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亨利·德·巴爾扎克——他的兄弟奧諾雷
德·封丹納伯爵是普瓦圖地方閥閱世家之一的家長,在旺岱黨人和共和政府開戰(zhàn)期間,曾經(jīng)很機智和很勇敢地為波旁王室服務(wù)過。在近代歷史上這段動亂時期中,這些保王黨的領(lǐng)袖人物遭遇過很多危險,在逃過這些危險以后,伯爵常用愉快的口吻說:“我也是為王室而戰(zhàn)死的人呀!”這句開玩笑的話倒也不過分夸大,在事變流血的日子,伯爵是曾經(jīng)倒在死人堆里的。這個忠心耿耿的旺岱黨人由于財產(chǎn)被共和致府沒收而家道敗落,然而他始終拒絕拿破侖皇帝給他的高官厚祿。對于貴族階級的一切傳統(tǒng)他是堅守不渝的,因此在他選擇配偶的時候,也不加考慮地遵從這些家教。他拒絕了一個在革命時期中起家的暴發(fā)戶的富有親事,娶了一個窮困的德·蓋嘉路愛小姐,這位小姐的家族是布列塔尼地方最悠久的閥閱門第之一。
德·封丹納伯爵有一個子女眾多、負擔(dān)沉重的家庭,第一次復(fù)辟時代的到來,對于他是很意外的一件事。雖然他并不想去謀求賞賜,卻拗不過妻子的意思,終于離開他的收入微薄、只能勉強維持開支的采邑,到巴黎來了。他的舊日伙伴,一個個都在貪婪地鉆營憲法上所賦予的地位和榮譽,這種情形很傷他的心,他正想回歸家園的時候,突然收到了內(nèi)閣的公文,一個相當(dāng)出名的部長宣布將他晉級為少將,因為法令規(guī)定所有以前旺岱黨軍隊里的軍官,都可以將路易十八未即位以前的二十年,算入自己的服役年齡里。幾天以后,不必他去請求,榮譽團十字勛章和圣路易十字勛章又自動地賞賜給他。這些接連而來的恩寵,動搖了他回鄉(xiāng)的決心。他認為這些恩寵是王上還記得他的緣故,因此,本來他只是每禮拜天帶領(lǐng)全家到杜伊勒里宮御花園的將軍室里,等親王們到圣堂去的時候,恭恭敬敬地喊“我王萬歲”,現(xiàn)在認為這樣做不夠了,他請求王上賜他特別進謁。他的請求很快被獲準,但接見時沒有什么特別。宮廷里濟濟一堂都是些多年的臣仆,頭上都戴著撲粉的假發(fā),從高處望下來,就像鋪了一條雪白的地毯一樣。他在那里遇見了好些舊日的同僚,他們對他相當(dāng)冷淡,只有那些親王們顯得“可愛無比”——這句形容詞是他受寵若驚時脫口而出的——因為有一位他以為僅僅知道他的名字而不相識的優(yōu)雅的親王跑過來和他握手,稱贊他是最地道的旺岱黨人。盡管他得著這個光榮,那些高貴的親王們卻誰也想不起問問他的損失有多少,也不提起他慷慨解囊捐助給旺岱黨軍隊的大量金錢。直到這時他才發(fā)覺——稍為晚了一點——戰(zhàn)爭的費用是要歸他自己負擔(dān)的。到謁見將近結(jié)束時,他用暗示的語氣提了一提自己目前所處的窘境,許多貴族的境遇正和他相同。王上很高興地笑了起來,一切耍弄聰明的談話都使王上覺得有趣;王上用一句王室的玩笑話來回敬他,語氣很婉轉(zhuǎn),然而這種溫和的語氣比憤怒的責(zé)罵更為可怕。一個心腹寵臣馬上走近來,用微妙和有禮貌的語氣向斤斤計較金錢的旺岱黨人暗示:現(xiàn)在還不是和王室算賬的時候,這里有些賬單比伯爵的拖延得更久,而它們大概可以被當(dāng)作革命史料了,伯爵很小心地從可敬的人群里退出來,離開那些很恭敬地在王族面前圍成半圓形的朝臣們,費了一些氣力理好纏在瘦長的雙腿間的佩劍,穿過宮廷前院,走上他的停在皇宮外面的馬車。伯爵也是一個脾氣固執(zhí)的老貴族,還忘不了同盟之戰(zhàn)和巷戰(zhàn)的日子,因此他一上馬車就不顧一切地高聲抱怨宮廷里的變化。
“以前,”他說,“誰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王上談?wù)撍碾u毛蒜皮的小事情,貴族們可以隨意請求王上賞賜恩典和金錢,而今天向王上討回自己在服役期墊出的金錢,就非出乖露丑不可!呸!圣路易十字勛章和少將的級位真抵不過我為了王室而花掉的三十萬里佛爾。我要到王上的辦公室里去,當(dāng)面再談個清楚?!?/p>
這一場接見像一盆涼水向伯爵的滿懷高興澆下去,以后伯爵一再請求進謁,始終沒有回音。更使伯爵心灰意冷的,是他眼看著以前拿破侖皇朝的新貴現(xiàn)在又爬上若干重要的職位,這些職位在過去是保留給閥閱門第的貴族的。
“一切都完了?!币惶煸绯克f,“王上肯定是一個新派人物。如果沒有那位堅持先朝舊制和愛護忠心臣仆的御弟,我不知道法蘭西的王位會落到什么人手中去,假使這樣的制度能夠繼續(xù)的話。他們的所謂立憲制度是所有政體中最壞的一種,永遠不能適合法國國情。路易十八和伯尼奧首相在流亡時期已經(jīng)早就把一切都弄壞了。”
絕望了的伯爵很高貴地放棄了一切補償損失的要求,準備回歸家園。這時候,3月20日的事變來了,新的風(fēng)暴威脅著要吞沒那位合法的王上和他的擁護者。寬宏大量的人是不在落雨天開除他的仆人的,德·封丹納也像這些寬宏大量的人一樣,放棄了回鄉(xiāng)的計劃,把他的采邑抵押出去,借了一筆款子,跟著王上逃亡,絲毫沒有考慮到這一次逃亡的結(jié)果是不是會比上一次的效忠更為有利。不過,他是親眼看到那些陪同王上逃亡的人,比那些在國內(nèi)拿著武器反對共和政府的勇士,更得王上的寵愛,也許這一次他也希望到外國走一趟會比在國內(nèi)進行冒著生命危險的活動更加實惠。這一次他的打算并不是寫在紙上好看而結(jié)果一團糟的失敗的投機,依照我們的外交家們所說的一句最聰敏的俏皮話,他成為追隨王上逃亡到比利時的“五百個”患臣之一,也是追隨王上回朝復(fù)位的“五萬個”忠臣之一。在短短一段逃亡時期,德·封丹納很幸運地得到路易十八交辦的一些差使,因此他有不少機會向王上表白他的忠心耿耿的政治品質(zhì)。一天晚上,王上閑著沒事,想起了德·封丹納在杜伊勒里宮中所說過的話。德·封丹納立刻抓住這個機會,用相當(dāng)巧妙的詞句將自己的過去敘述了一遍,以便這位記憶力極強的王上,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會回想起來。這位小心謹慎的老貴族,曾經(jīng)用很高明的手法潤色了幾件公文,使擅長文學(xué)的路易十八對他巧妙的文筆極為欣賞。這點小小的特長,使德·封丹納也成為王上時常記憶著的最忠心的臣仆之一。路易十八第二次回朝復(fù)位以后,伯爵被封為特命全權(quán)欽差大臣,到各省去審問這次事變中的貳臣。他倒沒有怎樣濫用職權(quán)。任務(wù)完畢以后,這位大法宮高踞在議院的交椅上,變成了下議員,說話的時候少,聽人說話的時候多,自己以前反對憲政的政見有了顯著的變動。后來不知道一些什么機緣,使他愈來愈受王上的恩寵,以致有一天狡猾的王上召見了他,見到他進來時就說:
“我的朋友封丹納,我不想封你做什么大臣或者部長。如果我們真的是人民的‘公仆’,由于我們的政見,我和你兩人是不能安于位的。議會政府有這一點好處,它省掉了過去我們親自罷免閣員的麻煩。我們的議會是一所旅館,公共輿論時常會給我們送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旅客。不過,我總知道應(yīng)該怎樣安置我的忠臣的?!?/p>
這一段非常含蓄而意味深長的話是序幕,跟著來的是一紙公文,授權(quán)德·封丹納掌管王家的特別禁地。由于德·封丹納心領(lǐng)神會地傾聽王上那番含譏帶諷的談話,以后每逢遇到要設(shè)立什么委員會,如果委員會的官祿優(yōu)厚,王上總要提到德·封丹納的名字。德·封丹納很乖巧地一點也不宣揚王上賜給他的恩典,還會用很高妙的手法來維持王上對他的寵愛:每逢在王宮里閑談的時候,他總娓娓述說當(dāng)時政界和外交界的秘事逸聞,路易十八愛聽這些新聞,正如他酷愛那些寫得很好的便條和短信一樣。凡是政界里的一切瑣碎新聞,都能討他歡喜。
德·封丹納的機智、乖巧和健全的判斷力,使他全家老幼都能共沐王恩,就像他自己對王上所說的一樣,家中每個人都像一條蠶蟲在國家預(yù)算的桑葉上啃食,不管他的年紀多輕。因此,由于王上的恩典,他的長子在終身制的司法界得到很高的職位。次子在第一次復(fù)辟以前還是個隊長,第二次復(fù)辟以后就立刻晉升為團長,趁著1815年的混亂機會調(diào)到王家禁衛(wèi)軍里,往返調(diào)了幾歡,最后經(jīng)過特洛卡德羅戰(zhàn)役之后,就成為禁衛(wèi)軍的中將指揮官。第三子起先是縣長,不久就升為巴黎市的區(qū)長,還兼了議院的一個官職,地位穩(wěn)固,不受內(nèi)閣變動的影響。這些不耀眼的恩典,像伯爵身受的恩典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像雨點那樣落到他們身上。雖則父子四人每個人都兼了相當(dāng)多的掛名差使,領(lǐng)著干俸,以致他們的入息比得上任何部長,卻絲毫沒有引起人們的嫉妒。在憲政實行的初期,很少人捉摸得著國家預(yù)算里的那些太平的區(qū)域,只有狡黠的寵臣能夠在這里攫取到等于已經(jīng)取消的修道院管區(qū)的肥缺。徳·封丹納以前是以從未讀過《大憲章》自傲的,而且對于那些貪婪地鉆營的朝臣表示憤怒,現(xiàn)在他也趕緊表白他自己正和王上一樣,完全了解代議制度的精神和策略。不過,即使他的三個兒子都有穩(wěn)固的前程,即使有四個官職加起來的優(yōu)厚入息,由于家庭人口眾多,徳·封丹納一時還未能恢復(fù)他的全部家業(yè)。三個兒子固然有了充分的功名、王恩和才干,然而他還有三個女兒,他害怕過多的要求會引起王上的厭倦。因此他只向王上提起這三個急于待嫁的處女中的第一個。王上本著好事做到底的精神,開口作伐,把徳·封丹納的長女許配給稅務(wù)局長普拉納·徳·博德里。王上說這句話雖然不花一文本錢,但是這句話的價值抵得上萬貫家財。有一天晚上王上閑著無聊的時候,聽說伯爵還有第二個女兒,便微笑著做主把她許配給一個出身微賤然而新近被王上封為男爵的有錢而且有才干的官員。過了一年,徳·封丹納又向王上提起他的第三個女兒愛米莉·徳·封丹納,王上用他的低微而尖銳的聲音說:
“我愛柏拉圖,然而我更愛我的國家。”
幾天之后,王上寫了一首他自稱為“諷喻詩”的四行詩,贈給他的“朋友”封丹納,嘲笑他把自己的女兒用“三位一體”的形式巧妙地介紹出來。
“但愿陛下能將這首‘諷喻詩’改為‘祝賀新婚詩’?!辈粽f,想把事情挽回到對自己有利的方面。
“就算我找到詩韻,我也找不到理由?!蓖跎洗直┑鼗卮?,他不能容忍人家拿他的詩來開玩笑,即使是最輕的玩笑。
這一天以后,君臣間的關(guān)系就不像以前那么良好了。伯爵的第三個女兒愛米莉·德·封丹納像所有排行最幼的孩子一樣,被所有的人寵壞了。這位愛女的婚姻是最難締結(jié)的,因此王上的冷淡態(tài)度,就更增加了德·封丹納的煩惱。要明白這些困難,必須將伯爵的家庭內(nèi)部情況說明。伯爵居住在富麗堂皇的公館里,開銷是向公家報銷的。愛米莉在伯爵的采邑里度過了她的童年,吃得好,穿得好,享盡了童年的幸福;她的每一句話,她的姐姐、哥哥、母親,甚至父親,都當(dāng)作圣旨奉行。所有的親戚都溺愛她。她達到懂得人事的年齡,正是家庭最走運的時候,因此她繼續(xù)享受人生的幸福。巴黎的富貴繁華,在她的眼中是當(dāng)然的享受,就像童年時代父親的采邑中有茂盛的花果和鄉(xiāng)間一切設(shè)備供她享受一樣。從小時候起,她的一切愉快的意愿從來沒有得不到滿足,到了十四歲年齡,她投身進入社會的漩渦的時候,也同樣得到人人的服從。在幸福里生長,她逐漸養(yǎng)成享受的習(xí)慣。講究的服飾,金碧輝煌的客廳,前呼后擁的隨從,正和那些真心的恭維,或者假意的奉承,以及宮廷的節(jié)日和榮華一樣,成為她的不可缺少的東西。和大多數(shù)被寵壞的孩子相同,她用暴君的態(tài)度對待寵愛她的人,用嬌媚的態(tài)度對待冷淡她的人。她的惡劣品質(zhì)隨著她的長大而日益加深,在不久的將來,她的父親就要為著這種不幸的教育而得到自食其果的報應(yīng)。她的父親位居顯要,每次舉行宴會,總能招引許多青年男子到來,而愛米莉到了十九歲年齡,還沒有從這些青年中擇出一個夫婿。她的年紀雖然輕,而在社交界里,她卻能毫無拘束地享受一個婦女所能享受的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像皇帝一樣,沒有一個朋友,但是到處都成為恭維的對象,對于這種恭維,即使一個品質(zhì)比她好的人,也難以拒絕。她的眼波一轉(zhuǎn),就能熔化一顆最冷淡的心,因此,任何一個男人,即使是個老頭子,也沒有勇氣來反對她的意見。和她的姐姐們比較,她的父母是花了更多的心力來培養(yǎng)她的,她的繪畫相當(dāng)優(yōu)美,能說意大利語和英語,鋼琴彈得無比的好,她的受過許多名師訓(xùn)練的歌喉,使她所唱的歌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既聰明又具有文學(xué)修養(yǎng),好像是來證明馬斯卡里爾的話:“高貴的人是生下來就懂得一切的?!彼軌蚝翢o困難地談?wù)撘獯罄伞⒑商m派,中世紀或文藝復(fù)興時代的繪畫。信口開河地批評古今文學(xué)作品,而且用尖酸刻薄的語句指出一部作品的缺點。對她傾倒的人群,信服她的每一句簡單的話,就如土耳其人信服蘇丹的圣旨一樣。她在淺薄的人們中炫耀自己。對于學(xué)問高深的人們,她的狡黠本性使她認出他們,她就盡量施展她的無限嬌媚,吸引他們的注意力,逃過了他們對她的深入觀察。她的迷人的外表像一層漆一樣遮掩著一顆無憂無慮的心,遮掩著一種少女們通有的以為任何人都沒有資格了解她們的卓越心靈的成見,一種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的美麗而產(chǎn)生的驕傲。她的心靈還未受到愛情的激烈情緒的侵襲,因此她將青春的熱情全部發(fā)泄在對身份和門第的熱愛上:她對平民階級表示無限輕蔑,對新封的貴族非常不遜,她竭盡心力使她的父母和巴黎圣日耳曼貴族區(qū)那些著名的家族并駕齊驅(qū)。
愛米莉的思想意識并沒有逃過德·封丹納善于觀察的眼睛,自從他的兩個長女結(jié)婚之后,德·封丹納受夠了愛米莉的冷嘲熱諷。這位老貴族把長女嫁給稅務(wù)局長,次女嫁給新近才晉封為男爵的官員,稅務(wù)局長雖然也享有一些繼承下來的貴族領(lǐng)地,但是姓名前面沒有作為貴族標志的頭銜;新封的男爵也太新了,使人忘不了他的父親曾經(jīng)做過木柴買賣。從邏輯上講,德·封丹納的這種做法是使人感覺驚奇的。這個奇異的轉(zhuǎn)變怎樣來的呢?德·封丹納已經(jīng)有六十歲,通常達到這個年齡的人是不容易改變自己的信念的,老貴族之所以能夠獲得這種新的政治觀念,一方面是由于居住在這個現(xiàn)代的巴比倫——巴黎的結(jié)果,在巴黎住久了,一切外省人都會喪失他們的粗野和生硬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得著王上寵愛,聽從王上的忠告所致。帶點哲學(xué)家氣質(zhì)的路易十八,曾經(jīng)以改變老貴族的頭腦自娛,他使德·封丹納的思想適合19世紀和王政革新的時代要求。路易十八想消滅政黨間的分歧,將所有的政黨結(jié)合成一個,就像拿破侖融合了許多事物和人一樣。路易十八的聰明也許不亞于拿破侖,他采取了和拿破侖相同而意義相反的措施;拿破侖拼命拉攏波旁王朝的貴族和教會,這位波旁王朝的末代皇帝卻想同時滿足平民階級和包括教士在內(nèi)的拿破侖王朝的擁護者的要求。德·封丹納在獲悉路易十八的思想以后,就不知不覺地變成溫和派的一個最有勢力和最明智的領(lǐng)袖,一心一意希望各個政黨以國家利益為前提而結(jié)合起來。他宣揚立憲政府的各種代價很高的原則,而且以全力來支持那個政治蹺蹺板。使他的主人能夠在動蕩的政局中統(tǒng)治法蘭西。當(dāng)時政局紛擾,即使資格最老的政治家也猜測不出議會選舉的結(jié)果,也許德·封丹納私底下希望能夠趁著內(nèi)閣變動的機會進入貴族院為議員。目前他的最堅固的信念之一就是除了貴族院的議員之外,再也不承認其他貴族,因為貴族院的議員是唯一享有特權(quán)的貴族。
“一個沒有特權(quán)的貴族,”他說,“就像是一個沒有工具的把柄?!?/p>
他疏遠拉斐德的獨立派,就像他疏遠拉布爾多內(nèi)耶的極右派一樣,他熱心地進行拉攏各個黨派的工作,這項工作的成功,可使法國出現(xiàn)新的時代和光明的前途。他對那些時常和他來往的貴族世家進行說服工作,告訴他們,以后向軍界和政界發(fā)展的機會很少了。他勸說母親們讓子女選擇獨立的職業(yè)或者投入工業(yè),言辭之間使他們意會到:依照憲法的規(guī)定,軍職和高級行政官的職位遲早要歸貴族院議員的子弟所享有。照他的意思,人民已經(jīng)掌握了很大部分的國家行政權(quán),他們有選舉權(quán),可以擔(dān)任普通官職,尤其是財政部門,將要像過去一樣,永遠是平民出身的貴族的地盤。德·封丹納的這些新思想,和長次兩女所締結(jié)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中引起了激烈的反抗。貴族世家出身的伯爵夫人,始終保持著傳統(tǒng)的觀念。對于長次兩女的幸福而富有的親事,她曾經(jīng)一度加以反對,然而當(dāng)晚上兩夫妻睡在一個枕頭上的時候,他們就秘密地談起心事。德 ·封丹納很冷靜地向她指出:他們在巴黎居住,過著奢侈豪華的生活,固然是對過去在旺岱逃亡的苦難時期的一種補償,然而根據(jù)精確的計算,家庭的開支和三個兒子的用費占去了他們收入的絕大部分。因此長次兩女能夠締結(jié)這樣富有的親事,真是天賜的幸運,不能坐失良機。她們早晚會有六萬、八萬或十萬里佛爾的歲入的。沒有嫁妝的女孩子能夠這么順利地嫁出去是少有的事情。而且現(xiàn)在也該是節(jié)省的時候了,省下了錢才能夠重振家業(yè),擴大自己的采邑。聽了這些動聽的理由,伯爵夫人像一切母親一樣讓步了。然而她加上一項聲明:愛米莉是心眼兒很高的,必須稱心如意地嫁出去。
因此,本來是值得喜慶的事情,卻在家庭中撒下了些不和的種子,伯爵夫人和愛米莉用很冷淡的禮貌接待兩個新女婿。在這個家庭中,她們蔑視的對象正在日益增加:次子中將指揮官娶了一個有錢的銀行家的女兒蒙野諾小姐;長子很聰明地娶了一個擁有億萬財富的鹽商的女兒;第三子的思想更加平民化,娶了布爾熱地方一個稅務(wù)局長的獨生女兒哥羅斯達特小姐。這些新嫂子和新女婿進入了政界豪門,周旋于巴黎圣日耳曼貴族區(qū)的客廳之間,覺得這種生活既迷人又對他們本身很有益處,因此他們一致同意以高傲的愛米莉為中心結(jié)成一個小朝廷。然而這個以利益和自尊心為基礎(chǔ)的結(jié)合是很不牢固的,年輕的皇后免不了在她的王國內(nèi)時常惹起革命。在禮貌所容許的范圍內(nèi),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一些爭執(zhí),使家庭中每個人都養(yǎng)成了冷嘲熱諷的脾氣,對外還保持一團和氣,在家中感情有時就變得不很和善。中將指揮官夫人自從丈夫被封為男爵以后,就以為自己的貴族身份和她的婆婆的老貴族門第相等;自己有十萬里佛爾的歲入,就以為可以有權(quán)利學(xué)她的小姑愛米莉一樣傲慢無禮。她時常譏諷地祝福愛米莉嫁個好夫婿,但同時又簡短地加上一句:某某貴族的女兒嫁給平民某先生了呢!愛米莉的長嫂伯爵夫人則喜歡以財富和情趣來壓倒愛米莉,時常賣弄她的化妝品、用具和馬車。愛米莉有時說出自己的心愿,新嫂子和新女婿們總表露出輕蔑和冷笑的態(tài)度,使愛米莉怒不可遏,即使用一大堆諷刺的話來回敬他們,也還平息不了她的怒氣。一家之主的伯爵,感覺到他和王上之間的不可靠的友誼又有幾分冷淡,尤其是眼見他的愛女由于姐姐們的挑撥嘲弄,把眼界抬得更高,就不由得渾身哆嗦起來。
在這種情景之中,正當(dāng)家庭的爭執(zhí)發(fā)展得極端嚴重的時候,伯爵正希望王上對自己的恩寵能夠逐漸恢復(fù),誰知這位能夠在暴風(fēng)雨中把著舵穩(wěn)步前進的英明君王卻倒了下來,患病逝世。伯爵對于自己的前途沒有一定把握,就加緊努力,將所有具備入選資格的青年人拉到愛女身邊。有誰如果嘗過出嫁一個驕傲而狂妄的女兒的艱難滋味,也許就能了解可憐的老伯爵的許多痛苦。伯爵努力的結(jié)果如果能夠滿足愛女的心愿的話,那將是他在巴黎十年生涯中最后完成的一件光輝事業(yè)。他的家庭成員侵入政府各部會里面,使他這一家比得上奧地利王室:這個王室到處聯(lián)姻,大有蔓延全歐之勢。為著女兒的幸福,伯爵不厭其煩地、拉來一個個的求婚者;無奈這位傲慢少女總是用各種有趣的方法宣布她的裁判,批評她的愛慕者的短長。愛米莉仿佛是《一千零一夜》中一個又有錢又美麗的公主,有權(quán)在世界各國的王子中挑選愛人。她拒絕每個求婚者的理由都很滑稽:一個雙腿太肥,或者膝蓋向內(nèi)彎;那一個是近視眼,這一個叫作杜朗,那一個又有點跛;而差不多所有的人在她的眼中都顯得太胖。在拒絕了兩三個求婚者之后,她變得更活潑、更動人、更快活了,她投入冬季的節(jié)會,周旋于舞會之間,用尖利的眼睛端詳當(dāng)代的名人,經(jīng)常引誘人家向她求愛,卻又經(jīng)常拒絕人家。她充分具備著天賦的條件,可以充當(dāng)塞莉梅娜的角色。愛米莉身材瘦長,體態(tài)輕盈,走起路來有時端莊穩(wěn)重,有時活潑跳蹦,隨她的心意。脖子稍長,使她能夠很可愛地裝出輕蔑和傲慢的樣子。她有各式各樣的頭部表情和女性的姿勢,可以使她的微笑或暗語具有不同的意義,或者使人感覺愉快,或者使人感覺冷酷。黑色的美發(fā)和濃密而極度彎曲的眉毛使她的臉有一種高傲的神態(tài),加上化妝和嬌媚的表情,更使她可以一會兒令人畏懼,一會兒令人寬心,要看她是牢牢地盯著你,或者溫柔地注視你,是合攏著嘴唇,還是嘴角微微向下彎,是冷冷地對待你,還是溫和地向你微笑而定。當(dāng)愛米莉想抓住一顆心的時候,她的清澈的聲音非常悅耳;如果她想使一個輕狂放肆的青年閉住嘴的時候,她的口音就干脆而簡短。她的白凈面皮和晶瑩如玉的前額宛如一池清澈的湖水,時而微風(fēng)吹來,水面起著皺紋,時而風(fēng)止波平,恢復(fù)愉快和晴朗。許多被她蔑視的青年責(zé)備她在演戲,她為自己辯護的方法是施展技巧,使惡意攻擊的人們不得不愛慕她,不得不甘心忍受她的嬌媚的輕蔑。在時髦的年輕女郎中,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她那樣:接受一個有才能的男子的敬禮,采取高傲的神態(tài);接待同等身份的人,采取一種侮辱性的禮貌,使同等身份的人覺得自己好像低了一級;對于那些低一級而妄想和她平行的人,她表露出無限的輕蔑。在她所到之處,她好像不是和人家招呼應(yīng)答,而是在接受人家的敬禮。即使在一個公主的家中,她的態(tài)度和神氣也使她坐著的那張交椅變成了皇后的寶座。
德·封丹納終于發(fā)覺了他最疼愛的女兒在整個家庭的溫情中被寵壞到什么地步,但可惜發(fā)覺得太遲了些。外界人們對愛米莉的崇拜——可是不久也就要對她施行報復(fù)——使她更加驕傲,更加自信。眾口一詞的恭維和贊美,使她自私的天性更加發(fā)展;寵壞的孩子像皇帝一樣,總是喜歡捉弄所有接近他的人們。在目前,青春的魅力和過人的聰明使許多人看不到她的缺點,這些缺點生長在女子身上尤為丑惡,然而什么也逃不過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納時常將一些謎一樣的人生真諦告訴女兒,可惜一點效用也沒有!要改正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性格是一樁非常困難的工作,德·封丹納對這一項工作簡直喪失了繼續(xù)下去的勇氣,因為他已受夠了女兒的任性不馴和譏諷的脾氣。他只好時常給她一些充滿著慈祥和善意的忠告。然而他痛苦地發(fā)覺:他的最溫柔的語句在女兒的心上滑過去,仿佛她的心是大理石造的。父親的眼睛張開得太遲了,以致他過了好久才發(fā)覺女兒很少愛撫他,每次愛撫帶著勉強讓步的神氣,就像一些兒童在臉色上表露出對母親說:“趕快親親我,好讓我快點去玩?!睈勖桌?qū)Υp親的柔情,就是這樣帶點讓步和討好的性質(zhì)。有時她突然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她躲藏起來,離群獨居,很少露面;她埋怨太多的人和她分享了父母的愛;她忌妒一切東西,包括她的哥嫂和姐姐們在內(nèi)。她費了很大的勁為自己制造孤獨、荒涼的環(huán)境,接著又憎恨這種自找的煩惱和靜寂凄涼。根據(jù)她二十歲少女的經(jīng)驗,她把一切歸罪于命運,因為她不知道幸福的首要真諦是在自己身上,她卻向外界的物質(zhì)追求幸福。她情愿逃到天涯海角,不情愿締結(jié)像她兩個姐姐一樣的婚姻;然而在內(nèi)心深處,她卻狠命地妒忌她們能夠這樣富有和幸福地結(jié)了婚。她的雙親吃盡了她的苦頭,以致有時她的母親竟以為她有些瘋狂。這個錯覺是有理由的:一般出身閥閱世家的青年女子,家庭在社會上的地位很高,本身又長得很美,暗中就產(chǎn)生了自傲自憐的情緒。她們總以為母親上了四五十歲年紀,再也不能同情她們年輕的心,再也不能了解她們的豐富的幻想。她們憑著想象,以為大部分的母親都妒忌女兒,都和女兒爭艷斗勝,她們強迫女兒穿著老式服裝,使女兒在社交場中不能壓倒她們。女兒們因此就時常流淚,默默地反抗想象中的母親的專橫。在這種由幻想中產(chǎn)生而弄假成真的哀怨中,女兒為自己制造了人生的憧憬,預(yù)卜自己有無限美好的將來;她們把夢幻當(dāng)作現(xiàn)實,在長期的幽思默想中,暗中決定將來她們的愛情只能夠獻給具備這種或那種長處的男子;她們在想象中描畫了一個意中人,她們未來的夫婿一定要和意中人相似。只有在體驗了人生以后,經(jīng)過了與年俱增的嚴肅的思考,看慣了社會和它的平凡生活,看慣了許多不幸的例子,她們的理想就消失掉美麗的顏色,然后,在人生中,有朝一日她們突然驚奇地發(fā)現(xiàn):沒有夢幻中充滿著詩意的婚姻,她們也能得到幸福。依照這樣一個過程,愛米莉·德·封丹納小姐憑著她的脆弱的理智,定出了理想愛人的條件,由此也產(chǎn)生了她的看不起人和譏諷人的作風(fēng)。
“我要他年輕,而且出身于舊貴族,”愛米莉想,“還要是貴族院議員,或者一個貴族院議員的長子。如果在隆尚賽馬的節(jié)日里我不能夠像許多親王一樣,在天藍色外套迎風(fēng)飄拂中,乘坐刻著貴族家徽的馬車在香榭麗舍大道的寬廣的道路上奔馳,那是我絕對不能忍受的。而且父親還說過,貴族院的議員將來是法國最高的榮譽。我要他是個軍人,可是我保留隨時叫他辭職的權(quán)利,我要他受過武功勛章,使得那些兵士見了我們舉槍致敬?!?/p>
但是如果這位理想的愛人不是非常溫柔體貼,不是儀表堂堂,不是聰明過人,而且不是身材瘦削的話,即使具備了前面所說的稀有的優(yōu)點,也是不符合標準的。身材瘦削是一種風(fēng)韻,它是主要的條件,不管這種風(fēng)韻如何不能持久,尤其在宴會過多的代議制的政府里。愛米莉有一種理想的標準尺寸。一個青年男子如果一眼望去不符合這個尺寸的話,他便休想使愛米莉望他第二眼。
“喔!我的天!您看這位先生多胖呀!”這就是愛米莉表示極端蔑視的一句話。
依照她的見解,身體肥胖的人是沒有情感的,是個壞丈夫,是不配進入文明社會的人。在東方,“豐腴”也是一種美的標準,然而愛米莉卻認為女人肥胖是一種不幸,男子肥胖則簡直是一種罪惡。這些荒唐的意見由于表達方式輕松愉快還頗能逗人開心。但是伯爵卻感覺他的女兒定出的條件將來必然要成為嘲笑的話柄,有些乖覺而且刻薄的婦女們早已看出來了。他害怕女兒的古怪見解會使她得罪人。他發(fā)抖,他覺得這個無情的社會早已開始嘲笑他那位一直在舞臺上作滑稽表演而下不了臺的女兒。許多被她拒絕的男主角,懷著滿肚子不高興,正在等待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來施行報復(fù)。那些無所謂的閑人卻開始厭倦起來:英雄崇拜到底是人類的一種不能持久的情緒。老伯爵比誰都更清楚,他知道進入世界舞臺,進入宮廷、客廳或其他地方,要很藝術(shù)地選擇最適當(dāng)?shù)臅r機;而更難的是:要能夠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退出來。因此在查理十世登位以后的頭一個冬天里,他和三個兒子和女兒們加緊努力,把巴黎和各省議員家中最優(yōu)秀的未婚青年集合到他公館的客廳中來。豪華的集會,富麗的餐室,充滿著香菇香味的晚餐,和當(dāng)時內(nèi)閣大臣們?yōu)槔x票而宴請議員們的著名宴會正可匹敵。
這位可敬的下議院議員因此就被當(dāng)代人士指為敗壞議院官箴的為首者之一,當(dāng)時的下議院似乎正因為宴會過多而患著消化不良癥。奇怪的是:伯爵以出嫁女兒為目的而舉辦的宴會卻使他愈加得寵,一部分自由派的人士就譏諷地說:也許他所得到的秘密利益,比他用去的香菇的代價還多一倍。這一派人在下議院里的人數(shù)不多,因此只好多說些話來補足人少的弱點,他們的攻擊絲毫沒有達到目的。一般而論,這個老貴族的操守是非常高尚可敬的,因此當(dāng)時狡猾的報章用諷喻詩來攻擊三百個中間派的議員,攻擊內(nèi)閣官員,攻擊替他們奔走劃策的人們,攻擊喜歡吃喝的人們,攻擊衛(wèi)萊勒內(nèi)閣的當(dāng)然擁護者,但是卻沒有一首是攻擊德·封丹納的。德·封丹納仿佛在打一場仗,在這一場“大戰(zhàn)”中,他曾經(jīng)幾次出動了全部兵力,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他想,這許多未婚青年的集會,對于他的女兒再也不是一場幻夢了吧!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盡了父親責(zé)任的滿足。他既然用盡了一切方法,他就希望任性的愛米莉在這許多向她求愛的青年中,至少碰到一個她看得上眼的。他已經(jīng)竭盡心力,沒有能力再繼續(xù)下去,而且他對于自己女兒的所作所為也感到了厭倦,因此在臨近復(fù)活節(jié)的一天早上,能認為那天下議院不十分需要他出席,就決心留在家里,親自和女兒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正當(dāng)他的貼身男仆在他的黃色腦蓋上撲著粉,再加上一些下垂的鴿毛就可以完成他的化妝的時候,他帶著內(nèi)心的激動,命令他的男仆去通知那位驕傲的小姐馬上來會見她的家長。
“若瑟夫,”梳妝完畢以后他對男仆說,“把這塊布拿掉,把窗簾拉起來,把沙發(fā)搬好,把火爐的毯子抖一抖,到處都揩干凈。唔,把窗子打開,讓我的房間透透空氣。”
伯爵不停地下命令,使若瑟夫忙乎起來,他猜到了主人的心意,便著手整理房間,使這間在整個公館里一向最被忽略的房間添上一絲生氣。他使那些賬單、紙張、書籍、家具在這間管理王家禁地的“司令部”里有了一些整齊的氣象。他將雜亂無章的東西整理得有了一些秩序,而且模仿百貨商店的擺設(shè)方法,把耀眼和顏色悅目的東西放在顯著的地方,他對于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然后他對著亂紙堆停了下來,廢紙到處都是,連地毯上也有,他搖了搖頭走了出去。
可憐的老官僚并不滿意男仆的工作。在未坐在他那張有靠手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圍張望了一眼,像偵察敵人似地檢查穿在身上的便袍,撣去一些煙絲;很仔細地揩拭了鼻子;把鏟子和火鉗搬動了一下,撥旺了火;把鞋后跟提了提;他的小辮子橫夾在他的襯衫衣領(lǐng)和便袍的衣領(lǐng)之間,他將它拉起來,放在頸后面直垂下去。然后他拿起掃帚,將火爐的灰燼掃了掃,最后又環(huán)顧四周一下,才坐了下來。對于他的忠告,他的女兒慣常是用又風(fēng)趣又放肆的批評來打岔的,他希望他的書房收拾得齊齊整整,使他的女兒無法再來那一套。在這種場合里,他不愿意做父親的尊嚴受到損害。他優(yōu)雅地嗅了一撮鼻煙,咳了兩三聲,仿佛他要開始點名似的。他聽見了女兒的輕快的腳步聲。她一面哼著歌一面走了進來。
“爸爸,早。這么大清早您叫我干嗎呀?”
這句話從她的嘴里沖出來好像她唱歌的尾聲似的。她親了親伯爵,帶著一個輕佻女人自信一舉一動都可得人寵愛的神態(tài),絲毫沒有那種骨肉之間的真情。
“我的親愛的孩子,”德·封丹納很嚴肅地說,“我叫你來是和你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談一談關(guān)于你的將來?,F(xiàn)在正是你必須選擇一個丈夫以保證你的終身幸福的時候……”
“我的好爸爸,”愛米莉用最溫柔可愛的聲音打斷她的父親的話,“好像關(guān)于我的婚姻問題我們之間所訂立的停戰(zhàn)協(xié)定還沒失效呀!”
“愛米莉,今天不要再拿這樣重要的一個問題來開玩笑。好些日子以來,我親愛的孩子,那些真正愛你的人都集中精力想幫你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如果你用輕率的態(tài)度來對待不只是我一個人給予你的愛護和關(guān)懷,那你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了。”
聽了這幾句話,愛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親書房里的擺設(shè),然后走過去拿了一張看來很少有客人坐過的椅子,放在火爐的另一邊,面對著她的父親,裝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可惜裝得過分嚴肅了,使人不能不看出隱藏在一本正經(jīng)下面的嘲諷的痕跡。她抱著胳膊,把手臂壓在雪白的短衫上,無情地壓皺了蜂窩似的紗縐領(lǐng)。她笑著偷看了一眼愁容滿面的父親,打破了沉默:
“我的親愛的爸爸,我從來沒有聽您說過可以穿起便袍來傳達政府的命令呀!”她微笑著說,“不過,沒關(guān)系,老百姓不應(yīng)該挑剔。請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您的推薦正式宣布出來吧?!?/p>
“和您談這個對于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傻孩子!聽著,愛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孩子們的財產(chǎn)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損害我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隊隊的舞伴來讓你每到春天就把他們趕走。你自己雖然不知道,但是事實上你早已是我們和某些人家鬧意見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夠了解你自己和我們處境的困難。你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我的女兒,早在三年前你就應(yīng)該結(jié)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結(jié)了婚。這些結(jié)婚費用,和你使母親平日在家中所撐起的場面,花去了我們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夠勉強給你十萬法郎做嫁妝。從今天起,我要開始照顧你母親的將來,她是不應(yīng)該為子女們犧牲自己的利益的。愛米莉,如果家庭中一旦缺少了我,我不愿意德·封丹納夫人依靠別人,仰人鼻息。她應(yīng)該繼續(xù)過舒適的生活,這是我對她過去跟著我過苦難日子的報答,而且可惜報答得太遲了。因此,你必須知道,你的嫁妝微薄,和你的高心眼兒是不相稱的。而且我只為你一個人作這樣的犧牲,其他幾個孩子是沒有的,他們已經(jīng)很慷慨地一致同意決不要求和你父母最疼愛的女兒享受同樣待遇。”
“在他們的地位,他們還想!”愛米莉搖動著頭,冷嘲地說。
“我的女兒,千萬不要低估那些愛您的人。須知只有窮人才會慷慨,有錢的人會經(jīng)常找出一些理由來向親戚討回二萬法郎的。好了,不要賭氣了,我的孩子,我們正經(jīng)地談吧。在這許多未婚青年中,你沒有注意到德·孟納維先生嗎?”
“啊!他把‘賭’念成‘肚’,他以為自己的腳小,時常望著自己的腳,他還有些自鳴得意咧!而且他的頭發(fā)是金栗色,我不喜歡金栗色頭發(fā)的男子?!?/p>
“那么,德·波德諾先生呢?”
“他不是貴族,他長得又丑,又胖。雖然他的頭發(fā)是淡棕色的,然而最好還是這兩位先生將他們的特長加起來,頭一個將他的身體和姓氏給第二個,而第二個仍然保持他的頭發(fā)的顏色,那么……也許……”
“你對于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么話來反對呢?”
“德·紐沁根太太要使他變成銀行家呢!”她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說。
“那么我們的親戚德·波當(dāng)?shù)蠍蹱栕泳裟???/p>
“他跳舞跳得非常壞,而且沒有錢。何況,爸爸,這些人都沒有頭銜,而我至少要像母親一樣,做個伯爵夫人?!?/p>
“那么整個冬季你一個人也沒有看中嗎?”
“一個也沒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么樣的人呢?”
“要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p>
“我的女兒,你瘋了!”德·封丹納一面說,一面站起來。
突然,他抬起眼睛向天上望著,好像要從一種宗教思想中去吸取忍耐和自我犧牲的新的力量似的,然后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兒一眼,女兒感動了。他拿起女兒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用溫柔的口氣對她說:
“上帝是我的證人,你這可憐的迷途的羔羊!對于你,我已經(jīng)本著良心盡了為父的責(zé)任,你聽見嗎?我是本著良心而且為了愛你,我的愛米莉。是的,上帝知道的,這個冬天我把不少的青年帶到你身邊,這些人的身份,地位、品行和人格我都很清楚,他們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我的責(zé)任已經(jīng)完了。從今天起,我讓你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又喜又憂地總算把我的最沉重的為父的責(zé)任卸除了。我不知道你將來是否會回憶起我的不幸是太不嚴厲的聲音;不過我希望你記著:婚姻的幸福并不完全建筑在顯赫的身份和財產(chǎn)上,卻建筑在互相崇敬上。這種幸福的本質(zhì)是謙遜和樸實的。好吧,我的女兒,隨便你挑什么人做我的女婿,我現(xiàn)在就預(yù)先表示同意;不過,如果你將來不幸福,你要記著不能埋怨你的父親。你如果要我?guī)椭悖瑸槟惚甲?,我是不會拒絕的;不過你不能隨隨便便,你的選擇要嚴肅而且?guī)Q定性,我不愿意損害我的滿頭白發(fā)的尊嚴,為你走了一趟又一趟。”
父親對她的真摯的愛,和一番用莊嚴口吻所說的懇切動人的話,使愛米莉小姐大為感動。她藏起自己激動的心情,跳起來,坐到伯爵的膝蓋上。伯爵剛剛坐下來,渾身還因為剛才的激動在哆嗦著。愛米莉異常溫柔地愛撫他,哄他,使老頭子緊皺的眉頭不得不開展起來。直到愛米莉認為父親已經(jīng)從剛才痛苦的情感中恢復(fù)過來的時候,她才低聲地對他說:
“我很感謝您對于我的愛護和關(guān)懷,我的親愛的爸爸。您把房間收拾得齊齊整整來接待您最疼愛的女兒,也許您想不到她會這么瘋狂和這么不聽話吧。不過,父親,嫁給一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難道真的這么困難嗎?您不是說過他們是一打一打地產(chǎn)生出來的嗎?您至少不會拒絕給我提意見吧?”
“我不會拒絕的,可憐的孩子,我不會。我常常要向你警告:你要當(dāng)心!須知貴族院的制度在我們的政府里是一種太新的制度,因此這些貴族院議員不能一下子就有大筆的財產(chǎn)。那些有錢的希望更加富有。而我們貴族院議員中最有錢的那一位還比不上英國上議院最窮的貴族一半的富有。因此法蘭西的議院貴族們就需要到處為他們的兒子找尋有錢的媳婦。他們這種締結(jié)金錢婚姻的需要可能要延續(xù)到兩個多世紀。也許在你等待奇遇的過程中,你長時間的尋覓——這種尋覓可能消耗你的青春,加上你的魅力,我說,加上你的魅力,是很可能有奇跡發(fā)生的,因為在我們這世紀里,已經(jīng)有許許多多的人為著愛情而結(jié)婚。當(dāng)經(jīng)驗在像你這樣青春的相貌后面躲藏著,你就有希望將來獲得最神妙的經(jīng)驗。你不是能夠看一眼就可以從一個人身體的肥瘦來判斷他的好壞嗎?這倒不是一種微不足道的能耐。因此我不必再向像你這樣聰明的人述說這件事情的一切困難。我確切相信:你不會看見一個陌生人的臉帶著奉承的表情就認為他富于良知,也不會看見他長得漂亮就認為他富有道德。最后,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所有議院貴族的兒子都應(yīng)該有特殊的氣質(zhì)和高貴的舉止,這是他們的義務(wù)。雖然現(xiàn)在上層階級沒有什么標志,但對于你,這些貴族青年也許有一種什么‘特別的東西’使你能夠看出他們的身份。小心挑選吧,你像一個良好的騎師,是不會錯過駿馬的。我的女兒,祝你好運!”
“你嘲笑我哩,爸爸!好吧,我向你宣布:如果我不成為一個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夫人,我寧可去做尼姑,死在德·孔黛小姐的修道院里。”
她從父親的臂膀里掙脫出來,為自己能夠自主而感到驕傲,嘴里哼著輕快的歌曲,走了出去。
湊巧那一天家中正為著家庭的某一紀念日而設(shè)宴慶祝。餐末吃點心的時候,愛米莉的大姐——稅務(wù)局長普拉納太太提高了聲音說,一個年輕而富有的美國人瘋狂地愛上了她的小妹愛米莉,想攀這門親事,而且提出了非常動人的條件。
“他是個銀行家吧,我相信?!睈勖桌螂S隨便便地說,“我不喜歡金融界人士?!?/p>
“可是,愛米莉,”德·魏蘭納男爵——愛米莉的二姐夫——接著說,“您既不喜歡司法界人士,又拒絕那些沒有貴族頭銜的財主,真使我弄不明白您到底要在哪一個階級里挑選丈夫?!?/p>
“特別是,愛米莉,你還有那種以瘦為美的觀念?!敝袑⒅笓]官也加上一句。
“我知道我自己需要什么?!睈勖桌蚧卮?。
“我的妹妹需要一個光輝的頭銜,一個標致的青年,一個有希望的前途,”男爵夫人說,“和十萬里佛爾年金的收入,打個比方說,就像德·麥爾賽先生那種人!”
“我的親愛的姐姐,”愛米莉說,“我知道我不會像我所眼見的許多人一樣非常愚蠢地結(jié)婚的?,F(xiàn)在,為著避免對這些問題的爭執(zhí),我宣布:有誰如果再提起我的婚姻問題,我就認為他是和我搗蛋的人?!?/p>
愛米莉有一個舅公,是個海軍中將,最近因為賠償法案的頒布而增加了二萬多年金的收入,年紀上了七十歲,很溺愛他的外孫女兒,只有他敢對外孫女兒當(dāng)面說老實話,為著打斷這場尖酸的對話,他嚷了起來:“不要挖苦我的可憐的愛米莉呀!你們不知道她在等待波爾多公爵長大成年嗎?”
老頭子的打諢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當(dāng)心我要嫁給您,老鬼!”愛米莉也回了一句,不過后一句話讓笑聲淹沒了。
“我的孩子們,”伯爵夫人開口了,想減輕愛米莉說話的頂撞程度,“愛米莉也像你們幾個一樣,總要征求母親的意見的?!?/p>
“呀,我的天!對于我個人的終身大事,我是只順從我自己一個人的意見。”愛米莉清清楚楚地說。
所有的視線都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長的伯爵身上來。每個人都懷著好奇心,想看看伯爵用什么方法來應(yīng)付才能保持他的尊嚴。老貴族不單在社會上享有極大的聲譽,而且他較一般的父親更為幸福,他愛整個家庭的崇敬,家里每一個人都認識他的堅定不移的品質(zhì),這些品質(zhì)是伯爵為全家人創(chuàng)造幸福的基礎(chǔ)。因此伯爵受到全家深切的尊敬,就像英國家庭和歐洲大陸某些貴族門第對于家長的尊敬一樣。當(dāng)時出現(xiàn)一陣異常的沉默。同桌吃飯的人,看看賭氣而傲慢的女兒,看看面色嚴厲的伯爵夫婦,眼睛在他們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我已經(jīng)讓我的女兒愛米莉?qū)ψ约旱拿\負責(zé)?!边@就是伯爵用深沉的聲音說出來的回答。
所有的親戚和同桌吃飯的人這時都用好奇和憐憫的眼光望著愛米莉小姐。伯爵的回答好像正式宣布父親的慈愛已經(jīng)到了盡頭:對于這個全家認為無法改變的性格,已經(jīng)由于厭倦而放棄了感化它的工作。女婿們互相低語,三個哥哥和他們的妻子交換譏諷的微笑。從那一天起,每一個人對這位傲慢女兒的婚姻都不過問了。只有那位年老的舅公,秉著水手的脾氣,是唯一伴著她到處走、忍受她的怪脾氣,而且敢和她爭吵的人。
議院表決預(yù)算以后,一年中最佳的季節(jié)來臨了。伯爵的家庭是典型的英國式的貴族家庭,不但插足于一切行政部門,而且在下議院里還占了十個議席,每年這時候他們都像一窩飛鳥一般,飛向優(yōu)美的風(fēng)景區(qū)奧爾奈、安東尼、夏特內(nèi)等地方去。有錢的稅務(wù)局長最近為他的太太在這些風(fēng)景區(qū)里買了一所鄉(xiāng)下別墅,他的太太是只在議院開會期間才住在巴黎的。美麗的愛米莉雖然蔑視平民階級,但是還沒有做到對有錢平民所提供的享受也蔑視起來的程度。她跟著姐姐到她的富麗堂皇的別墅去,主要的原因倒不是她舍不得離開都已到那里去的家里人,實在是因為社會的風(fēng)尚迫使每個有點身份的女人在夏天不得不離開巴黎。蘇城蔥綠的原野是社會風(fēng)尚和公共輿論所公認的最佳的避暑勝地。
蘇城的郊區(qū)舞會,由于被人重視,儼然成為一種制度,在塞納省一帶享有盛名。然而塞納省以外的人士是否得知卻是很受懷疑的,因此我們有必要向讀者作個詳細的交代。蘇城四郊號稱風(fēng)景優(yōu)美,但也可能十分平常,只不過由于巴黎的小市民們整天窩在屋子里,一旦跑到郊外,就不分好歹地贊美起來。至于奧爾奈地方富有詩意的濃蔭密林、安東尼地方的小丘和比埃佛爾地方的峽谷,由于住著幾位游歷過許多地方的藝術(shù)家和一些喜歡挑剔的外國人,而且還有許多不乏風(fēng)韻的標致女人,使人不能不認為巴黎人挑選這些地方是很正確的。但是蘇城地方對于巴黎人士卻另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這就是每逢星期日舉行的蘇城舞會。在一所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花園中,一個巨大的涼亭,四面敞開,上頭是又薄又闊的尖圓形屋頂,架在很雅致的支柱上面,下邊是一所跳舞廳。這就是鄉(xiāng)間的音樂和舞蹈之宮。每年這個季節(jié),附近最會擺架子的別墅主人也很少不來這里露一兩次面,他們或者前呼后擁,大隊人馬而來;或者乘著漂亮的輕車,疾馳而過,給安步當(dāng)車的行人揚去一臉灰塵。蘇城舞會吸引了成群的律師幫辦,醫(yī)生和被巴黎商店內(nèi)部潮濕的空氣養(yǎng)成了白凈面皮的青年們蜂擁地來參加,因為他們希望在這里看看上流社會的婦女,也希望上流社會的婦女看看他們,很少使他們失望的是總能看到一些像法官一樣狡猾的年輕的鄉(xiāng)下姑娘。舞廳樂隊的位置是在這圓形大廳的中心,許多小市民的婚姻就在樂隊的音樂聲中孕育出來。如果屋蓋能講話,它會說出多少戀愛故事來呀!當(dāng)時巴黎近郊也有兩三處舞會,但總比不上蘇城舞會來得吸引人,原因就是這里有各色人等的混雜,而且涼亭、美景和引人入勝的花園更是不可否認的優(yōu)點。愛米莉頭一個表示愿意化裝為平民,參加這個快樂的鄉(xiāng)下舞會,她認為這樣做一定非常有趣。大家對她的意見都很驚奇,然而“微服出游”不正是大人先生們最有意趣的享受嗎?愛米莉小姐很得意地想象那些小市民的一舉一動,她預(yù)感到自己迷人的眼睛和動人的微笑將在許多小市民的心目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她預(yù)先訕笑那些自命不凡的跳舞女郎,而且削尖了幾支鉛筆,準備速寫一些景象來充實她的諷刺畫冊。經(jīng)過很不耐煩的等待,星期日終于來了。普拉納家里提早吃了晚餐,全體步行去參加舞會,他們認為自己是降低了身份去為舞會增光的,因此不愿意暴露身份。五月里的黃昏在那天仿佛為了他們而特別美好。德·封丹納小姐到了涼亭以后,很驚奇地發(fā)覺有些看上去是屬于上流社會的人物在跳四人舞。她看見這邊那邊有許多青年人仿佛是將一個月節(jié)省下來的錢留在今天炫耀一下,她看出來有幾對快樂忘形的男女顯然沒有夫妻關(guān)系。各種不同的景象俯首即是,不必她去細心找尋。她很驚奇地發(fā)覺穿著棉布衣服和穿著軟緞衣服的兩種人同樣的歡欣愉快;而且小市民們輕快合拍地跳著舞,有時比貴族們跳得更好。大部分的女子都打扮得簡樸得體。在舞會中代表當(dāng)?shù)赝粱实鄣霓r(nóng)民們很有禮貌地圍聚在一個角落里。因此愛米莉小姐要相當(dāng)費勁地去研究舞會中的各種成分,才能找到譏笑的對象。然而她來不及發(fā)動她的冷嘲熱諷,也沒有余暇去傾聽那些漫畫家最喜歡搜集的卓絕的談吐了,傲氣凌人的她,猛地在這片廣大的原野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朵色彩鮮艷的花朵(比喻筆法目前正在流行,讓我們也來一個比喻吧),使她頓時產(chǎn)生耳目一新的感覺。有時我們心不在焉地注視一件袍子、一塊彩布、一張白紙,竟不能立時看出上面有一粒斑點或者一小塊特別光亮的地方;然后過了不久,這些地方突然跳進我們的眼簾,就像它們只在我們看見之后才存在一樣。和這種情形相仿,德·封丹納小姐突然在一個青年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她夢想已久的最完美的身材和面貌。
她坐在那些環(huán)繞著舞廳的粗糙的椅子上,故意坐在她家里人的最外邊,以便能夠隨心所欲地站起來跟著廳里的人潮走動。她肆無忌憚地拿著單眼鏡對準一個在她前面兩步遠的男子細細端詳,好像在批評或者贊美一尊半身人像,或一幅風(fēng)俗畫。整個大廳是一幅活動的圖畫,她的視線掠過了畫面,被眼前的男子吸引住了,仿佛這個男子是故意安置在圖畫的角落里,色彩特別鮮明,占據(jù)圖畫的近景部分,和其余的畫中人物比例極不相稱似的。
這個陌生男子孤單一人帶著夢幻的神情輕輕地倚在大廳的一根支柱上,抱著胳膊,斜側(cè)著身子在那里待著,好像讓畫家為他畫像似的。外表漂亮利落,神情高傲,然而一點也沒有矯飾的地方。頭部微微向右傾,顯出四分之三的面部,像亞歷山大、像拜倫,或者像其他偉大人物一樣,可是絲毫看不出他做出這種姿勢有招惹人家注意的意思。他凝視著一個在跳舞的女郎,視線追隨著她的動作,表露出關(guān)切和愛護的神情。他的瘦長的身材和從容的氣度使人想起阿波羅的標準體格。美麗的黑色頭發(fā)在高闊的前額上天然地卷曲著。德·封丹納小姐一眼就看出他穿的是質(zhì)地優(yōu)良的麻布,嶄新的山羊皮手套顯然是上等制品,細小的雙腳很合適地套在愛爾蘭皮的長靴里。他一點也不像時髦的浮華少年那樣渾身掛滿了不三不四的裝飾品,只是在他的剪裁合適的背心上飄著一根黑帶,上面系著他的單眼鏡。眼界很高的愛米莉從未看見過男子的雙眼像他的那樣被那么長和那么彎曲的睫毛蔭蔽著。男性的茶青色的面容,帶著憂郁和困擾的神情。他的嘴似乎經(jīng)常帶著微笑,嘴角似乎隨時要向上提起。但是這種表情與其說來自他內(nèi)心的歡愉,不如說是一種哀愁的風(fēng)韻。在這個腦袋里,有無限的對于將來的憧憬;在這個人身上,不平凡的地方太多了,使人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俊俏青年或者一個美男子!”看見他的人都渴望認識他。最犀利的觀察家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有才能的人物,只是被不知什么重大利益所支使,才跑來參加這鄉(xiāng)下節(jié)日。
這一大堆觀察的結(jié)果只花了愛米莉一兩分鐘的時間,在這短短的過程中,這位杰出的男子,經(jīng)過嚴格的分析研究后,已成為愛米莉私底下崇拜的對象。愛米莉并沒有這樣想:“他必定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她卻想:“??!只要他是貴族,他應(yīng)該是貴族……”她沒有繼續(xù)想下去就猛地站起來,向著那根柱子走過去,她的哥哥中將指揮官跟著她。她表面上裝出在看那些快樂的四人舞,實際上是運用女人們擅長的技巧,眼睛瞟著這邊,把青年人的一舉一動全部收入眼底。她向青年人走過去,陌生男子很有禮貌地讓過他們兄妹倆,走開去靠在另外一根柱子上。這點禮貌很傷了愛米莉的自尊心,像當(dāng)面被人侮辱那樣難過。愛米莉就抬高了聲音很放肆地和她的哥哥說笑起來,她的頭部裝出種種姿態(tài),不停地運用手勢,毫無必要地大笑起來,目的不是為了取悅她的哥哥,而是想吸引那位沉著的陌生男子的注意。這些玩意兒一點也沒有用,陌生男子連頭也沒有回過來。愛米莉跟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才發(fā)覺了青年男子分心的原因。
在她面前跳著四人舞的人群中,有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姑娘,有點像吉洛德那幅《蘇格蘭行吟詩人奧賽安迎接法國戰(zhàn)士圖》里面的蘇格蘭女神。愛米莉以為她就是最近住在鄰村的一個著名的英國貴婦。小姑娘的跳舞對手是一個十五歲的青年,紅紅的雙手,南京布褲子,藍上裝,白鞋,全副心神地跳著舞,從他身上足以證明:她對跳舞的嗜好使她不嚴格挑選她的舞伴。她的輕快步伐使人忘記了她孱弱的外表,不過一層淡淡的紅暈已經(jīng)在她蒼白的兩腮上顯現(xiàn)出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德·封丹納小姐走近一點,想等對舞重復(fù)的時候,小姑娘跳回原來地位,可以讓愛米莉細細地看看她。這時陌生男子忽然走上前來,彎下身子,用又溫柔又帶點命令的口氣對那位標致的小姑娘說起話來,愛米莉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好孩子,不要再跳了?!?/p>
克拉拉生氣地稍微噘了一下嘴唇,低下頭表示服從,然后微微地笑了。對舞跳過之后,青年男子像個戀人那么小心地把羊毛披肩披在年輕姑娘的肩上,找一處避風(fēng)的地方讓她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德·封丹納小姐看見他們站起來,兜著圓形的大廳散步,好像要離去的樣子,她就找了一點借口,說要看看花園的景致,跟著他們走過去。她的哥哥狡黠地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陪著她漫無目的地到處溜達。愛米莉終于瞧見了這漂亮的一對踏上一部輕巧的雙人馬車,旁邊有一個騎著馬、穿著制服的男仆侍候著。青年人把馬韁擺齊以后,從座位的高處漫無目的地向人群望了一眼,他瞧見了愛米莉,這是愛米莉頭一次接觸他的視線。接著他又回過頭來望了她兩次,使愛米莉的心里感到一點滿足。年輕的姑娘也跟著他回過頭來兩次,是因為妒忌嗎?
“我猜想你現(xiàn)在把花園看夠了吧,”愛米莉的哥哥對她說,“我們可以回去跳舞了。”
“我很愿意,”她回答,“您看她是不是英國貴族達德利夫人的親戚?”
“達德利夫人可能有一個男親戚,”德·封丹納男爵說,“但是一個年輕的女親戚,不會的。”
第二天,愛米莉小姐表示要騎馬出外兜圈子,她說,這對于她的健康是非常有益的。從此以后,她在不知不覺間使年老的舅公和哥哥們養(yǎng)成了每天早晨陪她出外騎一會兒馬的習(xí)慣。
她特別歡喜在達德利夫人所住的鄉(xiāng)村附近盤桓。然而她始終沒有找到那個陌生男子,雖然她天天騎著馬到處尋找,好像很有希望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他似的。她參加了幾次蘇城舞會,但是在那里再也看不到那位天外飛來的英國青年,他的到來好像專門為了來支配和美化她的夢境。對于一個少女的初戀,障礙本來是一種很好的刺激,愛米莉個性堅強,越困難便越會固執(zhí)地去尋找,然而到了后來,她也一度感到絕望,幾乎想放棄了。事實上即使她在夏特內(nèi)鄉(xiāng)村附近再兜些日子也不會碰見那位不相識的男子的,因為那個她聽見名字喊作“克拉拉”的年輕姑娘不是英國人,那個所謂外國人的青年男子也不住在充滿了鳥語花香的夏特內(nèi)附近。
一天黃昏,愛米莉和她的舅公騎馬出游。在這些晴朗的日子里,舅公的痛風(fēng)病好久不發(fā)作了。他們在路上遇見了達德利夫人,這位出名的外國貴婦坐著四輪敞篷馬車,在她旁邊的男子是德·王特奈斯先生。愛米莉認出了他們兩個,于是以前她的一切設(shè)想和假定都在片刻之間毀滅了,像夢幻般毀滅了。像一個在期待中受了欺騙的女子那樣憤怒,她迅速地掉轉(zhuǎn)馬頭,讓她的愛爾蘭小馬飛快地向前奔馳,她的舅公費了好大的氣力才追得上她。
“我大概是太老了,所以不了解年輕人的心情,”老舅公一面放馬奔馳一面想,“也許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和過去的一代不同。我的外孫女兒到底怎樣了呀?她現(xiàn)在又慢了下來,讓她的馬一步一步走著,像騎著馬的警察在巴黎街道上巡邏一樣。也許她想捉弄這個老實的小市民吧?這個行人看來好像一個吟詩作賦的詩人,他的手上不是拿了一本小冊子嗎!呀!我的天!我真是一個大傻瓜,他不就是我們到處找尋的那個青年男子嗎?”
想到這里,老舅公立刻控制住坐騎,使自己一聲不響地走近外孫女兒。愛米莉的這位舅公德·蓋嘉路愛伯爵經(jīng)歷過1771年以來的那些充滿了風(fēng)流事的歲月,是個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因此他立時就猜出來:愛米莉在極端偶然的機會里遇見了蘇城舞會的那個陌生男子。德·蓋嘉路愛伯爵雖然因為年老而看不清楚,可是他的一雙灰色眼珠仍然從外孫女兒的鎮(zhèn)靜外表中看出來她正因意外的奇遇而渾身哆嗦。愛米莉的犀利的雙眼呆呆地凝視著在她前面平靜地走著的那個陌生男子。
“一點兒也不錯,正是他!”海軍中將想,“她要像一條海盜船尾隨著一只商船那樣地跟著他。到后來她又要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開,又要絕望地猜想她所愛的人到底是誰,是個侯爵呢?還是個平民?這些年輕人到底少不了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家伙……”
突然間他出其不意地將馬兒一夾,迫使外孫女兒的馬兒跑開了,他很快地從外孫女兒和青年男子中間竄過,來勢猛烈,使那個青年不得不縱身跳到路旁草地斜坡上閃避。他立即勒緊了馬,吆喝著:“您難道不會躲開點嗎?”
“呀!對不起,先生,”青年人回答,“我想不到您差點兒把我掀倒,我還要向您道歉?!?/p>
“怎么樣?朋友,說下去呀!”海軍中將尖利地說,聲音里帶著冷笑,含有侮辱的意味。
同時,德·蓋嘉路愛伯爵舉起馬鞭來,像要鞭打馬兒似的,將馬鞭在青年的肩膀上點了一下,又說:“自由的小市民是講道理的,講道理的人應(yīng)該是聰明人?!?/p>
青年人從斜坡上爬起來的時候,正好聽見這句譏諷的話,他抱著胳膊,用很激動的聲音說:“先生,我真不能相信您有了這么花白的頭發(fā),還要找些決斗的事來尋開心?!?/p>
“花白頭發(fā)?”海軍中將打斷了他的話,大聲嚷道,“您說謊了,我的頭發(fā)不過是灰色的罷了。”
這樣開始的一場口角,幾秒鐘后,就越來越兇,竟使青年人按捺不住性子發(fā)作起來。德·蓋嘉路愛伯爵看見他的外孫女兒從遠處回過馬兒,臉上帶著不安的樣子,正向他們走來,就趕緊將自己的姓名告訴青年,關(guān)照這位陌生人在回馬過來的年輕姑娘面前不要聲張,因為她是受他保護的。青年人聽了這番說話之后,只好微微一笑,隨即將自己的一張名片交給海軍中將,告訴伯爵他住在舍佛婁斯鄉(xiāng)的一所別墅里,用手指點那所別墅給伯爵看,就迅速走開了。
“我的外孫女兒,您差點兒把這小子弄傷了,”伯爵一邊說,一邊趕緊向愛米莉迎上去,“您簡直不懂得怎樣控制您的馬兒。您害我留在這里降低身份去為您補救錯誤。如果您自己留在這兒呀,只要您瞟一眼,或者說一句您不生氣時所說的動聽話,那就一切都好辦了,您差點兒折斷他的胳膊呢?!?/p>
“我的親愛的舅公,闖禍的是您的馬兒,不是我的馬兒呀!我相信您真的不能再騎馬了,您已經(jīng)不像去年騎得那么好。不過與其說廢話……”
“廢話?天曉得!難道得罪了您的舅公不算一回事嗎?”
“難道我們不應(yīng)該上前去看看這個青年是不是受了傷嗎?他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舅公,您看!”
“沒有的事兒,他在奔跑咧。哼,我剛才狠狠地教訓(xùn)了他一頓?!?/p>
“呀!舅公,我認得您咧?!?/p>
“站??!我的外孫女兒,”伯爵抓住愛米莉坐騎的馬絡(luò)頭,使馬兒停了下來,“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巴結(jié)這些店員,他能夠被您這么漂亮的姑娘或者被我‘美麗的母雞號’戰(zhàn)艦的司令官撞倒在地上的話,還算他有福氣咧!”
“您怎么知道他是一個平民呢?我的親愛的舅公。依我看來,他的舉止是高貴的。”
“今天誰的舉止不高貴呀!我的外孫女兒。”
“不,舅公,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上流社會人士在交際場中所養(yǎng)成的儀容和舉止的,我敢和您打賭,這個青年一定是個貴族?!?/p>
“您剛才沒有充分的時間去仔細觀察他。”
“不過,這不是我頭一次看見他呀?!?/p>
“這也不是頭一次您要找他。”海軍中將笑著說。愛米莉臉紅起來。伯爵讓她發(fā)窘了幾分鐘之后才接著說:
“愛米莉,您知道我愛您像愛我的孩子一樣,因為家庭中只有您一個人具有高貴出身應(yīng)有的高傲氣質(zhì)。天曉得!我的外孫女兒,誰能相信高尚的原則會變得這么稀少呀?好吧,讓我做您的心腹吧。我的親愛的,我看出來您對這位青年貴族不是沒有意思的。噓!如果我們掛著錯誤的旗幟航行,家里人會譏笑我們的,您當(dāng)然懂得這個意思。因此,讓我來幫助您吧,外孫女兒。我們兩人保守秘密,我答應(yīng)您,我要將他帶到我們的客廳里來?!?/p>
“什么時候呀,我的舅公?”
“明天。”
“我的親愛的舅公,不要我承擔(dān)什么義務(wù)吧?”
“一點也不要,而且您可以轟炸他,火燒他,或者當(dāng)他是一只古式的大船,讓他待在那里,睬也不睬他,假如您喜歡這樣做的話。他不是頭一個到這里來受這種待遇的人,是嗎?”
“我的舅公,您講這樣的話,到底算不算善良的人呀?”
伯爵一回到家里,就戴上眼鏡,暗中從口袋里抽出那張名片來,念著:“馬克西米利安·龍格威·桑地愛路?!?/p>
“放心好了,我親愛的外孫女兒,”他對愛米莉說,“您盡可以安心的把您的捕魚叉向他投去:他屬于我們這些古老門第之一。如果他現(xiàn)在不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貴族,他遲早總要是的?!?/p>
“您從什么地方知道這許多事情的呀?”
“這是我的秘密?!?/p>
“那么您連他的姓名也知道了?”
伯爵一聲不響地點了點灰白的頭。他的頭像橡樹的樹干,周圍有幾片枯葉被秋天的寒風(fēng)卷著飛翔。瞧見伯爵點頭,愛米莉就跑過來施展她的永遠有新鮮魅力的嬌媚。她學(xué)會了拍老海軍的馬屁,她像孩童似的撒嬌,極力愛撫他,用溫柔的話語向他哀求,甚至吻他,想使他說出這個重要的秘密來。平時老頭子是慣于和他的外孫女兒耍弄這類小把戲來消磨時間的,結(jié)果總是老頭子讓步,買一些珠鏈之類的裝飾品給她。這一次他卻故意讓她不斷地愛撫,不斷地哀求,偏偏裝作無事人兒似的,毫不動容。開玩笑的時間拖得太長了,愛米莉一度生氣,把愛撫變?yōu)橹淞R,賭氣噘著嘴不作聲。最后終于被好奇心所征服,又過來重新哀求。老海軍耍起外交手腕,要她莊嚴地答應(yīng)下面幾件事:從今以后不許她過分放肆,要更溫柔些,不許任性;不許過分浪費金錢。最要緊的是,一切事情都要告訴他,不許對他保守秘密。講好了條件,他在愛米莉雪白的前額上親了一個吻,作為簽訂了條約,他才把愛米莉帶到客廳的一個角落里,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拿出那張名片,用兩個拇指遮蓋著,然后把“龍格威”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露出來,堅決拒絕讓她多看一個字。這么一來,愛米莉內(nèi)心的愛情更加熾熱。幾乎整個晚上她沉溺在美麗的夢境里,這些美麗的夢境曾經(jīng)使她產(chǎn)生了許多希望。她一直在追求奇遇,現(xiàn)在奇遇來了,她認為自己理想中富有而幸福美滿姻緣已經(jīng)不是渺茫的幻景了。她像所有青年人一樣,對于戀愛和婚姻的危險茫然無知,只為了戀愛和婚姻的騙人的外表而產(chǎn)生熱愛。這種一時沖動而產(chǎn)生的愛情,可以說是一種又甜蜜又痛苦的錯誤,對于那些沒有充分經(jīng)驗來掌管自己的未來幸福的年輕少女們,將使她們一生受到不幸的影響。第二天早上,愛米莉還沒睡醒,她的舅公已經(jīng)跑到舍佛婁斯去了。在一所漂亮別墅的庭院里,他認出那位昨天被他故意侮辱的青年,他帶著那種經(jīng)歷過兩個朝代的老頭子的親昵的禮貌,向那青年走過去。
“呀!我親愛的先生,誰想到我到了七十三歲的年紀,還要和我的最要好的朋友的兒子或者孫子鬧意見呀?我是海軍中將,先生。這豈不是可以向您說明我把決斗看成像點燃一支雪茄煙一樣嗎?在我從前的時候,兩個青年一定要相互看見了他們的血才能變成好朋友。我是個水手,昨天我離船的時候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才撞到您的身上來。請握我的手!我情愿受一個龍格威的一百次白眼,而不情愿使他的家庭遭受最輕微的痛苦?!?/p>
青年人雖然極力用冷淡的態(tài)度對待德·蓋嘉路愛伯爵,但是過了不久,也被伯爵的真誠友好的態(tài)度所感化了,就讓伯爵握了握他的手。
“請您騎上馬兒吧,”伯爵說,“如果您沒有其他要緊的事,請不要客氣,跟著我走,今天我來是特地請您到普拉納別墅里吃晚餐,我的外甥德·封丹納伯爵是一個值得結(jié)識的朋友。呀!我還想介紹您認識五個著名的巴黎美人,以補贖我昨天對您的無禮。哈,哈!青年人,您的眉頭展開了。我喜歡青年人,我喜歡他們得到幸福。他們的幸福使我想起了我年輕時快樂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浪漫和決斗都不缺少,那時候多么快活呀!而現(xiàn)在你們這班青年每樣事情都要考慮,都有顧慮,好像我們沒有經(jīng)過15世紀和16世紀似的?!?/p>
“先生,難道我們沒有理智嗎?16世紀只給歐洲帶來宗教自由,而19世紀才帶來了政治自由……”
“呀!不要談?wù)?。我是一個大傻瓜,我不阻止青年人去當(dāng)革命黨,只要他們肯讓王上保留隨時解散他們集團示威的自由。”
他們到了樹叢中。前面有一株樹身很瘦細的小楓樹,伯爵勒住了馬,拿出手槍,在十五步外開槍擊中了樹身。
“親愛的,您看,我是不怕決斗的?!辈舭胝?jīng)、半開玩笑地望著龍格威先生說。
“我也不怕!”青年回答,很快地在手槍里裝上子彈,瞄準伯爵打過的槍洞,一槍打去,擊中了伯爵槍洞的近旁。
“呀!這真是所謂上流青年了!”伯爵很興奮地叫著。
在散步的過程中,伯爵早已把青年視為自己的外孫女婿,便找出種種借口來查問他的生活細節(jié),打聽他的各方面的知識。這些知識在伯爵的心目中認為是一個貴族所應(yīng)該具備的。
“您欠債嗎?”伯爵在提出了許多問題之后又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不欠,先生?!?/p>
“什么!供給您消費的東西您都付清了賬嗎?”
“正是這樣,先生,否則我們就喪失信用而且喪失了人家的尊敬?!?/p>
“那么最低限度您總有幾個情婦吧?啊!您臉紅了,我的朋友……習(xí)俗真是變得厲害。青年人被那些法律觀念、康德哲學(xué)和自由思想害了。您沒有吉瑪爾,沒有杜黛,沒有債主,也不懂得徽章學(xué),這樣,我的年輕的朋友,您就不夠上流。要知道:有誰如果不在青春時代干下些荒唐事情,他就要在年老的時候干。如果我今天在七十歲時還保有八萬里佛爾年金的入息,正是因為我在三十歲的時候把我的本錢都吃掉的緣故……哦!和我的太太一同花的,每分鐘都用得很光榮。不過,您雖然有些缺點,還是可以到普拉納別墅里做客的。您已經(jīng)答應(yīng)來了,我等著您。”
“多么古怪的一個小老頭兒呀!”年輕的龍格威想,“精力充沛,活潑快樂,雖然看起來像個好人的樣子,但是我還是不相信他?!?/p>
第二天,近4點鐘的樣子,正當(dāng)人們散在客廳里或在彈子房的時候,仆人進來通報:“德·龍格威先生來了。”大家聽說這是德·蓋嘉路愛伯爵頂中意的青年,所有的人,連打彈子正在緊張關(guān)頭的人,都奔過來了,一面想看看德·封丹納小姐的態(tài)度,一面想觀察一下這位“人中鳳凰”到底為什么能夠在許多情敵當(dāng)中得到最高的評價。龍格威先生的衣著入時而簡樸,態(tài)度瀟灑自然,外表彬彬有禮,聲音溫和而動人心弦,使整個家庭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他廁身于稅務(wù)局長富麗堂皇的住宅中絲毫沒有局促不安的樣子。他的談吐是一個上等人的談吐,大家很容易看出來他曾經(jīng)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見多識廣,學(xué)問很有根底。海軍中將談到船只建造問題的時候,曾經(jīng)引起了一場輕微的爭論,龍格威在爭論中很內(nèi)行地運用適當(dāng)?shù)男g(shù)語,以致一位女太太說他好像是從多藝理工學(xué)院畢業(yè)出來似的。
“太太,”他回答說,“我認為能夠進入這所學(xué)校是很光榮的?!?/p>
雖然大家都很誠懇地挽留他吃晚餐,他還是很有禮貌然而也很堅決地拒絕了,他只用一句話來回答那些太太,他說他是他妹妹的希波克拉脫,妹妹體弱多病,需人看顧。
“先生,您大概是個醫(yī)生吧?”愛米莉的一個嫂嫂帶著譏諷的口吻問。
“龍格威先生是多藝理工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睈勖桌蚝苌埔獾鼗卮穑の钑锏哪俏荒贻p姑娘是龍格威的妹妹時,滿心喜悅,臉泛紅光。
“可是,親愛的妹妹,醫(yī)生也可能先在多藝理工學(xué)院里讀過書呀,是嗎,龍格威先生?”
“太太,絕對可能?!鼻嗄耆嘶卮?。
所有的眼睛立刻都望著愛米莉。愛米莉帶著不安的好奇心注視著這位風(fēng)流瀟灑的青年。直到他微笑著說出下面這句話時,愛米莉才松了一口氣:
“太太,我沒有充當(dāng)醫(yī)生的光榮,而且我為著保持自己的獨立,也沒有進交通工程團服務(wù)?!?/p>
“您做得很對,”德·蓋嘉路愛伯爵說,“可是為什么您認為做一個醫(yī)生是很光榮的呢?我的年輕的朋友呀,像您這樣的一個人……”
“伯爵先生,我對于一切有用的職業(yè)都無限地尊敬?!?/p>
“我同意。不過我以為您尊敬這些職業(yè)就像一個青年人尊敬一個老寡婦一樣吧。”
龍格威先生的訪問既不太長也不太短,當(dāng)他看見自己獲得了所有的人的好感,而且引起了他們對他的好奇心時,他就告退了。
“這是一個狡猾的家伙。”德·蓋嘉路愛伯爵送了龍格威出去之后回到客廳里說。
德·封丹納小姐是唯一事先知道這次訪問的人,因此她著意地修飾,以期吸引龍格威的注意??上埜裢]有像她意想中那樣注意她,這使她有些傷心。家里人很驚奇地發(fā)覺她始終保持沉默,平時有新的客人到來的時候,她總是大獻嬌媚,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話,而且盡量運用她的迷人眼波和姿態(tài)。這一次也許是青年人的悅耳的聲音和翩翩風(fēng)度使她著了迷,使她真正地產(chǎn)生了愛情,因此她才有了轉(zhuǎn)變,她完全除去了假裝和矯飾的態(tài)度,變?yōu)楹啒愫妥匀唬顾雎涞酶用利?。幾個女眷認為這是更進一步的獻媚的辦法,她們認為愛米莉看中了這個青年,因此不肯一下子展露自己的長處,要等到他對她也有意思的時候,才將自己的長處顯示出來。家里每一個人都渴望知道這個任性的姑娘對這位陌生客人的意見。晚餐的時候,每一個人都說出龍格威先生的一些長處,而且都認為是自己單獨發(fā)現(xiàn)的,只有德·封丹納小姐一言不發(fā)地沉默了好久。后來她的舅公說了一句稍帶譏諷的話,才打破了她的沉默。她也用譏諷的口吻說:“這種天下無雙的完美一定掩藏著重大的缺點,對于這么狡猾的人單看一眼是不能下判斷的。”又說:“能夠討每個人喜歡的人是不能令人喜歡的——最大的缺點就是一點缺點也沒有?!睈勖桌蛳袼性趹賽壑械纳倥粯酉雽⒆约旱膼矍殡[藏在內(nèi)心深處,因此才欺騙那些包圍著她的阿爾居斯們。然而過了半個月光景在這個人口眾多的家庭里,已經(jīng)人人知道這個小小的家庭秘密了。龍格威先生第三次來訪,愛米莉相信大部分是為著她的緣故,這個發(fā)現(xiàn)使她驚喜欲狂。不過她的自尊心仍然受到傷害:她是慣于使自己成為眾人的中心的,可是這一次她不得不承認有一種力量在吸引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主宰。她試圖抵抗,但總無法將這個俊俏后生的面影驅(qū)逐出心坎。后來她又產(chǎn)生了新的顧慮。龍格威先生有兩種長處,這兩種長處是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是愛米莉的好奇心抵觸的,那就是他說話非常小心而且出乎意外的謙遜。愛米莉在談話中很巧妙地用說話來套他,想使他說出自己的身世,他總能像外交家那么乖覺地躲避,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她談到繪畫,龍格威先生講起來很內(nèi)行。她玩弄音樂,他又能用行動來證明他鋼琴彈得很好。一天晚上,他將自己美妙的歌喉和愛米莉配合著唱了一首西瑪洛沙所作的最美的二部合唱,大家都被他迷惑住了??墒菃枂査遣皇且魳芳視r,他又用美妙的說笑和打諢應(yīng)付過去,使那些精于捉摸人家心意的太太們無法猜出他到底屬于社會上哪一階級。就連老舅公鼓起勇氣來質(zhì)問他,龍格威也用軟功夫躲避開去,使他的有魅力的秘密依然隱藏著。由于在普拉納別墅里是講究禮貌的,任何好奇心都不超出禮貌所允許的范圍,因此他能很容易地始終成為別墅里的“標致的陌生客人”。愛米莉被這一點秘密弄得很苦惱,于是她想:從妹妹那邊去打聽這些秘密,效果一定會比從哥哥這邊好吧?克拉拉·龍格威小姐一直隱藏在幕后,必須把她拉出場來。她的舅公頭一個表示贊成她的計劃,他熟諳這個行動猶如他熟諳指揮船只那樣。過了不久,別墅里的全體仕女都表示極端歡迎這位可愛的姑娘,提議邀請她來散散心。普拉納別墅籌備召開一個不拘客套的舞會,邀請克拉拉小姐,這個邀請被接受了。可太太們都認為從一個十六歲小姑娘的嘴里套出一些口風(fēng)來并不是一樁有希望的事。
好奇心不能滿足,愛米莉產(chǎn)生了一點懷疑,在她的心上添上一層薄薄的暗影。然而即使如此,她的整個心坎仍然充滿了光明,她享受著生存的幸福,由于另外一個人生存著,生命對于她有了新的意義。她開始注意到社會關(guān)系。也許是幸福使人變好,也許是她沒有工夫去譏笑他人。她不像從前那么尖酸刻薄了,她變得溫柔寬厚了一些。
她性格的轉(zhuǎn)變使家里人又驚奇又快樂。也許她的自私自利性格真的蛻變成為愛情了吧?等待她那位怕難為情而在私底下愛慕她的戀人的到來,對于她是無邊的快樂。他們兩人并沒有說過一句關(guān)于愛情的話,然而她知道她被愛上了,她多么高興地在戀人面前炫耀她的多種多樣的才能呀!她發(fā)覺對方也在細細地觀察自己,于是她就盡力克制自己身上的一切缺點。這豈不是她對于愛情的一種敬禮,然而對于她自己卻是一個殘酷的譴責(zé)嗎?
她想討對方歡喜,對方歡喜她;她愛,她也被愛。家里人知道她性格高傲,不肯讓人家知道她內(nèi)心的秘密,就索性讓她自由,使她能夠充分地享受那一點一滴的稚氣的幸福,這些幸福使初戀變得迷人而熱烈。不止一次,愛米莉和她的戀人單獨兩人在花園的小徑上散步,花園被大自然裝飾得像一個去參加舞會的姑娘。不止一次,他們無固定話題地隨便閑談,那些最沒有意義的語句,正是蘊藏著最豐富的感情的語句。他們時常在一起欣賞落日的景色。他們一起采集小白菊,將花瓣一片一片地摘下來。他們合唱熱情的歌曲——貝爾各萊茲和羅西尼的名曲——作為傳達他們內(nèi)心秘密的忠實的媒介。
舞會的日子到了。通報的仆人固執(zhí)地把貴族標志的介詞加在龍格威兄妹姓氏的前面。在舞會中克拉拉和她的哥哥成為那一天的英雄。德·封丹納小姐生平第一次帶著愉快的心情看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受人歡迎。她真誠地給克拉拉許多溫柔愛撫,而且對她小心體貼,平常這些女子間的柔情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妒忌時才做的!愛米莉有一個目的:她想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小姐是個女子,有女性的特點,她比哥哥更細心、更聰明,她一點也不露出小心謹慎的神氣而能將談話從金錢地位這些話題上支開,她做得這么迷人,以致惹起了德·封丹納小姐的妒忌,替她起了個綽號:“美人魚”。愛米莉雖然有計劃地引誘克拉拉講話,事實上倒是克拉拉在查問她。愛米莉想品評克拉拉,結(jié)果反讓她品評了自己,更使愛米莉憤恨的是,她時常讓克拉拉狡猾地套出口風(fēng),使她在談話中透露出自己的性格??死闹t遜誠懇的態(tài)度的確容易使人相信她,絕對不懷疑她含有任何惡意。有一次愛米莉因為被克拉拉所挑動,很不謹慎地說出了一些反對平民階級的話來,自己懊悔了,顯出不安的樣子。
“小姐,”美麗的克拉拉對她說,“我時常聽見馬克西米利安說起您,因為我愛他的緣故,我非常想認識您,而想認識您不正是愛您嗎?”
“我的親愛的克拉拉,我對那些非貴族階級說了這樣的話,我真怕得罪了您?!?/p>
“哦!放心吧。目前這一類討論是沒有目標的。至于我,這些牽涉不到我,我和這問題沒關(guān)系?!?/p>
不論這句回答傲慢到什么程度,德·封丹納小姐卻因此而深感愉快。因為她像所有在熱戀中的人們一樣,以解釋卜卦的方法去解釋這句回答,專從符合自己愿望方面著想。因此她再回去跳舞的時候更加快活了,她凝視著龍格威,覺得他的風(fēng)流瀟灑的外表似乎更超過她理想中的情人。一想到他是個貴族,她就更加心滿意足,黑色的眼珠發(fā)著光,以所愛的人兒在近邊的全部愉快跳著舞。一對戀人從來未曾達到現(xiàn)在這樣心心相印的程度,在他們搭配著跳對舞的時候,不止一次,他們覺得手指尖兒在發(fā)抖。
一對戀人在鄉(xiāng)間的節(jié)日和歡樂聲中到了初秋的日子。他們讓自己在生命最溫柔的愛情之流中浮沉著,而且用各種各樣的小故事來加強愛情,這些小故事是人人想象得出的,因為戀愛在某些地方總是相似的。他們兩人相互研究著,像戀人們盡情研究對方一樣。
“根底淺薄的愛情這么快就變成自由戀愛的婚姻,這是從來沒有的呀!”老舅公這么說。他注視著這對青年男女,如同一個生物學(xué)家在顯微鏡下觀察一只昆蟲一樣。
這句話驚醒了德·封丹納夫婦。德·封丹納不像他過去所說過的那樣——對于他女兒的婚姻不加過問。他到巴黎去打聽,得不到什么結(jié)果,于是他委托巴黎市政府的一個官員去調(diào)查龍格威家庭的情況。在調(diào)查沒有結(jié)果以前,這個神秘的謎使他感覺不安,他認為應(yīng)該關(guān)照他的女兒,叫她謹慎行事。
對于父親的這一個忠告,女兒是用勉強的、嘲弄的態(tài)度來接受的。
“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您愛他,最低限度請您不要對他說出來!”
“爸爸,我的確愛他,不過我要等您準許我的時候才告訴他?!?/p>
“可是,愛米莉,想一想,您對他的家庭、他的職業(yè)還一點也不知道呀!”
“如果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愿意這樣。爸爸,您曾經(jīng)希望我早點結(jié)婚,您曾準許我有選擇的自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決定我的選擇了,您還要什么呢?”
“我還要知道,我親愛的孩子,您所選擇的那一位,到底是不是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笨删吹睦腺F族諷刺地回答。
愛米莉沉默了一分鐘。后來她抬起了頭,望著她的父親,很不安地對他說:“難道龍格威家族……”
“已經(jīng)絕了后代了。羅斯登·靈堡老公爵于1793年死在斷頭臺上,他就是龍格威家族最后一支小宗的末一個后裔?!?/p>
“可是,爸爸,也有許多很好的家族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國歷史上有無數(shù)的親王在他們的貴族家徽上加上橫線的。”
“你的觀念大大地改變了?!崩腺F族微笑著說。
第二天是封丹納全家在普拉納別墅的最后一天。被父親的忠告嚴重地擾亂了心情的愛米莉,很不耐煩地等待龍格威照著平時習(xí)慣到來,以便從他那里得到一個解釋。晚餐以后,她獨自一人走到花園里散步,向著他們慣常在那里傾吐心情的樹叢走去,她知道龍格威會到那里找她。她一面走著,一面想著用什么方法可以不失身份地騙出這項重要的秘密來。這是一樁非常困難的工作。直到目前為止,她并沒有直接承認過她對這位陌生客人的愛情。像馬克西米利安一樣,她也在暗中享受初戀的溫柔滋味,他們兩個都是非常矜持的人,大家都怕承認自己的愛。
克拉拉曾經(jīng)將自己對愛米莉性格上的懷疑告訴馬克西米利安·龍格威,這些懷疑是相當(dāng)有根據(jù)的,使龍格威心里忐忑不安,時而被自己年輕而澎湃的熱情所控制,時而想冷靜地認識和考驗一下那位他要信托自己的幸福的女人。他的愛情并設(shè)有迷惑住他的眼睛,他看出來愛米莉的被成見所腐蝕的性格??墒撬胧紫戎缾勖桌蚴欠駩鬯缓蟛艁硐敕ㄗ悠瞥某梢?,他不愿意用自己的愛情和生命來冒險。因此他始終不說出自己的心情,但可惜他的目光,他的態(tài)度和他最細微的舉動都將他的愛情暴露出來。在愛米莉這邊,一般少女所具有的自尊心在她的身上尤其強烈,因為她有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美貌所產(chǎn)生的那種愚蠢的虛榮,這種自尊心阻止她坦白說出自己的愛情,而這種愛情的日益滋長,卻又時時使她想說出來。這樣,一對戀人不必說出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而雙方都本能地了解對方的心情。在生命中的某些時候,年輕的心是喜歡含糊不決的狀態(tài)的。正由于他們兩個都遲遲不談,他們就好像將這個等待變成一場殘酷的決斗:一個想知道另一個是不是愛他,而這一點非要他的高傲的情人肯承認才行;另一個卻在等待他隨時打破這個過分尊重的沉默。
坐在一條粗陋的長凳上,愛米莉回想三個月來歡樂的日子中所發(fā)生的種種事情。她父親的疑心是她最后的恐懼;然而她做了兩三次思考之后,就以一個缺乏經(jīng)驗的少女的心情,斷定這些恐懼是毫無根據(jù)的。首先她認為自己是不會犯錯誤的。整個季節(jié)中,她在馬克西米利安身上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動作,任何言語可以證明他的出身或職業(yè)是低下的;相反,他的談吐卻顯示出他是個經(jīng)管國家最高利益的人?!岸?,”她想,“一個辦公室職員,一個銀行家或者一個商人絕不會有這么多的閑暇,能夠整個季節(jié)逗留在鄉(xiāng)下的田野和樹林中追求我,自由自在地消遣日子,像一個一生無憂無慮的貴族一樣?!闭谙氲萌胛兜臅r候,一陣樹葉的響聲告訴她馬克西米利安已經(jīng)來了,大概正在帶著仰慕的心情偷看她。
“您知道這樣偷看人家是非常壞的嗎?”她微微笑著對他說。
“特別是當(dāng)年輕的姑娘在想心事的時候?!瘪R克西米利安意味深長地回答。
“為什么我不能夠有我的心事?您自己倒可以有您的!”
“那么您真的在想心事嗎?”他笑著說。
“不,我在想您的心事,我的心事我自己很清楚。”
“可是,”馬克西米利安抓住愛米莉的胳膊,夾在自己的胳膊下面,溫柔地喊道,“也許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而您的心事也正是我的心事呀!”
他們走了幾步,正好停在一堆樹叢下面,樹叢被落日的余暉照耀著,像一塊紅棕色的云朵。自然的美景使這一刻添上了緊張莊嚴的氣氛,馬克西米利安的突然親密的動作,尤其是她的胳膊感覺到他的沸騰的心在劇烈跳動,都使愛米莉興奮起來,這種被最簡單和最無意識的偶然事件所引起的興奮最能使人激動。上流社會的青年女子平時在拘束中生活,一旦感情爆發(fā)起來,過去的拘束就使爆發(fā)的力量更加猛烈,這是她們遇見一個熱情的戀人時所能遭遇的最大危險。愛米莉和馬克西米利安的眼睛從來不像今天那樣道出這許多平時不敢說出口來的事情。陶醉在這種狀態(tài)中,他們很容易就忘記了那些自尊心和矜持的信條,也忘記了那些互不信任的冷酷的警惕。
開頭,他們只能緊緊地握著手來表達彼此間愉快的心情。
“先生,我有一個問題要問您?!苯?jīng)過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之后,德·封丹納小姐戰(zhàn)栗著,用激動的聲音開口說,“我希望您明白,這個問題是我在家庭中所處的尷尬地位使我不得不提出來的?!?/p>
愛米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這幾句話之后,就停了下來。接著是一陣可怕的靜寂。在沉默中,平素這么高傲的一個姑娘,竟不敢接觸她的戀人的明亮的眼光,她暗中覺得她自己要說的下半截話非常卑鄙。
“您是貴族嗎?”說完了這半截話,她恨不得立刻鉆到一個湖的底下去。
“小姐,”龍格威面上變了色,嚴厲中帶著威嚴,很鄭重地說,“我可以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鹉膯栴},可是我要求您首先用老實的態(tài)度回答我向您提出的問題?!?/p>
他放開愛米莉的胳膊,年輕的姑娘立刻感覺好像自己孤獨一人在生存著。他對她說:“您查問我的出身,到底是什么用意?”
她冷了半截,像木頭似的呆在那里,半晌不說話。
“小姐,”馬克西米利安繼續(xù)說,“如果我們相互不了解,我們就不能繼續(xù)下去。我愛您,”他的深沉的聲音軟了下來,說出了這句話,使愛米莉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一聲幸福的歡呼,“那么,”他的臉上也露出了歡愉的面色,“為什么還要問我是不是貴族呢?”
愛米莉的內(nèi)心深處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呼喊:“如果他不是貴族,他會這么說話嗎?”她溫和地重新抬起頭來,好像要從青年人的眼光中汲取新生命,伸出了胳膊給他,似乎表示和他言歸于好。
“您以為我把官職爵位看得很重要嗎?”她帶著促狹的狡黠說。
“我沒有什么頭銜可以獻給我的妻子,”他一半快活、一半嚴肅地回答,“可是我要娶的妻子既是貴族出身,而且她的有錢的父親又使她過慣了富貴幸福的生活,我就知道為了這個選擇我應(yīng)該負擔(dān)些什么義務(wù)。所謂愛情能夠滿足一切,”他快活地加上一句,“只是對于情侶而言,至于夫婦,除了以蒼穹為屋頂和以綠茵為地毯之外,還需要更多的一些東西的。”
愛米莉心里想:“他很有錢。至于官銜,可能是他想試試我。一定是人家在搬弄是非,說我偏愛貴族,說我要嫁給一個法蘭西貴族院的貴族,毫無疑問這是我的幾個假裝正經(jīng)的姐姐和嫂子們在捉弄我?!?/p>
“先生,我向您保證,”她抬高了聲音說,“我過去對于人生和社會有過一些很不正確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說,一面故意用一種可以使他發(fā)狂的眼光睇視著他,“我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一個女人的真正的財富。”
“我必須相信您在講真心話,”他溫和而鄭重地回答,“我親愛的愛米莉,如果您重視物質(zhì)享受,那么,在今年冬天,大概不到兩個月的樣子,就有值得我驕傲的東西獻給您。這就是我藏在這里的唯一的心事,”他指著他的心坎,“因為這件事情的成功與否,牽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說‘我們的幸?!?/p>
“喔,說呀!說呀!”
他們回到客廳去的時候,兩人是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喁喁密語走回去的。德·封丹納小姐覺得她的戀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可愛,這么英俊。剛才的一段談話,證實了她已經(jīng)獲得這位使一切女子羨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瘦長身材,他的瀟灑風(fēng)度,在她看來更富于吸引力。他們兩人合唱了一支意大利二部合唱曲,聲音里充滿著豐富的感情,以致滿座都熱烈地鼓掌贊美。他們分離時相互道別的口氣好像在訂立盟約,其中隱藏著他們的幸福??傊?,對愛米莉來說,這一天是一條鏈條把她和陌生男子的命運更密切地聯(lián)系起來。剛才他們表白心情的時候,龍格威所顯示出的力量和威嚴,似乎使愛米莉?qū)λa(chǎn)生了敬意,沒有這點敬意,真正的愛情就不可能存在。當(dāng)她獨自和父親留在客廳的時候,她的父親向她走過來,很親切地握著她的雙手,詢問她對于龍格威的家庭和財產(chǎn)狀況是不是已經(jīng)打聽出一些眉目來。
“是的,我親愛的父親,”她回答,“我比我過去所希望的更加幸福。總之,龍格威先生是唯一我愿意嫁的人?!?/p>
“很好,愛米莉,”伯爵說,“我知道還剩下些什么手續(xù)讓我去辦?!?/p>
“難道您知道有什么阻礙嗎?”愛米莉有點著急起來。
“親愛的孩子,誰也不知道這個青年男子的底細,不過,除非他是個壞蛋,否則,既然你愛他,我就把他當(dāng)作親兒子看待?!?/p>
“壞蛋?”愛米莉說,“我絕對放心。我的舅公是我們的介紹人,可以為他作擔(dān)保。親愛的舅公,請您說一句,他是個水老鼠、海賊,還是個海盜?”
“我早知道要搞到這地步的?!崩虾\姀念刑K醒過來喊道。
他朝客廳里張望,用他常講的句子來形容,愛米莉已經(jīng)像桅尖閃光那樣不見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納伯爵說,“關(guān)于這個青年的一切,您既然知道,怎么能夠不告訴我們呢?您應(yīng)該看出來我們的心事呀!龍格威先生是貴胄出身嗎?”
“我對于他是既不認識夏娃,也不認識亞當(dāng),”德·蓋嘉路愛伯爵嚷著說,“這個傻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訴我,我就用我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圣·普樂帶來給她。我只曉得這個男孩子是個神槍手,精于狩獵,打彈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擲骰子的能手,他的劍術(shù)和騎術(shù)和從前的圣佐治騎士一樣好。他對于我們葡萄產(chǎn)地的知識異常廣博;他的數(shù)學(xué)像一本數(shù)學(xué)題解那么準確;他的繪畫、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我的天,你們還要些什么?如果他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貴族,我倒要請你們找一個像他這樣多才多藝的平民來!找出一個像他這樣過著貴族化生活的人來!他在做事情嗎?他毫無身份地上辦公室嗎?他在你們稱做什么司長局長的那些暴發(fā)戶前面打躬作揖嗎?他挺起胸膛走路。他是一個男子漢。還有,我剛才在背心的口袋里又找到他給我的名片,他遞給我的時候還以為我要割斷他的喉嚨哩,這個可憐的天真的孩子!現(xiàn)代的青年真是一點也不乖巧。喏,這就是他的名片。”
“桑地愛路五號,”德·封丹納一面念著名片,一面竭力回憶他所得到的關(guān)于龍格威的情報,“真是見鬼!這是什么意思呀?這個地址是巴爾瑪·衛(wèi)勃呂斯特公司的所在地,他們主要的買賣是洋紗、棉布和印花布的批發(fā)生意。哦,對了,下議員龍格威在這家公司里是有股份的,一點不錯。不過我知道龍格威只有一個三十二歲的兒子,他一點也不像我們這位陌生客人,而且龍格威給了他兒子五萬里佛爾年金想使他討一個部長的女兒做媳婦;他也像其余的人一樣,抱著晉封為貴族院貴族的野心。我從來沒有聽他說起過這個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兒嗎?這個克拉拉又是誰?任何陰謀家都可以自稱為龍格威呀!這家巴爾瑪·衛(wèi)勃呂斯特公司不是因為在墨西哥和美洲投機失敗而幾乎要倒閉嗎?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些問題?!?/p>
“你自言自語地好像在舞臺上獨白,你把我算作零嗎?”老海軍突然說,“你難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貴族,我的船艙里就有不少的錢袋可以補救他的沒有財產(chǎn)的缺點嗎?”
“至于這一層,只要他是龍格威的兒子,他一點也不需要什么。不過,”德·封丹納把頭向左右搖動,“他的父親并沒有用金錢來捐官買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個檢察官,自從第一次復(fù)辟以后,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貴族的介詞,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而且得回了一半財產(chǎn)?!?/p>
“好呀!那些父親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老海軍很快活地說。
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過了以后三四天,在11月里一個美麗的早晨,寒冷的早霜正在清洗巴黎的林蔭道,德·封丹納小姐穿了一件她自己首創(chuàng)的新式皮大衣,和她的兩個嫂嫂一同出游。這兩個嫂嫂以前曾經(jīng)被她肆意諷刺過。三個女人出游的目的,不單是為了試坐一部漂亮的新車和炫耀她們?yōu)槎緯r裝創(chuàng)造的新式樣服裝,主要的還是為了去看看一種女用圍巾,那是她們聽到她們的朋友說在和平街轉(zhuǎn)角的一家大布店里出售的。三個女人走進了店堂以后,愛米莉的嫂嫂男爵夫人扯了扯愛米莉的衣袖,向她指點:柜臺里面坐著馬克西米利安·龍格威。龍格威正在用熟練的商人手勢把一個金幣交給一個織布女工,而且好像和那個女工爭論著。這個“標致的陌生客人”手里拿著布樣,使人無法再對他的可敬的職業(yè)還有任何懷疑。愛米莉立時渾身冰冷地戰(zhàn)栗著,可是沒有被人察覺。上流社會的禮節(jié)使她不動聲色地藏過了內(nèi)心的瘋狂憤怒,她回答她嫂嫂的一句:“我早知道了!”音調(diào)無可比擬地抑揚得體,使當(dāng)代最優(yōu)秀的女伶也要為之羨煞。龍格威抬起頭,以一種絕望的鎮(zhèn)靜把布樣放進衣袋,向德·封丹納小姐致了敬禮,向她走過來,用一種穿透心坎的眼光注視著她。
“小姐,”龍格威回身跟著他走過來、惶惑不安的織布女工說,“我再派人去清算賬款,這是本店的手續(xù)。不過,”他把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交給青年女工,湊到她的耳邊說,“拿著,這是我個人給您的。”他轉(zhuǎn)身又向愛米莉說,“小姐,我希望您原諒我。這些生意上的事情真壓迫得人沒有辦法,您的好心腸不會怪我吧?!?/p>
“先生,我以為這跟我是絲毫不相干的?!钡隆し獾ぜ{小姐回答,眼睛望著龍格威,神氣安定,帶著譏諷的、漠不關(guān)心的表情,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見他。
“您的話當(dāng)真嗎?”馬克西米利安哽咽著問。
愛米莉以無可比擬的無禮轉(zhuǎn)過身來,把背向著他。這短短的一問一答是用低沉的聲音說的,兩個充滿好奇心的嫂嫂并沒有聽見。三個女人買了圍巾之后,都坐上了車子。愛米莉正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向這間可恨的商店投射最后的一瞥。她看見馬克西米利安在店堂里站著,交叉著胳膊,露出戰(zhàn)勝了這種突如其來的不幸打擊的神氣。他們的視線接觸了,兩個人的眼光里都表示絕對不肯讓步。兩個人都想殘酷無情地傷害對方的心,那顆自己所愛著的心。在轉(zhuǎn)瞬之間兩個人中間的距離變得那么遠,好像一個在中國,另一個在格陵蘭一樣。虛榮心不是有一種氣息可以使一切都干枯嗎?目前愛米莉心里的劇烈斗爭,是一個年輕的姑娘所從來未經(jīng)歷過的,她正在收獲自己種下的苦果,而且是異常的豐收,從來傲慢與偏見未曾在人的心中撒下這么多痛苦的種子。她的面貌本來是鮮艷潤滑的,現(xiàn)在顯出了一條條黃色的紋痕,一粒粒紅色的斑點,雪白的雙頰有時突然間變成青綠色。為著在她的嫂子們面前隱藏她的痛苦,她笑著對她們品評一些行人或者一些可笑的裝束,然而這是不自然的痙攣的笑。如果她的嫂子們趁機譏諷她,向她施行報復(fù),倒也罷了,可是嫂子們卻可憐她和同情她,保持著沉默這就更加傷了她的心。她運用了自己的全副精力來使她們和她閑談,在談話中她用一些不近人情的理論來發(fā)泄自己的憤怒,用下流的譏諷和刻毒的言語來咒罵一切商人?;氐郊依?,她突然發(fā)起寒熱來。起初病勢很兇,一個月以后,經(jīng)過親屬的看護和醫(yī)師的悉心診治,總算如全家所愿,她逐漸痊愈了。人人都希望這一次教訓(xùn)能夠改變她的性格,然而愛米莉在痊愈以后又不知不覺地恢復(fù)了過去的習(xí)慣,重新回到社交界里來。她聲稱犯錯誤沒有什么可恥。她說:如果她像父親那樣在下議院里有點勢力的話,她要建議頒布一種法律,命令一切商人,尤其是棉布商人,要像貝里的綿羊一樣,在額角上打下烙印,一直到三代為止。她認為貴族們應(yīng)該穿著路易十五時代宮廷里的侍臣穿起來非常好看的那些法國古式服裝,而且只有貴族有權(quán)這樣穿著。其他諸如此類的說話,每遇到什么偶然事件牽涉到這一問題時,她就滔滔不絕地說出來。那些真正愛她的人從這些冷嘲熱諷中領(lǐng)會出凄涼的意味。不必解釋就可明白,馬克西米利安·龍格威仍然統(tǒng)治著這顆不可解釋的心。有時她的性情突然柔順起來,就像她在那段不長久的戀愛時期里的樣子,有時她又暴躁得使人不能忍受。她的痛苦是一樁公開的秘密,家里人知道這就是使她發(fā)脾氣的根源,都原諒她在性格上這種忽晴忽雨的變化。只有德·蓋嘉路愛伯爵能夠稍微控制她,因為他把金錢供她盡情揮霍,這是安慰巴黎少女的最有效的方法。德·封丹納小姐第一次在駐那不勒斯大使的公館參加舞會。當(dāng)她和舞會里的幾個主要人物一起跳四人舞的時候,她瞥見龍格威在幾步之外正在向她的舞伴點頭招呼。
“這個青年是您的朋友嗎?”她用輕蔑的態(tài)度問她的男伴。
“他是我的弟弟?!彼卮稹勖桌虿挥傻么蛄艘粋€寒噤。
“??!”他用熱烈的口氣接著說,“他真是世界上良心最好的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嗎?”愛米莉突然打斷他。
“我不知道,小姐。對于人人掛在嘴上的名字——也許我應(yīng)該說人人記在心上的名字,我居然沒有記住,我承認這是一種罪過。不過我有值得原諒的理由:我剛從德國回來。我的大使從德國回到巴黎休假,今天晚上叫我陪伴他可愛的太太來參加舞會,您看,她就在那邊角落里?!?/p>
“倒是地道的悲劇面孔?!睈勖桌蚨嗽斄舜笫狗蛉酥笳f。
“可是她正擺出要跳舞的姿勢呢,”青年笑著說,“等會兒我必須要陪她跳舞,因此我現(xiàn)在要從您這里得到一些補償。”
德·封丹納小姐彎腰致謝。
“我真想不到,”健談的大使館秘書繼續(xù)說,“會在這里遇見我的弟弟。我從維也納到這里的時候,正得知他臥病在床的消息。我本來想先去探望他,再來參加舞會,可是在政界里服務(wù),我們并不是時常都有空閑時間去享受家庭之樂的。我的‘女主人’不容許我去探望馬克西米利安?!?/p>
“令弟不像您這樣在外交界服務(wù)嗎?”愛米莉問。
“不,”大使館秘書嘆了一口氣說,“可憐的弟弟是為我而犧牲的!他和我的妹妹克拉拉放棄我父親的財產(chǎn),使父親能夠集資給我一筆世襲財產(chǎn)。我父親也像其他擁護內(nèi)閣的下議員一樣,渴望得到貴族院議員的爵位。他已經(jīng)有了十分把握了呢!”說到這里他放低了聲音,“我的弟弟湊了一些資金參加了一家銀行的投資。我知道最近他在巴西成功了一筆買賣,可以使他變成百萬富翁。我曾經(jīng)利用我在外交界的關(guān)系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看我該多么高興!我急不可待地等待著巴西公使館的一封電報,這封電報可以使他不再皺著雙眉。您覺得他怎樣?”
“依我看來,令弟的樣子不像是專心在金錢上打算的人。”
“怎么!”他微笑著說,“你們這些小姐居然能夠從一個人的額角上看出他在戀愛嗎?”
“令弟在談戀愛嗎?”她問道,臉上露出渴望多知道一些事情的神情來。
“是的。他像母親般帶領(lǐng)著我的妹妹克拉拉,是克拉拉寫信告訴我,說他在今年夏天瘋狂地愛上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以后我就聽不到關(guān)于他的戀愛的消息了。您相信嗎?這個可憐的孩子每天早上5點鐘起床,跑去很快地把公事辦好,以便在下午4點鐘以前趕到他的愛人所住的鄉(xiāng)下去。就這樣他把我送給他的一匹可愛的良種馬給騎壞了。我說話太多了,小姐,請原諒我,因為我是從德國回來的。一年以來,我沒有聽見過地道的法國話,我渴望看看法國人的面貌,我看夠了德國人,我的愛國狂熱竟使我有時想對著一座巴黎來的燭臺說話!可是今天我在一個外交家的公館里很放肆地講話,那倒是您的過錯,小姐。不是您提起我的弟弟嗎?講到他,我的話就說不完了。我想告訴所有的人:他是多么好,多么慷慨。這不是一件小事情,這是關(guān)系龍格威采邑每年十萬里佛爾年金收入的一件事呢!”
德·封丹納小姐能夠得到這些重要消息的另一個原因,是當(dāng)她知道對方是她所鄙棄的戀人的哥哥時,她立刻很乖巧地查問她的舞伴,而她的舞伴對她絲毫不起疑心的緣故。
“您以前真的能夠眼看著您的弟弟做洋紗棉布買賣而絲毫不感覺痛苦嗎?”愛米莉在跳完了對舞的第三個步法以后這樣問。
“您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外交官反問她,“謝天謝地!我雖然說話很多,可是我已經(jīng)掌握了說話的藝術(shù),只說我要說的話,像我所認識的許多見習(xí)外交官一樣。”
“這是您告訴我的,我向您保證?!?/p>
大使館秘書很驚奇地望著德·封丹納小姐,心里起了疑云,他用探索的眼光望望他的弟弟,望望他的舞伴,他猜出了一切。他合攏著雙手,眼睛朝天花板望著,笑著說:
“我真是一個傻瓜!您是舞會里最漂亮的小姐,我的弟弟不停地偷看您,他帶著病來跳舞,而您假裝沒有看見他。請您完成他的幸福吧,”他一面說,一面陪伴她回到她舅公那邊去,“我不吃醋,不過您成為我的弟妹我心里多少有點難過……”
然而一對戀人卻堅持著不肯讓步。近半夜2點鐘的時候,大家在寬闊的陽臺上吃夜宵,為著便利,大家挑熟人坐在一起,桌子好像在酒館里那樣擺法。戀人們是經(jīng)常有巧遇的,德·封丹納小姐湊巧坐在一張坐滿了貴賓的桌子旁邊,馬克西米利安也是這些貴賓之一。愛米莉很留神地傾聽鄰桌的談話,具有龍格威那種風(fēng)度和面貌的男女青年坐在一起的時候,話題總是牽涉到男女愛情上面的。龍格威談話的對手是一個那不勒斯籍的公爵夫人,眼睛明亮發(fā)光,潔白的皮膚像軟緞般柔滑。馬克西米利安裝出和她很親密的樣子,尤其傷了德·封丹納小姐的心,因為今天晚上她對這位戀人的愛,比過去增加了十倍。
“對呀,先生,在我們的國家里真正的愛情是肯犧牲一切的?!惫舴蛉撕軏擅牡卣f。
“你們比法國女子更加懂得愛情,”馬克西米利安一面說,一面將他火熱的眼睛望著愛米莉,“法國女子都是愛慕虛榮的?!?/p>
“先生,”愛米莉很快地說,“誹謗祖國是最壞的行為,愛國心是世界各國人民都應(yīng)該有的?!?/p>
“小姐,您難道相信一個巴黎女子肯跟著她的愛人到任何地方去嗎?”公爵夫人微微冷笑地說。
“呀!讓我們說得清楚一點,太太。一個巴黎女子可以跟著她的愛人跑到沙漠地帶,搭上一個帳篷住在那里,可是不會跟他坐在商店的柜臺里面。”
愛米莉說完以后還加上一個表示輕蔑的手勢。因此,愛米莉自幼所受的可悲的教育,使她第二次斷送了自己在生長中的幸福,而且影響到她的整個生命。馬克西米利安外表上的冷淡態(tài)度,和另一個女人的微笑,使愛米莉不由自主地又說出這一類譏諷話來,這已經(jīng)成為她屢戒不掉的惡習(xí)。
“小姐,”吃完了東西,女士們離桌起身時聲音嘈雜,龍格威趁機對愛米莉低聲說,“永遠不會再有別的男子像我這樣熱誠地關(guān)心您的幸福,在我將要離開您以前,請您允許我向您提出這個保證。再過幾天,我就要動身到意大利去了?!?/p>
“大概是帶著一位公爵夫人動身吧?”
“不,小姐,我?guī)е氖侵旅闹夭??!?/p>
“也許是一場易醒的幻夢吧?”愛米莉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不,”他說,“我所受的創(chuàng)傷是永遠不能復(fù)原的?!?/p>
“您不會動身的。”愛米莉微笑著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一定走!”馬克西米利安很嚴肅地說。
“我預(yù)先警告您,到您回來的時候,我也許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彼龐擅牡卣f。
“我也這樣希望?!?/p>
“無禮的東西!”她叫起來,“居然這么狠心地報復(fù)!”
過了半個月,馬克西米利安·龍格威和他的妹妹克拉拉動身到溫暖而充滿著詩意的意大利風(fēng)景區(qū)去了,剩下德·封丹納小姐被劇烈的悔恨咬嚙著心靈。年輕的大使館秘書參與了他弟弟的愛情糾紛,用很厲害的方法對愛米莉施行報復(fù),把一對戀人決裂的原因公布出來。愛米莉過去對馬克西米利安肆意地譏諷,他也用同樣方法加倍地奉還。他經(jīng)常向達官要人們描繪愛米莉怎樣憎恨商店的柜臺,怎樣以女將軍的姿勢組織十字軍向銀行家進攻,她的愛情怎樣在洋紗買賣中煙消云散等等,使聽的人都微笑起來。德·封丹納伯爵迫不得已只好運用自己的勢力給奧古斯特·龍格威弄了一個差使,派他到俄羅斯去,免得他的女兒被這個年輕而危險的敵手弄成人人的笑柄。過了不久內(nèi)閣鑒于貴族院里貴族們的意見動搖不定,不得不增加一批議院貴族以加強實力,于是,紀洛丁·龍格威就被晉封為法蘭西貴族院議員和子爵。德·封丹納也被晉封為貴族院議員,這是對于他過去在艱難日子里忠心耿耿服務(wù)的報酬。同時,也因為他這樣一個著名人物不能不在世襲的議院里占一席位的緣故。
在這一段時期中,愛米莉由于年歲增長,對于人生也有了嚴肅的看法,她的行為和態(tài)度都有了顯著的改變:她不像過去那樣對她的舅公說些兇狠的話,她經(jīng)常用使人發(fā)笑的親熱態(tài)度替他拿著拐杖;讓他挽著臂膀行走,坐上他的車子,陪伴著他到處散步;她甚至對舅公說,她喜歡嗅他的煙斗的氣味,她每天坐在煙霧騰騰中念他愛讀的《每日報》給他聽,狡猾的老海軍經(jīng)常故意把煙朝著她噴;她研究紙牌的打法,以便和她的舅公兩人斗牌。最后,這位任性非凡的年輕姑娘竟能夠很耐心地傾聽她的舅公一次又一次嘮叨述說他過去服役過的戰(zhàn)艦“美麗的母雞號”和“巴黎市號”的歷史,德·徐佛朗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爾之戰(zhàn)。老海軍雖然經(jīng)??淇谡f他自己富于經(jīng)驗,過分熟悉經(jīng)度和緯度,不致會被一只小小的戰(zhàn)艇所俘虜,然而一天早上,巴黎所有的客廳卻得到了德·封丹納小姐和德·蓋嘉路愛伯爵結(jié)婚的消息。年輕的伯爵夫人不停地召開豪華的宴會以麻醉自己。不過在這些旋渦的深處她所找到的只是無比的空虛:富貴榮華掩飾不了她內(nèi)心的痛苦和不幸。大多數(shù)時候她雖然強作歡笑,但是美麗的臉頰上仍然透露出沉重的凄涼來。對于他的年老的丈夫,愛米莉卻服侍得小心周到。時常,在樂隊的愉快的樂聲中,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一面走一面說:
“我不認識我自己了。我在婚姻的苦工船上熬過了二十年的苦役,居然能夠等到七十二歲的年紀登上‘美麗的愛米莉號’船上充當(dāng)舵手!”
伯爵夫人的一舉一動都是規(guī)行矩步的,使最會批評的人也覺得無懈可擊。有些人以為海軍中將給自己保留著財產(chǎn)處分權(quán),以便能夠緊緊地抓住他的夫人:這是對于舅公和外孫女兩大的毫無根據(jù)的侮辱。兩夫妻在外表上都很小心謹慎,以致特別喜歡打聽他們閨房秘密的青年人也無法猜出來到底老伯爵是以丈夫的身份還是以父親的身份來對待他的夫人。只是大家時常聽見老伯爵說:他收留外孫女像收留一個在海上遭難的人。又說:他以前從驚濤駭浪中救起他的敵人時,也從來未曾濫用過主人的權(quán)力。伯爵夫人雖然有紅遍巴黎社交界的野心,雖然渴望著能夠和當(dāng)代最著名的貴婦人并駕齊驅(qū),然而她始終拒絕德·波當(dāng)?shù)习栕泳魧λ臒釕俸妥非蟆?/p>
他們結(jié)婚兩年后,有一次愛米莉正在巴黎圣日耳曼貴族區(qū)的一家貴族門第家里做客,這家人家是把愛米莉視為遵守貴族傳統(tǒng)的模范的。愛米莉聽見仆人通報:德·龍格威子爵駕到。她當(dāng)時坐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正和德·佩斯波里主教玩紙牌,因此沒有人注意到她內(nèi)心的激動。她回過頭來,正好看見她從前的戀人充滿著青春的光輝走進來。馬克西米利安的父親死了,他的哥哥受不了圣彼得堡的酷寒,也過世了,世襲的議院貴族的封號就落到馬克西米利安的身上。他的財產(chǎn)比得上他的學(xué)問和才能。前一天,他正在議會里以他年輕鋒利的口才左右議會的決議。這時他出現(xiàn)在凄涼的伯爵夫人面前,他還沒有結(jié)婚,具備著她以前的理想愛人的一切條件。凡是有待嫁女兒的母親,都千方百計地設(shè)法和他攀親,大家從他的翩翩風(fēng)度上斷定他是具有優(yōu)良品質(zhì)的人。然而愛米莉認識他比誰都更清楚,她知道德·龍格威子爵有堅定不移的品格,明智的女子就會看出來這是妻子幸福的保證。她朝海軍中將望了一眼,照他慣常的說法,他還能夠在船上支持好久呢!她不由得咒罵起她兒時的錯誤來。
這時,德·佩斯波里主教很慈祥地對她說:
“太太,您把‘心花的皇帝’調(diào)換出來,我贏了。可是您不必后悔,贏來的錢我是留給我的修道院的?!?/p>
1829年12月,巴黎
- 普瓦圖(Poitou),法國的一個舊行省。
- 法國在1789年大革命爆發(fā)以后,教士和貴族的財產(chǎn)被沒收,特權(quán)被取消,大部分教士和貴族逃亡。有許多貴族以國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羅旺斯伯爵為首,集結(jié)在法國西部旺岱(Vendée)一帶,稱為旺岱黨人,據(jù)護法國波旁王朝復(fù)辟。1793年3月,在旺岱的流亡貴族舉兵叛變,戰(zhàn)事延續(xù)了兩年,卒告失敗。普羅旺斯伯爵逃往英國,拿破侖失敗后返國襲王位,號稱路易十八。
- 第一次復(fù)辟時代,指1814年4月,拿破侖被各國聯(lián)軍打敗,逃亡在英國的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羅旺斯伯爵隨外國軍隊回國,就位為路易十八。
- 榮譽勛章(Légion d'honneur), 1802年拿破侖所創(chuàng)立。
- 圣路易十字勛章,軍功勛章,戴者須信仰天主教。1693年根據(jù)盧森堡元帥的建議,由路易十四創(chuàng)立。
- 杜伊勒里宮(Les Tuileries),在巴黎,革命時代中央政府所在地,帝國時代皇帝居所;1871年被焚。它的花園至今尚存。
- 同盟之戰(zhàn)(Guerre de la Ligue),又名三個亨利之戰(zhàn),是16世紀時亨利·德·居茲(Henzi de Guise),法王亨利三世和亨利·德·納瓦爾(Henri de Navarre)三個人領(lǐng)頭的戰(zhàn)爭,表面上是天主教徒反對新教徒,實際要推翻亨利三世。
- 巷戰(zhàn)的日子,這里是指1588年5月12日同盟黨徒反對亨利三世的巷戰(zhàn),巴黎街上筑起了街壘。
- 里佛爾(Livre),法國古幣,后為法郎所代替。三十萬里佛爾在當(dāng)時是一筆巨款。
- 御弟,指未來的查理十世,在法國宮廷中稱他為“先生”,是一個非常反動的人物。
- 伯尼奧(Claude Beugnot, 1761—1835),路易十八的首相,著有《回憶錄》。
- 1815年3月1日,拿破侖從厄爾巴島逃回來,直向巴黎進軍,3月20日路易十八被迫逃到比利時。拿破侖復(fù)位后做了一百天皇帝,在滑鐵盧一役敗北,再度遜位,路易十八重新返國,這是波旁王朝的第二次復(fù)辟。
- 指拿破侖做百日皇帝的那次動亂。
- 特洛卡德羅(Trocadéro)是西班牙加蒂克斯海灣的一個要塞,1823年為法軍占領(lǐng)。法西戰(zhàn)爭是路易十八朝代的最后一件大事。
- 法國是天主教國家,教會富有地產(chǎn)。法國君主要賜恩給幸臣,就賞他一個修道院管區(qū),他不必真的去管理,只是每期征抽該修道院的收入的幾分之幾而已。
- 路易十八第二次復(fù)位以后廢除了資產(chǎn)階級民主的憲法,恢復(fù)了他在1814年自己欽定的憲法,稱為《大憲章》,推行類似英國的君主立憲制度。
- 原文是拉丁文,“Amicus Plato, sedmagis amica Natio”,出自阿莫紐斯的《亞里士多德傳》,意思是,圣人所說的話很重要,然而也要這句話符合真理,就像我們很敬重柏拉圖,然而國家的利益更超過我們對圣人的愛。路易十八引用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的事情很重要,然而也要這件事情符合國家的利益。
- 馬斯卡里爾(Mascarille)是17、18世紀喜劇中常見的惡仆。
- 路易十八時代政黨分為三派。一派是極右派,以路易十八的弟弟,即未來的查理十世為領(lǐng)袖,包括過去的流亡貴族及反動救士等,主張恢復(fù)貴族和教會的特權(quán),加強國王的專制權(quán)力。一派是立憲派和溫和派,主要成員是上層資產(chǎn)階級,包括一部分流亡貴族和拿破侖王朝的遺老,主張切實推行君主立憲制度。一派是獨立派,以拉斐德將軍為首,包括一切反對波旁王朝,擁護共和政體的革命黨人,及拿破侖的擁護者等等。極右派人數(shù)不多,但是有錢有勢,路易十八第二次回朝復(fù)位時即由極右派執(zhí)掌,施行白色恐怖。溫和派的人數(shù)最多,極右派下臺后即由溫和派執(zhí)政,推行比較溫和的政策。獨立派的人數(shù)最少,但得到絕大多數(shù)人民的擁護,經(jīng)常組織推翻帝制的地下活動。
- 路易十八死于1824年,其弟查理十世繼位。
- 《一千零一夜》(Les Mille et un Jours),波斯故事集,著者馬克拉(Maklah)或莫克萊斯(Moclés),法文譯者貝蒂·德·拉·克洛瓦(Pétis de la Croix),譯文發(fā)表于1710至1712年。
- 杜朗(Durand)是法國最普通的姓,她嫌它太濫、太俗。
- 塞莉梅娜是莫里哀所著名劇《憤世者》(Le Misanthrope)中的女主角,年輕、貌美、聰明而尖刻。
- 隆尚(Longchamps)原是一個著名的修道院。修道院早毀,原址改作跑馬場。每逢賽馬,巴黎的統(tǒng)治階級群聚于此。
- 香榭麗舍大道(Champs-EIysees)是巴黎的著名公園;有愛麗舍宮(Palais de I’Elysee),有林蔭大道,是散步馳馬的所在。
- 衛(wèi)萊勒(Joseph Villele, 1773—1854),法國復(fù)辟時代的首相,非常反動。
- 在法文中,vous(您)是客氣的稱呼,tu(你)是親昵的稱呼。父母對于子女用“你”,但在作嚴肅談話,或表示不滿的時候,則改用“您”。在我們的譯文中,前面的“和‘您’談這個……”和此處的“千萬不要低估那些愛‘您’的人……”兩個“您”字都含有不滿之意。
- 原文:“他把jeu念成zeu……”
- 查理十世登基以后,以十億經(jīng)費賠償貴族們在革命期的損失。
- 波爾多公爵(Duc de Bordeaux, 1820—1883)是查理十世的孫兒,當(dāng)時只有七八歲。
- 蘇(Sceaux)是一個小城,離巴黎十公里。
- 阿波羅(Apollon),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也是詩歌、藝術(shù)、占卜之神。此處象征美男子。
- 吉洛德(A. L. Girodet de Roussy, 1767—1824),法國畫家,屬大衛(wèi)畫派。
- 奧賽安(Ossian), 3世紀蘇格蘭的行吟詩人。
- “見了血才成為好朋友”,有些像中國的“不打不相識”?!耙娧敝笡Q斗。
- “使家庭遭受痛苦”,是指決斗的結(jié)果“不死必傷”而言。換言之,老人家不愿意決斗。可是“不愿決斗”將被視為“怯懦”,必致被人輕視,所以加以解釋。
- 吉瑪爾(Marie-Madeleine Guimard, 1743—1816),巴黎名女伶、舞蹈家。
- 杜黛(Rosalie Duthé,1752—1820),巴黎名妓。
- 貴族階級在盾牌上繪制圖案或獅子之類的動物,作為家徽,代表自己的身份和職位。后來關(guān)于這類徽章的規(guī)則和考據(jù)等成為一種專門學(xué)識。
- 龍格威并無“缺點”,老頭兒偏說:“您雖然有些缺點”,乃是一句俏皮話。
- 多藝理工學(xué)院(Ecole polytechnique),巴黎著名學(xué)校之一,創(chuàng)于1794年,屬陸軍部,培養(yǎng)炮兵、工兵、開礦、交通工程等技術(shù)人才。
- 希波克拉脫(Hippocrate,公元前460—前380),希臘的偉大醫(yī)學(xué)家。此處即指“醫(yī)生”。
- 阿爾居斯(Argus)是希臘神話中有一百只眼睛的巨人,經(jīng)常有五十只眼睛日夜輪番張開注視著。這里阿爾居新是指愛米莉的哥嫂和姐姐等。
- 西瑪洛沙(Domenico Cimarosa, 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 法國青年男女往往把小白菊的花瓣一片—片地撕下來,撕一片,念一句下列的句子,周而復(fù)始,一直撕到最后一片,看停在哪一句上,以占卜自己的愛情前途。那些句子是:“她(或他)愛我”,“少許”,“很多”,“熱烈地”,“如癡似狂,”“一些都不”。
- 貝爾各萊茲(Pergolèse, 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
- 羅西尼(Gioacchino Rossini, 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 在姓氏的前面加上介詞de(德),是貴族的標志。
- “桅尖閃光”(feu Saint Elme),航海時,桅尖往往發(fā)出閃光。這里是“非常迅速”的意思。
- 根據(jù)《圣經(jīng)》(Bible),亞當(dāng)(Adam)是人類之父,夏娃(Eve)是人類之母。不認識他們就是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底細。
- 圣·普樂(Saint-Preux)是盧梭(Jean-Jacque Rousseau)的著名小說《新愛綠綺絲》(La Nouvelle Héloise, 1761)中的男主角。
- 圣佐治騎士(Chevalier de Saint-Georges, 1745—1799),法國的軍官、音樂家、著名擊劍家。
- “我的船艙里就有不少的錢袋”,意思是說:“我有財產(chǎn)可以給他”。老海軍三句不離本行,所以提起“船艙”。
- “那些父親被吊死的人”,指保王黨的后裔。法國大革命時,這些保王黨逃的逃,被吊死的被吊死,財產(chǎn)被沒收。查理十世登位,以十億法郎賠償他們的損失。上句:“而且得回了一半財產(chǎn)”,就是指這次的賠償。
- 貝里(Berri或Berry),法國古省,省會布爾熱(Bourges)在今法國中部(稍偏西)。
- 那不勒斯王國(Royaume de Naples),首城那不勒斯,包括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島(la Sicile)。1860年并入意大利。
- 《每日報》(P-A Quotidienne),巴黎大報之一。
- 德·徐佛朗(P-A de Suffren, 1726—1788),出征印度,打敗了英軍。
- 阿布基爾(Aboukir),埃及地名。1798年,英將納爾遜(Nelson)敗法軍于此。1799年,拿破侖又在此打垮了土耳其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