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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張德祥又把江彪叫到了校長室。
兩件事讓江彪挺吃驚:校長大人想給他當(dāng)紅娘;高一理科教研組組長張靜嫻竟是校長堂妹,這么多年,到今天才知道。張靜嫻和江彪同歲,3年前丈夫癌癥去世,撇下她和當(dāng)時才6歲的女兒。
“小江——”16年了,小江快變老江了,校長還改不了最初這個稱呼,“你得趕緊走出來,這又不是磨精品示范課,磨來磨去沒完沒了?!闭f完,不等江彪表態(tài),他點開微信就要把張靜嫻推送給他。江彪遲疑著,不知該不該貿(mào)然從命。
“你是男人,得主動!”張紅娘摘下花鏡,又成了張校長,“要不我讓她聯(lián)系你?”
江彪趕緊擺手。他一直魂不守舍,猶豫著要不要主動說出如今的經(jīng)濟(jì)情況。太丟人了,堂堂大老爺們兒兜里只剩2000塊錢,要等下個月工資才能續(xù)命,他要是張德祥,打死也不會把自家堂妹往火坑里推。
“給個痛快話,以前的干脆勁兒哪兒去了?”校長粗黑的劍眉都橫起來了。
江彪只好厚著臉皮實言相告。他是一只被拔光毛的鳥,得經(jīng)歷不知多久才能長好新毛,現(xiàn)在相當(dāng)于赤身裸體。他哪有資格追誰??!
他突然閉了嘴,不對啊,一開頭就跑偏了,好像不愿相親只因經(jīng)濟(jì)狀況差——怎么總這樣,一著急就慌不擇路,一緊張就大腦短路!毛被拔光是實情,可即便沒被拔光,他現(xiàn)在也不敢立刻找女人啊,他且得舔舔他那深達(dá)16年的傷口呢!
張德祥皺眉吸氣,一臉大事不妙,留了句活話:“我問問靜嫻,看她的意思?!?/p>
江彪終于松了口氣。這段插曲算是躲過去了,還是過自己的清凈日子,睡素凈覺輕省。
誰知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張靜嫻的電話。他跟她只算點頭之交,一聽到對方斯文和氣的聲音,他又不知說啥好了。她主動邀請他見面,江彪不好意思拒絕,嗯嗯啊啊地答應(yīng)了。掛了電話,又想抽自己。怎么一到關(guān)鍵時刻,大腦就不受控制?16年前的教訓(xùn)看來還不夠。人家不嫌你窮,主動約你你就感動得涕淚橫流、不好說“不”了?活了37年,腦子都活到豬頭里去了!
眼看著過兩天就要約會,江彪臊眉耷眼回家,把校長保媒的事告訴了兒子,也借機(jī)找個臺階下。自打那天從法院回家,兔崽子就不理他了,氣勢洶洶把他轟到單身宿舍睡,他做的飯菜也晾在桌上不吃,寧肯去吃食堂。冷戰(zhàn)多日,江克明似乎也想就坡下驢,可一聽他說要相親,還沒細(xì)問就連連搖頭。
“多清靜幾天吧,煩不煩???”克明老氣橫秋地,“女人皆禍害啊?!?/p>
江彪也不想這么快另起爐灶,可兒子后面那句嚇?biāo)惶?。江彪心底懊悔夫妻不和殃及孩子——不是孩子了,?6歲的小老爺們兒,開始研究女人了。他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不能讓他小小年紀(jì)對女人絕望:“克明,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不能因噎廢食……”
克明揮揮手:“您可打住吧,我跟您說眼前的,就我媽,還有我叔那幫前女友,哪個是好人?不能說壞女人都讓您二位收了吧?”
江彪沒了回?fù)糁?,只好避重就輕:“不能光說人家,你叔不自重?!?/p>
克明深感話不投機(jī):“我叔也挺好,不合適就換唄,都像您,一棵樹上吊死?”
戳得江彪心口疼,趕緊坐直了順順氣:“所以嘛,好女人只能等你未來去發(fā)掘,我跟你叔都是明日老黃花?!?/p>
克明看他有意讓著自己,也寬宏大量起來:“老張給你介紹的誰?。俊?/p>
“教你們高一數(shù)學(xué)的張靜嫻老師,沒教過你?!?/p>
克明眼睛一亮:“張老師啊,給我講過題?!鄙约铀妓?,大手一揮,“見見吧老江?!?/p>
江彪心想這口風(fēng)變得夠快的。不過兒子一叫他“老江”,就意味著又重修舊好了。
江彪和張靜嫻第一次約會,就對她有了好感。更要命的是,張靜嫻對江彪的好感也足。畢竟都在一個學(xué)校,知根知底。
張靜嫻端莊白凈,稱不上漂亮,卻頗有空谷幽蘭的淡泊氣質(zhì)。穿著打扮清新素雅,中等身材,鼻梁上架一副半框眼鏡。在教學(xué)樓前一跟江彪見面,就略低頭羞澀地笑了。點頭之交變成了約會對象,一時有點兒轉(zhuǎn)不過彎。
雖對彼此尚無了解,但二人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沉穩(wěn)慎重。江彪感謝她能主動聯(lián)系他,跟她解釋他沒主動的原因。張靜嫻熨帖地提起剛喪夫那會兒,她是靠著女兒和工作挺過來的,哪一次心傷,不得靠時間來愈合啊。她主動約他,并非有意催促,只是試著相處,順其自然。
人對人的好感是很容易滋生的,和惡感一樣。她堂兄是校長,她卻跟他一樣只是個教研組長——他一直對淡泊和不愛冒尖的人高看一眼。也許,當(dāng)年要是沒參加那次高中同學(xué)會、沒重見劉美美,他會在2000年9月到附中工作后,與她開始人生的第一場約會。
張靜嫻一直覺得教語文的骨子里傲氣,心性或多或少都有些怪,更何況他那么年輕就破格成了特教,脾氣可能更大。沒想到接觸起來才知道,江彪謙恭溫和,凡事都跟她有商有量。二人看了電影又一起吃了飯,相處得妥帖舒服。
江彪一直為婚姻留下的傷口暗暗發(fā)愁。但再深的傷口,總有愈合的一天,也許新戀情就是愈合舊傷的良藥。
江彪與張靜嫻的相處雖不顯山露水,但還是被同辦公室的田遂心發(fā)現(xiàn)了。于是消息就傳進(jìn)孔妍妍耳朵里。
“我今天私下問了江克明,他很支持他爸和張靜嫻在一起?!?/p>
“關(guān)我屁事!”孔妍妍幾聲詭異大笑,“哈哈,讓我們祝他幸福吧!”
“嘴硬得很,但愿心一樣硬??!”田遂心哼著“此時間不可鬧笑話”,樂呵呵回屋了。
在田遂心面前強(qiáng)充了英雄好漢,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孔妍妍心里卻“咕嚕咕?!毖鹆怂崤輧海弘x婚才一個月就找下家了?許一竹等裴文宇離婚等了八年!可恥的男人。她替許一竹不值,更替自己不值。十六歲的自己,咋喜歡上他了啊!
十年沒見的人,憑啥還占據(jù)著大腦?她連他現(xiàn)在長啥樣都不知道。她要把他轟出去,一秒鐘都不讓他停!可她做不到,自打一個月前知道江彪離婚,母校的小白樓幾乎夜夜入夢……這么多年,她最常入夢的場景有兩個,一個是小時候姥爺常帶她去的隆福寺街,一個就是該死的小白樓。
那劇本里寫的豈不是沒錯?
孔妍妍自己都不知道,她為啥就站在小白樓樓下了。住處離附中很近,大晚上九點,鬼使神差,游魂般飄了過來。
循著十年前的記憶,甚至能聽到十年前的心跳,她踩著鐵皮樓梯拾級而上,飄蕩到二樓,站在江彪的單身宿舍外。里面一燈孤影,偶爾傳出兩聲依然熟悉的咳嗽。她沒有找錯門。十年前、十二年前,往事潮水般涌進(jìn)腦海。
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腿已發(fā)酸。屋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之后琴聲悠揚(yáng),沒錯,是他擅長的帕格尼尼第24首隨想曲。不能再沉溺往事,琴聲卻又把她帶回高二那年。好在沒多久琴聲停了,她努力把思緒拉回來。她抬起右手,卻看到它篩糠般顫抖,只能用左手把它拍在門上,靜夜中“砰砰”兩聲,像什么東西碎裂了,突兀刺耳。
“誰呀?”江彪的聲音,有點兒驚惶,像精力集中時被突然打斷。
孔妍妍往墻上一靠,不爭氣的淚就出來了,也不知它為誰而流。都說初戀是愛自己,可里面的名堂她到現(xiàn)在也弄不懂。她只知道初戀被拒的她,心硬如鐵賊皮賊骨,哪個男人也不放在眼里了。
“來了?!甭曇糇兊闷椒€(wěn)和緩,孔妍妍聽到了挪動椅子的“吱嘎”聲。他一定是要來開門了。
不,不,她暗喊著,心快蹦出來了,抓耳撓腮低頭找地縫。他要是真出來,還能認(rèn)得我嗎?十年沒見沒聯(lián)系,各自經(jīng)歷那么多滄桑,他想不起來我是誰,我再解釋半天!
“我田遂心。”孔妍妍學(xué)以致用地模仿田遂心的語速和音調(diào),還有她多年京劇老生票友生涯形成的,比一般女孩子低沉穩(wěn)健的音色,在江彪門外演了一出貍貓換太子。
江彪應(yīng)了聲:“稍等?!鼻榧敝?,孔妍妍賊膽頓起,喊了聲,“我喜歡你!”
她話音未落,屁滾尿流地順著鐵皮樓梯跑了。銹跡斑斑的樓梯被她踩得百般呻吟。一口氣沖出校園到了街上,她才撫著心口放慢了腳步。
他活該?;钤摫蛔脚?。他欠她的情債,耍他一下不算啥。這么想著,還是戰(zhàn)勝不了心虛,她迅速回家,趁著田遂心伏案備課,快速洗漱上床。
門外的孔妍妍拋出個惡作劇,門內(nèi)的江彪?yún)s被那4個字?jǐn)噭恿诵乃?。田遂心居然喜歡他?活見鬼,田遂心咋可能喜歡他!她今年28歲了,從不急著找對象,為這個還逃離父母家,到外面租房住。后來在父母促成下相親數(shù)次,連留美回來的醫(yī)學(xué)博士都不入她的法眼。他江彪何德何能?
萬沒想到第二天,田遂心竟笑嘻嘻地出現(xiàn)了。她在食堂端著餐盤四顧,跑過來往他對面一坐。江彪不敢說話,只好埋頭苦吃。
“江老師,昨晚門外有動靜嗎?”天,她居然主動問他。
他沒想到她還有這么淘氣的一面,是想讓他主動說點兒啥?
“遂心,我的情況你也知道,雖說現(xiàn)在是自由身,可還拖著孩子。比我條件好太多的人遍地都是,怎么會……”他想說“怎么會看上我呢”,話到嘴邊趕緊咽下,唉,別拿自己太當(dāng)回事兒了。
“那要是人家就喜歡您呢?”田遂心邊喝湯邊問,依舊俏皮。真奇怪,她說這些竟沒半點兒嬌羞。太出人意料了,果然真漢子。
江彪如坐針氈,含糊說了句“下午見”,端起餐盤向殘食臺逃去,嘴里還嚼著最后一口飯。
“我等您信兒啊?!奔傩∽釉桨l(fā)來勁,字正腔圓沖著他喊。
江彪腳下都快拌蒜了。
田遂心目送江彪靦腆地踉蹌離去,忍不住笑出聲。
孔妍妍說她夜敲江彪門,看來不是吹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