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祖父名子鐸,字作誥,年少時放浪形骸,賭博成性,眼看就要家破人亡。面對親友的痛罵,鄉(xiāng)鄰的奚落,賭友的反目,祖父幡然悔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自己死了不足惜,可千萬不能斷了妻兒老小的活路!于是發(fā)誓金盆洗手,干正事走正道。為了生計,他放下少爺?shù)募茏樱巳W(xué)閹豬的手藝,由于手巧腦瓜活,不僅很快學(xué)成,而且成了閹豬匠中的“技術(shù)能手”。他每天肩背布褡褳,懷揣閹豬刀,腰插旱煙桿,走鄉(xiāng)串戶,閹豬騸羊,糊口養(yǎng)家。
苦心經(jīng)營幾年后,手頭略有節(jié)余。有天趕集,路遇一個賭友,非拉他再賭上一場不可,祖父架不住賭友的慫恿,賭癮犯了,又跨進了賭場。
也該是他時來運轉(zhuǎn),竟盤盤皆贏,白花花的銀圓裝滿了褡褳,就連纏腰的袋子也塞得鼓鼓囊囊。本指望趁祖父賭技生疏猛贏他一把的賭友們懊惱不已,個個橫眉怒目,眼珠血紅,一言不發(fā)。
祖父看了看他們的面色,心想賭場無道義,脫身要緊,否則必有橫禍!但賭場有規(guī)矩,贏家是不能先提出散場的。他要壞了規(guī)矩,那幫人說不定會合起來暴打他一頓,弄出人命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祖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假裝肚子痛,說要上趟廁所。賭友們疑惑,不同意他去。祖父便解下褡褳,舉到一個賭友面前,正色道:“錢財身外之物,道義無價之寶,你們既然信不過我,我就把這錢押這兒。還虧得兄弟一場!”
拉他入賭場的賭友面上掛不住,滿臉堆笑說:“陳兄賭品歷來方正,我們豈能信不過?”
祖父掏出一百個“袁大頭”,放在桌子上:“幫我看著點,這是我下一把的注?!闭f著,不緊不慢地往外走,踱到賭場外,雇輛三輪車趕緊走了。
經(jīng)這一番豪賭,祖父掙了一大筆錢。從此再也不干閹豬的活計了,開始在家鄉(xiāng)置地建房,這位敗落的陳氏家族后裔又萌生出重振門庭的理想。他建起了一座背靠龍虎山、坐北朝南、一進西院九柱的青磚瓦房。
庭院四周的圍場用不同形狀的石頭砌成,給人一種古樸雄渾的感覺。墻門分東西兩座,東面的墻門蓋有一間房子,門口立起一對石獅,朱紅的大門上鑲嵌著一對銅獸扣環(huán),光彩奪目。中央是通向正堂的過道,西側(cè)是雇工的客舍,放些農(nóng)具雜物。西邊的墻門更高一點,有點西洋的味道,灰白色大理石雕刻著圖案,高處有一對長著翅膀的胖娃娃,似飛起來的安琪兒,是專門請一位留洋的先生設(shè)計的,寓意飛黃騰達。
兩座墻門,襯托四周高高的圍墻,顯得威武氣派。門、廳、堂、樓、天井相間,高低有序,整幢建筑磚雕、木雕技藝精湛,不同凡響。房屋一共十六間,東面九間是中式的,除中堂是水泥地外,其余房間一律用木板鋪就,窗戶為條木圖案,古色古香。西邊的七間房是西式的,落地的玻璃窗組成會客室和書房,院內(nèi)平展展地由東向西水泥鋪地。
圍墻的一角,種些桂花、葡萄、橙柿等果木,每到夏秋,群芳爭妍,果實滿枝。房前,有一片桑田,宅子周邊漾著一灣流水,流水撫摸著河床緩緩流向遠方山里人家。葡萄紅透,桂花飄香,一派桃源景致。
遠處,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風(fēng)中搖曳,做出一副風(fēng)姿綽約的閨秀儀態(tài)。美人蕉、鳳仙花、喇叭花等散布竹林四周,一會兒昂首四盼,一會兒又顧影自憐。群花拉扯著風(fēng)的頭發(fā),青竹擊打著風(fēng)的面頰,風(fēng)便呻吟著向深山里奔去,留下一串嗚嗚的腳步聲。
房屋落成后,親戚朋友、鄉(xiāng)鄰故里,不管路途遠近、關(guān)系親疏,都來捧場慶賀。祖父回想自己昔日的窮困潦倒,看看今日的風(fēng)光體面,恍若隔世,興奮不已,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賭博造成的,得失成敗皆緣于此。便突發(fā)奇想,打算在房屋前面的墻上刻個骰子的造型,以作紀念。
他把自己這個創(chuàng)意講與親友聽,親友皆神情曖昧,含笑不語,祖父陡然回過神來:自己固然僥幸賭贏取得大筆錢財,可兄弟們卻因此壞了聲名,敗了祖業(yè),顛沛異鄉(xiāng),在門上刻骰子,豈不是自取其辱,遂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