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人
人的一生，有多少人可稱作親愛的人？
小時是父母、家人，大時便是戀人、愛人。小時，因為不能自立，是那樣的依賴家人；但大時，依賴的重心轉(zhuǎn)移了，反會抱怨父母的嘮叨以及對自己的過分的關(guān)注。
人總是這樣不珍惜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因為父母的愛不會失去。但是，不會失去就意味著不需要呵護嗎？
夏天的時候，我意外地和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聯(lián)系上了。大家張羅著搞一次小型聚會，參加者不過五六人，都是十多年沒見了。小時，覺得十年尤其漫長，巴巴地等著自己小學(xué)畢業(yè)、中學(xué)畢業(yè)，然后再上大學(xué)，那些日子像夕陽下的影子，被拖得長長的，仿佛望不到盡頭。二十歲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光陰飛逝如電，什么叫彈指一揮間。就這么轉(zhuǎn)瞬之間，十多年過去了。
眼前的臉好像變了魔術(shù)，明明是那個人，細看，卻不像了；再看，又像了。熟悉的神情還留在眉眼間，一皺眉，一眨眼，還有童年時期的影子。阿正已經(jīng)有了小小的肚腩，阿蛟的額上居然有了細微的皺紋，原本瘦弱的小青已然顯出了少婦的豐韻，只有小寧，倒是變化不大，甚至比以前苗條，只是神情里略帶風(fēng)霜。
一壺飄香的菊花茶，幾盞閑食，大家相對而坐，中間隔著流逝的時間。變化的是容顏，不變的是記憶。共同的記憶是無形的紐帶，只需那么一兩句，就把生疏的距離輕易拉近了。所有的人都笑阿正，小時膽小如鼠：有一次，班長喊“起立”，調(diào)皮的后坐把阿正的椅子悄悄撤去，就待他坐下摔個大跟頭。坐下時，阿正警覺，卻不敢報告老師，于是整整半蹲了一節(jié)課，老師居然沒發(fā)覺。
而如今的阿正，開了一家咨詢公司，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在商場上很有膽略。說起那件軼事，誰還能相信呢？
還有小青，母親不許她看閑書。小青卻被瓊瑤金庸迷得神魂顛倒，走路看睡覺也看。母親雖嚴(yán)厲，但小青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找來課本封面，包在閑書上，以假亂真。有好幾次上課，錯把閑書當(dāng)課本，出了很多次洋相。
……
那時，對彼此的父母也熟悉，知道誰家的父親手巧，誰家的母親美麗高雅。還知道誰家母親做的赤豆羹特別可口，誰家養(yǎng)了一只兇悍的貓。于是，再見時自然要問到各自的父母。不想，卻引來了突然的沉悶。
問的人話剛出口，便后悔了。因為大家隱約耳聞阿蛟父母的變故。阿蛟的母親是一位要強的醫(yī)生，阿蛟承繼母親的事業(yè)，學(xué)的也是醫(yī)學(xué)。他念大二那年，母親罹患癌癥。一年后便作別人世了。少年喪母，阿蛟的悲傷我們都能想見?？筛y料的不幸還在后面，母親去世一年后，他的父親去上?？赐€在念大學(xué)的阿蛟。母親不在了，父子間似乎情愫更深，更有相依為命的感覺。幾天以后，父親坐長途汽車返家。因是和同事同行，阿蛟沒有去為父親送行。雖有分別的悵惘，但阿蛟還是埋在心里了。一切如常。
傍晚時分，阿蛟估計父親已經(jīng)到家，便給家里去電。但只聞長而空曠的鈴聲，無人接聽。心中略感不祥。就這么焦灼而忐忑地等待，電話不知撥了多少個，結(jié)果卻是一個，父親遲遲沒有回家。
直到天黑，才接到叔叔的電話。在阿蛟的記憶里，這是他聽到的最可怖的電話，話筒里仿佛藏了刀，直戳他的心臟。叔叔告訴他，父親去世了。世界上難道有比這更不可信的消息嗎？阿蛟說，叔叔，玩笑怎能這么開？他分明記得送父親到路口的情形，父親的氣色很好，情緒也高。上海很少有這樣的藍天，沒有云，空氣如此清新。他看著父親挺拔的背影走進法國梧桐的樹影里。
叔叔說，是真的，話音里已哽咽不止。阿蛟才信這是真的。父親沒有走出上海，就已經(jīng)停止呼吸，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他親愛的兒子。他想搭乘公交去長途車站，公交車來了，很多人追著車門走，有人背著大包小包在他身邊推推搡搡。不知是誰，猛烈地撞了他，他被絆倒，頭部重重地摔在車門上。他倒在地上，竟沒有再醒來，沒有留下一句話，甚至一聲呻吟！短短幾秒，生死相隔。阿蛟的父親是一米八的大個子呀，如此健碩的生命，竟是那樣脆弱。
阿蛟沒有心情復(fù)述那段傷心往事，只是說了句：我想跟父親說什么，都來不及了呀！深刻的哀痛、遺憾都在其中了。一年之中連喪考妣，還有比這更大的不幸嗎？
話題的中心就這樣不知不覺轉(zhuǎn)向大家的父母。一聊，類似遭遇的，竟不止阿蛟一個。某某的父親已經(jīng)病故，某某的母親也病故了……這些名字有些親近，有些遙遠，但都是我們曾經(jīng)的同窗。我甚至還記得他們牽著小孩的手來學(xué)校的情形。原以為，失去雙親多是中年以后的事，怎么早早來到了呢？我們還不到而立之年，父母也都年不過花甲。聽著這些暗淡的消息，大家唏噓不已。
人生無常。小時，只等著來自父母的關(guān)照與呵護。那時，從來不需為父母擔(dān)心，從來不用擔(dān)心大人的愛會忽然失去。但這一天總要來，或遲或早。如果它來得早，我們自己也許還沒有真正長大。我們拿什么來迎受這一切？拿什么來安慰自己猝不及防的心？
我不知道跟你們說這些，是否過于沉重了。我只知道，在我少年時，假若有人這樣提醒我，我會百倍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光，不再嫌他們嘮叨，不再嫌他們保守，不再嫌他們嚴(yán)厲，不再嫌他們約束我的自由……因為，擁有是暫時，失去是永遠；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親愛的人是那么少、那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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