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南川夜談謀自立石門兵變遭殺戮
再說陳渠珍到四川南川后,在已故生母的老家黃家灣一住數年。此期間正值抗戰(zhàn)的艱難歲月。陳渠珍為維持生計,在黃家灣辦了一家“三一棉毛紡織廠”,并先后研制出了“三一紡紗機”、“彈花機”、“灌田機”等機械產品,大大提高了生產工效,在重慶、成都等地促銷時深受人們歡迎。
由于形勢所迫,陳渠珍此時對于政治已經淡薄且不想過問了。然而,他的一些舊部屬還時常來看望他,并不時給他帶來一些有關湘西的新信息。1942 年7 月上旬的一個傍晚,陳渠珍正在家閉門讀書之時,有兩位年輕的軍官忽然登門拜見。這兩位軍官一個叫吳光烈,一個叫田興超。兩人都是原新六軍暫五師二旅旅長陳范所部第十五團軍官,吳光烈為團長,田興超為團副。陳渠珍見了這兩位舊部屬十分高興,熱情款待一番后便問:“你倆為何進川來了?”
“我們奉命被調成都中央軍校高教班受訓,為此專來拜訪您!”吳光烈回道。
“能到中央軍校受訓,是重視你倆啰?”
“不,恰恰是想排斥我們,才將我倆調來培訓。”田興超道。
“這是為什么?”陳渠珍問。
“您還不知道嗎?”吳光烈又道,“自從您調離后,蔣介石和薛岳對我們湘西官兵很不放心,處處歧視排斥。我們就像無娘的崽,受盡他們的虐待,軍餉被他們克扣,新六軍的番號也被取消了,暫五師已編歸七十三軍,暫六師編歸了七十九軍。陳范旅長已調任六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少將高參,是個無職無權的虛銜。我和田興超調來受訓,回去后還不知調往何處。團長、副團長一職已安排鄭果和王一夫擔任,他們是七十三軍軍長彭位仁和副軍長兼暫五師師長汪之斌的親信。現在暫五師的原營團長都已被調,權力基本上都控制在汪之斌手中?!?/p>
“他們搞的手段是釜底抽薪啊!”田興超說:“我們就像砧板上的菜,任他們宰割。像您當統(tǒng)領時對我們親如手足,愛如兄弟,有飯大家吃,有衣大家穿,同命運,共甘苦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p>
吳光烈和田興超的這番話,頓時激起了陳渠珍對蔣介石和薛岳的仇恨。他對二人道:“我們湘西子弟,從貴州提督田興恕起,從不后人?;蛄撮L沙,或轉戰(zhàn)黔中,或縱橫中原,或喋血江淮;護國護法,保境息民,御侮抗日,湘西子弟何時落于人后?我看,你們現在也要有志氣,當前應設法與去延安的朱早觀取得聯(lián)系,見機行事,圖謀自立!”
“對!我倆正在考慮未來的出路?!眳枪饬艺f,“玉公對我們的指點一定不錯,等培訓結業(yè)后,我們一定要有所行動!”
如此商談完畢,吳光烈和田興超在南川住了一晚。第二天,倆人告辭后到了成都,到國民黨中央軍校高教班報到。
一年之后,吳光烈和田興超從軍校畢業(yè),又結伴到陳渠珍處拜訪并住了一晚,陳渠珍與二人促膝交談了大半夜。吳光烈和田興超表示,回部隊后將見機行事,發(fā)動兵變,成功后再請玉鍪出山。
幾日后,吳光烈和田興超回到了七十三軍部隊所在地石門。副軍長兼暫五師代師長汪之斌只命令他們在軍部待命。田興超便請假回了鳳凰,準備協(xié)助陳范旅長在鳳凰做策反工作。吳光烈則乘機串訪了其族侄———十五團二營營長吳鎬、三營營長王吉全及十四團三營營長宋益興、二營營長唐國鈞、一營連長田應昭、田丹、林盛泉、七十九軍中校軍械主任田牧等人。
1943 年 10 月 7 日,吳光烈召集吳鎬、王吉全、宋益興、田牧、唐國鈞等在白槎開了一次秘密會議。會上,吳光烈向大家講了自己和田興超兩次到四川南川拜訪陳渠珍的情況,并轉述了玉鍪“希望湘西子弟有志氣,設法與朱早觀取得聯(lián)系”的意圖,接著將舉行兵變的計劃向大家作了陳述,并問眾人意見如何?與會者都表示:湘西部隊處處受人歧視,現在再不能任人宰割了,大家都表示愿意舉兵起義。吳光烈于是又鼓動說:“現在大部隊正在長沙參加第四次會戰(zhàn),看樣子又要吃敗仗,準備向四川撤退,我們若舉事成功,可以沿澧水往石門磨市、所市和湖北五峰拉走。那里是大山區(qū),我們再聯(lián)合分散在那一帶的游擊部隊,開展抗日游擊戰(zhàn)爭,發(fā)展壯大實力?,F在陳范旅長已到鳳凰,同當地各部隊進行聯(lián)絡,準備組織一個抗日游擊縱隊,到時候我們再回轉湘西,兩邊匯合,然后請玉鍪出山。如果我們齊心,軍隊和地方一起動作,一定會取得成功。”眾人紛紛表示贊成。會議最后決定在“雙十節(jié)”晚上實行兵變,把新派來的軍官一齊干掉,然后拖隊向湖北方向游擊。
此會召開后的第三天,事機未發(fā)卻泄了密。關于這次泄密原因,其時的當事人之一唐國鈞在晚年的回憶文章中曾有過詳細的記述,大意是:10 月 8 日下午,十五團三營營長王吉全在營部會餐,喝得大醉,竟將吳光烈寫給他的一封信丟失在床上,被該營中尉書記陳蘇樵發(fā)現。陳素與王有矛盾,見了這信大吃一驚,遂越級向汪之斌做了報告。汪立即下令,首先將吳光烈、吳鎬、王吉全扣押了起來。接著,第二天又讓十四團團長通知各營營長、連長到團部召開軍事會議。會議剛開不久,副軍長兼師長汪之斌即來到團部訓話:“正當國家民族危亡之際,有些人置國家民族危亡于不顧,勾結共匪企圖發(fā)動武裝叛亂,罪不容赦。爾等不精誠團結,身為國民黨將士,辜負了蔣總裁的栽培。我宣布:三團團長吳光烈、十五團二營營長吳鎬、三營營長王吉全已于昨晚在軍部被扣押了。據我們的情報,現在,我下令將二營營長唐國鈞、三營營長宋益興、連長楊樹成、林盛泉、田丹……扣起來!”汪之斌話音剛落,早已準備好的兵士們便一擁而上,將唐國鈞等五人逮捕了。
唐國鈞、宋益興等被逮捕后,汪之斌親自審訊:“你們與吳光烈究竟搞些什么?我平時注意到你兩人成績不錯,為人忠厚,做事負責,華容之戰(zhàn)中幾個營長戰(zhàn)功顯赫,尤其是唐國鈞營,掩護全師撤退,最后還將一個完完整整的營安全帶到沅江縣城,功勞不小呀……濱湖戰(zhàn)役中,你又創(chuàng)造出全師之冠的成績,我正要把你提拔為中校副團長,你怎么在這節(jié)骨眼上干出這樣的事來,可惜呀!”唐國鈞辯解道:“報告師座,這次吳光烈從成都回來,途中到南川看望老師長陳渠珍,訴說了湘西部隊是無娘之子,任意讓人宰割,作戰(zhàn)時總擔負攻堅任務,濱湖之戰(zhàn),軍部未派援軍接應,我?guī)焸鰬K重,結果差點被日寇全殲,而上面遲遲不下撤退命令,這不是軍部另眼相看湘西子弟兵么?前些日,吳光烈在我營部吃過一餐飯,說了些不滿的話,但未言明要武裝叛變,我亦未作任何表示。近來,我與宋益興每天都到工地上去視察,從不擅離職守,對黨國一貫忠貞,嚴守抗戰(zhàn)守土之責,如何談到有謀反之舉?請師座明察。”
汪之斌說:“我與軍座深知你與宋營長的為人,但十五團三營中尉書記陳蘇樵已搞到了吳光烈寫給王吉全的謀反信,到師部告發(fā)了,現在人證物證俱在,王吉全也招供了,并說搞武裝叛變是以唐國鈞與宋益興營為骨干,你們還要抵賴嗎?”汪之斌說到這里,臉上已有了慍怒之色。
十四團團長陳運武此時站起來解圍道:“報告師座,唐宋兩人平時屢立戰(zhàn)功,效忠黨國,為人忠厚,盡職盡責,深得師座厚愛,然一時鬼迷心竅,誤入歧途,以致受到吳光烈之牽連,我看師座根據兩人平時和戰(zhàn)時表現,在軍座面前多開脫幾句,挽救挽救他們。”
汪之斌沉默一陣后說:“好,事已如此,念你等跟我忠心耿耿,哪有看見你們有殺身之禍而不救之理?現在我寫一封親筆信給軍座,為你們兩人求情?!闭f罷,就揮筆寫了一封簡信,然后讓唐、宋二人分別過目,就命槍兵將二人解送到了軍部。
當晚,七十三軍軍長彭位仁陰沉著臉,又審訊了兩人一番。
“你們同吳光烈要干什么?”彭位仁甕聲甕氣地問。
唐國鈞回道:“報告軍座,我們與吳光烈沒有搞什么。”
“混蛋,吳光烈給王吉全的信都到了我這里,人證物證俱在還要抵賴!”
“吳光烈與王吉全通信的事我是一概不知。如果發(fā)現我們與吳光烈有謀反書信往來,愿受軍法處置?!?/p>
“漂亮?!迸砦蝗世湫χ?,拿起汪之斌的信擺弄一下又道,“沒有同謀就好。團長、師長都替你們求情了。根據我平時的觀察,你們還是好樣的,怎么糊涂地干起掉腦袋的事來了?法不留情呀!好吧,還是聽候軍法處置吧!”隨即命人將唐、宋兩人押了起來。
次日早飯后,唐、宋二人又被押到了軍法處進行聽審。軍法處長對唐、宋二人說:“吳光烈搞武裝叛變,你們雖未同謀,但知情不報,本應受到軍法嚴懲,念你們平時表現很好,團長、師長、軍座出面說情,所以對你倆從寬處理。我現在就要審訊吳光烈、吳鎬和王吉全三人,你們坐到屋里聽審,不準聲張,聽見了嗎?”
唐、宋兩人被押進屋內,過了一會兒,六個士兵將吳鎬、王吉全押了上來。
軍法官問:“你倆是怎樣與吳光烈一起搞武裝叛變的?”
王吉全道:“根本沒有此事,請法官明查?!?/p>
“胡說,你要抵賴,小心皮肉受苦。”
王吉全又道:“沒有這種事,吳光烈何時給我寫過信?”
軍法官震怒道:“現在人證俱在,吳光烈都已招認了,你還嘴硬?”說罷,即將吳光烈寫給他的信給王吉全看,王看后低頭不語。
審訊員將審訊記錄念了一遍,要王吉全和吳鎬按了手印,然后將兩人押了下去,同時,將吳光烈押了上來。
軍法官審問道:“吳光烈,你過去是團長、我們的同事,今天是罪犯,我是奉命來審訊你。王吉全和吳鎬都招認了,你給王吉全寫的信我們已拿到,現在請你如實坦白?!?/p>
吳光烈說:“我剛從軍?;貋恚鈼U子一個,說我搞武裝叛變,這是陷害。你們是有意把我置于死地?!?/p>
“胡說,你要抵賴,刑法伺候!”審訊官說罷,即命人對吳光烈嚴加施刑,用鞭子抽,坐老虎凳,但吳光烈始終不肯招供。
又一個月后,吳光烈、吳鎬、王吉全三人被審訊官宣判了死刑,押至石門城外澧水河邊的寶塔之下槍斃了。唐國鈞、宋益興二人被以知情不報罪判了兩年徒刑,并解回原籍執(zhí)行。其他受牽連者也分別被判刑作了懲處。與此同時,在鳳凰活動的陳范,在事情敗露后朝重慶方向逃跑,被特務打死在貴定。田興超回鳳凰老家老巖橋躲過了追捕,次年卻病死在家中。
一場醞釀中的石門武裝起義就這樣被扼殺了。此時,遠在川南的陳渠珍獲悉兵變事敗的消息,不禁扼腕嘆息不已。悲痛之余,他揮淚作了兩首詩悼念:“蜀道崎嶇不易行,溟蒙云霧繞川城。羈身迢迢千里外,藏劍夜夜匣中鳴?!薄板\繡河山雖已碎,興亡事業(yè)未卜中。倚欄縱目窮千里,慷慨悲歌壯士雄。”
石門兵變未遂,對陳渠珍的處境亦有所影響。其時蔣介石、陳誠等國民黨首腦人物,認為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因而再次加強了對他的監(jiān)視。陳渠珍在川南待不下去了,旋經張治中、陳果夫、賀貴嚴等人的幫忙活動,有關方面批準他遷居到了貴州印江,在蕭氏公館又住了兩年多,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才由陳果夫請蔣介石釋去了對陳渠珍的一切禁令,準予返回湘西。這樣,陳渠珍在闊別故鄉(xiāng)七年后,終于在 1946 年 11 月又回到了鳳凰縣鎮(zhèn)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