹蝕了
一種懶散，無力的垂著窗簾
空氣喑啞，像關(guān)禁閉的少女
我走下臺階，試圖用嘴唇去抓另外的嘴唇
我這么想，是因為憂傷燒毀了我的愛情
頭發(fā)上空，光似乎患了嚴重的角膜炎
屋頂在釀酒，誰的奔跑
遠遠的，在稀薄的透明里反復出現(xiàn)
我的記憶一直無法消除那些丈量土地的人
統(tǒng)一——無非讓愚昧擴大一點罷了
有一點要明確，秋天了
制作絞架的木材已茂密成森林
并且水亮了，無名的外省詩人正請求您的原諒
當我走下臺階，全身叮當作響
口袋里裝滿臨終的眼
我看見，在無限遼闊的幼小變幻中
一種憂郁，正在飄落、飄落
經(jīng)過一株干枯的酸棗樹
潘維，據(jù)說是當今江南詩歌的地理性坐標。對于這種沒經(jīng)過大面積核準的評估，允許有保留意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詩歌確實彌漫著江南文化氣息，有一種水的質(zhì)地，一種潮濕而沉郁的色彩，語言柔軟、精致，流動著生命中最鮮活的感受和對生活最真切的體驗。讀他的作品，我們可以體會到江南絲綢與細雨霏霏的時間，那種平靜而哀婉的記憶，那種宣紙上才有的沁潤的墨跡以及散發(fā)著臘梅羞愧的清馨。
《可以自殺了》是寫給一個女友的悼詩。題目很“先鋒”。我不知道他在慫恿誰自殺，自己還是生活？這位出生于浙江一個小鎮(zhèn)的當代詩人，習慣把目光聚集于他的故鄉(xiāng)——太湖旁邊的小城長興，一個絲綢和茶葉和雨水和細腰的領(lǐng)地，以少女、時間里的江南為基本主題，用混雜著精致的顫動與疲倦的個人化語境，將自己浸潤成中國當代詩歌的一處名勝。
僅僅一把鎖，就使得所有的風景都銹蝕了
一種懶散，無力的垂著窗簾
空氣喑啞，像關(guān)禁閉的少女
鎖，是封閉的器物，它能閉合一只抽屜、一扇門，甚至一個時代。起首第一句就顯示了出色的意象構(gòu)筑與文字接應功夫，細致而又綿密。一把鎖，能使時光老去、青春荒蕪，人去屋空。這里虛實交替，實寫景況，暗喻失去生機。無力垂著的窗簾，銹蝕的風景，喑啞的空氣，這些意象無不透露出死亡的氣息。作者使用詩歌最古老的技巧——比喻，把兩個喻體極其有機地貫穿起來，逼真地營造出一種頹喪、凄寒的氛圍，寒氣逼人。你去了，眼前的景況和我憂傷的心，一切都了無生氣。
我走下臺階，試圖用嘴唇去抓另外的嘴唇
我這么想，是因為憂傷燒毀了我的愛情
我落寞地邁下臺階，企圖去吻那只空空如也的嘴唇，我這樣胡思亂想，是因為失去的愛情讓我喪魂失魄，不知所措。一個動詞“抓”，活剝剝地刻畫出那種渴望和急切，把一種深沉的愛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頭發(fā)上空，光似乎患了嚴重的角膜炎
屋頂在釀酒，誰的奔跑
遠遠的，在稀薄的透明里反復出現(xiàn)
我的記憶一直無法消除那些丈量土地的人
依舊是凄涼、壓抑的景況鋪陳，為一種懷念攢下足夠的理由。頭頂?shù)年柟馑坪趸剂私悄ぱ滓话汴幱?、晦暗，四周的屋頂好像在釀酒，發(fā)酵悲楚和辛酸。你奔跑的影像，恍恍惚惚在我的視線里閃現(xiàn)。我無法忘懷你，我無法忘卻那曾經(jīng)走過我生命疆域的人。
統(tǒng)一——無非讓愚昧擴大一點罷了
有一點要明確，秋天了
制作絞架的木材已茂密成森林
并且水亮了，無名的外省詩人正請求您的原諒
“統(tǒng)一……”這一句，我覺得欠缺交代，顯得突兀。乍看上去，有些不知所以。而且，與詩里的整體語境產(chǎn)生沖突，有一種硬生生的切入痕跡。曾經(jīng)，在一個為自己所設(shè)定的方向和高度上，潘維的書寫得心應手，于是，他沉溺于自己的陰性書寫里，熟能生巧地進行著句子的配方。然而，對某一手法以及字詞的長時間的依賴，會產(chǎn)生某種定式，如同過度砍伐林木一樣，不可持續(xù)發(fā)展。因此，我將這一句當成是過渡，在沒有找到更好的表達之前，姑且就用這一句了。沒有其他線索表明這里的抱怨所指。潘維繼續(xù)喟嘆：要知道，秋天是成熟的季節(jié)，是收獲的季節(jié)，而制作絞架的木材也蔚然成林，死亡的陰影籠罩這個季節(jié)。秋水變得明亮，秋水盈盈，我的淚水盈盈，一個無名的詩人請求您原諒。原諒他曾經(jīng)犯下的過失，曾經(jīng)漫不經(jīng)心的離別、曾經(jīng)沒有珍惜的分分秒秒。詩里的語言一如既往地綿密，精細，但柔軟中植入了韌性。那些屬于潘維的個人專利式的意象，并非只作為情緒的點染與裝飾，而是在一個有機的詩的動力裝置中樸素地發(fā)揮了作用。他不再片面地追求朦朧的影射效果，雖然仍是雕琢，但卻能夠如艾略特所稱道的那樣，“在必要的時候并不喪失那種既直接、簡潔而又出人意料的渾樸”。這證明詩人在一個更為感性的心靈世界徘徊，并陷入深深的悔吝中。懷念之后仍然是懷念。
一個年輕的生命香銷玉殞是讓人欷歔不已的，更何況是自己的朋友或者戀人。在詩人故意克制的追憶和懷想中，我清晰地感受到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楚。在痛苦表達的方式里，最深的痛不是號啕大哭，哭天喊地。無淚有聲，燭淚有形，而我的淚淌下卻無聲無息，此時我的目光該依偎誰的目光，我的哀傷該擦在誰的臉上，或許多年后我不會再有更多淚，只因為很多的淚都給了這一次悸動?；厥罪L風雨雨，也不知我走過多少曲折與坎坷，無論是真是假是善是美是婉約是雄偉是恬靜。那么瀟灑也罷，且讓我們踏歌走一地青春。
于是，“當我走下臺階，全身叮當作響/口袋里裝滿臨終的眼”。走下記憶的臺階，我全身都是曾經(jīng)的風風雨雨、零零碎碎，往事在回響?！翱诖笔切撵`的代稱，我的心口揣著你臨終時無限哀怨和凄婉的眼神。我依稀看見，遼闊世界的微小變化中，那熙熙攘攘紛繁之下的一隅。
“有一種憂郁，正在飄落、飄落”，無聲無息地飄過一株干枯的酸棗樹。寫意的語詞在幾乎耗盡全部情感之后，充滿愛和自戀；對抗中瞬間出現(xiàn)透明的呼吸——虛無，并非形而上學的虛幻、空洞，而是一個人濕潤的淚水下的全部秘密。
你撒手而去，留下的是無盡的痛楚。此恨綿綿無絕期。日子變得異常晦暗，留下我形單影只、顧影自憐。沒有你的日子里，我還能怎樣？你說：沒有你的歲月里，我要珍惜我自己。但我一個人走，走得太累，愛與不愛都已經(jīng)太晚，回頭好難好難。沒有你的日子我真的好孤單，所有的心碎全與我相伴，所有的快樂都與我無關(guān)。思念的痛在心里糾纏，沒有你的城市我真的好迷亂。這就是“可以自殺”的全部理由。一種不愿獨活的決然。
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詩人，徐志摩可以說是新詩的“詩哲”“詩圣”，其詩作大多為抒情詩，善于用細膩的筆觸表現(xiàn)豐富復雜的情感。他的散文風格也是獨有的，他的行為與品格同樣受人贊賞與愛戴。他那天真無邪，崇尚自由、平等、博愛的人道主義情懷，追求人生真諦的精神令人動容。他在愛情上可以說是一個名符其實的“情種”，他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既是文壇風流佳話，也留有許多的遺憾：徐志摩于婚外愛戀林徽因，與元配夫人張幼儀離異，與陸小曼的婚姻……
詩史上，一部洋洋灑灑上千行長詩可以隨似水流年埋沒于無情的歷史沉積中，而某些玲瓏之短詩，卻能夠經(jīng)歷年代之久而獨放異彩。這首兩段十行的小詩，在現(xiàn)代詩歌長廊中，應堪稱別具一格之作。同時，也是代表著詩人風格的力作。
讀一首詩歌，首先應該注意的便是詩歌的題目?！芭既弧币辉~，是難以表達的。但是，在徐志摩的這首短短十行的詩歌中，我們看到了形象化的、充滿哲理性的、帶著象征意味和無窮的思索意味的“偶然”。
在人生的路途上，有著多少偶然的交會，又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僅僅是擦肩而過，永不重來。無論是大街上會心的一笑，還是旅途中傾心的三言兩語，都往往是曇花一現(xiàn)，了無蹤影。那些消逝了的美，那些逝去了的愛，又有多少能夠重新降臨。時間帶走了一切。天空中的云影偶爾閃現(xiàn)在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更何況在人生茫茫無邊的大海上，心與心之間有時即使跋涉無窮的時日，也無法到達彼岸。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方向，我們偶然地相遇，又將匆匆地分別，永無再見的希望。那些相遇時互放的“光亮”，那些相遇時互相傾注的情意，“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似乎達觀，超脫。“最好你忘掉”，其實是最不能忘掉。沒有一點超脫，沒有一點可有可無，有的是現(xiàn)實的哀傷，是一個真實的人，執(zhí)著于生活的人，執(zhí)著于理想的人，在屢遭失意中唱出的歌。憧憬與絕望，悲哀與瀟灑，奇妙地交織在一起，透出的是人生的無奈。
以上的種種，詩歌是怎樣去表達的呢？我們可以從詩歌的外在和詩歌的內(nèi)蘊兩方面去解答。
詩歌的外在美即形式美，也即音樂美。詩歌作為一種審美，當然要體現(xiàn)出美的意義，使讀者從中感受到一種美的精神享受。所謂外在美，就是詩歌以一定的具體的藝術(shù)形式來表現(xiàn)某種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思想與情感的一種手段，而這種手段是具有可品、可賞、可鑒、可感的藝術(shù)魅力的。《偶然》這一首詩，分兩節(jié)，每節(jié)各五行，每一行長短不一，句式參差不齊，既給人整齊的建筑美，又給人錯落不一的參差美。此外，每一節(jié)的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都是用三個音步組成。每節(jié)的第三、第四句則都是兩音步構(gòu)成，較長的音步與較短的音步相間，讀起來紆徐從容、委婉頓挫而朗朗上口。
一首詩歌如同一幅畫，要讓讀者在閱讀的咫尺之內(nèi)，產(chǎn)生有瞻萬里之遙的感覺。沒有豐富的語言藝術(shù)，何以能達到那種在片言中明百意的藝術(shù)魅力？
在《偶然》這首詩中，尤需著重指出的是這首詩歌內(nèi)部充滿著的，又使人不易察覺的諸種“張力”結(jié)構(gòu)。所謂“張力”，通俗點說，可看作是在詩歌整體中包含著共存著的互相矛盾、背向而馳的辯證關(guān)系。一首詩歌，總體上必須是有機的，具整體性的，但內(nèi)部卻允許并且應該充滿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張力。充滿“張力”的詩歌，才能蘊含深刻、耐人咀嚼、回味無窮。
《偶然》一詩的張力主要是通過意象的對立所表現(xiàn)的?！澳?我”就是一對“二項對立”，或是“偶爾投影在波心”，或是“相遇在海上”；“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都以“二元對立”式的情感態(tài)度及語義上的“矛盾修辭法”而呈現(xiàn)出充足的“張力”。尤其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一句詩。“你”“我”因各有自己的方向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相遇，交會著放出光芒，但卻擦肩而過。兩個完全相異、背道而馳的意向——“你有你的”和“我有我的”恰恰統(tǒng)一、包孕在同一個句子里，歸結(jié)在同樣的字眼——“方向”上。
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偶然》一詩之所以能給人無盡的思索的原因之一，在于它獨特的哲思性。這也就是美學上所講的“哲理美”。用哲學的話說，就是在自然和生活中去發(fā)現(xiàn)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與規(guī)律。如“若知芳林識真貌，只有登高辨真相”。身在廬山中，難識真面目。在中國古詩詞中，那些經(jīng)典的名句，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等等，都無不充滿著哲理的光芒，有著打動人心的靈光。
回歸到《偶然》這一首詩中，它所體現(xiàn)的哲思應該是一種對立與統(tǒng)一?！澳恪迸c“我”的對立、“黑夜”與“光亮”的對立、“相逢”與“遺忘”的對立、“偶然”與“必然”的對立等等，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這短短的小詩中，詩人用單純的意境、謹嚴的格式、簡明的旋律，點化出一個朦朧而晶瑩，小巧而無垠的世界，其功力可見一斑。
無怨的青春
——席慕容
在年青的時候
如果你愛上了一個人
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待她
不管你們相愛的時間有多長或多短
若你們能始終溫柔地相待，那么
所有的時刻都將是一種無瑕的美麗
若不得不分離
也要好好地說一聲再見
也要在心里存著感謝
感謝她給了你一份記憶
長大了以后，你才會知道
在驀然回首的剎那
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
如山岡上那輪靜靜的滿月
在詩歌的情感世界里，席慕容一直以清新脫俗著稱。這位臺灣專業(yè)女畫家，業(yè)余詩人，在20世紀80年代初以詩集《七里香》行銷于世，感動和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無怨的青春》是席慕容年近四十歲時的作品。從豆蔻年華的清聲曼唱，到如今的典雅豐盈、從容靜謐，她的詩歌節(jié)奏舒緩，語詞輕盈，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對青春的迷戀、對愛情的執(zhí)著。這是委婉的敘述，如小夜曲一般流暢、清晰。
年輕時，我們揮霍了多少光陰、多少情感的火花，那時候，我們一直以為世界歸根結(jié)底是我們的，只有真正成熟了，我們才明白：我們曾經(jīng)疏忽的是多么美麗的情結(jié)。
青春是個多么動人的詞語啊。青春是一支歌，它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羞答答的模樣令人疼愛，但是，誰都不知道，在這多久要綻放的花蕾里，有著怎樣的期望和憧憬。在它的心里，是否等待著明天的陽光漫天，是否期待著過路人對它投來贊賞的目光?；蛟S，它還期待著，與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在春天的草地里邂逅，然后，留下一段毫無遺憾的愛情記憶。
是的，每一個青春的少男少女，心中都有著一個相似的夢。哪個少女不懷春。在青春的歲月里，也只有在青春的時期，我們心中才會有一個如此美麗的夢。只有在青春的歲月里，我們才能鼓起勇氣，說出在心底藏了許久許久的話語。只有在青春的歲月里，我們才散發(fā)著獨特的朝氣。我們的熱情，我們的愛戀，比那火焰還要熾熱。
但你一定要輕輕地撫摸這份情感，如同撫摸一只珍貴的青花瓷，不能有些許的疏忽和粗魯。愛情的花朵經(jīng)不起猛烈的風雨，如果愛，請深愛！
這是席慕容對青春男女的一份關(guān)愛、一個忠告。
席慕容的詩歌總是這樣飄逸著一絲淡淡的清馨和愁緒，充滿古典韻味，沒有大起大落的悲痛、沒有生離、沒有死別，更多的是對時光流逝、青春飄忽的感傷。如幻似夢，似有若無、若即若離的情愫在字里行間行走，捕獲紅塵世界那些點點滴滴的心靈寂寞。
在臺灣現(xiàn)代漢語詩歌寫作的歷程中，席慕容可以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奇跡，她的詩幾乎沒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現(xiàn)代派的暗喻、通感、挪移等技術(shù)含量，也沒有深度的哲學思辨和生活邏輯，甚至沒有中國傳統(tǒng)詩歌手法的“詩眼”。在語言的使用中，她也不借助引申語義去進行詩意的提拔或者轉(zhuǎn)換，而是運用貼切的現(xiàn)代語境和古典文化符號組織具有畫面感的詩歌意象，去進行富有情感色彩的詩意抒發(fā)，從而溫暖地走進讀者的感知世界。
順著席慕容平和、順暢的語詞，我們可以傾聽到一個情感世界的清冽回聲。
在戀愛的季節(jié)里，全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她。全世界的光芒匯集在一起，也不及她一人耀眼。在你的心里，她就是世界，她就是你的世界。你的時間，你的笑容，你的溫柔，都只為她而存在。
你要一心一意地陪伴著她，無論前方是崎嶇的山路，還是望不見底的懸崖峭壁；你要一心一意地陪伴著她，無論是風霜雨雪，還是打雷閃電；你要一心一意地陪伴著她，無論她給你笑容，還是溫暖。你愛她，你要像空氣一般把她緊緊包圍，不留下一絲縫隙。用你全部的溫柔和溫暖，換來你一生的甜蜜記憶。
你們的愛在一起，每一個瞬間都是如此的美麗。在開滿油菜花的菜地里，陽光灑在你們的身上，微風從遠方吹來，帶著甜蜜的氣息。你們手牽著手，慢慢地走著，說著一些悄悄細語，偶爾的一個眼神是你們無比默契的愛意。在繁星滿天的夜里，你們相互偎依，數(shù)著天上的牛郎和織女，說著你們的甜蜜。在細雨蒙蒙的季節(jié)里，你們撐著一把傘，徜徉在青石小巷里，在喧囂繁雜的世界里，找回只有你們的安靜。
這些都是多么美好的瞬間??！你一直相信，你的世界里，只因出現(xiàn)了她，才顯得那么色彩斑斕，才顯得那么詩情畫意。
直到那一天真正到來了，在你還想要給她甜蜜的時候。當她說出分手的時候，如同晴空一個霹靂，你的大腦一片空白。你轉(zhuǎn)身飛奔，眼淚嘩啦啦地落了下來，然后被寒風吹去，正如同她消失在你的世界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你終于醒來。當你早已習慣沒有她的日子的時候，她的身影便只能在你的記憶里偶爾出現(xiàn)。當你偶然會想起她的時候，你會淡然一笑。假如你們還有再見的一天，你會笑著對她說：謝謝你，給了我那么多美好的回憶。謝謝你，讓我在青春的時候，盡情地綻放了我的愛。是你，讓我的青春絢麗多彩，而不是一片空白。是你，讓我的青春沒有了哪怕一點點的遺憾和悔恨。
不在乎愛過多久。一輩子，一天，或者只有這短暫的一瞬間。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會，因為曾經(jīng)愛過而后悔。如若是不曾愛過，那才是今生最大的遺憾。在正值年少的時候，在青春四溢的時候，如若不曾愛過，那必定是錯過了一場值得永久回想的記憶。
曾經(jīng)如此愛著對方，曾經(jīng)愛得轟轟烈烈，青春了無遺憾，這已經(jīng)足夠。
而那一輪月亮，依舊照你一生。
一首獻給亞亞的秋歌
——鄭單衣
今夜，我感到，這顆憂郁的心
在為你著想
或者幸福，或者悲傷
秋天過去了。去年的秋天也是這樣
整整十五天，你聲音沙啞
念叨著一首詩，一個名字
仿佛專為你的孤單，它們
才將這些楓葉變成美麗的故事
而最美的故事都留不住
就像水，帶走頭發(fā)和梳子
世界天天在變。一株月下的梨樹
有時也懲罰她命中的果實
哦，一樹翻動，萬樹是悲風
自從我們來到這個世界
便總是分離
一個深居簡出，一個心事重重
哦，這徒勞而無用的生活多么勞累！
你住在楓園卻讓我想到
一種美，一種極端的美
正在它們自身的熱血中焚毀
哦，一分鐘一分鐘的焚毀
該是怎樣地一種憂郁的光
迫使秋天年年相像，迫使我今夜
只為你一個人陷入這無邊的癡狂！
年屆不惑的鄭單衣，是一位在非傳統(tǒng)場合聲名顯赫的中國詩人。上世紀90年代，他在大學、咖啡店或酒吧朗誦，每每有成百上千的詩歌愛好者蜂擁而至。從這點上說，鄭單衣的詩歌無疑是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的。在現(xiàn)在物欲橫流的時代，文學似乎已經(jīng)慢慢地走出了人們的視野，慢慢地被邊緣化了。尤其是現(xiàn)代詩歌，更是備受大家的冷落與譏諷。但是，鄭單衣卻向我們證明了，詩歌依舊是能深深吸引人的，能直抵人們情感深處的。
鄭單衣的詩風格清新，比喻驚世駭俗，卻沒有某些西方當代詩歌煞費苦心的冷嘲熱諷與自我放縱。在鄭單衣的內(nèi)心深處，他還依然堅持著抒情，堅持著完美。鄭單衣是第三代詩人，然而，在他身上，我們卻找不出太多可以成為大家視野中焦點式的重大事件。在情感遭到放逐的今天，抒情詩歌受到了冷落，但鄭單衣依然義無反顧地堅持著抒情。大陸第三代作者，多數(shù)以非情感的“零度寫作”為時尚，鄭單衣不但不為所動，反而尊奉古老的“詩緣情”，堅守情感意志，且變本加厲。其勇氣何其可嘉！固然浪漫詩歌在當下商品、算計、碎片的重重合圍中，顯得有些虛幻、不合時宜，然而，在抵御工具理性、改善指令化生存方面，它所保有的感性、溫度、情愫，多少還能為人心提供某些慰藉、舒解與升華。
回到這首獻給亞亞的秋歌中，我們能深深地體會到鄭單衣的抒情。在我看到這首詩歌的標題《一首獻給亞亞的秋歌》的時候，我被標題的最后兩個字“秋歌”吸引住了。
秋天，一個多情而傷感的季節(jié)。早已有許許多多的文人騷客，寫下了關(guān)于秋天的落寞與悲傷。像詩仙李白，在秋日里寫下了“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李白《秋登宣城謝北樓》），抒發(fā)了詩人的無限思索。詩圣杜甫看到秋天的景象，更是留下一首名流千古的《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逼湓娭瘋?，令人動容。然而，唐代的詩人劉禹錫也曾寫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感慨，令人感到一種意氣風發(fā)的積極氣息。那么，詩人鄭單衣的這首《一首獻給亞亞的秋歌》，會是屬于哪一種呢？是有著李白的臨風有感，或是有著杜甫的秋之悲傷，還是有著像劉禹錫一般的氣概呢？這些問題，都是我在看到這首詩歌的標題的瞬間，腦中所迸發(fā)出來的。
心中帶著這一系列的疑問，我開始了對詩歌正文的閱讀。
“今夜，我感到，這顆憂郁的心/在為你著想/或者幸福，或者悲傷/秋天過去了。去年的秋天也是這樣?！弊x到詩歌的第一節(jié)，短短的幾行詩，我就看到了“憂郁”“悲傷”這樣的暗色字眼。夜晚，又是一個容易引發(fā)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感傷的時間。在這樣的夜里，詩人的心是憂郁的。為什么呢？是詩人在想著另外一個人，詩人不清楚這樣的想念，是不是應該繼續(xù)。詩人不確定，這樣的行為，是幸福的，還是悲傷的。從詩歌中，我們也可以知道，詩人有著這樣的迷茫，已經(jīng)有了一段較長的時間了。去年的秋天，今天的秋天，詩人都是一樣的心情。
“整整十五天，你聲音沙啞/念叨著一首詩，一個名字/仿佛專為你的孤單，它們/才將這些楓葉變成美麗的故事。”詩歌的第二節(jié)，讓我們對“你”，也就是對“亞亞”有了一個簡單的印象。“亞亞”是個執(zhí)著的人，在他的心中，念叨著一首詩，和一個名字?！皝唩啞笔枪陋毜?，在萬物蒼黃，秋葉隨風而落的季節(jié)里，這樣的孤獨，顯得尤為突出。
“而最美的故事都留不住/就像水，帶走頭發(fā)和梳子/世界天天在變。一株月下的梨樹/有時也懲罰她命中的果實。”在詩歌的第三節(jié)，詩人順著第二節(jié)中楓葉的美麗，寫下了一個傷感的事實。最美麗的時光，最美麗的故事，都是那么的短暫，就像是一河江水，絲毫不停留，時時刻刻向東而去。
“哦，一樹翻動，萬樹是悲風/自從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便總是分離/一個深居簡出，一個心事重重。”詩人的內(nèi)心，帶著一種深重的憂傷。詩人在詩句中，把這種悲傷進行了一系列的放大。詩人是悲傷的，詩人身邊的空氣也是悲傷的，就連大自然中的樹和吹過的風，也是悲傷的。隨即，詩人又把視線投向了自己，投向了“我們”。悲傷的情感在轉(zhuǎn)換之間，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接下來，詩人延續(xù)了前面一節(jié)的樣式，每一節(jié)以“哦”開始，感情在一步步升華，直至高潮。到了詩歌的最后，感情也有了最濃烈的迸發(fā)。
“哦，一分鐘一分鐘的焚毀/該是怎樣的一種憂郁的光/迫使秋天年年相像，迫使我今夜/只為你一個人陷入這無邊的癡狂！”詩人又把時間定格到了今天的秋天，定格到了無限想你的這一分鐘。在年年相像的夜里，詩人仍然繼續(xù)著思念，而這樣的思念，是如此的癡狂，如此的心傷！
日記
——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
海子，原名查海生。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1983年畢業(yè)后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他生日這一天）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殺，年僅25歲。
詩人在短暫的生命里，保持了一顆圣潔的心。他曾長期不被世人理解，但卻是中國20世紀80年代新文學史上一位全力沖擊文學與生命極限的詩人。從1984年的《亞洲銅》到1989年3月14日的最后一首詩《春天，十個海子》，海子創(chuàng)造了數(shù)量驚人的詩歌作品，包括短詩、長詩、詩劇等。其中影響最大，在青年中流傳最為廣泛的是他的短詩。最能代表其詩風格和體現(xiàn)其詩深度的則當屬他的長詩。
海子是一個具有死亡意識和英雄主義傾向的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實際上是一個與死亡意識搏斗的過程，他的詩歌意象是生命意象與死亡意象的結(jié)合體。在海子的詩歌中，太陽、麥地、雨、秋、枯骨、死亡、乳房、姐妹等意象的雜合，構(gòu)成了一種大氣的詩歌力量，直抵人的靈魂。
在海子的大量詩作中，他發(fā)出了向生命追問的吶喊，那是對生命的追索。同時，也有相當?shù)囊徊糠衷姼瑁ù蠹s占了短詩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與愛情有關(guān)，與海子的“姐妹”有關(guān)。
我們很有必要先來了解一下海子詩歌之中的“姐姐”這個詞的特殊含義。在這里要說的是，詩中的“姐姐”并非一般意義上的由血緣關(guān)系或年齡差異而生的那個普通的稱呼。在海子的詩歌中，“姐姐”或者“姐妹”常常代指海子的戀人——海子愛著的女孩。從下面的一些詩句中，我們都能看得出來?！盎臎龅纳綄险局慕忝?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我愛過的這糊涂的四姐妹啊/光芒四射的四姐妹。”（海子《四姐妹》）“我妹妹叫蘆花/我妹妹很美麗。”（海子《村莊》）
讓我們來看看《日記》這一首詩里的“姐姐”的意象。在這首詩中，“姐姐”貫穿全詩?！敖憬?，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開篇第一句，便自然地喊出了“姐姐”，那個海子愛著的女孩。這樣的切入，巧妙地表現(xiàn)出了“姐姐”對于海子的重要性，表現(xiàn)出了海子對這個女孩的愛戀程度?！拔以诘铝罟?我今夜只有戈壁”，“戈壁”本身代表的就是干涸和枯竭、落寞和永遠看不到盡頭的黃沙，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絕望最貼切的意象。一個平時就算在家里也時常被孤獨所折磨的落魄詩人，獨自到了異鄉(xiāng)——一個和自己平時生活完全不一樣的異鄉(xiāng)，在火車站。下雨的夜晚一片寂靜。在這樣的夜晚，時常把詩人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孤獨也就自然而然地發(fā)作了。在這樣的情景下，詩人首先想到的、也是唯一一個想到的，便是“姐姐”。
詩歌從第一小節(jié)的敘述（敘述自己身在德令哈，無盡的黑夜的場景）到第二節(jié)、第三節(jié)就開始了直接的抒情。
詩人是孤獨的，而孤獨寂寞是人類一個永恒的話題，是一個必須正視的問題。既是詩人也是海子生前好友的西川說：“對于我們，海子是一個天才，而對于他自己，則他永遠是一個孤獨的‘王’，一個‘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一個‘鄉(xiāng)村知識分子’?！薄安菰M頭我兩手空空?！痹娙寺湎聹I水，卻連淚水也握不住，“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由此可見，詩人的悲痛是何等的厲害。在德令哈，這個荒涼的唯一的城市，詩人心中有些什么呢？只有凄涼的戈壁，蒼茫的夜色、無奈的淚滴，和對姐姐無盡的思念。
一個在雨中浸泡著的“荒涼的城”困厄一個徹底“荒涼”的詩人，這樣的詩自然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也許在詩人看來，這樣的抒情結(jié)束之后，再沒有比這更悲愴的抒情和更絕望的抒情了。
后面連接而來的“草原”，與前面的敘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荒蕪的戈壁變成了草原，原因是什么？答案顯然就是詩中的“姐姐”。與“姐姐”傾訴交流，詩人的精神得到了慰藉。原來“荒涼寂寞的戈壁”也變得美麗了，情由景生，情景交融，由此可見海子此時內(nèi)心的孤獨真是達到了一種極致，一種唯美的境界。他獨自享受著孤獨和寂寞的美麗。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當一切又回歸到原點的時候，“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詩人因為“姐姐”而發(fā)生了心緒的改變，把荒蕪的戈壁也看成了美好的所在，把孤獨也看成了一種獨特的享受。誠然，“姐姐”并不真實存在于夜晚的德令哈，“姐姐”只是詩人自己的虛構(gòu)和想象（“空空”）。
這唯一的最后的抒情，到了后面，更是達到了一種頂峰。
“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边@是一句被遺棄者的歌謠，是一位流浪人的吶喊。“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是因為“人類”已經(jīng)把詩人拋棄在荒涼的戈壁，拋棄在無盡的夜色之中?！拔抑幌肽恪?，想的自然是詩中的主意象“姐姐”?！敖憬恪笔窃娙艘茉斐鰜淼?、支撐自己在孤獨中繼續(xù)行走的一個幻影。
何等的悲愴！何等的痛心！何等的絕望！這絕望的抒情，最后的唯一的抒情，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在孤獨中行走的勇士，一個思念著“姐姐”的勇士，在夜晚的德令哈，在雨水中的荒涼的城市，黯然地吶喊，黯然地傷神。
玫瑰
——歐陽江河
第一次凋謝后，不會再有玫瑰。
最美麗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尖銳的火焰刺破前額，
我無法避開這來自冥界的熱病
玫瑰與從前的風暴連成一片。
我知道她向往鮮艷的肉體，
但比人們所想象的更加陰郁。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聲
她溢出耳朵前已經(jīng)枯萎了。
正在盛開的，還能盛開多久？
玫瑰之戀痛飲過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們衰老得像高處的杯子，
失手時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為了她，我將錯過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寫作，她是最痛的語言。
我寫了那么多書，但什么也不能挽回
僅一個詞就可以結(jié)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在先鋒派漸漸黯淡的背影里，歐陽江河可以說是一個不老的傳說。從上世紀80年代的《懸棺》《玻璃工廠》《漢英之間》，到90年代初期的《傍晚穿過廣場》，歐陽江河確立的寫作領(lǐng)地與精神界面，其寬廣程度在當代詩人中幾乎無人可及。他的詩歌以直接對事物進行哲理思辨的方式，在優(yōu)雅而沉著的節(jié)律中穿透人的內(nèi)心，用智性而精確的命名符號，總結(jié)著一個時代。
先鋒，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脫穎而出的強烈欲望。正如詩人鐘鳴所說：“我從不相信，一個人，一首詩，能改變時代，但我相信，貫穿所有詩篇的那種思想、風格、精神來源，正脫胎換骨，預示著新的時代?！痹谶@里，有必要回顧一下上世紀80年代中期破土而出的先鋒詩歌運動。那是一次倉促的揭竿而起，像地下水道涌動的潮汐，為眾多亞詩人滿足歇斯底里的人格彰顯提供了混亂的基礎(chǔ)。那是一次泥沙俱下的現(xiàn)代詩革命，在一種被虛構(gòu)的文化情境中，“起義者”用拙劣的表達技術(shù)和發(fā)熱的詩歌理想企圖進行使命性的文化活動，但只有極少數(shù)人堅持了真正的先鋒精神，在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發(fā)生變動的語境中，始終保持反思精神而非逆反的架勢去捍衛(wèi)詩歌獨立性的限度，力圖使詩歌成為不再僅僅是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承載。
歐陽江河堅持個人性的寫作立場，他針對從前那種緊密結(jié)合現(xiàn)實政治需要而缺乏藝術(shù)獨立性的“意識形態(tài)寫作”，以及標舉反意識形態(tài)寫作而落入集體性的抒情或發(fā)布宣言的“集體寫作”泥沼的文本，進行反撥。個人性的立場也標志了一種疏離團體運動的自覺意識，它要求詩人從自己的生存經(jīng)驗出發(fā)，堅持個人的精神獨立性，充分體味孤獨的個體的生存處境，并自覺地吸納來自外部世界的種種復雜的、多樣性的生活現(xiàn)象，把它們?nèi)坭T成真正的詩歌。歐陽江河的豐富性，在中國當代的詩人中是屈指可數(shù)的。很少有人像他那樣敏感而準確地、睿智而又感性地描述和預見當代中國精神文化的轉(zhuǎn)折、迂回、蘊積和喪失，并通過一系列敏感的文化符號，來詮釋當代中國社會歷史的滄桑變遷。
“記?。何覀兪且蝗河稍~語造成的亡靈。”歐陽江河說。這位企圖利用字詞駕馭存在的詩人，有著驚人的修辭能力。北大洪子誠教授認為，“他的詩歌技法繁復，擅長在多種異質(zhì)性語言中進行切割、焊接和轉(zhuǎn)換，制造詭辯式的張力，將漢語可能的工藝品質(zhì)發(fā)揮到了眩目的極致?！?/p>
在這首詩中，他獨特的詩歌表達方式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暗谝淮蔚蛑x后，不會再有玫瑰/最美麗的往往也是最后的?！庇^念在歐陽江河的筆下，是如此簡練而深刻地完成了敘述，并輕而易舉地引導讀者進入他的敘述途徑。這就是歐陽江河，是他獨有的劍一樣鋒利、鷹一樣精準的表達。通常我們會認為，詩人使用概念過于裸露的詞語表達，會使詩意喪失，形象干癟，但在歐陽江河這里恰恰相反，他使用最具概念性的語言，但卻生發(fā)出最生動的詩意，這是真正的奇跡。
玫瑰的花期反反復復有數(shù)月之久，第一次凋謝后，依然會再次開放。但是，誠如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所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那么，第一次凋謝之后還會有什么？玫瑰是愛情的代名詞，第一次綻放的花瓣，是那樣的嬌艷、那樣的鮮嫩、那樣的艷麗、那樣情不自禁。凋謝了的愛情啊，不會再有美麗的花朵。
或者，這是一個四處都充斥玫瑰而又徹底遺忘玫瑰的時代。大街上，叫賣著玫瑰；酒吧里，情人們手捧著昂貴而又失鮮的玫瑰。四處可見的玫瑰啊，真實而又虛幻的玫瑰。
曾經(jīng)，我愛的人像那朵紅紅的玫瑰?！凹怃J的火焰刺破前額/我無法避開這來自冥界的熱病?！彼r艷如火的容顏，使我根本無法逃避她的吸引?！盁岵 笔前d狂的象征，只有陷入熱戀的情人們才擁有這樣的激情。在蘇格蘭詩人彭斯激情洋溢的詩句里，玫瑰明艷而奪目，如同噴薄而出的愛情。因此，玫瑰與年青時代的狂熱風暴連成了一片?！拔抑浪蛲r艷的肉體/但比人們所想象的更加陰郁?！痹谕旄杷频倪M一步抒發(fā)里，我洞悉了一個微妙的真實：這是一首貨真價實的悼詩，祭奠某次初戀或者初夜。玫瑰的紅，是一種悲壯而觸目驚心的紅，盛開是絕無僅有的艷麗，但她已經(jīng)黯淡。生命如此無奈。
往昔的玫瑰已泣不成聲?！八绯龆淝耙呀?jīng)枯萎了?！彼鞒錾?，在這個世界的入口溘然而去。當“玫瑰”這個語詞第一次和那開放于曠野中的無名花朵遭遇時，一個事件發(fā)生了。那無名的花朵出離于幽暗的存在，在作為“玫瑰”的語詞中找到了賴以棲身的永恒家園。在原初命名的瞬間，詞與物擦亮了一個存在的世界。在原初命名之后，詞與物的存在光焰被語言的習慣所遮蔽。經(jīng)驗的塵埃使得往日的玫瑰難尋蹤影。我的愛人像一朵紅紅的玫瑰，這是對“玫瑰”的二度命名。在這樣一種命名中，玫瑰與愛的世界相遇了。詩里面，一直有個隱性的線索，那就是當代生活背景。這個實存于讀者內(nèi)心觀照里的價值體系上的判別，是與詩發(fā)生感悟交融的真實。也許，這不是適宜玫瑰生長的地界。因此啊，我愛的玫瑰盛開著就是凋謝，她的靈魂已經(jīng)消散，再紅的鮮艷也是徒然。那些正在盛開的玫瑰，還能盛開多久？這是被一個關(guān)鍵詞統(tǒng)攝起來的既肯定又否定的現(xiàn)象。普遍解釋的原則來源于時代與詩人的雙向互動，甚至搏斗。關(guān)鍵詞否定性部分的生成，是基于烏托邦為參照而出現(xiàn)的。在一個時代，烏托邦既被人們迫切需要，又被人們爭相遺棄。這是悖論的合理。
“玫瑰之戀痛飲過那么多情人/如今他們衰老得像高處的杯子/失手時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鮮紅的愛情曾讓多少人趨之若鶩，而今，他們?nèi)缋吓f的杯子，閑置在高處，即使玫瑰從他們手中滑落也無動于衷。純凈的情感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就像青草再也不青翠，花非花，霧非霧，我們自己將自己污染得一塌糊涂。在詩歌里，詞的意義的產(chǎn)生，存在于詩人與外部環(huán)境的雙向運動上；每一個詞都有著相輔相成、互相辯詰的一面。因此，玫瑰的肯定性和它的否定性從一開始就聯(lián)為一體：在它的肯定性進入詩歌書寫的同時，否定性也無可挽回地到達了詩歌文本。玫瑰的存在有賴于非玫瑰。歐陽江河的詩歌書寫始終處于這種互相辯駁、詰問和對抗的詭秘局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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