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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朋友來自1918

我的朋友來自1918 作者:謝翠屏 著


一. 我的朋友來自1918

劉大見要請我吃中午飯,我說好。第二天早上九點鐘還沒到,劉大見出現(xiàn)在營房樓下,他氣喘吁吁,埋怨我不守約定,讓他左等右等等不到。他還說:“下次給我20蚊(元)我都不來了!”后來又說,回去那段路,他一共停下來歇了三次。

那一年,劉大見93歲。從他的房間到營房樓下,路程長達160米。

劉大見是認真要請我吃飯的。他的房間外面有個玫瑰園,他在玫瑰園跟張獻伯伯討論來討論去,張獻伯伯建議買兩斤雞翼尖回來炸著吃,劉大見還是決定炒豬肝。劉大見是吃飯?zhí)玫?,自己只有一個小小的電飯煲,又沒有鍋又沒有鏟,他只好拜托在飯?zhí)霉ぷ鞯闹懿畮兔?,給他炒好端過來。

劉大見住在泗安麻風康復村三區(qū)宿舍樓的第一個房間,房間臟臟的暗暗的,只有頭頂上一盞堆滿灰塵的燈泡懶懶地發(fā)著光。聽說這個房間以前是漢達康福協(xié)會的楊理合教授專門給麻風康復老人們做飯用的廚房,一年又一年積下來的油煙污垢一層又一層,劉大見一點也不嫌棄。黨伯說,劉大見就是這樣子的,他的碗碟從來不洗,砧板和刀全部放地上,貓又來睡、狗又來睡,洗都不洗直接用。不過黨伯又說,劉大見這樣都可以長命百歲,所以我們也不用太干凈的。就在這個房間里,就用這些碗和碟,我們圍在一張磨光了面的木桌子上,吃完了劉大見請客的米飯和炒豬肝。

劉大見是泗安麻風康復村年紀最大的康復者。泗安麻風康復村屬于省泗安醫(yī)院管理,這座建于1958年的醫(yī)院位于東莞西邊的一個小島上,名字就來源于所在的小島——泗安島。它原先是東莞縣縣辦麻風院,1965年收歸為廣東省省級麻風院。2010年我正在讀大學二年級,五一假期跟著“家工作營”的志愿者第一次來到這里,那年92歲的劉大見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第一次見到劉大見,就是在他的玫瑰園里。劉大見在他房間外面種了片玫瑰,差不多50平方米的樣子,左邊一半右邊一半,他種上百合花、橘子樹、甘蔗、檸檬和玫瑰花。玫瑰花是最多的,有紅色的有粉紅色的,有什么種什么,他不講究。劉大見的兩個手掌因為麻風病菌造成的神經(jīng)損害萎縮變形,腳掌截了一半所以走路搖搖晃晃,還有帕金森病,右邊的手永遠像指揮家一樣打著拍子。可是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堅持澆花,他說:“我也不是一定要種花,只是每天不挑兩桶水晚上就睡不著?!?/p>

這些種出來的花,無論誰想來摘都可以,劉大見不介意。還有他種的甘蔗,誰想吃了,就隨便拔去。甘蔗這個我是理解的,劉大見老了,要是不幫他吃,他自己也咬不動嘛??墒敲倒寤ㄎ揖陀悬c生氣了,怎么可以一個招呼都不打胡亂摘呢?我向劉大見投訴,他卻還是笑瞇瞇:“可以的啦?!?/p>

我也臉皮厚,對他說:“我明年畢業(yè),那到時來摘你的玫瑰花?!彼麡泛呛牵骸澳且喾N兩排了?!毕麓稳?,果然看到新種的兩排玫瑰花。

剛開始,我還把劉大見叫作玫瑰花伯伯,后來變成好朋友,索性直接劉大見、劉大見地喊了。變成好朋友的標志就是可以一起坐在電視前面看《甄嬛傳》,一句話不用聊;或者有時候我想到小賣部買汽水喝,就直接問劉大見拿兩塊錢。有時候我從洪梅市場買回來花種子,跟他商量著你種這包、我種這包,這包一人一半,這包你種出來苗分給我;有時候他看我悶悶不樂,就來找我說話:“咩(什么)事啊,講給我聽啦?!?/p>

我也不記得是因為什么事情悶悶不樂了,只記得那時我沒有搭理他。劉大見又勸:“我給錢你啦!”我才慢慢開口:“你給錢我???”他說:“你的錢就是我的,我的錢就是你的嘛,發(fā)生咩事就講出來啦?!?/p>

還有很多時候,我們只是一起坐在玫瑰園邊上,靜靜乘著涼。坐著坐著劉大見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在學??荚嚳嫉降谝幻俊蔽艺婀?,他笑瞇瞇又說起來:“這幾天花園里一下子開出來好多朵玫瑰花,我想一定是你有什么好事情?!?/p>

劉大見天天待在他的玫瑰園里。他有時候除草澆花,有時坐在水泥路邊聽人說話,什么事都沒有的時候,他才回房間去看那部只能收到幾個臺的電視機。他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快半個世紀了。

雖然針對麻風病的隔離措施早在幾十年前就完全解除了,現(xiàn)在麻風康復者想去哪里都能去,可是劉大見還是一樣待在這里,哪里都不去。劉大見說,以前香港教會的姑娘想帶老人們到東莞常平鎮(zhèn)的隱賢山莊旅游,她們來勸了他三次,他都不肯去。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他:“對,你腳不好,去不了?!眲⒋笠娊忉專骸安皇侨ゲ涣?,是出去了像猴子一樣,讓人看來看去?!蔽艺f:“你在這里也是猴子呀?!彼Σ[瞇的樣子:“在這里大家都是猴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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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劉大見出生在東莞道滘鎮(zhèn)一個富有的家庭。他的家里是種鴉片的,最多的時候請了八個師傅來種地,兄弟姐妹六個人都能上私塾。

對我來說,劉大見算是個古代人了。后來我索性用他做標桿,來幫忙記一些歷史年份。比如民國開始是1912年,那是劉大見出生的六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在他21歲那年,也就是1939年。跟劉大見同一年出生的還有兩個著名人物,一個是物理學家費曼先生,一個是漫畫人物美國隊長。我試圖向劉大見介紹美國隊長,我說這個人跟你一樣老,他被冰封……他看一眼我的手機:“哦,美國隊長就是美國的一個大隊隊長啊?!?/p>

好多我只能從歷史書上知道的事情,劉大見是親自經(jīng)歷過來的。比如他說,那時候私塾一個小孩一年的學費是一擔谷,一擔也就是一百斤;比如他說,哥哥結婚第二年的七月初六那天,家里準備了番鴨和艾粉正要做晚飯,日本鬼子拿著槍推開門進來了。他還說,后來南下大軍一隊人馬駐扎在他們村里,他深夜里和另外兩名干部做偵探,找出了本地大賊頭的藏槍地點,給解放軍幫了大忙;還有,他二十多歲的時候是個“靚仔”,光是道滘人民醫(yī)院外面的一條巷子,就有八個女仔中意他。

害我每次路過道滘人民醫(yī)院都忍不住想一遍:啊,這里有八個女仔中意劉大見呢。不知道她們現(xiàn)在怎樣了,不知道她們還在不在。

夸張是夸張了一點,可我還是相信劉大見。劉大見長得帥,總是瞇著小眼睛笑意盈盈的樣子,眼睛里面有星星。劉大見一共娶過兩個老婆,第一個是在香港娶的,是油麻地一個酒樓老板的女兒,姓李,酒席也是在這個酒樓擺的。后來回東莞,他又娶了第二個老婆,姓葉,那年正月尾在家里拜的堂。日子原本過得順順利利,直到劉大見四十多歲的時候,被檢查出麻風病。

20世紀50年代后半期,麻風病被明確界定為中國的農(nóng)村流行病,調(diào)查、隔離、治療麻風病人成為全國麻風病防治規(guī)劃中的重點。劉大見就是這個時候被查出來患病的。提到麻風病,民間總是給它蒙上一層曖昧的顏色,認為這是“下等人”“亂搞”才會染上的病。劉大見的老婆大吵大鬧,咬定他去厚街涌口(道滘鎮(zhèn)南面的一個市場)“亂搞”了,他經(jīng)常到那邊賣甘蔗。劉大見打了老婆一巴掌。公社命令劉大見到麻風醫(yī)院治療,他大發(fā)脾氣,動手打了皮防院的醫(yī)生。看情況不好,幾個人撲上來,一起用繩子把劉大見捆住。公社給了劉大見300塊錢,作為付給泗安醫(yī)院的入院費。這是1962年的事情。

在泗安治病的病人分成兩大部分,農(nóng)業(yè)隊的和非農(nóng)業(yè)隊的。手腳殘疾嚴重不能勞動的人集中住在一起,靠些微補貼維持生活;手腳好一點的在農(nóng)業(yè)隊工作,賺工分。劉大見入院不久就加入了農(nóng)業(yè)隊,一邊治病,一邊干活。很快,他成了農(nóng)業(yè)隊的養(yǎng)鵝專家,最多的時候一個人養(yǎng)了七八百只鵝。農(nóng)業(yè)隊種甘蔗榨糖,劉大見就撿剩下的甘蔗殼給鵝搭茅屋,還用干玉米粒放進鍋里做成爆米花喂給鵝吃,他知道這樣長得快。

劉大見的好朋友黨伯那時也在農(nóng)業(yè)隊干活,負責養(yǎng)鴨。黨伯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劉大見白天干活,晚上會借一條公家的小木艇,花兩個小時劃船回家。一起帶回家的還有一個布袋子,里面裝著從生產(chǎn)隊買來的雞,還有喂鵝時偷偷扒進口袋的稻谷。那時候正是20世紀60年代末,外界物資最貧乏的時期,但對泗安農(nóng)業(yè)隊來說,正是發(fā)展最鼎盛的時期。麻風隔離醫(yī)院大多建在空曠的島上或偏遠的山區(qū),與健康村落隔離開來,避免傳染;同時也因為社會對麻風病人充滿歧視和恐懼,健康人一般不愿接近——正因為這樣,麻風病人擁有了大片大片自由耕種的土地,他們在島上種稻谷,種香蕉,養(yǎng)雞鴨鵝,還養(yǎng)了牛、豬和兔子,吃都吃不完。

黨伯說,那時養(yǎng)鴨子的人都知道劉大見偷稻谷,可是沒人告發(fā),那時期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偷點東西。劉大見趁著夜色的掩護回到家里,放下東西、交代幾句又偷偷摸摸劃小船離開,每次回到泗安島差不多要凌晨一兩點鐘。他從不敢白天回去,也不敢在家過夜,他怕鄰居知道這家人跟麻風病人還有接觸,怕壞了家里人的名聲。麻風病實在是個受人唾棄的疾病——病人需要承受歧視,他們的家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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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劉大見委托我們到他的家鄉(xiāng)東莞道滘蔡白村,幫忙找他的侄子阿林。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開始在泗安島上工作了。老人家喜歡什么事情都找我?guī)兔?,因為我年輕,知道用手機幫他們從網(wǎng)上買東西,也知道怎么上網(wǎng)查路線搭公交車。這一天,我和島上另一個康復者陳伯一起,來到了劉大見的家鄉(xiāng)。

劉大見小的時候,蔡白村這里有個碼頭。來來往往很多船只停靠在這里,這些船是專門販賣女人的,女人們來自番禺、順德等地方,要是有男人想買一個老婆,就可以到船上看一看。后來,販賣女人的生意逐漸消失了,大船開始在這條河邊裝載當?shù)氐暮谄ざ?,運到粵港澳地區(qū),甚至是國外去。

我們到蔡白村的那天,剛好看到一條大木船靜靜停在岸邊,河水枯竭了,船上堆滿冬瓜。繼續(xù)往村子深處走進去,我們對照著門牌號,去找這位劉大見唯一能聯(lián)系上的親人。

侄子阿林20世紀70年代也患過麻風病,所幸他病情輕,一年多就治好回家了。不像阿林一樣幸運,劉大見的麻風病治好了,卻留下了嚴重的殘疾。家人不愿意讓他回去,怕他會連累全家受人歧視。劉大見最后一次見到兒子是在80年代,兒子阿文給他一張綠底的1000元港幣,從此再無音信。劉大見于是留在了泗安醫(yī)院,后來這里又改為麻風病康復村——已經(jīng)不需要隔離了,已經(jīng)沒有麻風病了,留在這里的,都是無家可回的麻風病康復者。

劉大見拜托我們給阿林傳一個口信:他摔倒了,臥床不起,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他希望阿林到康復村里探望他,這幾十年他存下來不少錢,可以來把錢帶回家。

劉大見的房間里有一個帶鎖的木柜子,放著幾只茶色玻璃藥瓶。他把幾十年來存下來的錢都放在里面,100元紙幣被卷成一卷一卷,緊緊地塞進瓶子里。民政局每個月給康復老人們發(fā)一筆生活補貼,劉大見不舍得花,他省下來,希望錢可以買回一些親情。他數(shù)得很清楚:全部錢有四萬多元,四戶親戚,一戶親戚給一萬元,自己還能剩點零錢度過晚年。

但阿林不愿意。他倚在門框邊上想了一會兒,最后小聲說:“要不你們幫忙把錢帶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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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再早一點,2012年年底,劉大見摔倒了。住院回來,他再也起不來床料理他的玫瑰園了。

我去醫(yī)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居然還是精神奕奕的樣子。他表示懊惱:“哎呀,還有一煲鹵豬肉在屋里,只吃了兩塊,浪費了。”另外他還告訴我他的新發(fā)現(xiàn),一小瓶吊針瓶有三千多滴。

不知道為什么,老人家對病和痛總是不在乎的樣子。大概是他們早就習慣了。之前坐在玫瑰園,我看見劉大見手臂上新蓋了一塊寬寬厚厚的紗布。麻風病菌損害了他的痛覺神經(jīng),一下子不注意,手就被電飯鍋的蒸汽燙傷了,而且受傷了自己還不知道。謝護士幫他包扎,先用藥膏涂好,再拿一塊紗布蓋上去,最后用四根膠帶纏好。黨伯開玩笑:“喂,劉大見,你有四個手表呀?!眲⒋笠姾呛切ζ饋恚骸拔夷挠心敲从绣X!”黨伯伸出手指頭:“看看,我也有這個,紅寶石戒指。”一看,黨伯一只燙傷的手指頭涂著紅藥水。

兩個星期過去,劉大見的傷口小了,膠帶只需要綁一根就夠了。我故意問:“你的手表呢?”劉大見笑得眼睛都看不見:“拿去賣了!”

只是這次,我們都沒辦法繼續(xù)輕輕松松開玩笑了。劉大見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從醫(yī)院回來,他被安排到另一個房間,老人家把這個房間叫“重病房”,是醫(yī)生護士會重點留意的地方。話說回來,這個房間比劉大見原來的好多了——這里干凈整齊、陽光又好,不像他的老房間,到處堆著瓶子、罐子、灰塵和油污。

謝護士他們幫劉大見鋪了張氣墊床,又在床架子上面掛了幾個吊環(huán),讓他時不時鍛煉鍛煉,可以防止長褥瘡。玫瑰園沒人澆水了,雜草一天一天長出來,黨伯偶爾幫著管一下,不過事情一多,也管不過來了。也是,誰能像劉大見一樣,一天辛辛苦苦挑兩擔水只為了看這些花開呢?可劉大見心里還是念著玫瑰園,有一次我從金菊福利院回來,劉大見說:“哎呀,早知道就讓你剪幾枝花回來?!蔽矣X得好笑:“你又動不了,怎么種?”他說:“我有錢,可以請人種?!?/p>

劉大見出不來,我就多去找他。我一天去看劉大見八遍,每次都找點新鮮的給他看。穿高跟鞋的時候我特意跑過去給他看,他笑瞇瞇:“哇,好似豬仔腳啊?!庇袝r給他看手機存的照片,連著好多張都是小狗,劉大見皺皺眉:“怎么都是畜生?”有時候是保溫杯里裝了咖啡,我問劉大見要不要嘗一嘗,他聞一下,點頭說:“嗯,似了。”我奇怪了:“你喝過?”他說:“以前在廣州大三元喝過,省里開會,每個大隊派一個人去,我在酒樓住了一個星期,那時候酒樓有得喝的?!?/p>

后來,劉大見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醒來的時候也總是亂說話,比如一大早就跟我說:“我抓了條大魚你拿回去吃啊,在那里放著!”我故意問回去:“你睡在這里又起不來,你怎么抓?”他不理我,繼續(xù)囑咐:“拿回去先砍掉魚頭啊?!蔽抑缓谜f:“知道了,好好好,我中午就吃?!?/p>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要在旁邊等好久他才醒過來。怕他自己無聊,我在床邊給他貼了一塊硬紙板,上面貼著照片,還把他九十多年的光榮事跡寫上去。我在上面寫:劉大見,養(yǎng)鵝專家,很多牙齒但從不刷牙,七歲開始抽煙,97歲成功戒煙,年輕時很帥,泗安最長壽的。劉大見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滿意??墒俏矣窒肓讼?,他是仰面躺在床上的,是不是應該貼到天花板去?我問他意見,問他要是沒貼穩(wěn)掉下來怎么辦。劉大見靜靜發(fā)了一會兒呆,才瞇起眼慢慢笑起來:“好啊,掉下來我就重新做細佬哥(小孩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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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坐在玫瑰園,劉大見給我說過一些他小時候家里的事情。

劉大見說:“我們家里人都是超過100歲的,我爸爸最小,103歲過世的。我今年97,算小的了?!钡纫幌掠终f:“小時候和哥哥去算命,算命先生說哥哥會活到24歲,我114歲。果然,24歲那年哥哥真的死了?!?/p>

事實證明,算命先生是信不過的。劉大見走的時候99歲。他重新去做細佬哥了。就算按他“天一歲地一歲自己又一歲”的說法來算,也只是102歲而已。不過,也沒法找算命先生算賬了。

劉大見年輕時候年年給自己過生日,殺鵝吃,殺狗吃,好幾個老人家都知道劉大見生日在農(nóng)歷的四月初四。94歲那年的四月初四,他給我100塊錢,我們買菜回來在張獻伯伯家慶祝。96歲那年的四月初四,他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不過他塞給我們200塊錢,讓我們買肉買菜自己打邊爐,算是幫他慶祝。97歲那年的四月初四,他的神志開始不清醒,我們打包了必勝客的披薩和烤雞翅到他房間,給他唱生日歌。98歲那年的四月初四,我們請人把他抱下床,用輪椅推他到小花園曬太陽,大家一起分吃一塊蛋糕。

只是再到后來,再到下一個四月初四,我們不再需要幫他慶祝了。劉大見不在了,劉大見不會長大了。失去了劉大見的泗安島跟以前沒有什么不同,傍晚時分大家一樣來樟樹下面乘涼,檸檬果一樣在枝上一天一天長大。也是,劉大見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是無數(shù)個需要在麻風康復村過完余生的老人家的其中一個而已。后來,不斷有新的志愿者來到麻風康復村,可是他們已經(jīng)不知道劉大見了,即使偶爾聽到別人提起這個名字,也不過覺得是個過世了的普通老人家而已。原本劉大見的玫瑰園,被鋪上方塊地磚和綠化草坪,種上景觀植物,變得整齊了。劉大見存在過的痕跡,一天比一天更少,這個地方慢慢把劉大見忘記了。

可是我舍不得忘記他。我不會忘記劉大見的??磩赢嬈秾舡h(huán)游記》,里面有人這么說:一個人的一生,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當世界上沒有人再記得他,他將永遠消失。

劉大見不會消失的,因為我記得他,因為我在向你介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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