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開嶺
時間可以撫平大部分傷痕,苦難會讓人堅強和奮發(fā)。
若說窮山惡水,遼西確實算得上。山大溝深,梁嶺綿綿不絕。
雖是荒山禿嶺,民風(fēng)卻最為淳樸,家長里短都依著一個“理”,循著一個“情”字。
遼西人“直”得可愛,不事城府,肚里沒有彎彎繞繞,愛恨都在臉上。稀罕你,便稱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巴不得睡覺都鉆一個被窩;厭惡你,便烏眼雞般,恨不能咬上對方幾口方才解氣。
建昌縣位于遼西最西部,國家級貧困縣,緊挨河北省秦皇島市青龍滿族自治縣。
新開嶺鄉(xiāng),是新平出生的地方,恰臨省界、縣界。因地勢的關(guān)系,鄉(xiāng)親統(tǒng)稱青龍為“嶺下”,新開嶺為“嶺上”。
嶺下的青龍相比嶺上,山更高溝更深,在嶺下居住的人也更窮苦。故而,嶺下的閨女都巴望著能嫁到嶺上來。新平的好多親戚都是嶺下嫁過來的,包括新平大媽(遼西方言對大伯母的稱呼),還有八十多歲的大舅奶(父親的大舅母)。
其實,經(jīng)過長期的民族融合,漢滿兩族在語言、風(fēng)俗方面均看不出多大差異。長相也差不多,細(xì)品起來,滿人臉盤子又大又圓,也更強壯,腰圓膀闊的,民風(fēng)也更加粗獷豪放些。新平記得,每回到嶺下趕集遇上新店鋪開張,震天的音響中,常會看到一兩個長相平平、身材臃腫的少婦,一邊拿著麥克風(fēng)吼,一邊搔首弄姿。大概是腰太粗四肢太僵無法靈活地耍弄吧,于是她們就從頭到臀再到腳一起搖擺,如同一端插在爛泥里,另一端晃蕩的粗壯的燒火棍子。時不時地還朝圍觀的大爺拋媚眼或做幾個“辣眼睛”的動作,然后對著麥克風(fēng)夸張地呻吟:“吼哈……吼哈……”大爺們便緊盯著她們顫動著的幾乎撐破了褲子的碩大屁股,齜牙咧嘴地笑,那猥瑣滿足的樣子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
新平所在的村子叫“大杖子”。據(jù)考證:因舊時野獸出沒,村民為保護(hù)莊稼,便用木杖將村子圍起來,故此得名;又因村子在方圓幾里規(guī)模最大,故而得了一個“大”字。
說來也奇,雖說新開嶺也是山嶺連綿,可除了被稱為“后梁”這段不過幾十米高的土石嶺,大杖子幾乎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土地面積大且肥沃。故而,不但嶺下女子巴望著嫁到大杖子,就是嶺上周邊山溝溝的人家,也想方設(shè)法要把閨女嫁過來。
新平的堂嫂便是嶺上南邊的紅旗村人。新平的大姑就在那個村,當(dāng)初堂嫂她爹托大姑保的媒。
親事兒成了后,幾乎一到趕集日,堂嫂他爹便順路到閨女家坐坐,每回都與大伯喝得面紅耳赤。他戴著個破狗皮帽子,帽耳朵一只翹著,一只耷拉著,眼睛笑得瞇成一道縫,嘴巴也不利索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閨女掉米缸了……米缸了……”
新平出生在一間老房子里,那一年是1976年。
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唐山大地震,偉人離世。
大杖子,距唐山也只有二百千米。聽新平媽后來說,地震時間是晚上,新平他爹反應(yīng)快,從被窩里騰地一下躍起,一邊喊著新平媽,一邊便抱上新平跳出窗去。沒走幾步,整個山墻便坍塌了,他們一家子人算是命大。跑出來的人都顧不上穿件保暖的衣服,都只穿著睡覺時穿的短袖短褲在夜晚的涼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或許是那一年地震帶給人們的后遺癥吧,打新平開始記事起,一直到上完小學(xué),一入夏季,家家就在院子里搭“抗震棚”。這些抗震棚非常簡陋,底部搭著膝蓋高的木頭板子,算是床了;外圍是搭在一起的木頭柱子,呈“人”字形,再蓋上塑料布、秫秸之類,開口處掛個布簾子,便可遮風(fēng)擋雨了。但是從沒派上預(yù)想中的用場,倒是如同架在院子過道上那高高的,遮天蔽日的倭瓜秧架一樣,是新平這些孩子們腦海中童話里的城堡。
新平家的兩間房與大伯家的四間是連著的,兩家的院子也只是被過膝高的矮墻隔著,邁腿便能跨過。
新平他爺一共養(yǎng)了五個孩子:新平的大姑、大伯、爹、老姑(遼西方言對最小的姑姑的稱呼)、小叔。新平他奶三十多歲便死了,那時新平他爹七八歲,小叔尚在吃奶,大姑只有十四歲。長姐為母,新平他爺每天下地干活掙工分,大姑便擔(dān)起了照顧弟妹們的責(zé)任。
那時窮啊,沒有吃的,大姑抱著小叔滿村子找奶吃。家家都窮,都是食不果腹的境況,哪里有奶水呢?大姑無助地抱著小叔坐在自家的土炕上,手里拿著一根好心人送的黃瓜。小叔躺在大姑的懷里,初始還哭,后來便一動不動了。大姑以為小叔睡著了,就這樣一直小心地抱著,唯恐搖醒他,他又要哭。直到新平他爺回來,才知道小叔早已沒了氣,生生地餓死了。
世間的事兒就是吊詭,就是這樣一個幾乎被人遺忘,也很少被人提起的尚在襁褓就早夭的小叔,竟在幾十年后與新平的生活牽扯在了一起。
1995年新平上大學(xué),因他被檢查出乙肝便休學(xué)回家了。家人和村里人一樣都理解不了:這樣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怎么可能有病呢?于是便懷疑新平是中了邪。經(jīng)常有好事兒的人來家里與新平他爹媽嘀嘀咕咕的,得到一致的結(jié)論是:正是這個死去的小叔來騷擾新平。天啊,這都什么跟什么啊!新平發(fā)瘋似的辯解顯得那么蒼白,一個被所有人判決“中了邪”的人的話語是多么無力。新平收起卑微的膝蓋,閉上早已嘶啞的喉嚨,頂著滿腦門磕頭磕出的帶血的包,鉆進(jìn)屬于自己的那間小屋,蒙上被子,從此與這“正?!比说氖澜绺艚^。但除非自己不存在于這世界,否則怎么可能與世界隔絕得了呢?媽就是新平與“正常人”之間的紐帶。幾乎每夜,媽都在自認(rèn)為新平已經(jīng)睡熟的時候,悄悄地推門進(jìn)來,拿著新平的衣服,一邊揮舞一邊在地上轉(zhuǎn)圈走動,悲愴而低沉地央求道:“平兒,回來吧。他小叔,快走吧……”
新平的大姑父是新平他爺親自選的,南溝的紅旗村,真正的山旮旯。不是有這么一句順口溜嘛:“一進(jìn)紅旗溝,遍地是石頭,柴火沒處割(遼西方言,讀ɡǎ),葉子沒處摟。”可想,紅旗溝的生活條件有多艱苦。媒人提親后,新平他爺親自跑了一趟,回來就給家里人說中(方言,可以,同意),說是對方家里沒別人,新平姑父是獨子,只有一個寡母,大姑嫁過去就能當(dāng)家。大姑父比大姑大了十歲,爺說大些好,知道疼人。后來新平猜,爺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才對新平的大姑父惺惺相惜吧。
大姑嫁過去后,多了一張嘴,家里就更加沒有糧食吃了,頓頓除了野菜還是野菜,人人滿臉泛菜色。大姑就經(jīng)?;丶摇敖琛奔Z食。說是借,也從未見還過,其實也真是還不起。那時大伯和新平他爹已經(jīng)分家,爺跟著大伯過。兩家加起來也沒有多少糧食,大姑又來得勤,有時兩家都借不到,大姑便坐在大門口抹眼淚。爺看到就跳著腳罵兩家都不是東西,是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
當(dāng)老的私心也是有的,一碗水也是端不平。
新平的爹媽都倔強死板沒眼色,用東北話說不會“來事兒”,不然爺也不會被大伯“搶去”獨養(yǎng)。
那時新平他爺是隊里的保管員,就是“為貧下中農(nóng)看大門”。于是乎,村里其他人勉強吃飽飯的時候,大伯一家把干豆腐都已經(jīng)吃膩了,甚至家里的豬聞到干豆腐都哼哼唧唧的,一臉的嫌棄。
新平的妹妹出生后,兩間房子便住不下了,更別說來個客啥的,但又沒有地方可以加蓋。后來經(jīng)新平的小舅爺牽線,新平一家借住在全家都搬到了縣城的樊二爺?shù)睦戏孔?,還不收租金。說起來也真是奇怪,鄉(xiāng)下人對于在社會上凡是有點頭面的上了歲數(shù)的人,不是稱“爺”便是喚“奶”,與輩分毫無關(guān)系。也不管是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還是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背后議論起來都可稱“某某爺”“某某奶”,且毫無違和感,就如同舊社會的“老爺”“太太”一般的稱呼。
樊二爺家的房子有五間,甚是寬敞。門口是鐵大門,令新平這個見慣了木柵欄的孩子感到既新奇又拘謹(jǐn)。雖然年紀(jì)小,但新平也清楚他這是住在別人家的房子,況且這房子又在陌生的村子的正中央,沒有一個熟悉的玩伴,新平便半拉月也沒好意思跨出大門半步。
新住處的廁所旁有棵半大的蘋果梨樹,據(jù)說整個村子也只有樊二爺家的這一棵,所以就顯得金貴些。樹結(jié)的果子不多,但又大又甜。卑微者最喜歡在他們認(rèn)為比他們更卑微的人身上肆意,以暫時忘卻自己的卑微。廁所就在院子里靠近大門的右側(cè),那幾個不“聯(lián)人”(東北方言,不懂事沒素養(yǎng))的老娘們兒,明明不急,明明自家的廁所就在不遠(yuǎn)處,仍是肆無忌憚地提著褲子跨過鐵門大搖大擺地進(jìn)來,就如同吃席時伸向肉乎乎的大肘子的筷子一般橫沖直撞。完事兒后,一次不落地,一手提褲子一手便扯上了梨子。
新平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瞄她們好久了,這時,他用程式化又怯怯的聲音說道:“我媽說了,不讓摘我家的梨子……”
“沒摘你家的梨啊,薅幾片樹葉擦下屁股。”那女人一邊應(yīng)付著新平,另一邊卻仍是緊著忙活,狠狠地拽下幾個梨子塞進(jìn)褲兜。
除了大部分被那幾個老娘們兒禍害的蘋果梨,新平吃了幾個,余下的都被媽精心地保存了起來。
一般在秋天收完莊稼的時節(jié),樊二爺都會派司機開著大卡車回來一趟,他的某個兒子也陪同著。這時,新平媽就會拿出精心收藏的蘋果梨招待他們。新平拘謹(jǐn)?shù)卣驹诳慌缘牡厣?,遠(yuǎn)遠(yuǎn)地,靠著柜子,藏在媽的背后。樊二爺?shù)膬鹤幼屝缕揭渤?,新平不敢說話,輕輕地?fù)u頭,身子與柜子貼得更緊了,手背在后邊摩挲著柜板,低著頭漲紅著臉,怯怯的。樊二爺?shù)膬鹤颖隳弥孀訌街背缕阶邅恚劬耐该鞯溺R片后射出清澈的光,更加令人惶恐。他把新平的手從背后輕輕地拉出來,將梨子放到上面。新平的手像被開水燙了般往回縮,青里透紅的大梨子就掉在了地上,摔得果汁四濺……
新平家的房子作價賣給了大伯,大伯表面沒說什么。沒隔兩天,大半夜的,爺來了,也不進(jìn)門,就站在門口破口大罵:“你這房子也要錢?當(dāng)年你還吃我媳婦的奶呢,奶水錢拿來!”新平他爺平時窮橫是出了名的,也沒人敢勸,就這樣連著罵了幾宿,新平他爹說不要錢了才消停。
兩家共有一棵大大的山楂樹,在西山上,據(jù)說是新平爺爺?shù)母绺绠?dāng)年栽的,新平爺爺?shù)母绺缭诖謇餂]了后人,這棵山楂樹自然就被新平爹和大伯繼承了。每到秋天,兩家便一起打山楂來平分。沒有大秤,便用新平家的小秤由新平爹你一秤我一秤地平分。
第二日清晨,新平還躺在被窩里睡覺,大伯和爺就氣勢洶洶地進(jìn)來了。一人提著一根棍子,說是爹給大伯分少了。大伯扛來一桿大秤,叫新平爹立即稱給他們看,如果少了就拿棍子把新平爹往死里“削”。
結(jié)果一上稱,分毫不差,倆人便紅著臉灰溜溜地走了。
如果說“大難不死必有后?!保敲窗葱缕綃尩霓揶?,新平都應(yīng)該是“洪福齊天”的了。
“老賀大坑”位于村子“后梁”的腳下,正對村中央,雨季的時候,盈滿的水就從大坑里流出來,由北到南穿過整個村子,注入河套。村子被天然地分成東西兩部分,恰好也是行政上的兩部分。西邊是一隊二隊,村民主要是洪、樊兩大姓;東邊是三隊四隊,除了獨大的郭姓,相對較大的就是張、王、洪、劉幾姓。
為啥稱這個水坑為“老賀大坑”呢?因為這個大水泡子(水坑之意)就臨著老賀哥兒倆家的房子,中間僅有幾棵參天的白楊樹隔著。
一年四季,這個渾濁的水泡都是整個村的孩子們的天堂,撈魚、捕鳥、溜冰……因是水泡,淤泥很深,是從沒有人敢在里邊戲水的。也正是這個水泡,兩次差點奪去新平的生命。
一次是在新平四五歲的時候。那時新平家還在后街的兩間老房子住,與老賀家剛好是一條街,同“老賀大坑”也不過是隔了六七家的距離。鄰家一個只有五六歲的小女孩,初始還陪著新平一起在新平家的院子里玩耍。漸漸地,新平媽忙活屋里的活兒也就疏忽了他們。
小女孩帶著新平先是在大門口玩了會兒,接著就拉新平去了“老賀大坑”。那時恰是初夏時節(jié),下過幾場雨,坑里的水都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他們蹲在岸邊用手撩撥著水花。突然,新平一個趔趄,失去了平衡,整個人掉進(jìn)了水里,雙腳陷入泥中。他盡力抬著下巴,不讓水進(jìn)入嘴巴。估計當(dāng)時小女孩看到也嚇傻了,便直接跑回了自己的家,對誰也沒有說。新平媽忙活完屋里的活兒,出門來找不到兩人就慌了。似乎是某種感應(yīng)吧,她一路狂奔來到了水坑。拉新平出來時,水都已經(jīng)浸到新平嘴巴了,再晚一分鐘,估計都喝飽了。
還是“老賀大坑”,那年新平八歲。初春時節(jié),新平身上還穿的是厚厚的大棉襖?!袄腺R大坑”一小半的冰已經(jīng)化了,另一半厚的冰層仍可以溜冰車、打冰溜子。新平和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站在冰化與未化的交接處,拿石頭砸融化處的薄冰。結(jié)果,新平靠得太近了,且拿的石頭比較大,咔嚓一聲,新平連同腳下的一大塊冰都塌下去了。新平是不會游泳的,但他很快克服了初始的慌張,立即冷靜下來,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狗刨”,拼命地往岸邊游。大棉襖在未全浸濕之前浮力很大,他要在它徹底浸濕前游到岸邊。這時,新平本家的一個二叔聽到孩子們的叫喊,急忙趕了過來,把新平拉上了岸。新平因水泡了棉襖擔(dān)心被責(zé)罵而不敢回家,還是二叔把他送回了家。
六歲的時候,有天新平在村里玩。
二隊的車?yán)习遐s著馬車過來,新平爹剛好也坐在車上,那時新平爹是隊長。原來,他們是準(zhǔn)備給拉車的這頭騾子到十里外的石家子釘掌。
看到馬車,新平好玩的野性立時被激起來了,他噌噌幾步跑過去爬上了車。爹不讓新平去,說了幾句,見新平?jīng)]動,便也沒有再堅持。新平也來不及回家跟媽打聲招呼,反正到時媽找他時,自然會從別的小朋友嘴里知道他的去向。
他們?nèi)ナ易幼叩氖菄?,路過三間房村的時候,爹就指著公路下方深溝里的一排房子,對新平說:“看到?jīng)]有,那就是你二姨家?!钡绞易雍螅?yán)习謇呑尤メ斦?,爹帶新平去了姨姥家。新平后來的回憶就是:他站在炕沿,姨姥家的大姨剝著煮雞蛋,一口一口地喂他。接連吃了三個,新平還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爹就尷尬起來,到底在爹的極力謙讓下吃了五個方停下來—因為一共就煮了五個。
回來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經(jīng)過三間房村時,爹又指給新平:“看,你二姨父正在院子里……”接著就朝院子喊了兩嗓子,二姨父就往上揮手。又走了一會兒,突然一陣風(fēng)吹來,把車?yán)习宓拿弊哟档袅耍吞萝嚾プ访弊?。這時,一輛汽車剛好從山腳的公路轉(zhuǎn)出來,見前面有個人,司機趕緊按了下喇叭。這騾子第一次見到這陣仗,一下子就毛了,順著公路狂飆。車?yán)习灏疡R車上半弧形的帶牙的卡齒翻轉(zhuǎn)過來,拼命把閘拉到最盡頭,車輪子都不轉(zhuǎn)了,騾子還是弓著龐大的軀干發(fā)瘋了般東突西撞。
突然,車子向路邊的陡坡沖去,在即將翻車的一瞬間,車?yán)习逄铝塑?。此時新平正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車的正中,回味著雞蛋的美味,跳車是不可能的。這時,一道靈光閃電般擊中了他,也就幾秒的時間,他判明了形勢:車子兩端有立著的擋板支撐,如若他抓死鐵把手,緊緊地趴在車上,翻車時,這個支撐起來的空間便會救他一命。否則車身從頭上砸下來,結(jié)果是啥,顯而易見。
后來聽新平爹說,事情幾乎完全是按照新平的預(yù)判發(fā)展的。車子翻了十幾個跟頭,一直滾到了山腳下,新平在車子翻第一個跟頭時,就被摔暈了,松了手;也幸好那時松了手,否則車子下一個翻轉(zhuǎn),新平不是被砸死也定會被摔殘。
當(dāng)新平醒來的時候,爹正抱著他在公路上狂奔??葱缕叫褋?,就把他放在公路上,爹是在確認(rèn)新平意識是否清醒,以及是否骨折了。新平站了幾秒,便又暈了過去。當(dāng)又一次醒來,爹已經(jīng)抱著他跑在通往鄉(xiāng)衛(wèi)生所的小路上了,玉米葉子被他們撞得嘩啦啦地響,劃在他們臉上火辣辣地疼。
溫柔漂亮的護(hù)士姐姐給新平抹的碘酒,涼絲絲的,新平一點兒也不覺得疼,倒是有點愜意的感覺,那是某種劫后重生的愉悅。從衛(wèi)生所出來,新平的腿、胳膊、腦袋被纏滿了繃帶。
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姥姥也在,媽和姥姥一起給新平父子開的門,看到新平在爹的懷里,像個木乃伊似的,她倆都驚呆了,媽說:“我的平兒,這是咋了?”
沒有經(jīng)歷過,你永遠(yuǎn)也體會不了貧窮帶給一個人的卑微。
自打新平記事兒起,饑餓便如影隨形。
在小妹沒有出生的時候,家里雖然只有新平一個,但也是很難吃飽的,更別說吃好了。
平日里,除了來客,是沒有肉和蛋的,菜隔三岔五才會有一頓,無非是清水燉白菜燉土豆。一年到頭幾乎都是高粱米咸菜絲,偶爾能吃上一頓小米飯,或是有一塊咸豆干,絕對是人間美味。實在饞得不行,媽就磨點土豆打點淀粉,給新平熬一碗“悶子”;或者在吃小米飯的時候,經(jīng)媽的特許,和一調(diào)羹豬油。
楊樹剛長出不大的葉片,爹就把葉片摘下來了,在院子里用一口大缸泡上,三五天換一次水,直到不太苦的時候,便可以吃了。每回吃飯時,媽便撈一些出來攥出一個大菜團(tuán)子蘸醬吃,全家人可以一直吃這個挺到夏天的青菜下來。
新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特別容易餓,何況肚里沒有油水。冬天比較好辦,有黏豆包,餓了就到大缸里“偷”一個,當(dāng)零嘴吃了。春天最慘,除了晚上偶爾切開個紅蘿卜來解解饞,確實也找不到墊肚子的。
來客的“好飯”是沒有下頓的。若是有剩下,一般是要打包給客人帶回去。即便不帶回去,也是所剩無幾,因做飯前會根據(jù)客人的多少、客人的飯量大小反復(fù)掂量的。
零食,一般意義上是指購買的餅干、糖果類,除卻過年的那幾天,是很少有的。具體來講,新平的零食仍是與土地的直接產(chǎn)出相關(guān),譬如葵花子、蘋果、梨子,譬如炒熟的玉米粒、黃豆粒,曬干的紅薯干等。既然是與土地相關(guān),那么也是受季節(jié)限制的,秋季最“富足”,冬季仍可“沾”秋天的“光”,春夏匱乏。除了正規(guī)土地的產(chǎn)出,大自然的其他饋贈雖不豐富,但只要有擅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仍是可以不斷地大飽口福的。掰指算起來,這些“饋贈”還真是不少,烤麻雀、燒水牛子(一種夏天雨季里出現(xiàn)的帶翅膀的飛蟲,約一寸長)、紅姑娘(野生的黃豆大小的甜甜的野果)、榆錢兒……當(dāng)然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烤麻雀和燒水牛子,大概是捕捉的過程更加有樂趣吧。尤其是捉麻雀,一種是如《少年閏土》里描述的那樣,在當(dāng)院的雪地里掃出一塊空地,撒上小米,短棒支起籮筐;一種則是直接捉,主要是寒冬的夜晚,拿著手電筒直射它們可能藏身的地方,一旦照上它們的眼睛,它們便眩暈了,一動不動地等著你來捉。新平也有經(jīng)驗,知道它們最可能的藏身之處,譬如屋檐下的空隙、柴草堆……幸運的話,一晚上捉十幾只都是有的,捉來埋在灶坑的炭火之下,不用多久,扒出來便可聞到四溢的香味了。
衣服很少買,大都是媽用大人穿過的舊衣裳改的。補丁也是經(jīng)常有。
擔(dān)心長得快,新平的衣服都是奇大無比。新平人瘦小,天性又敏感自卑,走路都是低著頭,看人也不敢正眼,再加上蓋過屁股的大袍子,猥瑣得很。村里的小孩見到新平都喊“傻子”,更混賬些的,還會用石子丟他。
新平從不反擊,盡管有時那些孩子遠(yuǎn)不是新平的對手。新平知道,只要他有任何反擊,對方家長可能就會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新平的父母也會因此而受一番羞辱。貧窮就是要卑微的。
一進(jìn)正月,村里便扭大秧歌,時不時便“踩下街”。尤其是十五元宵節(jié)那天晚上,家家大門都點起火把,秧歌隊到哪家門口哪家便鞭炮齊鳴。到新平家呢,媽手擎著一盞小煤油燈,豆粒大點兒亮,也沒有一個炮仗,秧歌隊停都不停匆匆而過。
新平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看秧歌的人群里,不敢抬頭,甚至不敢呼吸,唯恐別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凌晨,天還黑著,新平和妹妹便會早早爬起來,手牽著手吸溜著鼻涕,滿村子撿人家放過的炮仗?;丶也鸪杉埰?,由媽媽用水泡過后做成紙做的“笸籮”,可以盛放小物件。有時他倆會幸運地?fù)斓降诙懳错懙摹岸吣_”,他們就剝開一頭,露出捻子,點燃,炮嘭的一聲炸開,新平和妹妹就開心得又喊又跳。
上學(xué)后,父母滿世界借錢給新平交學(xué)費。不論怎么低三下四,他們都從未讓新平因?qū)W費為難。新平也爭氣,學(xué)習(xí)始終名列前茅。大舅是小學(xué)老師,時不時地往新平書包里塞幾個本子,算是不小的幫襯了。大舅家的表姐,只比新平大幾天,與新平同一個班級。中午帶飯,新平帶的是高粱米飯咸菜疙瘩,她是餅干,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那時家里有一只大公鵝。新平個子小,它便欺負(fù)他。每次放學(xué)回家,他都要站在門口喊媽媽。媽便出院子來,雙手抓住鵝脖子,新平才敢進(jìn)去。
他們家也養(yǎng)過狗,很乖,與新平形影不離。不幸的是,有一回小舅爺來新平家,竟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它正處在發(fā)情期吧。那時家里借住的房子,還是托小舅爺?shù)年P(guān)系。人是肯定不會有錯的,故而就把狗勒死埋了。自此,新平家再不養(yǎng)狗。
東北的冬天冷,新平總是流鼻涕,又懶得用手來擤—怕冷。他雙手對插在棉襖的袖筒里,直接將鼻涕擦在袖筒上,鼻涕干了一層又一層,久而久之,袖筒那里便黝黑發(fā)亮堅硬無比了。手、腳、臉都好久才洗一回,黢黑的,都干裂開來,血紅的口子撕裂著疼。在東北,常有人患凍瘡。村里有一個外號叫“禿爪子”的,就是好幾個手指被凍掉了。爺爺?shù)哪_新平從未看過,據(jù)村里人說他爺十個腳指頭全部都被凍掉了。傳說爺爺小時候給大戶人家放牛,沒有棉鞋,實在凍得不行,就把腳插進(jìn)剛拉的牛糞里暖和,后來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腳指頭都已經(jīng)沒了知覺。
冬天上課需要生爐子,班里學(xué)生輪流值日。柴火都是學(xué)生們帶,一般是一捆玉米稈,或一背簍木塊。煤,每日按班級定量領(lǐng)取。學(xué)生們中午不回家,帶來的飯盒就放在爐子上熱。有時爐蓋上會炒上一把玉米粒,便是美味了。
那時某些逸事總會與廁所有關(guān)。
學(xué)校的男女廁所只有一道墻隔著,靠屋脊的部分并沒有完全封死。班里有個叫二華的,平時就非常調(diào)皮搗蛋,他可以一使勁把尿從男女廁所墻上面的那道縫隙滋到女廁那邊,那邊的女生就“缺德缺德”地罵。不知是不是某種因果,據(jù)說,二華才四十歲便得了腦血栓半身不遂了,走路都要拄著拐,一步一挪一晃頭。估計,現(xiàn)在撒尿不滋到自己的腳后跟就燒高香了。往往,你曾盡力顯擺賣弄的,將來或許是你最力不從心的。
20世紀(jì)80年代那幾年,一到冬天,新平爹就背上裝著被子的尿素袋子,穿上“大頭鞋”,去盤錦割葦子。臨過年的時候才回來,這樣置辦年貨的錢就有了,新平和妹妹來年上學(xué)的學(xué)費也有了。
那時還沒有打工的概念,割葦子是地方政府的項目。每年冬天,由大隊干部帶隊,組織村里的農(nóng)民過去。幾個人湊一個組,到時用馬車?yán)^去。白菜、土豆,也是用大馬車?yán)希€有黏豆包。
割葦子純粹是用鐮刀手工割。經(jīng)常聽爹跟村里人嘮割葦子的事兒,什么這小組多割了那小組的了,那組的葦子比這組的好了之類。
白菜、土豆是帶隊的干部每天統(tǒng)一分發(fā),然后各小組自己做熟吃。恰好那個帶隊的還是媽的本家哥哥,新平管他叫舅。所以時不時地,新平爹他們那組就能多分上半棵白菜或者幾個土豆。就是這樣的小小恩惠,便讓新平爹覺得沾了好大的光了,時不時便人前炫耀一番。他們的主食就是黏豆包,也是臨出發(fā)時每人按要求的量交上來,統(tǒng)一由帶隊的保管,每天按小組人頭來發(fā)。
割上一冬,大概能掙一千多塊錢。對各家來說,都是一筆不菲的收入了。所以,雖然艱苦,但幾乎家家都有勞力爭著去干。
再后來,能外出打工了,大多都是與建筑相關(guān)的活兒,掙得也多,活兒也長久,割葦子的活兒就沒人去干了。
有年冬天,夜里下了一場雪。
新平爹早早地起來,剛到窖口,就喊叫起來。媽過去了,新平也過去了。
很明顯,窖口厚厚的草甸子被人掀動過。旁邊的雪地里一片狼藉的腳印,靠墻角還有幾根旱煙的煙頭。
指定被盜了。
果不其然,新平和爹下去一看,里邊備的年貨被偷走大半,家里偏房的手搖玉米機也丟了。
雪地里的腳印清晰,是兩個人的。天還很早,腳印還沒有受到任何破壞。新平就跟爹說:“趕緊報警,然后順著腳印找,指定能找到賊窩?!?/p>
剛還跟新平一樣激動的爹,此時卻平靜得很。媽在旁邊站著,也沒說什么。
新平打電話報了警。爹不動,新平一個人順著腳印開始找。
不到十幾分鐘,新平就捋到了對面周莊的一戶人家。新平興奮異常,跑回來跟爹講找到賊窩了。
爹仍然不為所動。
當(dāng)天有集會,很快這些腳印就會被完全破壞。已經(jīng)有稀稀拉拉的趕集的人了,新平異常焦急。
這時,媽把新平叫到屋子:“你說的那家,我們都知道,家里很窮,根本買不起年貨。兩個兒子,都在打光棍……但凡有一點能力誰也不想做賊……而且,如果我們?nèi)氯鲁鋈?,他們再被抓起來,他們就會把滿腹的怨氣都記在咱們家頭上,后患無窮。這個你以后走上社會會明白的……”
等派出所的警察過來,天都大亮了,外邊的腳印徹底被趕集的人踏平了。他們圍著新平家院子看了幾圈,說找不到偷盜者留下的痕跡,便回去了。新平爹媽也就應(yīng)付著,點頭表示感謝。
新平是差點沒有定了娃娃親的。
搞單干(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二隊重新選隊長。那時后生們都起來了,成了最強的力量。新平爹不到三十歲便被大家推舉為新的隊長,有大批的擁躉。
賀姓在村里是小姓,只有兄弟兩家,甚是不和。老二—新平叫二哥的,是爹的死黨。
爹和賀姓老二好到什么程度呢,外人都說賀姓老二是新平爹的尾巴。不是新平爹在他家,就是他在新平家,當(dāng)然大都是他在新平家。兩人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合計著第二天該如何“戰(zhàn)天斗地”。
二哥有個女兒,只比新平小兩歲,算不上十分漂亮,丹鳳眼,吊梢眉,甚是精神,甚是耐看。她同新平一樣,都不怎么愛說話,卻都學(xué)習(xí)出眾。
因兩家交好,下地干活也是經(jīng)常搭著伙。
有好事的便半開玩笑地講:“兩家這么好,孩子也般配,干脆給新平盈麗定娃娃親,多好啊……”
賀姓老二明顯是樂意的,嘴巴笑得都合不上了,還半推半就地說:“這輩分不對啊……”
好事兒的便說這都不是事兒的事兒,賀姓老二也就不再說什么。
新平爹說了:“別看新平現(xiàn)在瞅著不錯,誰知道孩子長大變成啥樣呢……”
大家便不再討論娃娃親的事了,心里卻都裝著這么件事。外邊的小孩有時見到盈麗,便喊:“新平媳婦兒!”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兩家的裂痕是怎樣一點點累積產(chǎn)生的,無從考證了,但公開的原因是地的邊界問題。賀姓老二家先種的地,新平家后種的,新平家使用的攏土器具偏寬了些,看起來像是擠到了邊界。賀姓老二沒有說什么,他媳婦卻事兒多,平時就愛嘟囔的一個人,也不找新平家了解具體事情,便直接在地里開罵。新平爹也沒跟她一般見識,只是說:“你也不用罵,等出苗就清楚了,如果確實是占了你的,整條壟都可以給你?!背雒绾?,果真,端端正正,不占他家分毫。但因此事,兩家關(guān)系不可能回到從前了,心里都有了隔膜。
大人或可蓋個大面兒,孩子卻是不懂圓融的。爹媽平時少不得說對方的不是,對方自然也是如此。新平就經(jīng)常揍賀姓老二家的兒子,因為他兒子寶頭經(jīng)常欺負(fù)新平的妹妹。賀姓老二的媳婦就經(jīng)常找上新平家,爹就揍新平,新平就再揍寶頭……
后來,新平讀高中,考上了大學(xué)。賀姓老二的兒子當(dāng)兵去了。盈麗也開始高考,第一年沒有考上,準(zhǔn)備第二年復(fù)讀。
其實,早在幾年前,兩家關(guān)系漸漸地又好了起來,沒了隔膜,雖不像以前那樣熱絡(luò),但也別樣親近。
賀姓老二和他媳婦,心里指定是打著算盤呢。他倆經(jīng)常到新平家,提盈麗學(xué)習(xí)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懂事兒。因盈麗上的也是新平原來就讀的第三高中,且新平有幾個朋友仍在復(fù)讀,賀姓老二便借故給盈麗借復(fù)習(xí)資料,新平便少不得幫著聯(lián)系下。
后來,復(fù)讀那年的暑假,賀姓老二和他媳婦干脆打發(fā)盈麗天天來新平家找新平輔導(dǎo)。
其實新平心里也是有些喜歡她的,心中便雜亂??吹贸觯惛侨绱?,一副小鹿亂撞的樣子。你說這還輔導(dǎo)個什么啊!果然盈麗還是沒考上。這也是新平所輔導(dǎo)的“弟子”中,唯一沒有考上高中的。你說,這不是砸新平的招牌嘛。
后來,聽說她去沈陽開了理發(fā)店。再后來,新平帶老婆孩子回東北探親,再也沒聽到她任何新的消息,問媽,媽也不清楚。
妹小新平四歲,屬猴,弟小新平七歲,屬豬。
或許長輩多少都有些重男輕女吧,在小弟未出生前,媽更偏心新平些;在小弟出生后,媽的心便放在了小弟身上。
記得那時,媽會專門給小弟弄點好吃的,藏在柜子里。新平嘴饞,禁不住誘惑,就偷吃,媽問,新平就說不是我。妹嘴笨,往往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于是就挨媽了的打?;蛟S,這是新平到現(xiàn)在仍然覺得十分虧欠妹妹的地方吧。
但在外面,是沒人敢欺負(fù)妹的。除了賀姓老二家那個記吃不記打的叫寶頭的兒子。
記得有一次,新平挖了滿滿一籃子野菜往家走,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寶頭在踢妹的籃子,妹一直躲,他就一直追著踢,野菜撒了一地。寶頭顯然沒有注意到遠(yuǎn)處的新平。新平的火霎時就躥上來了,不合腳的大鞋一甩,籃子一撂,如紅了眼的斗牛一般沖過去。初始寶頭還沒有看到新平,快到他跟前二十多米的時候才看到要吃人的“猛獸”新平。寶頭驚恐地大叫,撒丫子就往家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