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皆心地,君子即庖廚
/胡赳赳
大董寫起文章來了。我們這些寫文章的,不免人人自危。他是一腔爐火,在哪里都能燒出一片天地,開辟新的戰(zhàn)場。我們則是一腔妒火,又兼之嘴巴被他勾引,牢牢封死,“文人相輕”的功夫,斷然是用不上,只得踱回書齋,暗自下些苦功。
大董的文章有錦繡之意,也寫得溫潤。似乎是有一顆童心,未受假面文學的污染——因此寫來發(fā)乎自然,得窺性靈。然而我常受不了他的細膩,覺得嘮叨。我說你不要怕別人看不懂,細節(jié)多一丟丟,就成饒舌了。他悚然有悟,立馬就改。這不像那個自負的大董?;蛘咚T谧载撆c自謙的象限里翻滾。他在戰(zhàn)略上極其自負,眾所周知的睥睨米其林,便是一例。“眼高于頂”也有生理基礎,某年米蘭世博會,大董被意大利的路人認出來了,要和這個“老外”合影,大董高歐洲白人不止一頭。
他意念上要“作死”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轟隆隆就把戰(zhàn)車開到了紐約,豪擲萬金;張牙舞爪要做民族鴨,要做鴨漢堡,跟肯德基爺爺叫板。終于把戰(zhàn)線拉得長長的——或是大廚抻面術(shù)的技癢。成了,治大國如烹小鮮;敗了,不過是油烹鮮魚,兩手燎起水皰而已。
要說他是堂吉訶德,終歸不像。哪有這么豪富、人高馬大的堂吉訶德?人家的“無邊落木蕭蕭下”是英雄氣短,他是“無邊松露蕭蕭下”好伐。隔三岔五,從阿爾巴地區(qū)拍賣回來大塊的松露,就為做一頓盛宴。豪請當下三百名流,成就京城第一飯局,大董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
有好吃的,在下時不時便去扮演一回門客。不免旁聽了不少女士的嬌羞之聲。有的是一口“柿子焦糖布丁”下去,發(fā)出“唔唔”的聲音,驚覺不妥,以手掩嘴。有的是被“松露雨”催情了,“嗷嗷”不停,那松露之雨便也不停,頗有“金風玉露一相逢”的喜感。“禿黃油”端上來,女士一勺一勺咬著吃,那“嗯嗯”之聲便也未絕。
這對大廚而言,真是絕大的滿足。老祖宗說,食色,性也。天性得到滿足,人便知足而快樂。
大董在日常生活中又極其自謙,有時自謙到自抑。掛在口中的一句話是孟子的“君子遠庖廚”——他自己是庖廚。的確,自古以來,中國人也喊廚師,卻沒當“師”來尊。叫“廚子”,也沒當“子”來供。工作室的地位,也落得“后廚”的一個“后”字。火燒火燎地上完菜,退下。所謂上不得臺面。作家寫文章,別人總想見見這個下蛋的母雞;廚師吊湯蒸菜,忙活大半天,食客不會問:請問是哪位先生出品?
歷史上靠了幾個文人,美食一脈流傳。伊尹、易牙已不可考,蘇東坡、李漁、袁枚在文字上做足了功夫,總算為美食掙回了一席之地。梁實秋當年雅舍談吃,哪里是雅舍,他在重慶時期的寄居之地,四面透風不說,連地面都是斜坡。如此凄風苦雨之中,一個人咽著口水寫美食,這是什么精神?
汪曾祺也是大董研究、參照的作家。汪之寫美食、故鄉(xiāng)風物、自然人情,皆入筆端。對恬淡生活的熱愛,在平淡中發(fā)現(xiàn)美與真知,可以說得“淡”味之正。
在美食領域,大董可謂是“苦行僧”,時興用“極客”來稱之。大董是美食極客。為了找口吃的,不辭勞苦。從敦煌的小吃西瓜泡饃,到意大利西西里島的橄欖和海鮮,這些年來,他挎著相機、帶著隊伍,天南海北地跑,可以說他的美食是腿走出來的。這樣的事情看起來光鮮,其實美食之旅也是苦旅。不說別的,就是一天兩餐米其林,每頓長達4個小時的品鑒你就受不了。有一次,大董還挺著,同伴已經(jīng)吃得睡著了。更多次,為了表達對廚師的敬意,大董把同伴吃不完的主菜拿過來吃了——吃完是對大廚最大的尊重。
大董說,當美食家不僅要會吃,還得胃口大、體力好。中醫(yī)講究“元氣化谷氣”,消化功能,依賴的是人先天的能量運化能力,這已經(jīng)不是體力了,是先天的底子。食祿,命也,大董的大臉地闊方圓,顯然是有兩個“大谷倉”。
但他最喜歡的還是投身大自然,食材亦是自然界對人類最大的饋贈。好的食材,碰到不對的人來做,那是暴殄天物;給不懂的人吃,那也是暴殄天物。一切都對了,然而若不是知音、知己相對,那也是滿目惆悵。美食是總體性的藝術(shù),既通胃,也通心。美食是心腹之歡。有人能從餐桌上看出人的心智,有人能從中體會大自然的萬有所歸。
陸九淵言“萬物森然于方寸之間”,此言不虛。見大董擺盤陳設、精心細作,如研如畫,使人為之氣短。大董美食學院像個研究室,而自然界就像個田野調(diào)查的場所。大董一激靈,便要重裝上陣,哈蘇、徠卡配備,隊友若干,在天山拍日出,在圣地亞哥拍日落。
如果僅僅是這樣找好玩、好吃的地方,那也未免膚淺。大多數(shù)人心中的“詩和遠方”,僅僅是逃避、放松和享樂的代名詞而已。但大董卻不,他用游歷的方式來增長自己的見識:為什么歐洲的甜品好吃,如何引入中國?阿爾巴的白松露為什么會成為頂級食材,其運作模式的核心又是什么?為什么小店單品的思維在西方成為主流模式?
當美食家不易,第一靠腿,第二靠嘴。要去原產(chǎn)地,要知時令季節(jié)習性,要有審美鑒賞力。沒吃到,沒見到,當不了美食家。所以看起來快活的職業(yè),背后都有難與人言的隱難。偶爾吃頓大餐固然美哉,頓頓都吃大餐就成為美食家的工傷。
喜歡旅游,把自己變成導游;喜歡美食,把自己變成美食家;喜歡讀書,把自己變成出版家,這些,都是自討苦吃。但人生的道理,不總是這樣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么。馬太效應讓強者愈強、弱者愈弱。人對自己熱愛的事物,總有飛蛾撲火的熱忱——柏林告誡:“不要有太多的熱忱?!?/p>
盡管大董自抑為“君子遠庖廚”,但沒有人真這么看他。因為有個共識:他提升了中餐在世界上的地位,他提升了廚師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他提升了烹飪在藝術(shù)上的地位。這個“三提升”是有目共睹的,我常常跟朋友講,沒有大董,中國的美食潮流可能會退步——事物不是一直演進的,20世紀80年代是詩歌,90年代是搖滾樂,21世紀最初10年是紙媒,這都是黃金時代,過了就過了。青銅器、玉器、瓷器也有它們的黃金時代,這些時代都是不可復制的。
如今,可能是美食的黃金時代。有人為你用心去做。所以,能吃就趕緊吃吧。且吃且珍惜。某年,我贈大董一副撰聯(lián):“山水皆心地,君子即庖廚?!闭菍⒚献又Z反用。當然,孟子的本意是君子不忍聞后廚宰殺之聲。大董也有一副好心腸,他這心腸除了和他自己的格局、歷史意識有關,也是從自然山水、人文傳統(tǒng)中淘洗出來的。
現(xiàn)在,如何看待大董?他如今是“美食作家、美食家、美食烹飪家”三位一體。哪個放前頭、哪個放后頭呢?這些,大可以茶余飯后爭論一下的。如果用長時段的歷史觀來看,食物風化以后,只剩下一些文字證據(jù)的考古罷:機器人做的飯,沒有人類中那個叫大董的做得好吃。
山水皆心地,君子即庖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