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星空垂釣

（代譯序）

英國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1952—2001）著有妙趣橫生的科幻小說《銀河系漫游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1979），這本書一開篇就說：“銀河系西旋臂的盡頭是一片悖時倒運、無人知曉的窮鄉(xiāng)僻壤，當中有一顆微不足道、無人問津的黃色太陽。繞著太陽旋轉(zhuǎn)的，是一顆完全不值一提的藍綠色小行星……”

千真萬確，宇宙如此浩茫無際，我們棲居的這顆“藍綠色小行星”，只能說是“完全不值一提”。這顆完全不值一提的小行星容納了一二百個國家，其中一國分成了四五十個州，其中一州有一個名喚“康科德”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南郊，有一個名喚“瓦爾登”的小池塘。用現(xiàn)實時空的標準來衡量，瓦爾登湖只能說是小之又小，更加不值一提，然而，湖邊曾經(jīng)徜徉著一位偉大的詩人，擁有超越時空的才情與哲思，這位詩人的生花妙筆，使這個不值一提的小小水凼，變成了一片舉世仰望的璀璨星空。

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瓦爾登湖》（Walden，1854），和他在書中深情贊美的瓦爾登湖一樣，清澄純凈，深沉雋永，宜冬宜夏，宜晴宜雨，宜遠望宜近觀，宜細讀宜淺品，宜于千秋萬世，以之為滌蕩俗塵、洗濯精神的憑借。這是一本簡單的書，也是一本深邃的書，是一本素樸的書，也是一本絢爛的書。這本書里有個寓言，寓言的主角是一位力求完美的藝術(shù)家。這位藝術(shù)家花費了億萬年的時間來制作一根手杖，使得手杖最終成為了“梵天一切造物之中最美的一件”。顯而易見，這位藝術(shù)家掙脫了時空的藩籬，因為對于他和他的作品來說，“時間的流逝僅僅是一種幻覺”。我們不妨把這個寓言看作梭羅的夫子自道，而他的《瓦爾登湖》，便是與這根手杖一樣的藝術(shù)瑰寶。

以現(xiàn)實事功而論，梭羅的短暫人生只能說是建樹無多，以致友人愛默生在他的葬禮上發(fā)出了這樣的嗟嘆：“他沒能成為整個美國的設(shè)計師，倒成了采果隊伍的領(lǐng)隊。搗碎豆子，誠然有助于有朝一日搗碎帝國，可要是年復(fù)一年，搗杵之下始終只是豆子，那便如何！”（見本書所附愛默生《梭羅小傳》。）身為超驗主義哲學(xué)（Transcendentalism）的領(lǐng)軍人物，愛默生這番話一點兒也不“超驗”，倒有幾分神似于《紅樓夢》里薛寶釵對賈寶玉的勸誡，雖然說存心忠厚，畢竟是流于俗見，落了下乘。梭羅的素淡人生，誠可謂“大成若缺”。他說他想做一只報曉的雄雞，喚街坊起身迎接黎明，倘若街坊們耳朵太背，或者是睡得太死，并不是雄雞的傷悲，更不是雄雞的過失。

移譯《瓦爾登湖》的過程中，我每每為梭羅的真知灼見與奇思妙想衷心贊嘆，在我譯過乃至讀過的所有書籍之中，沒有幾本曾使我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共鳴。譯這本書所用的時間，遠遠超出了我自己的預(yù)計，這一方面是因為梭羅的文字往往意蘊悠長，確實需要著意推敲，更重要的原因則是朝夕浸潤，受到了書中詩意的感染。做任何事情都應(yīng)該從容自得，用心體會其中的樂趣與教益，當下便是最寶貴的時刻，干嗎要急不可耐，鉚足了勁兒沖向不可知的未來？譯書不過是讀書的一種方法，而讀書誠如梭羅所說，“必須跟作者一樣殫精竭慮，一樣專心致志”。照我自己的感覺，倒不是所有的書都值得這么讀，當然，只瞧得起經(jīng)典著作的梭羅多半會出言反駁，不值得這么讀的書，讀它作甚？

今天的人們喜歡談?wù)撛娨夂瓦h方，大概是因為物質(zhì)和物欲洶洶迫人，同時壓縮了地理的空間和心靈的疆域，使得遠方和詩意再無容身之地。美國第二任總統(tǒng)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1735—1826）曾說：“我必須研習(xí)政治和戰(zhàn)爭，好讓我的子孫有機會研習(xí)數(shù)學(xué)和哲學(xué)?！保↖ must study politics and war that my sons may have liberty to study mathematics and philosophy.）意思是先輩在物質(zhì)層面的篳路藍縷，是為了給后人的精神追求提供便利，就像梭羅說的那樣，“給高雅藝術(shù)騰出一點兒時間”。只可惜，物質(zhì)的發(fā)展似乎并沒有帶來精神的自由，反倒造成了更加嚴重的奴役和壓迫。以物質(zhì)而論，當今時代遠比梭羅的時代發(fā)達，遠比梭羅的時代豐富，但人們似乎并沒有“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反倒是更深地陷進了物質(zhì)的泥沼，更加疏離于自然的懷抱和生命的本真。幸好，梭羅為我們留下了這樣一本杰作，用至為深刻又至為簡易的文字告訴了我們，什么叫做遠方，什么叫做詩意。

不過，讀者們切勿把《瓦爾登湖》當作一本人生指南，汲汲于從中求取人生的答案。梭羅在書中說：“我這本書或許格外適合寒門學(xué)子，其他讀者則不妨各取所需。我相信誰也不會罔顧綻線之虞，硬要套上尺碼太小的衣服，因為衣服必須合體，穿起來才會舒適?！边@本書當然遠不只是適合“寒門學(xué)子”，但梭羅無意充任我們的人生導(dǎo)師，只是以思想的斧鑿打穿現(xiàn)實的銅墻鐵壁，為我們提供了一扇窗子，一個憑窗望遠的機會。詩意與遠方不在別處，只在認真探索的旅途之中，正如書中所說：“其實我絕不希望任何人襲用我的生活方式……我只是希望，每個人都能認真審慎地尋找并踐行自己的道路，不去走父母或鄰人的老路”，因為“從一個圓心可以畫出多少條半徑，生活的道路就有多少條。所有的改變想來都是奇跡，但這樣的奇跡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

譯到本書末篇“春”的時候，北國的春天恰好來臨，窗外春云淺淡，柳綿飛舞，花香陣陣，鳥語載途。我以為，梭羅用禮贊春天的文字收攝全書，是因為宇宙與自然充滿生機，人生也充滿希望，只要我們朝夕惕厲，終歸有超拔升華的可能。東坡先生曾經(jīng)慨嘆：“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保ā缎邢阕印な鰬选罚┧f的“作個閑人”，自然不是教大家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是說人生旅途不只有喧囂彌漫的紅塵，還有琴酒溪云，還有更值得悉心品味的東西。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我想飲更深的水，想去繁星鋪底的天河垂釣”，大致也是同樣的意思。

既是如此，我們不妨追隨前賢的腳步，從心底抽出詩意的釣絲，投向迢遙浩瀚的廣宇，去釣取無數(shù)光年之外，那些微光閃閃、亙古不滅的游魚。

二〇一六年六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