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雨四季

雨既然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就并不按照人的需要適時而均勻地落下，而有種種的雨，比如細(xì)雨暴雨淫雨乃至冰雹雪霰等等。雨之多雨之少雨之濫雨之無，人們總是從自己的角度或好之或惡之，憂雨愁雨怨雨惱雨喜雨懼雨，這份情致永不可了。雨不僅決定人的生存境況，也影響人內(nèi)在的情緒甚而性格、志向等等。常說風(fēng)雨，其實雨并不一定伴隨著風(fēng)，風(fēng)也未必與雨同至，雨就是雨。雨是一種情境一種情致，一種意趣一種韻味，雨是人生一條綿綿不絕的河，人的多少喜怒哀樂都會從這不竭的源流涌流而來?！帮L(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庇昙慈松?，人生如雨。

隨著崖下最后一片積雪化去，空氣不再干燥而變得氤氳濕潤，田畦的土不再是條條干凍的蘿卜絲狀，而成了團(tuán)團(tuán)酥軟的濕泥，漸漸地泛起“遙看近卻無”的濛濛綠色。抬眼望去，千枝萬樹不是軀干變成了青灰色，便是枝條上綻出了星星嫩芽，一摸自己的頭發(fā)竟也是濕漉漉的，方知于“潤物細(xì)無聲”的雨中春已悄然而至。對于許多人來說這也許便是對于春天的頭一回記憶，一個迷離的初夢。直至一生，都會不斷去追尋這個初夢，靠近這個初夢。

華夏中國多山多丘陵，首害總是旱?；春印貛X竟成了一條分界，南則多雨北則少雨，因地制種植而南稻北麥，自北而南春天麥兒揚花夏日稻兒灌漿，不幸其時正有干旱分臨南北，農(nóng)者望著一個個麥穗兒稻穗兒在干渴中蔫垂而憂心如焚而呼天哭地。晚間躺在床上，火燎之心怎可睡去，總是豎起一雙耳朵———但愿屋頂瓦背有雨點灑落，卻終終肅靜。正聞沙沙有聲，瞬間雨點已住，終于空歡喜一場，焦急失望之心尤甚，盼之切莫甚于盼雨者。大地曬得冒煙，天空總是瓦藍(lán)瓦藍(lán)，似乎什么都附會了那個古老的傳說，只有祈求神靈保佑，從而演出一幕又一幕滑稽可笑的迷信鬧劇，凝進(jìn)多少希冀多少祈盼，也凝進(jìn)多少哀怨多少凄苦，無論是否應(yīng)驗有靈，其一片虔誠總可原諒。而結(jié)果，還是不得不勒緊褲帶，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不得不……最可畏者，無雨。

驟然雷霆大作，瓢潑大雨鋪天蓋地。不多時，莫說江河洪濤翻滾，連田疇也已“水漫金山”，不知是好容易成熟了的麥穗兒稻穗兒終又沒入淤泥，還是那嗷嗷待哺的麥穗兒稻穗兒終得甘霖而可吐蕊結(jié)實，幸耶災(zāi)耶，一時茫然不知所以茫然不知所措，那抑郁的心卻在一場大雨中蘇醒了，變得亢奮激動，連說話也音若洪鐘聲震山野，罵也狂罵，笑也狂笑，灰暗的人生終于催發(fā)為一支狂放的歌。此時早已忘卻得失計較世俗生計，只為眼前這突如其來的震撼心靈的大雨所噪動所激蕩所狂癡。雷雨，是一闋石破天驚的樂章。

梅雨季，淫雨霏霏，無有盡已，簡直讓人對太陽都陌生了，不僅江滿河滿溪滿澗滿田滿路滿，到處是汪洋澤國，就連石柱子都吐出水來。窮者墻陋瓦薄，這兒那兒處處漏水，無奈只好搬來一個個壇壇罐罐，滴滴答滴滴答，盡是愁聲哀音。而此時路上，更是泥濘路滑，每每讓行旅者斷魂。一代豪杰霸王項羽當(dāng)年兵敗東城，想來未必只輸于戰(zhàn)，也可能禍及氣候，設(shè)若不是身陷這水鄉(xiāng)澤國的泥濘，未必那馬兒就不向前跑了，也許正是于綿綿的雨中使他更覺其風(fēng)聲鶴唳四面楚歌，而全然瓦解了平生之豪邁意氣，終于唱出“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千古悲歌。淫雨可厭。暴雨可懼。

“秋風(fēng)秋雨秋不盡”，古代文人愛悲秋之作，總是太多渲染秋雨的悲涼與傷感。其實，盡管秋雨淅瀝，并非綿綿不已，遠(yuǎn)非淫雨，實為農(nóng)事所需的甘霖，可謂霖雨蒼生，即便秋汛也少有成災(zāi)者。只是由于其時氣候變冷，大自然漸漸退去了夏的濃艷，更有朔風(fēng)吹來，而那寒冷的冬季就將來臨，遂使雨中人入彀了日暮黃昏的悲涼意境，將秋雨描繪得如此蒼涼不堪。須知秋之蕭森并非秋雨所致，相反它稀釋紓解了秋之冷峻蒼涼，給秋飾抹上一層溫煦色調(diào)，秋雨實是雨之最蒙冤者。這悲秋情懷，也許多半出于異鄉(xiāng)羈旅者，眼前秋風(fēng)蕭瑟，萬木凋殘，雁陣南去，最易撩起鄉(xiāng)思鄉(xiāng)愁，不得不發(fā)“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的怨嘆。真實的秋雨卻是另一番景象，你看，“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人們大可去體味秋的絢爛，讓片片情思飄逸在凌霜秋英競艷爭芳的濃濃秋韻里，即便“雨打芭蕉”，只要不自作多情，“葉上并無愁雨”，也無須“亂愁如織”；即便“冷雨敲窗”，“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無一個愁字也可了得；“留作殘荷聽雨聲”，荷雖殘，那雨聲未必就悲，總不失是音樂，且最是天然。秋雨是歌，不是悲歌，是清歌。

雨于人之最可喜最可美者莫若春雨了，“野田春水碧如鏡”，“水赴陂塘散漫流”，“一池草色萬蛙鳴，夜船吹笛雨瀟瀟”，以及“雨腳收不住，斜陽半古城”。是雨，裝點出春的十色絢麗，造化了春的無限美景。這是“杏雨”，這是“胭脂雨”，這是生發(fā)萬物之雨，這是裝點景色之雨，這是催發(fā)詩興之雨，這是萌生愛情之雨，這是陶冶性情之雨，這是感召人生之雨。入漓江，“雨晴江樹碧”，“水合青天流”。進(jìn)黃山，“萬山浮動雨來初”，“遠(yuǎn)峰帶雨沒，流煙亂雨飄”，不覺間已是“嵐翠撲衣裳”。訪西湖，則“淡煙疏雨”，“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絲煙”，“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終于不再“雨恨云愁”，不得不發(fā)“江南依舊稱佳麗”之嘆。濛濛細(xì)雨，渲染一切，浸漫一切，溫潤而迷蒙，詩意又惆悵。雨即我，我即雨，雨即萬物，萬物即雨，己與雨與萬物渾然融為一體，天地并自我之心境都因了這綿綿雨而變得美麗溫馨了。杏花細(xì)雨中，憶先人而思來者，生生不息，物我同春。春雨如詩。

冬雨該是南方的氣候現(xiàn)象，北國已屬罕見。那雨，不是雨，而是鐵，置身冰冷雨中，必凍透全身。尤其那凍雨，沙沙沙沙沙沙，宛若粒粒鋼渣，扎得一顆心恓惶戰(zhàn)栗，不由哀嘆天地?zé)o情人生多虞。然而正好于一場酷冷極寒中從一種久久的麻木中蘇醒，奮昂一顆經(jīng)受雨之洗禮而清亮的心，抖擻全新的精神。而那涔涔雨水，早已深入地下滋育一方生靈。冬雨，是沉沉的詠嘆！

夏季，當(dāng)雷聲隆隆，驟雨飄灑，你不妨投入雨中，匯進(jìn)大雨滌掃寰宇的浩蕩里，一洗身之燠熱心之煩躁，讓自己涌動激越淋漓暢快。秋日，你可獨立寒窗，讓潺潺雨聲綿長你不絕的思念，戀遠(yuǎn)方情侶，念天涯友人。春時，你當(dāng)望一簾“雨腳如麻未斷絕”，潛身田野山巒溪澗，全然沒入雨中，讓雨的性靈滲入自己的肌骨，渾融于雨的點點斑斕———“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冬天，纖纖雨絲想已化作片片飛雪，“白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币灰归g裝點無限江山，當(dāng)你踏入茫茫雪野，頓然便被冰清玉潔所浸裹，“一片冰心在玉壺”———正好于晶瑩世界升華自己有如涅槃的純凈心靈。

雨中勞作，苦中有樂，只因為懷著豐收的希冀。雨中行旅，苦則苦矣艱者艱矣，卻可磨礪人的意志，勇在困境中跋涉。雨中賞景，濛濛曼曼，一顆心早被美麗貯滿，乘風(fēng)醉雨中仿佛自己也有了雨的空幻雨的空靈。雨中讀書，清靜閑雅，自有片片思緒浮起，終然文思泉涌。雨中沉思，有若雨之清冽水之澄澈，遂不再有“剪不斷、理還亂”之惑。雨是一個永恒的主題，纏綿悱惻，相思風(fēng)雨，只要你愛過，你的戀曲中便一定有自以為美麗的雨中曲。不過還是去聽雨吧，那雨，或濡洇花枝或澆淋原野或灑落泥塘或飛濺瓦背或濯洗山林或滌蕩巖崖或傾注江河，緩如弦急如鼓脆如磬輕似蝶鳴柔似絮語狂放如流瀑，千回萬應(yīng)，跌宕起伏，如何不是天籟啼唱寰球律動，在那里你將聽見大地曠遠(yuǎn)的回聲，洞徹生命的真諦，那是大可了悟一切而為禪的。

走進(jìn)雨去。讓雨，伴隨人生，淋漓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