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祭之詞
寫悼祭文，以我之有限所見，現(xiàn)代人寫悼祭文，普遍鋪張宣泄，通常套路是接到電話，呆呆半天，眼淚不覺下來，接著仰天悲嘆你怎么就走了呀，像唱了句導(dǎo)板一樣，接下來絮叨彼此的關(guān)系交往，中間時不時再抒情幾下——怕人忘記這是寫悼念文呢，最后一路走好，天堂里沒有啥啥之類……普遍顯得假，網(wǎng)上流傳誰又寫父親了、誰又寫母親了，如何動人了，我基本上沒看完過——不懷疑其用心真誠，但因為不會寫、不懂拿捏，顯得假，偽人偽情似的，自己哭哭咧咧，別人看著害臊。
我老家鄉(xiāng)下，至今執(zhí)行古禮：喪事所用一切文字如挽聯(lián)、挽幛、悼祭文等，必請他人書寫。即自己人不能做，因為你無論怎么做，都是錯的——寫不好，不孝；寫得好，說明你哀毀未足，還有心情遣詞造句，亦不孝。
小布什給他爸老布什寫的悼詞，不敘其一生之功，僅述其為人之德。哀而不傷，矜持克制，平易動人。
雖說孝子當(dāng)哀毀不成辭，不能親自寫悼祭文，但這樣寫，非常恰當(dāng)。
不甩大詞兒，不夸張其功，不宣泄情緒，不敷衍文字，無一處不真實，平實穩(wěn)當(dāng)卻尖新雄奇盡在其中。
當(dāng)今很多人寫悼祭文，基本上是農(nóng)村婦女哭喪式寫法，但卻沒有她們哭喪那么得體有章法。
在這里停一下，讓我說說農(nóng)村婦女哭喪——
現(xiàn)在農(nóng)村年輕婦人會哭喪的不多了，一個個像貓叫一樣?？迒适怯姓路ǖ?，會哭喪的，聲音有各自的調(diào)，還有詞兒，詞兒臨時隨口而出，多為排比抒情，斷續(xù)反復(fù)，不嫌煩冗，而絕少敘事，以哀不成辭之故。大聲哭喪，還有整齊劃一之效：斬齊之服，悲痛有余，其聲宏響；遠血疏親，自然悲衰哀減，而敷之以宏聲，是為損有余以補不足。且相互感染、彼此激發(fā)，營造出悲傷隆重的氛圍。
今之年輕婦人只會低泣，正哭祭拜奠時，若樂作而人聲紛雜，則只見女孝子低頭，不聞其哭聲，殊為怪異；俄爾樂住，或聞嚶嚶，如貓叫一般，且彼此不相互感激，若有一二人先收聲，則很快都收聲，靈堂人眾，卻寂寞無聲，一身白孝，至為尷尬。
小時候不懂事，印象最深的是家族中遠房本家十曾祖母（我稱十老婆），幾乎每天早上來我祖母處串門聊天，我祖母燒火做飯，十老婆一身黑，小腳，拄拐杖，坐小板凳，和我祖母聊天。十老婆去世，她兩個女兒的哭喪，十分動人。逢七燒紙，頭一天傍晚女兒來，未進村，悲聲大放，穿孝，手持紙花、祭品，本家人趕緊循聲迎接，攙扶至家，一路步子踉蹌緩慢，悲聲悠揚，為貧苦寂寥的鄉(xiāng)村敷上一層古曠遼遠之氣……
我說這些，只會招來非議——懂的人，不用說；不懂的人，說了白說，會招嘲諷、鄙視、謾罵什么的。
《詩》云：“凡民有喪，匍匐救之。”匍匐救之是形容急迫的樣子，路過喪家，要匆忙路過或急忙去幫助他?！抖Y》曰：“君子戒慎，不失色于人?！币馑际亲鋈艘饲f嚴肅謹慎，不要在人前失態(tài)。比如在喪家面前，你嬉笑玩耍，表情喜悅，舉止輕狂，衣著艷麗，就是失態(tài)。失態(tài)就是失禮。
孔子去有喪之家吊唁，人家招待吃飯，孔子從不吃飽，神情必端莊嚴肅——“子食于有喪者之側(cè)，未嘗飽也”。如果去有喪之家吊唁已畢，到了別處，換了環(huán)境，新環(huán)境的新活動如果需要唱歌，孔子都不唱，因“余哀未忘，自不能歌也”。不僅如此，就是平常，孔子見了那些身穿孝服的人，雖當(dāng)時身心很放松地娛樂，但見此則驟然斂色，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很端莊。（“見齊衰者，雖狎，必變?！保┛鬃幼?，看見旁邊有人穿著孝服，必趕緊站起來，雙手抓著車前面的橫木，目光凝重地看著對方，示意禮敬，此所謂“兇服者式之”。
古人寫悼祭文，繁簡長短，動人者比比皆是，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就不用說了，如文天祥悼妻文，寥寥幾句，氣貫長虹：“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上地下，惟我與汝，嗚呼哀哉！”張子韶祭洪皓文：“維某年月日具官某，謹以清酌之奠昭告于某官之靈，嗚呼哀哉，伏惟尚饗！”——情旨哀愴，乃過于詞。
白話悼祭文，區(qū)區(qū)如我之短視，以汪曾祺先生為最，他悼念沈從文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悼念朱德熙的《懷念德熙》，以及在《遙寄愛荷華》中對安格爾的悼念，都寫得好?？酥剖帐?，勝過揮灑鋪張。
2018年1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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