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家世及早年求學經(jīng)歷
我原名逢會,改名會昌,字伯昊,四十以后,別號閑堂。千帆是我曾用過的許多筆名之一,后來就通用此名。祖籍是湖南寧鄉(xiāng),老家在土蛟湖竹山灣(現(xiàn)改屬望城縣),但上代已遷居長沙。一九一三年九月二十一日(農(nóng)歷癸丑年八月二十一日)生于長沙清福巷本宅。
我的家境比較貧寒,沒有多少物質財富,但卻有一個非常豐厚的文學傳統(tǒng):我的曾祖父霖壽,字雨蒼,有《湖天曉角詞》;伯祖父頌藩,字伯翰,有《伯翰先生遺集》;叔祖父頌萬,字子大,有《十發(fā)居士全集》;父親名康,字穆庵,有《顧廬詩鈔》。先父是近代著名詩人和書家成都顧印伯先生的弟子,專攻宋詩,尤精后山。母親姓車,名詩,字慕蘊,江西南昌人;外祖父名賡,字伯夔,僑居湖南,以書法知名當時。詩是我的家學,我幼承庭訓,十二三歲即通聲律,曾寫過一些當然是極其幼稚的作品,呈請子大叔祖和伯夔外祖批改。叔祖的批語有“詩筆清麗,自由天授”之語,外祖的批語是“有芊綿之思,可與學詩”。這些過情的鼓勵對我后來致力詩學,當然有很大影響。
我三歲時,母親就去世了,我的兒童時代是在外家度過的。1923年左右,因為軍閥混戰(zhàn),在長沙不易謀生,我家遷居湖北武昌,我也回到自己的家里。在武昌的五年中,我曾短期進過武昌圣約瑟中學附屬小學和漢口振華中學,但大部分時間是隨堂伯父君碩先生學習的,他是我在古代文學方面的啟蒙老師。在一九二八年秋天以前,我的知識主要來自私塾。伯父名士經(jīng),是子大叔祖的長子,自幼才華出眾,以早慧知名,十多歲就出版了他的第一部文集《曼殊沙館初集》。但這也是他唯一的文學結集。他的才華如同在那個社會的多數(shù)文士一樣,被困厄的生活壓折了。
程千帆與父母的合影,照片上的千帆約一歲
他那時流寓漢口,在家里辦了一個名為“有恒齋”的私塾,招收了十名左右十二三歲到二十歲的少年,教讀自給。二十年代,即使在漢口這樣的大都市,新式學校還是不多的,能夠出錢送子弟進這類學校的人家也不多,所以私塾也還不少。這個私塾就設在他家里,先在漢口模范區(qū)藹吉里,后在特二區(qū)三教街。
有恒齋的主要特點是起點非常高。我們從來不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龍文鞭影》《幼學瓊林》,我們連《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也不讀,因為君碩先生認為這類書是不知義法的俗學。我們不讀《綱鑒易知錄》,而是一上來就讀《通鑒》。按照君碩先生的設想,他幾乎要把傳統(tǒng)士大夫應當具備的知識都教給我們,在這段時間里,我學過的主要經(jīng)典著作有《論語》《孟子》《詩經(jīng)》《左傳》《禮記》《文選》《古文辭類纂》《經(jīng)史百家雜鈔》《資治通鑒》,其中除《禮記》《文選》外,都是通讀的。所以我的文言基礎比較扎實。
注意寫作訓練是有恒齋的另一個特點(當然全是用文言文)。每天一定要寫日記,記下自己的日常生活、讀書心得。這既練習了文筆,又鍛煉了恒心。當然是十分有益的。記得這些日記我在大學時還保存著,曾經(jīng)將有關《禮記》的一部分整理出來發(fā)表過。汪辟疆老師看到了,還曾夸獎說:今天學生肯治經(jīng)的不多。我可沒有敢對老師說,這是從讀私塾時的日記中摘抄的。除了日記以外,每周還要作文一篇,這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伯父改得可仔細,壞的墨杠,好的濃圈,賞罰分明,我們也就不敢隨隨便便。記得在一篇游記中有“隔江燈火,下垅牛羊”之句,又云:“煙波蕩我心胸,晨昏異其觀感?!彼先思腋吲d地說:也難為你了。我在最近把《閑堂詩文合鈔》印了幾百份,分寄給各地的朋友。我發(fā)現(xiàn)許多朋友非常欣賞我的文言文,為什么道理呢?他們基本上都做不來了,即使年齡和我差不多,但當年北方的學校就不做文言文。倒過來看,覺得你能做幾句就還不錯。
君碩先生的講授是文辭義理并重,所以選授《禮記》時,《曲禮》《少儀》《內(nèi)則》以及有關喪服諸篇說得很詳細,對于《禮運》《大學》《中庸》等篇尤為重視。這對我一輩子做人,起了一定的作用。
君碩先生雖然很貧困,但仍有些藏書。他常常指點我們在正課之外讀些書,我也因此泛覽了許多書籍。我從《日知錄》初識考據(jù)門徑,從《近思錄》《呻吟語》《松陽講義》初識理學面目,從《小倉山房尺牘》略知應酬文字寫法。
寫字也是每天必做的功課,這包含兩個內(nèi)容:一個是正確,即不準寫錯字、別字(包括碑帖上的異體)。這和今天要求的漢字規(guī)范化頗為相同。另一個是優(yōu)美,即要把字寫得好看。這就要讀帖和臨帖。我常用的帖,小字是《洛神賦》《靈飛經(jīng)》,大字隸書是《張遷碑》《曹全碑》,楷書是顏真卿《顏氏家廟碑》《顏勤禮碑》,褚遂良《倪寬贊》《圣教序》,歐陽詢《醴泉銘》等。但沒有學過篆書和草書??傊?,要求能知能行,寫、作俱佳,也包括在君碩先生的教學目的之內(nèi)。我后來在成都,那時已經(jīng)是副教授了,為了鍛煉自己的恒心,還用打好格子的紙抄寫文章,最好的成績是抄了七千字,沒有一個錯字。
說實在的,當日讀這些書,許多地方?jīng)]有懂,其中部分至今茫然。但懂了的,逐漸成為我知識結構的一部分。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在國學上打了一些底子了,這使我具備了閱讀古書和寫作文言文的能力。對于后來我以古典文學作為自己的專業(yè),這是很有好處的。我在接受現(xiàn)代教育之前,學習生活就是在這樣的私塾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