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罵曹
近代大學者陳寅恪先生說過:“夫曹孟德者,曠世之梟杰也。其在漢末,欲取劉氏之皇統(tǒng)而代之,則必先摧破其勁敵士大夫階級精神上之堡壘,即漢代儒家思想?!彼裕麣⒋掮?,殺孔融,殺楊修,殺禰衡,從肉體上的摧破,是最徹底的消滅法了。
他先后殺掉好幾位很有代表性的文人,那個禰衡,雖然不是他親手處置的,但也是被他采取借刀殺人的辦法,把這個擊鼓罵他的文學新秀砍了頭,賬當然得算在他的名下。千古以來,這位大人物在迫害文化人方面的名聲,是不算甚好的。因為作家有作品,有讀者,有傳之久遠的可能,若非獨夫民賊,一般的統(tǒng)治者,舉起刀的時候,就得考慮考慮后果了。
其實,曹操算得上是個作家,而且還是大作家,他的詩文寫得比崔、孔、楊三位,怕還要出色一些。至少可以說是氣勢非凡,大家風范,毛主席都贊他“東臨碣石有遺篇”。但是,作家要收拾起作家來,自古以來,是不大溫柔的。尤其是擁有一定權柄的作家,那生殺予奪的無情,是相當厲害的。因為,一旦處理什么事情,那嫉妒之心介入其中,就必然有擴大化和過頭過火的弊端了。而文人的嫉妒,特別那些寫不出或寫不好作品的作家,則尤以為甚。下起刀子來,也必然是更心毒手辣的。
要用今天的醫(yī)學觀點看,漢末的這位文學新秀禰正平的表現,是有一點狂躁型精神方面病癥的,這也是自負其才,而不得如其所愿的郁悶結果。他懷揣一張名片,來到許昌,以求聞達。大概本以為京華冠蓋,一律要向他這位有可能獲諾貝爾獎提名的新秀作家,脫帽致敬的。
這也是稍為有了一點成就的文人,馬上就會自我膨脹,壓根兒沒有辦法醫(yī)治的毛病。在當今的文學界中,一下子把自己封成世界級的中國首席作家,印出帖子,到處廣告,貽笑大方者,也是有的。
然而,直到禰衡這張名片在口袋里揣爛了,連名字的燙金也磨掉了,也無人買他的賬。一是他看不上人,二是人也看不上他,“既而無所之適,至于刺字漫滅”(《后漢書·文苑傳》),所以,他心理就不甚平衡,狂病也益發(fā)地加劇了。
“是時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正在形成一個新的政治文化中心。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步培植擴大勢力,他的對立面自然也在網羅人才,積蓄力量。孔融一直是跟曹操唱對臺戲的,也算是對立營壘里的一個領袖人物,經常聚著一幫人,抨時議政。現在來了這么一位可以引導輿論的急先鋒,當然要引為知己,趕緊給漢獻帝打了個報告,把禰衡推薦上去。
孔融在奏章里,將這位二十四歲的新秀,吹得天花亂墜,捧到了天上去,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非常之寶”。而禰衡本就躁狂,這一捧,更是譫妄起來。他說,在許都,除了“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數也”,誰也不在他眼里了。
魯迅先生有篇文章,叫做《罵殺與捧殺》,那意思說,用“捧”來整死一個人,比“罵”還來得有效些和致命些。這話還真是一點不錯,我們不親眼目睹一些新秀作家,很快地紅起來,很快地暗下去嗎?就是因為被捧得神魂顛倒以后,每天發(fā)燒38度,再也寫不出來了的緣故。那幾年,很有那么幾個評論把頭之類,老是頻頻宣布不朽之作誕生,傳世之作出現,這種虛假的桂冠,慣壞了,也坑苦了一些年輕作者。
如果不是孔融的煽動蠱惑,禰衡也許不至于目空一切,眼中無人到這種地步。所以這個二十多歲小青年,整天大放厥詞,糞土一切,正好符合四十多歲身居要位的孔融心意。有些他想講不好講,想說不便說的話,就由禰正平的嘴道出了。
禰衡的倒霉,就是那種純粹的文人絲毫不懂政治的悲劇了。
罵是罵得淋漓盡致,有出《擊鼓罵曹》的京劇,那急口令式的唱段,是相當精彩的。但是,這位多少有點神經質的年輕人,沒想到腦袋掉得也是干脆利落的,連他自己也未意識到時,那刀已經落下來了。
姜,永遠是老的辣,年輕人總是容易上當受騙。所以,對那些別有用心的吹捧,年輕作家真得有幾分清醒才是。禰衡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便相信凡文人皆純粹,認為孔文舉、楊德祖是同他一樣的,于是心氣相通。其實孔、楊二位,是文人不假,但他們更是政客,亦文亦政,政甚于文。說得好聽一些,是為了匡扶漢室,鏟除元兇;說得率直一些,不過是各種政治派別的權力之爭罷了。一個不諳世事,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年輕作家,攪進這種官場絞肉機里去,不粉身碎骨才怪呢。
但曹操殺了這三位文人,在歷史上背罵名,抹了個大白臉,也是活該的了。
不過,若是從曹操借詞殺掉孔融、楊修,決不寬貸,而卻將禰衡送到劉表處,縱之不問看來。這兩種不同的處理方式,說明是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曹操,和作為一個文學家的曹操,區(qū)別對待的方式。
其實,按他“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人生哲學,還會在乎殺掉一個禰衡的臭名嗎?但他放了他一馬。無論孔融,無論楊修,都要比禰衡聲望高多了,是當時眾望所歸,舉足輕重的人物,不也毫不在乎輿論,說殺就殺了嗎?所以,對于殺禰衡的“借刀”說,也還有存疑之處。曹操是興之所至,什么都干得出來的。
如以當場受辱,惱羞成怒的情況來看,禰衡倒是該殺的,但沒想到曹操把他禮送出境了?!安俳虃漶R三匹,令二人挾持而行;卻教手下文武,整酒于東門外送之?!边@就是文學家的曹操,搞一點幫助消化的余興節(jié)目了。因為禰衡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文人,能有多大作為?一個寫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曹操,會把寫過《鸚鵡賦》的禰衡,多么看重嗎?這種傻狂之輩,頂多言不及義,玩一點新潮,搞一點性文學,胡說八道罷了,不會危及他的統(tǒng)治,轟走也就拉倒了。《三國演義》里描寫曹操聽說禰衡被黃祖殺害以后,笑曰:“腐儒舌劍,反自殺矣!”一笑了之。
但孔融、楊修,他并沒有看成是腐儒,是半點也不客氣地親自收拾的。這時,他就是政治家的曹操,半點也不敢掉以輕心的。
孔融雖然說,“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吾無憂矣?!焙孟窈転t灑的樣子,其實聚在他身邊的人,曹操明白,絕不是在那兒作文學沙龍式的清談,而是政治上反對自己的裴多菲俱樂部,他自然是不會容忍的。那個恃才傲物的楊修,則卷得更深,不僅在文學上,和他的兒子曹植密不可分,到了“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的地步,而且在政治上也攪在一起,特別是介入了宮廷里面最敏感的繼承接班的斗爭。因此,文學家的曹操,也許可以把他們兩個視作文友;政治家的曹操,那么對不起,就是危險的政敵,不除掉那就“食不甘味,寢不安席”的。
那個文學新秀禰衡,被他們鼓動起來,結果掉了腦袋的教訓,若是引起孔融、楊修的足夠警覺,也許情況會好一些。劉備最后不是靠韜晦,逃出了曹操的手心了么?但這兩位終究是文人的緣故吧,最終還是和禰正平一樣,殊途同歸。說了歸齊,文人與政客斗法,輸贏的格局早就定了的,一定要較量,唯有頭破血流了。所以,儒就怕腐,要是一腐,也就真沒什么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