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成為“不馴服”的讀者
這是一本從“女性視角”解讀文藝作品的書。全書共分為兩章,第一章主要關(guān)于“女性視角下的女性文學”,梳理了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史的脈絡,回顧了陳衡哲、冰心、廬隱、馮沅君、凌叔華等第一代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故事,也對“何為女性寫作、女性文學批評方法”進行了介紹。這一章主要希望讀者能了解女性文學的發(fā)展,用女性視角來觀照女性文學及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
接下來,在第二章,我主要運用女性視角解讀文學及電影作品,一部分是聚焦于文學里女性的命運,比如《傷逝》《鄙視》《青衣》《哺乳期的女人》《不談愛情》《婦女簡史》《中年婦女戀愛史》《秋園》《情人》,以及三毛的散文。另一部分則主要解讀電影里的女性故事,比如《BJ單身日記》《卡米耶·克洛岱爾》《革命之路》以及《廊橋遺夢》《黃金時代》《時時刻刻》《立春》《山河故人》《推拿》等。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些小說或者電影都不限于女作家或者女導演的作品,有些是經(jīng)典的作品,我二三十年前就讀過、聽過,也有一些是近年來的新作。事實上,它們大部分也算不上女性主義作品,但我恰恰認為,正是從這樣的作品里,才可以看出普遍意義上的女性命運、多數(shù)人對女性命運和女性生活的理解,而如何以“女性視角”去解讀、去觀看這些作品,如何確立女性觀看者的主體地位就顯得尤其重要。這本書致力于和讀者一起以女性視角去閱讀或觀影。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藝術(shù)作品都具有性別意識,但我們可以用女性視角或者性別意識去理解和認知。
在解讀這些故事時,我有自己的原則,也逐漸積累了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它們雖不一定成體系,但對我個人以及這本書很重要,我把它們寫下來跟朋友們分享。
-同情地理解-
同情地理解女性,設身處地理解女性處境。這是重讀這些小說或電影時,我常常對自己說的話。這也是本書最重要的原則。事實上,讀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常常想到幾十年前在大槐樹下聽故事的經(jīng)歷。那時候我和姥姥生活在北方農(nóng)村,常常是午后時分,她領(lǐng)著我在村子里的槐樹底下聽女人們聊天。
有人納鞋底,有人編草戒指,有人給孩子喂奶,有人剝玉米。是不是有女人織毛衣?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常常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但也坐下來聽她們說話:誰誰家的女人越來越俊,誰誰家的男人越來越能干,誰誰家沒了老人,誰誰家生了孩子。偶爾也有女人哼支曲子,記不清那是戲曲還是流行歌曲。有一次,一個女人說著說著便哭起來,后來,她露出了胳膊,還有腿,那是被暴力傷害過的身體。還有一次,有個女人說起了笑話,一群人忽然就大笑起來,笑聲傳得遠,仿佛鳥兒都飛起。在農(nóng)村待的時間并不長,似乎只有幾個月,但那透明的陽光、碧綠的樹葉子、青草氣息、地里收割的新糧食味道……都混雜在那些女人們的聲音里,在我記憶里長久留存。
在當年,我并不明白她們在說什么。許多事情我不懂,那時候我只有六歲——有個女人是跑來的媳婦,因為她沒有媒人也沒有婚禮,那似乎是一種羞恥吧?雖然看起來她日子不錯,但村里女人們還是喜歡在背后議論她。有個新媳婦一直哭,大家都煩她,后來聽說她是被人販子從四川拐來的,一直有人“看守”她。還有更多的事:關(guān)于懷孕,關(guān)于避孕,關(guān)于流產(chǎn),關(guān)于計劃生育。許多事情隱隱約約在耳邊。
要在長大后才明白:那個“跑”來的女子多么勇敢;大家當時應該幫幫那位被拐賣的新媳婦;而那個受傷的女人,其實就是家暴受害者……要走很多路,要看很多人,要讀很多書,要懂很多事,才能返回去想童年的短暫瞬間:她們在說什么,她們在哭什么,她們在笑什么。
同情每一位。但這種同情并不是居高臨下的,要看到她們自身的力量。事實上我還記得當年那些長輩們的反抗。有一個姑姑離婚了,而那個被拐來的媳婦,則在一個晚上跟別人跑了。很多年后想起這些,我才能清晰地判斷出她們?yōu)槭裁醋龌蛘邽槭裁催@么做。隔著歲月,我理解了她們。這是生活教給我的——也許她們沒能反抗成功,也許一輩子都活在那樣的生活狀態(tài)里,但并不等于說她們安于現(xiàn)狀。
保持感受和共情的能力。聽到哭泣,聽到嘆息,但并不指責“你為什么不這樣”“如果你當初這樣就好了”,不,不這樣指責。同情地理解指的是理解她的痛苦,理解她的為難,理解她的軟弱。作為讀者,不持高高在上的上帝視角,不要求她們成為完美受害者。她們有她們的無奈,有她們的無能為力,有她們的不得不。
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大槐樹下的交談是講述也是呼喊,是呼喊也是尋找。我意識到,那些無名的女性長輩們,是我生命中最早的講故事人。她們在講述中自我消化、自我療愈。大槐樹底下的記憶于我有如神啟。那些故事影影綽綽一直在心底,開啟了我對故事的向往。在其后漫長的時間里,我學會了閱讀、傾聽或觀看,也逐漸看見無數(shù)的她和她們。同情地理解,切身地感受,尊重每一個人的選擇。不慕強,不指責,是作為讀者/觀眾的美德。
-跳出受害者思維-
同情地理解,但并不是代入角色。很多人看小說,喜歡代入角色。有人喜歡代入主角,而有人會代入配角或者劇中不知名的小角色。以女性視角同情地理解人物處境,并不意味著完全代入女主角。讀這些作品時,固然要看到女主角的處境,但也要認識到她并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生活在社會關(guān)系中,也要看到她的身邊人,以及,那些弱勢的人。一如那篇著名的女性主義批評文章《閣樓上的瘋女人》。大家看《簡·愛》,總會代入簡·愛的視角,而在這篇文章里,批評家看到的是那位“瘋女人”,是站在“瘋女人”立場作的解讀,由此,這部作品打開了我們理解女性處境、理解《簡·愛》的新角度。這是我深為認同的立場。
本書強調(diào)的女性視角,其實是要站在低微處言說,這是一種價值觀的表達。也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推拿》不是女主人公電影,但我依然將它放進此書里去解讀,婁燁導演是我深為喜歡的導演,他的影片深具社會性別意識。《推拿》里,他站在弱勢和殘缺者視角看世界,我以為,那正是一種“女性視角”的傳達。
認出受害者身份,站在弱勢立場理解,并不意味著用受害者思維看問題?!吨心陭D女戀愛史》,講述了一個女人在戀愛中不斷受傷和不斷被辜負的經(jīng)歷,但小說家并沒有將女主角茉莉視作受害者。在此書中,我分析了這位女性的愛情觀——在這位中年女性眼里,愛情只是一種人際關(guān)系,愛情的失去,并不意味著人生的完結(jié)。站在女性視角,而不是將她當作愛情中的受害者看,會感受到這位中年女性的冷靜和清醒,即使被年輕男人欺騙后,她也不是哭嚎和咒罵,而是認識到自己的輕信。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正是她作為女性的主體性的發(fā)現(xiàn),是一種對自我的確認。
努力逃離受害者身份。“無論如何也不要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位置上去。”這是布羅茨基在《悲傷與理智》中的話,我深以為然。在本書中你會看到,《立春》里王彩玲如何在一個對女人不友好的環(huán)境里逐漸變得強大。在我看來,王彩玲跳出了受害者思維去看自己的際遇,從而擺脫了自己的處境。當我們跳出了單向度思維,才能更好地獲得成長和力量。
另外,對我而言,這本書里所討論的女性形象,都不是生來如此,而是諸多因素促使而成。包括那些歷史上的著名女性,無論杜拉斯,還是波伏瓦,她們都經(jīng)歷了少女期,經(jīng)歷了青年、中年和晚年,都經(jīng)歷了歲月的歷練,而直到晚年,她們還依然在打開自己,在努力獲得力量,向這個世界學習。她們和女性主義的關(guān)系,和女性寫作的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漫長的糾纏,最終她們確認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女性主義者的身份,也就是說,她們是在生活中完成自我的。
-確認作為讀者的主體性-
成為不馴服的讀者,確認作為讀者的主體性。好故事或者好電影,可以給我們提供許多入口和路徑,也可能卷起我們的情感,控制我們的理解方式和視角。尤其是面對經(jīng)典作品時,前人已經(jīng)積累許多固定理解方式和認知,我們是否敢于打破那些固化的想象?
想到幾年前在研究生課上和同學們一起讀沈從文《蕭蕭》的經(jīng)歷。在鄉(xiāng)村的語境里,城里的女學生是被妖魔化的。在老祖父那里,女學生“事事都希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還可說豈有此理”。祖父的講述讓村人們轟笑,可聽故事的少女卻不這么認為,甚至聽到祖父笑談后,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愿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學生并不可怕,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xiāng)下姑娘初次體念到了”。
這一場景讓我念念難忘?!妒捠挕分?,是誰在講女學生的故事?一位是老祖父,一位是“花狗”。老祖父把女學生作為笑談,“花狗”則以此博得蕭蕭的好感,引誘她。在兩位鄉(xiāng)間男人的講述里,女學生形象被扭曲、變形、妖魔化,但作為聽眾的蕭蕭,卻沒有被迷惑,她沒有汲取到他們希冀她汲取的,相反,她幻想的卻是自己有一天像女學生一樣坐在汽車里,像女學生一樣剪頭發(fā),像女學生一樣去“自由”……即使懵懂無知,蕭蕭也試圖從那個怪談中掙脫出來,從那個百孔千瘡的故事里獲得啟悟和滋養(yǎng)。所以,在被誘惑懷孕后,她想到的是要逃跑,去做女學生,過另一種生活。沒有能離開村莊是蕭蕭的運氣不好,而想離開卻是她主體性的表達。我想說的是,蕭蕭的可愛在于,在一個扭曲的故事里,她選擇的是不服從故事的邏輯,也不認同。
當故事塑造我們、社會規(guī)則塑造我們時,女性其實也有反塑造的能力,一如八十年前的鄉(xiāng)村少女蕭蕭,每次她遇到困難時,她都會想到女學生,因為那意味著命運的另一種可能。換言之,祖父們一直想塑造蕭蕭,但蕭蕭擺脫了這種塑造,對自我進行了反塑造,蕭蕭從故事中獲得了她想獲得的東西。
-重識女性天地的遼闊-
薩義德曾經(jīng)在《文化與帝國主義》分析《曼斯菲爾德莊園》說,盡管奧斯汀寫的只是家內(nèi)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里,有著隱密的對遠方帝國的想象和理解,那些“形式上的豐富、歷史的真實和預見性”,都包裹在范妮的故事里,因此,“我們不應該誤解她對外部世界的有限的提及,她對工作、事件的過程和階級的些微的強調(diào),和她的把日常不可調(diào)和的道德抽象化的能力?!闭f得多么好。女性的故事里固然有兒女情,有家務事,但是,話語的另一端,還連接著天地、湖海、江河,連接著勇氣、智慧、力量。
如何從女性視角汲取故事的營養(yǎng),如何從女性故事中獲得啟悟,是我在這本書里試圖完成的。女性視角,是一種立場,但也是價值觀和方法論。它使我們更豐富,更有獨立性,它使我們遠離狹隘和盲目。女性視角的解讀,最終目的是助讀者成為有同情心、理解力的人,更重要的是,成為有質(zhì)疑能力和批判能力的獨立思考者。
故事是傾訴。故事是歷險。故事一直在風中傳揚,而講故事的人早已走遠。那么,今天的我們?nèi)绾巫x、怎樣讀,如何聽、怎樣聽?鑰匙在小說家筆尖里,也在我們讀者手中。我想說的是,我們一定會從這些故事中成長的——不一定成為故事希望我們成長的樣子,相反,我們要成為我們想成為的樣子。
女性故事是女性命運的講述。女性的故事里有女性,也一定還有男人和世界,有山高水長,也有兒女情深。對女人與女性身份的關(guān)注、對女性視角的強調(diào)從不是為了關(guān)閉和排斥,而是為了更好地打開和理解。這個世界多么豐富、蕪雜、遼遠,它從來都不是黑白分明、男女對峙。
寫作這本書的一年時間里,多次想到魯迅先生的那句話“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并深為感念。于我而言,這項工作的價值就是讓我重新認識無數(shù)的“她”和“她們”的命運,這也是我決定把書名定為“我看見無數(shù)的她”的原因,當然,這里的“看見”意義多重,“看見”當然是“看見”,但也是“認出”,是“我和我們在一起”。
在這本書里,希望能和更多的讀者一起看到、認識、了解無數(shù)的她,希望和更多的讀者一起想到那句“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那是文學之所以是文學、閱讀之所以是閱讀的真正意義所在。
2022年6月8日—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