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求學路上的良師益友
1929年，在家鄉(xiāng)養(yǎng)正、福群小學任教員的吳組緗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他考入清華大學，先是就讀于經(jīng)濟系，1933年升入清華研究院，轉(zhuǎn)而專攻中國文學。這之前，在宣城、蕪湖、南京上中學時，他就開始了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進入清華后，吳組緗取材于家鄉(xiāng)，創(chuàng)作了一批優(yōu)秀的作品。其中，代表性的有《官官的補品》、《箓竹山房》、《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和《樊家鋪》等短篇小說，其中的方言土語、生活習俗都體現(xiàn)出皖南獨特的鄉(xiāng)土氣?？v觀同時期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者們，魯迅著力寫他的紹興地方的農(nóng)民生活，沈從文對湘西民風民俗描寫得入木三分，而寫安徽皖南民風的吳組緗，其性格中則沾染著皖南的青山秀水。生活中的吳組緗，有“真話說到底”的淳樸個性，這在他求學時期就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
在清華讀書期間，吳組緗就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的古典文學研究。早年在清華大學文學院讀書時，他就在舊書攤上買了一本《儒林外史》，開始細讀精批。吳組緗10歲就在父親所創(chuàng)辦的育英小學讀書，自小就接受系統(tǒng)而嚴格的古典文化的教育，并懂得從中汲取精華。吳組緗幼小時受的教育是傳統(tǒng)的封建啟蒙教育。他很早就對古典小說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這也使他接受古典白話小說更為直接和容易。他曾在《漫談紅樓夢亞東本、傳抄本、讀書》中回憶古代小說對他的影響：“我們不是為小說的內(nèi)容所吸引，而是從它學做白話文。”因此，他的小說也著重于對古典意境、物化象征的追求，像《菉竹山房》氣氛怪異、鬼氣森森的意境，《黃昏》中鮮明而獨特的抒情化色彩等，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對古代小說技巧的借鑒和吸收。
在清華讀書期間，吳組緗結(jié)識了一幫文友，并與他們結(jié)下了一生的友誼。當時，他與同在清華求學、后來都成為著名學者和作家的林庚、李長之、季羨林相交甚密，被戲稱為清華園“四劍客”。季羨林在吳組緗逝世后曾深情回憶道：“距今64年以前，在30年代的第一年，我就認識了組緗，當時我們都在清華大學讀書。歲數(shù)相差3歲，級別相差兩級，又不是一個系。然而，不知怎么一來，我們竟認識了，而且成了好友。當時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林庚和李長之，可以說是清華園‘四劍客’。大概我們都是所謂‘文學青年’，都愛好舞筆弄墨，共同的愛好把我們聚攏在一起來了……我們‘四劍客’是常常會面的，有時候在荷花池旁，有時候在林蔭道上，更多的時候是在某一個人的宿舍里。那時候我們都很年輕，我的歲數(shù)最小，還不到20歲，正是幻想特別多，不知天高地厚，仿佛前面的路上全鋪滿了玫瑰花的年齡。我們放言高論，無話不談?！Z不驚人死不休’。個個都吹自己的文章寫得好，不是夢筆生花，就是神來之筆?！?sup>(2)
吳組緗與后來聞名中外的錢鐘書既是同窗，亦是諍友。1989年5月2日，吳組緗在一次接受采訪中，這樣描繪與同窗錢鐘書的關系：“錢鐘書與我只是普通同學，我們都曉得他是個‘書蟲’?！眳墙M緗很佩服錢鐘書的讀書功力，他說：“我常常到他屋子里去，他的筆記本有這樣一大摞。”“錢鐘書會說，喜歡與人聊天。不過一般人他看不上，不理你。那時清華有個學生很特殊，搞地質(zhì)的，個子特別矮，坐在馬桶上，腳落不到地，叫徐元配(音)。錢先生最喜歡與他聊，吃飯時也在一塊聊，沒完沒了?，F(xiàn)在，錢先生與周振甫先生就是這樣的關系。一般人同他也聊不起來，同我就聊不起來，因為錢先生太博雅?！薄扒迦A不分班、系，來往都很親密。4月1號起咖啡室開門。我們下午打過球洗過澡后，就去喝咖啡、酸梅湯、紅茶，吃點心。錢鐘書在我們同學里很出名，讀書博得很。趙萬里當時25歲，給我們講版本目錄學。一次他說：不是吹牛，某書版本只有我見過。課后有兩個學生都講：不是那回事情呀，只有他見過嗎？我們也見過呀，而且同他介紹的就不一樣。這兩個學生就是錢鐘書與吳晗?！眳墙M緗接著說：“錢鐘書表示，那個版本他見過許多次，同趙萬里講的不一樣。我從中調(diào)撥，‘下一次你站出來講嘛，難道咱們清華無人了？’我很佩服趙萬里！本來，他計劃講十個題目。第一個題目落下這個笑話后，他留下七八個題目真?zhèn)€就請錢鐘書和吳晗講。趙萬里的學問很了不起，可錢、吳能給他挑錯兒。”
錢鐘書也喜歡作弄吳組緗，新中國成立后，錢幾次問吳：“馬克思第三個外孫女嫁給誰了？”吳組緗不知道，只得老實地說“不知道”。每每想起這段，吳組緗先生都哈哈大笑。
1979年5月9日，一位海外學者向錢鐘書問到吳組緗。錢先生表示過他們的同學關系后說：“吳組緗是一位相當謹嚴的作家，對于寫作一事，始終覺得力不從心，所以自從《鴨嘴澇》(后來經(jīng)老舍先生建議，改名《山洪》)出版后便擱筆了?！痹谝淮瓮瑢W會上，兩位八旬的老人擁抱在一起，吳說：“你的著作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自己?！笔潞箦X鐘書并不服氣，寄了一套《管錐編》給吳組緗，說道：“我的書，你都沒有讀懂！”從吳組緗對于文友名著的批評可見他特立的品格。在錢鐘書先生及《圍城》最走紅的時候，吳組緗卻逆風挑刺，說：《圍城》不過是教授小說，用力學《儒林外史》的諷刺罷了，作者生活圈子狹窄，不宜過高評價。操著皖南口音的吳組緗顯然串了不少調(diào)兒，但批評起錢鐘書的書來卻仿佛小錘敲老鐘，底氣十足。
但是，吳組緗在內(nèi)心對錢鐘書還是很佩服的。他曾感慨地說：“1933年畢業(yè)后，倫敦大學請錢先生講英國文學。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在英國講英國文學，一般人豈非班門弄斧？”吳組緗在對錢鐘書的敘述中流露出了拳拳的真摯情感，兩人的同窗之誼，讓人羨煞。(3)
吳組緗在清華中文系讀書時曾編輯過學校文藝刊物，與當時在清華讀書的曹禺有過接觸。談起他與曹禺的過往，吳組緗曾回憶道：1932年至1933年間，他二十四五歲，因安徽涇縣老家有妻女，經(jīng)濟拮據(jù)，在清華讀書時就寫些小說糊口。后來，小說《官官的補品》、《箓竹山房》等一炮打響，吳組緗有了點名氣，便被聘做《清華周刊》文藝欄主任、《清華年刊》主編。別人告訴他，有一個長頭發(fā)的青年叫萬家寶，是西洋文學系的學生，常悶在圖書館里埋頭寫東西。于是吳組緗便找萬家寶約稿，萬家寶卻推辭，只是說：“沒有，沒有?！庇幸淮?，吳組緗和摯友林庚(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詩人、學者)一起再去萬家寶的宿舍約稿，剛推門，只見萬家寶坐在地板上，頭發(fā)披散，床鋪上亂堆著正在寫的稿紙，一只瓷器觀音被摔碎在地上。吳組緗和林庚見此情景，趕緊輕輕掩上門離去。當時，吳組緗先生不知道萬家寶帶著如此憤激的情緒在寫什么。1934年7月，《雷雨》在巴金、靳以等編輯的《文學季刊》上發(fā)表后，才知道他寫的是《雷雨》。吳先生說，《雷雨》發(fā)表后，沒有什么影響，一年間沒有上舞臺，知道曹禺的人也不多。而自己因為在1934年有《一千八百擔》、《樊家鋪》等作品在《文學季刊》上發(fā)表，短篇小說集《西柳集》出版，茅盾給予評論，魯迅、茅盾推薦他的《一千八百擔》給美國人譯介，馮玉祥在1935年初聘他擔任自己的私人國文教師，名氣要比曹禺大。吳組緗說，事隔一年，曹禺名氣突然大了。1935年4月，《雷雨》被幾個生活在中國的日本文學青年帶到日本，由在日本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公開上演，當時日本著名的戲劇家秋田雨雀給演出提供了很多幫助。關于中國留日學生上演《雷雨》的事，日本報紙有報道，中國上海的《申報》等也作了報道。后來，《雷雨》由日本傳到國內(nèi)，幾乎所有的大城市都演出《雷雨》，許多大報紙都辟專欄評論《雷雨》，曹禺不得了了，由默默無聞一躍而為一個真正的大作家。而后來，兩人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4)
吳組緗與茅盾也是亦師亦友。吳組緗屬于在“五四”新思潮影響和啟迪之下，走上文學道路的一代知識分子。他的創(chuàng)作放眼于整個時代與社會，早在30年代就寫出了一系列與左翼作家作品相一致的好作品。1934年，茅盾便驚喜地指出，“這位作者真是一支生力軍”。這一時期，吳組緗的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嚴格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特色：在創(chuàng)作觀念上偏愛客觀寫實。茅盾評價他“是一位非常忠實的用嚴肅眼光去看人生的作家，他沒有真實體驗到的人生，他不輕易落筆”，甚至還不無偏激地認為，“吳先生的寫作態(tài)度是非?？陀^的，然而有時太客觀”。(5)其實，拋開當時文壇普遍對“純客觀”的批評誤會(連魯迅也受過類似指責)，吳組緗的“純客觀”才是真正意義的客觀。因為按照現(xiàn)代小說理論，吳組緗小說的“故事是經(jīng)過精心組織而成為完整的一系列相互關聯(lián)的情感體驗”。(6)它恰當?shù)匕盐樟饲楣?jié)性與生活化的關系。熟悉吳組緗性格的人都知道，他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近乎苛刻和嚴厲的?！皩幙缮傩眯?，這是他的創(chuàng)作原則。他基本上是用治學的態(tài)度來進行他的小說實驗和探索，相當審慎虔誠，雖然產(chǎn)量少，但是質(zhì)量均衡，不求其多，但求其好。而且為了貫徹這一嚴謹?shù)膽B(tài)度，他的小說在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角度方面，喜歡截取一個生活片段作速寫式描寫。吳組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雖然受到茅盾的影響與推薦，但他并不完全認同茅盾。他多次談到茅盾的《子夜》、《春蠶》等小說存在嚴謹客觀方面的缺陷。對于茅盾的小說《春蠶》，吳組緗認為其存在嚴重失誤。但他對茅盾始終是懷著敬意的，從他寫的散文《雁冰先生印象記》就可以看出。他在文章的結(jié)尾深情地贊揚茅盾：“他不是那廟堂之器，他也不要作那種儼然人師和泥胎偶像。他只是個辛勤勞苦的，仁慈寬和的，中國新文學的老長年和老保姆?。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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