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什么東西
我一直很想講講蘆葦和她母親的故事。一對平常的母女,有著平常的煩惱,這煩惱關(guān)于各自的孤獨。
孤獨是什么?
真正的孤獨不是一人獨處時的寂寞和惆悵,而是身處人群中,或者面對熟悉的人,卻無法傾聽與表達。就像一個流落于荒島的人,遠遠看見漸近的航船,歇斯底里地呼喊求教,卻無濟于事。航船漸行漸遠,消失在海的盡頭,只剩浪濤拍岸……這之后的才是深刻的孤獨,侵入骨髓,并伴隨著蕭瑟的絕望。
當(dāng)然,我并不希望你們過早地體味孤獨的滋味,但未必說,你們一輩子都不可能遭遇這樣的經(jīng)歷。只要是精神豐富的成長著的人,往往難逃這樣的階段,重要的是懂得排遣與釋放。
眼下,蘆葦和她的母親就遇上了這惱人的麻煩。
我和蘆葦?shù)恼J識
我和蘆葦?shù)恼J識極富戲劇性。兩年前,我的長篇幻想小說《紙人》再版,出版社約請我和其他一些作者去上海西區(qū)某校和學(xué)生座談。
那是一所民辦中學(xué),借用的是某進修學(xué)院的校舍,校門口掛著好幾塊牌子。乍一看,就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校園不大,紅磚樓房,也許是剛剛考完試的緣故,里面冷冷清清,透著點蓬勃的落寞。
會議室里已坐了好些人,女生居多,男生三三兩兩地插在其中??吹轿覀冞M來,依舊說話喧鬧,絲毫沒有生分的拘謹。座談開始,慣常地自我介紹,提問,討論。氣氛不算熱烈,問題也不痛不癢,不知不覺已到尾聲。
這時,卻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有一個女生舉起手,然后提了個關(guān)于人生選擇的問題,她的表達并不流暢,也不明確,語速仿佛被思考阻塞著,說著說著,眼睛紅了,禁不住地流淚??吹贸觯荒撤N壓力糾纏著,身處混沌,且難以自拔。但又出于自尊,無法鮮明地描述她的處境,這使得她的話聽起來有點云里霧里,不明所以。
我忍不住要注意她。她穿一件小紅格子襯衫,米色短褲,天然卷的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束,白皙的臉上架一副黑邊窄框眼鏡,略顯憂郁和神經(jīng)質(zhì),竟有一股女哲人的氣質(zhì)。也許是出于惻隱之心,在座的每位作家都針對她的問題說了兩句,因為目標不明,那些話也大多沒有說在點上。我也說了,大意是當(dāng)你走過人生更多的歲月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溝坎是過不去的,眼前遇上的難題其實未必有想象中那樣嚴峻,不如看淡了它。也是泛泛之談。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生活又恢復(fù)了忙碌單一的狀態(tài),偶爾,我的腦中會飄過那女孩的影像,會停下來想一想她。我在回憶,在她那個年紀,我有沒有過相似的苦惱和折磨?答案是沒有??鄲离m有,但不足以深刻到盤桓心靈,揮之不去。又過些時日,我也就將那女孩徹底地忘了。
沒有落款的信和無名電話
大約過了大半年,我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上沒有落款,字跡有些天馬行空的意思。那信也和信封的風(fēng)格一致,簡單一張白紙,多用短句。開門見山說,給我寫信想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做這件以前不齒的事情。因為在她以前看來,給作家寫信表達敬慕很是小兒科,所以給我寫信在她是破例是意外。但是她真的喜歡我的《紙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況且那天見到我,我的勸慰尤其令她心暖。于是,在她無法排遣孤獨的時候,想到了我。
我很容易地記起了她,那個有哲學(xué)家氣質(zhì)的女孩子。信里并沒有具體內(nèi)容,只是抒發(fā)情緒,且無落款,我也只能擱在一邊。又過幾天,轉(zhuǎn)進來一個電話,那頭是陌生的女孩子的聲音,她說:“我給你寫過信,現(xiàn)在我就在你樓下,可不可以上來看你?”我問:“前幾天,有個女孩打來電話,說到一半就掛了,是不是你?”那邊吞吞吐吐了一會兒,說“是”。我說:“我當(dāng)時問你是不是那個提問的女孩,為什么否認?”那邊不置可否,猶豫了一會說:“對不起,我撒了謊。”心想實在不忍讓那女孩尷尬,便請她趕快上來了。
很快,她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和我印象中的已是判若兩人。倒不是她長了個子,抑或變了長相,而是她的發(fā)型和打扮。原先的馬尾辮不見了,代之以一頭寸發(fā),黑色T恤和短褲,全然男孩子的模樣。待她坐下,我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臉,很白凈,沒有戴眼鏡,但那雙無神的眼睛還是透露了她視力的缺陷;鼻梁挺直,人中比較長,笑容有點緊張,說話時不敢與人對視。
我很容易地聯(lián)想到她上回的痛苦處境,問她困難過去了沒有,有意沒問具體是什么困難。她含糊地說,沒事了,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一切還好。盡管她表情輕松,我仍然感覺她正被無形的難題困擾著。就這么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會兒,她就起身告辭,說還要去美術(shù)館看展覽。我也不再留她。這次交談使我加深了對她的印象,我感覺她是個智慧不俗的女孩,讀書不少,文史哲都懂一些,尤愛藝術(shù)。知識面和思考的深度都在同齡女孩之上,我在她那個年紀仍是懵懂不知,被一派美好的想象浸潤著。而她,要比我那時活得更現(xiàn)實,當(dāng)然,也更矛盾。
她就是蘆葦。
蘆葦?shù)墓适?/p>
也許覺出我對她的欣賞,自此,蘆葦常常成為我辦公室的不速之客。即便我不在的時候,桌上也會留下一些她的痕跡,比如一張字跡潦草的便條,一條德芙巧克力,一只玩具斑點狗……都有創(chuàng)意。有時,忽然地就吸著奶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依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用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講述她的一些困惑和迷茫。
我破碎地了解到她的情況,再斷斷續(xù)續(xù)地拼接起來,蘆葦?shù)谋尘按笾氯绱耍荷闲W(xué)和初中時她還是個人見人夸的好學(xué)生,熱愛學(xué)習(xí),躊躇滿志。中考時卻出了意外,掉出重點線老大一截,父母努了很大的力讓她進了現(xiàn)在這所民辦中學(xué)。可心高氣傲的她實在不能同這里的環(huán)境相適應(yīng),她不喜歡這里懶散的學(xué)風(fēng),自己卻時常逃學(xué);不滿足老師課堂上的教授,不讀課本,卻徜徉于課外書的海洋;別人選她做了班長,她偏偏棄“官”不做,寧愿做個游離于集體之外的分子;明知父母愛自己,卻不能按他們的意愿行事……所有的言行矛盾地集結(jié)于她一身,難怪她那么焦灼恍惚。“我的身體里總有兩個人在說話?!彼f。
我理解她內(nèi)心的矛盾與沖撞。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即便成長了的人,身體里都不可能只有一個聲音。善與惡,背叛與順從,饑渴與滿足,平靜與焦灼……總是時時刻刻相克相生,相依相伴。然而,所有的起點與歸宿都決定于我們的選擇。我記得《哈里·波特與密室》中魔法學(xué)校的校長便有一段經(jīng)典之言:“使我們成為什么樣的人的,不是我們的能力,而是我們的選擇?!倍_蘆葦?shù)模∏∈顷P(guān)于“選擇”。她的成熟在于她比別人更早地體悟到選擇的重要,但她無法獲得左右自己的選擇的能力。煩惱與痛苦便因此而生。
我說的所有的道理,蘆葦都明白。但這些道理無法切實融入她的血液,為她真實地接受,她必須靠自己的能力來摸索和判斷??墒?,這需要怎樣一個過程呢?未可知,或許短暫,或許漫長。
我知道我無法拒絕這樣一個女孩的信任和依賴。我盡著我微薄的力量。但這無濟于事,她的孤獨來自她內(nèi)心的深處,無處排解。
我沒有想到,有一個人,其實比蘆葦更痛苦。
蘆葦?shù)膵寢?/p>
有一天,我接到了蘆葦母親的電話,那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節(jié)制的中年女性的聲音。聽得出,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仍掩飾不住話音的顫抖。她似乎正被某種巨大的力量壓迫著,有一種無所適從的張皇。
“我想,只有你能幫我,我千辛萬苦才找到你的電話,”她說,“蘆葦總是說起你,她那么在乎你……”
我說,不知道我能幫著做什么。
“只有你能開導(dǎo)她,勸勸她。她不想去上學(xué)了……”
幾天后,我見到了蘆葦?shù)哪赣H。她穿紫色羽絨服,膚色蒼白,眉頭微蹙,憂心忡忡的樣子。她說的內(nèi)容與蘆葦對我說的大致相似,但這些話從一個母親的角度說出來,更令人同情。她說蘆葦曾經(jīng)出走未遂:上初中時,就揣了錢想出走南京,結(jié)果去外公外婆家告別時給截住了;因為上課老是心不在焉,她主動要求母親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但無濟于事;上高中時屢屢逃課,放著課本不念,沉迷于大部頭的文史哲書樂不思蜀。眼看著紅燈越開越多,做母親的不得已收了她的電腦和閑書,讓她好好溫課,她卻沒事人似的,又剃頭發(fā)又穿耳洞?!疤J葦小時候是個特別乖的孩子,很聽我的話,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會這樣……”說到這里,蘆葦?shù)哪赣H哭了,有種小孩子式的無助。
我答應(yīng)她好好和蘆葦談?wù)?。其實,我明白,誰都無法更改他人已經(jīng)選擇的道路,至多只能是影響,而不是代替她選擇。但既然答應(yīng)了蘆葦?shù)哪赣H,我就必須履行我的承諾。而且,還要瞞著蘆葦,她母親曾經(jīng)來找過我。
元祿壽司店
我在編輯部附近的元祿壽司店里約了蘆葦,她興高采烈地來了。起初的交談很是隨意,很快就引入了正題。我并沒有石破天驚的勸說人的理論,我只能說,為了將來獲得最大限度的自由,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現(xiàn)在必須讓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比如,上不喜歡上的課,學(xué)不喜歡的功課,參加必不可少的考試,高考,然后,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就像一株成長的樹苗,先得由人剪接,按既定的模式生長,將來才可能真正的枝繁葉茂。
蘆葦抬起那雙細長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心悅誠服地說:“我明白這道理,我回去想一想。”
那回,蘆葦吃得很歡快,吞下了不少個壽司,還吃了一大碗日式牛肉面。
在隔天的電話里,蘆葦告訴我:她想通了,好好學(xué)習(xí),準備考上理想大學(xué)。她的夢想是北大的哲學(xué)系。為了這個目標,她愿意臥薪嘗膽。
我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闪碛幸粋€擔(dān)憂,我覺得蘆葦和她母親的痛苦,其實是來自她們彼此間的難以溝通,隨著蘆葦年齡的增長,這層屏蔽越來越厚,直至無法洞穿。這才是問題的癥結(jié)。我的這次談話根本治標不治本。
然而,蘆葦?shù)哪赣H卻從此沒有出現(xiàn)。
又過了一段時間,期末考過后,蘆葦神出鬼沒地在我面前晃了一槍。我曾許諾她,如果她考試順利,我請她看達利的畫展。蘆葦來,無疑是要我兌現(xiàn)我的諾言的。
“我都過了,沒有紅燈?!彼靡獾卣f。
憑我的直覺,她有比較優(yōu)秀的資質(zhì),考60分的目標實在是志向短淺了些。我很想讓她再奮發(fā)一下,但是,徜徉在燈光幽暗的展館里,面對那些流淌的時鐘、抽象的人形,我實在說不出那些教條的話來。我不是專業(yè)教育者,但我還是感受到了教育的無能。蘆葦對達利的畫作侃侃而談,弄得我倒有些語拙。
走出展館,眼睛一時無法適應(yīng)耀眼的光線。我瞇著眼睛看見蘆葦神清氣爽的樣子,她刺猬般的短發(fā)在太陽底下閃著光,一根根,讓我想起童年時常在田野邊見到長著硬刺的蒼耳,不傷人,但是倔強而任性。
分手時,她信誓旦旦對我說:下學(xué)期,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畢竟,她要上大學(xué)。
蘆葦要出走
我信了蘆葦。以后,很久沒有她的音訊,想必她是生活平靜,但愿她那操心的母親能就此安心。
大約又過了幾個月,到了中考的時候了。有天晚上,我意外接到蘆葦?shù)碾娫?。她說她正在同學(xué)家里,剛才和母親發(fā)生沖突,跑了出來,今晚不回家了。我問沖突因何而起。她說她又開了幾個紅燈。我說你為什么不遵守諾言。她說,我是想做來著,可不知怎么的,念著念著就不想念了。
那時正是非典時期,外面危機四伏,我說你準備去哪里?她說她當(dāng)然不可能在同學(xué)家久留,也許去找個旅店之類的地方。我說你千萬打消這個念頭,回家去!她在那邊苦笑。
眼看勸阻無用,我說那好,現(xiàn)在你可以花一個小時考慮是否選擇回家,決定全由你。你要明白,你可以不履行對別人許下的諾言,但必須尊重你自己的選擇,你不是個小孩子了,你早已過了十六歲!
我擱下電話,思緒紛亂。我知道,即便蘆葦選擇了回家,在她和她母親的生活中,仍會紛爭矛盾起伏不斷。我真的不知道,當(dāng)如今的世界給孩子提供了極端豐富的知識背景的同時,是否也帶來的無盡的麻煩與弊端。成長中的孩子有選擇的權(quán)利,可是他們有選擇的能力嗎?將來,他們又是否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zé)?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任何一方都不持有絕對的真理,但他們能否同時找到通往真理的道路?這些問題留待教育研究者去考慮吧。
我關(guān)心的是蘆葦和她的母親。她們仿佛各自退到世界的兩端,互相遙望卻無法溝通。恰如那部叫《青少年哪吒》的電影里描繪的,孤獨就是別人不愿與你交流,你不知道怎樣和別人交流,或者,你根本不知道想要些什么。孤獨的后果有兩種,一種是放浪形骸,另一種是在沉默中苦守。
蘆葦和她母親屬于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