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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母親淑蘭

止于慈悲 作者:吳云驪


母親淑蘭

黃昏的時候,母親回來了。

她在薄暮之中推開了庭院的門。

母親穿著一身棉布的碎花長袍,扎著棉布的頭巾,身材微微發(fā)福,人到中年的樣子。

她像往常一樣淡淡地斜仰著頭,像是驕傲,也像是疲憊。她的潔凈和美麗,讓我覺得,她除了是我的母親,還是另外一個從不為我所知的自己。

我哭著拉住母親的手問,媽媽,這么久,你到哪里去了?

母親慈愛地摟住我說,孩子,我一直都在著呢。

可是媽媽,為什么,你只有在天黑的時候才回來?

母親于是貼近我的耳邊,神秘地、輕輕地說,那都是為了你們好。

我于是伏在母親的膝上痛哭。她那摩挲著我的面頰的手,和她隔著棉布長袍散發(fā)出的溫?zé)釟庀?,都讓我終于相信,母親是真的回到我身邊來了。

我對母親說,媽媽,人們都說你死去了,我說你沒有死,他們不信,看,你終于回來了,我終于知道你是還在著的!

然后,夢境就戛然而止。

正午強烈的陽光,在睜眼的一瞬間,巖漿一般傾瀉進來,把我在夢里反復(fù)印證的結(jié)果,一下子燒毀和掩埋,剛剛在夢里復(fù)活的母親,又一下子失去了。

似乎有一雙手,把我身體里的某一個器官,生生地扭斷了,拿去了。

我看到的,是沙發(fā)上母親似乎剛剛脫下的一件外套,和書架上的一尊青銅鼎,里面裝著幾天前從母親墳上帶回來的新土。

一種痛徹心扉的悲傷傳遍全身,我把自己完全地蒙進被子,號啕大哭。

母親,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和我最愛的人,是真的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是沒有眼淚的。

他像往常一樣,步履從容地從家里到醫(yī)院,像個對世事一無所知的孩子,安靜地坐在母親病房的門口。

他并不進病房里去,似乎不愿意相信、也沒有能力去承受離別的痛苦。

他一生都是從容的、散淡的,從步履到情感。父親所有的憐惜,似乎僅僅勉強可以憐惜自己,或者說連憐惜自己都是不夠的,因此也始終不能憐惜他人。

他的情感,一半給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半愛了遙遠而模糊的人類,卻極少分享給身邊某一個具體實在的親人。如果有的話,也是他的學(xué)生和朋友,而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或許在父親看來,父母、妻子和孩子,是沉重現(xiàn)實的代言人,是俗世的縮影和煩瑣的重負,而朋友和學(xué)生,卻更接近于理想和精神。

父親在病房外坐著,顯得寂寥而疲倦。

我說,爸爸,回去吧。語氣盡量輕描淡寫,不含一絲緊張,也不含一絲憤怒。

于是父親走了。

母親在病房里,在她始終沉默的痛苦里,似乎也知道,父親來過,又去了。

死亡在一步一步地逼近母親。

我痛悔于自己,一年前,沒有一意孤行地讓母親再冒一次風(fēng)險,再進行一次心臟手術(shù)。那或許失敗,但也或許成功。而眼前,生命只剩下不可挽救的痛苦和死亡,沒有第二種可能。

我在內(nèi)心里譴責(zé)自己,對母親的愛不夠狠,不夠深刻,缺少賭徒般的瘋狂和偏執(zhí),卻以溫柔和順從,心懷僥幸地附和了母親和親人們的選擇,造成了母親這一刻無可挽回的離去。

母親一直沉默。不可阻止的心衰在一寸一寸地蠶食著母親,她不能平躺,毫無聲息地在床上坐著,弓著腰,頭抵在胸前。

可憐的母親,她付出了一生的慈悲和善意,而在離開這個世界時,卻低垂著頭,像個罪人。她是背負著多么沉重的道德和人性的枷鎖,才使自己供奉了那么多,仍對世界心懷愧疚。

母親始終沒有一句話。

她在即將離去的那一刻,就似乎已經(jīng)在回歸自我,而對眼前的世界,包括我們,都有了距離感和黯然升起的荒涼,有了一種結(jié)束某種契約和緣分的淡然。

我從身后抱住母親,一只手?jǐn)堊∷纳眢w,一只手支撐著她的額頭。母親一向是慈愛的、親切的,然而卻并不狎昵,成年之后,我?guī)缀踉僖矝]有擁抱過母親了。我抱住母親,感受著母親的體溫,似乎伴隨著童年結(jié)束而中斷的生命密碼,又一下子鏈接上了。

這是母親送給我的最后禮物。

然后我們兄妹輪流抱著母親,陪伴母親度過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兩天兩夜。

我此生做過的最幸運的事,就是在母親彌留之際想到了可以抱著她,讓她在我們的懷里去世。以至我在此后的無數(shù)個夢里,只要見到母親,都是幸福的,都是抱著她,可以感受到她的體溫的。

在母親生命的最后時刻,我懷著告知死亡的不忍,和違背母親身后意愿的更大不忍,在母親耳邊輕聲問,媽媽,你想到哪里去?

母親微弱卻清晰地回答,回家。

我忽然想起,在母親住院前夕,在毫無征兆的一次閑聊中,母親對我說,你爺爺,一個人埋在東邊的嶺臺上,你父親是他的獨子,我老了,一定得回東嶺去。

等到遠在黃河北岸的舅舅趕到時,母親只對舅舅說了一句話:告訴咱爸,我不回去了。

也許她在當(dāng)年執(zhí)意作別父母的時候,是答應(yīng)過要回去的,但再也沒有回去。

也許在她的一生中,無數(shù)次地,在心里告訴過自己或者親人,把生前獻給丈夫和孩子,而把身后的自己,交還給父母,陪伴他們長眠。

然而最終,她把身后也交給了這片她所付出過的土地和親人,而非養(yǎng)育她的父母。

被最后一絲氣息支撐著,母親回到了鄉(xiāng)間老家,那座荒涼而溫暖的庭院。

故鄉(xiāng)的山村,已經(jīng)闊別三十多年。

接到母親要回來的消息,鄉(xiāng)親們早早地打掃庭院。其中有遠房的親戚,更多的是并不沾親帶故的村人,還有聽到消息從外地趕回來的年輕人。

在日益凋敝的鄉(xiāng)村,母親的歸來,再次凝聚了濃烈的溫情。母親曾經(jīng)付出的善意和心血,歷經(jīng)三十多年的沖洗,依然保持著溫度。

那座荒涼而破敗的庭院,被細軟的笤帚和抹布一遍一遍地撫摸和擦拭,終于變得柔和而清潔。

母親回來了。

似乎從走進老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人,包括母親,都放下了,安心了。連日來肉體和精神的痛苦,那些焦慮、恐懼、悲傷和絕望,都被老家那陰涼安靜的土坯墻,那帶著微塵味道的地面和透著金屬光澤的木質(zhì)屋頂吸納了、化解了、熨平了。那些過往的生活痕跡,和無數(shù)細小的回憶,都像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伸出的觸手,把母親一下子攬入了懷中。

母親在故鄉(xiāng)的木板床上躺平,呼出最后一口氣,像輕輕的嘆息,又像是放下了所有的重負,睡去了。

她躺在那里,面容異常地安詳,像個熟睡的嬰兒。

在老家的土屋里,我為母親化了她平生唯一的一次淡妝。

我撫摸母親的頭發(fā),第一次感覺到,母親那天生的卷發(fā),像絲綢一樣柔軟,像葦絮一樣滑順,就像她溫柔而隱忍的一生。

我端詳睡在床上的母親,她的安詳里隱含著淡然和驕傲,無聲地表達著她對苦難人生的超然和藐視。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柔順而隱忍的母親,其實是一個徹底的浪漫主義者和英雄主義者。她用一生的勞苦和艱辛,換取了青春歲月里最純真的一段愛情。即使在這短暫的愛情背后,是生活如此漫長的沉重和殘酷,她也選擇對人性中最珍貴的東西的不妥協(xié)。

我這一生未曾見過父親哭過。

我理解,父親的冷清,源于他的表達情感方式的內(nèi)斂,也源于他性格中的淡漠,和他對生命別樣的定義。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以為父親會哭。但他沒有。他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似乎并不特別悲傷。

在此之前,我們護送彌留之際的母親回家時,父親正在睡覺。他從睡夢中被叫醒,問,一定要現(xiàn)在回家么?

然后我們不忍勉強。然后父親就接著睡覺了。

父親是第二天回來的。

那時母親已經(jīng)完全不說話了,只有一絲微弱的呼吸。

父親走到母親身邊,垂手站著,微微地彎下腰,對母親說,淑蘭,我回來了。

沒有擁抱,沒有眼淚。父親的語氣,如此平靜和平淡。但他的平靜和平淡中包含著莊重。我也分明聽得出來,父親是來向母親鄭重告別的。

我不知道母親那時還有沒有意識。如果有,她還會不會在心中升起情感的波瀾。

她聽到這個她陪伴呵護了一生的男人簡短的告別,不知會不會心酸,但我知道,母親不會恨。她心中沒有恨,只有慈悲和愛。

她一生都在保護和憐憫孩子一樣的父親。

父親從來就是一個孩子。他具有做一個孩子的信心,和對被他人接納的信賴。這是天真而殘酷的本性,是上天的設(shè)定。

這個世間,需要兒童和一些兒童一樣的人,作為人類精神世界的凈化劑和試金石。上天似乎特意設(shè)定了一部分孩子一樣天真的人,他們與生俱來地純潔、脆弱、敏感,而又對他人懷有無比的信任。

這樣的人,似乎是帶著天意而來,檢驗著人世間的善意,喚醒著人類慈悲的天性,使人類靈魂中柔軟的東西保持敏感,以此拯救人類最美好的、最不可或缺的特質(zhì)。

這些孩子一樣的人,會毫不懷疑地把自己投進濁世的熔爐,要么被踐踏和毀滅,要么獲得珍愛。他們像嬰兒一樣天真和弱小,以至于遇到他的人,總會在一瞬間產(chǎn)生憐憫,會把保護和庇佑他當(dāng)作自己的使命。

這樣的人,一經(jīng)相遇,那遇見他的人,就被套上了命運的枷鎖,終其一生,用自己生命里所有的善良和母性,來包容這個嬰兒一般的人,像是宿命。而且越善良,就越沉重。

父親就是那個試金石般的人,而母親,就是那個遇見他、背負人性之善重負的人。

小時候,我曾以為母親是被虛幻的愛情所蒙蔽,對父親缺乏了解而走進了一場并不怎么現(xiàn)實的婚姻。成年之后,我才明白,母親恰恰是因為對父親有足夠的了解,才帶著一種悲壯和崇高感,做出陪伴父親一生的決定。這場婚姻一開始就注定是充滿了犧牲和奉獻的。

以母親的智慧和家世,她不會看不透父親這樣一個人,會給她帶來怎樣的人生。但她遇見父親,就像遇見了一個被遺棄在荊棘叢中的嬰兒,從看到的第一眼起,就再也不忍心放下了。

遇見即是命運,命運即是枷鎖。母親戴著這枷鎖,行走了一生。而她的枷鎖,卻是父親人生的護欄,為父親隔離了生活沉重的真相。

父親對母親的愛情適于思念,適于遙望,適于愛而不得的嘆息,卻恰恰不適于真實地去付出,在柴米油鹽里陪伴和溫暖一個人。

他是一個天生帶有超越凡俗人生品性的人,只有大的愛、虛空的愛,從來不曾給予過母親俗世的溫情。父親具有世界上所有文人的天賦異稟和劣根性,他的孤僻、挑剔、急躁和敏感,帶給了母親無窮的煩惱。而他的不切實際、不懂世務(wù)、不理家事,又使母親擔(dān)負了幾乎所有家庭的重負。

他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對母親具有強烈的依賴。因為愛情,母親從神壇上走了下來。而父親仰望的,依然是那個神壇上的偶像。

他愛母親,愛她的幻影,更準(zhǔn)確地說,是愛自己的幻想。母親只活在他的精神世界和詩歌里,而對眼前布衣釵裙、兩鬢煙火、扶老攜幼的妻子,卻缺少應(yīng)有的體恤和憐惜。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不曾穿過光鮮的衣服,也少有悠閑幸福的時刻。父親永遠是一副對生活厭煩的樣子,似乎平凡而真實的生活,是他理想主義的絆腳石。在我兒時的印象里,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吵架,往往是以父親的責(zé)難為開始,以母親的哭泣為結(jié)束。

這樣的生活,使我的童年從一開始就打上了荒涼的底色,也使我從有獨立意識起,就刻意在人間煙火的裹挾中,掩蓋自己的孤獨感。我在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以一個審視男人的眼光,在心里把父親列入了不可愛的范疇,轉(zhuǎn)而向往一種質(zhì)樸、溫和的情感。

我也一直認為,父親和母親是沒有愛情的,從來沒有。我在內(nèi)心深處,根深蒂固地對母親懷抱同情和熱愛,對父親,則懷有深切的質(zhì)疑和怨恨。

這種怨恨的情感,在母親去世后達到了極限。我在母親的靈柩前守候時,內(nèi)心無數(shù)次地想,如果母親遇到的不是父親這樣一個丈夫,她會過得幸福、優(yōu)雅,會活得更長久。

我守在母親的靈前描畫一幅未曾完工的睡蓮,那是我的女兒準(zhǔn)備送給姥姥的最后禮物,準(zhǔn)備放進棺木的陪葬物。我一筆一筆描著,聽著父親和前來吊唁的賓朋輕松地交談,淚水無數(shù)次在心底層層涌起又咽下。

母親葬禮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在墳前點燃祭品。我冷眼看著父親,他在用一支竹棍,挑著燃燒的紙錢和元寶,那種安詳?shù)纳裆?,幾乎不自覺地帶了幾分孩童的興致。父親一輩子都擔(dān)心失去母親,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在父親的潛意識里,或許只有把母親埋進黃土,父親才安心了吧。我甚至想,倘若母親的一生在父親之外,愛過另外一個人或被另外一個人愛過,我會為她感到幸福。可惜她沒有,她一生都只愛了父親一個人。

然而懷揣怨恨的我,只要一轉(zhuǎn)身面對父親,看到他那孩子一樣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會在一瞬間原諒和憐憫。

我悲哀地意識到,在母親去世之后,我將成為父親的第二個母親。

母親去世后,我陪著父親到故鄉(xiāng)的山里散心。

父親說,他從小喜歡山。

父親一路走,一路講述著母親,語氣一如既往地平淡,像在講書里的故事。

我在父親的講述里,也才第一次知道,父親和母親曾經(jīng)是深深相愛的。他們擁有過世間最純粹、最純真的愛情。

那時,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父親在黃河南岸的一所高中教書,母親正好在那里就讀。

父親在年輕時是極為英俊的,他長身玉立,俊眉修目,白衣白褲,熱愛文學(xué)和小提琴,神情里夾雜著孤傲和孩子般的單純,具有一種詩人的憂郁氣質(zhì)和干凈品性。

父親說,那時學(xué)校里常常開展學(xué)科競賽,他帶的班級幾乎總是贏在前邊,可又總是屢屢敗給一個班,只因這個班里有一名成績極好的女學(xué)生。那個女學(xué)生,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那時正在她一生最好的年華里,長發(fā)及腰,笑靨如花,學(xué)業(yè)優(yōu)秀,喜歡唱蒲劇,也喜歡參演話劇。母親上高中時,原本富裕的家庭被劃為資本家成分,外爺被勞改,但靠著外婆時不時變賣藏下來的首飾,母親仍然穿得起金絲絨外套,吃得起零食,保留著大小姐的生活習(xí)慣。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母親在學(xué)校愈來愈多地受到?jīng)_擊。倔強而自尊的母親,一怒之下退了學(xué),回到山西的家。

一直遠遠地關(guān)注母親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用俄語給母親寫了一封短信,鼓勵她重新回校學(xué)習(xí)。

母親很快用俄語給父親回信,然后重新回來上學(xué),再然后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

父親說,他和母親之間,寫了一百多封書信,那是他們的純真年代。那些書信在“文革”中丟掉了,很可惜。

父親笑著說,一開始,他和母親總是互稱老師和同學(xué)。有一次,父親在信的開頭用了俄語“同志”的稱呼,細心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回信說,云泥之別,怎敢稱同志。而且隨著回信,寄來了她的照片。

我忽然想起,母親的相冊里,有一張長辮子的全身照,秀挺地站著,斜仰著頭,帶著笑意,目光越過頭頂,似乎在仰望和傾聽來自天外的聲音。照片背后,有一行模糊的字:送給吳老師。那閃閃發(fā)光的笑意顯示著,母親是熱愛父親的,熱愛這樣一個相貌英俊、內(nèi)心潔凈的男子。

我聽著父親的講述,眼前閃現(xiàn)出母親那張照片,淚水猝不及防。

父親坐在我對面,正在吃一塊雪餅。旁邊一個清潔工看看父親,說,老先生,這么干的雪餅,你不喝水,咽得下去么。清潔工一邊說著話,一邊把撿到的金屬易拉罐一個一個跺扁,扔進編織袋。

我在噼噼啪啪的聲音里扭過頭,展開手掌遮住面頰不讓父親看見,一邊淚如泉涌,一邊淡淡地對父親說,這里風(fēng)景很好啊。

我感覺到,我對父親的怨恨,在山水間的講述里,被淚水沖刷稀釋了,從一塊堅硬的冰塊,變成了一片薄薄的冰片,偶一觸及,仍會割出血來,但不再沉重了。雖然父母在現(xiàn)實的婚姻里并不溫馨浪漫,但他們在靈魂里純粹地愛過,而且從未彼此辜負。

母親是三月份去世的,沒能觀賞到四月的牡丹。她一向喜歡花,每年牡丹盛開的時候都會去看,不因花兒年年歲歲如期開放而有絲毫的厭倦。母親每次站在花前,都會有一種孩童般的喜悅,對花、對春天由衷地贊嘆。她靈前的遺像,就是一張站在牡丹花叢中笑意盈盈的照片。

父親是不喜歡看花的。為了排遣父親的憂傷,我買了花會期間越劇《紅樓夢》的票,讓他去看戲。然而父親執(zhí)意不去,我只好一個人走進了戲院。

那出戲,好像是特意為我演出的一般。

當(dāng)看到寶玉,那個同樣脆弱的、透明的、純潔的、敏感的少年,終于從俗世蛛網(wǎng)一般的蒙蔽和纏繞中,從溫柔而殘忍的捆綁中掙脫出來,奔赴黛玉的靈前,祭奠自己的靈魂知己,那摧肝裂膽、痛徹心扉的絕世一哭,讓我淚如雨下。

我在那一刻徹底原諒了父親,也理解了母親。

也許,這世間有些愛情就是這樣的,為了一個美好的人、美好的一刻,付出畢生的辛苦勞頓也在所不惜,否則就會終生遺憾,雖舉案齊眉,也心意難平。

我想,寶玉如果娶了黛玉,也會有一地雞毛的煩惱,也會有不可應(yīng)對的生之艱難和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寶玉超然物外的秉性,大約是給不了黛玉俗世的安穩(wěn)和幸福的。

而黛玉呢,她在婚姻里可能毀滅,可能夭折,也可能憑著那份拼卻性命的真愛,會超脫、成長,從弱不禁風(fēng)的閨閣女,成為堅強成熟的妻子和無堅不摧的母親。

我相信黛玉這個靈魂有堅硬質(zhì)地的女子,會是后一種嬗變,因為母性的強大,會超乎他人和自己的想象。

我相信黛玉,是因為我的母親也經(jīng)歷了這樣一種嬗變。她的所有勇氣,都源于愛和慈悲。

母親是美麗的。

母親年輕時的美麗,不僅僅是明眸皓齒的秀雅,還帶著一種高貴和英氣。

小時候,在母親出診的夜里,姑姑和表叔們常常會主動到家里來,陪著我們這些孩子。除了講那幾個聽了無數(shù)遍的鬼怪故事,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們描述母親年輕時有多么美。

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回憶起,母親進村的那一天,站在父親家的庭院前凝望,然后把長長的辮子往身后一甩,就抬腳邁進了門檻。

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是沒有得到外爺和外婆祝福的。外婆反對至愛的女兒遠嫁,而閱盡世事、目光如炬的外爺,也絲毫不看好詩人氣質(zhì)的父親。

父親曾經(jīng)遠赴黃河北岸母親的家去找她,卻被外爺和外婆拒之門外,而后絕望地離開。

也是在那時候,半生革命生涯的爺爺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開除了公職。父親被剝奪了教書的權(quán)利,回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每天上山擔(dān)柴,下田勞動。

從未干過農(nóng)活的父親開始了他的勞作。爺爺心疼他的獨子,每天到山路上等著父親,半道接過他的柴擔(dān)。爺爺還為父親尋下一門親事,讓父親訂婚。父親沒有拒絕,卻一下子病倒了。

愛情和理想的雙雙毀滅,讓父親變得異常暴躁。曾經(jīng)風(fēng)度翩翩的父親變得不修邊幅,他不理須發(fā),形容憔悴。他會因為微小的事情發(fā)很大的脾氣,因為白茶壺上的一個墨點,掂起茶壺就摔得粉碎。

母親寫過信來,得知父親的狀況。然后,母親就休了學(xué),孤身一人,找父親來了。

從母親的娘家到父親的家,從黃河北岸到河南洛寧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在交通不便的上世紀(jì) 60 年代初,先要乘小船渡過黃河,然后步行,坐車,再步行,再坐車,一路顛簸數(shù)百公里。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重現(xiàn)母親孤身一人一路走來,風(fēng)塵仆仆站在父親家門口凝望,然后把長辮子一甩走進家門的情景。

母親甩過辮子,就像作別了安逸的過往和青春,義無反顧地撲進了生活的汪洋,挽住了在汪洋中掙扎的父親。

婚姻對母親來說,是困頓的,幾近殘酷。

母親面對的,是整日被批斗的爺爺、積勞成疾的奶奶和兩個尚未成年的姑姑。

而最讓母親困窘的,是詩人氣質(zhì)的父親,面對政治環(huán)境的壓迫和生活的艱難,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般的敏感。他把對現(xiàn)實生活的失望和焦慮,以及他曾經(jīng)對母親愛而不得的擔(dān)憂,都一起投射在母親身上。這對母親而言,幾乎就是精神上的折磨。

所幸父親很快恢復(fù)了教師的身份。母親先是跟著在鄉(xiāng)里教書的父親,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個鐵鍋,在煙熏火燎中開始他們所謂的新婚生活,然后就回到村里,開始履行一個妻子和兒媳的責(zé)任。

她脫去了金絲絨外套,換上了粗布的棉衣棉褲,用曾經(jīng)拿筆和手術(shù)刀的手,拿起了陌生的農(nóng)具,學(xué)會了紡花織布、打草喂豬、割麥磨面,像任何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一樣。

唯一能夠顯露她曾經(jīng)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地方,就是不斷地替爺爺寫悔過書,寫無窮無盡的匯報材料,細心地為爺爺粘好他游行時戴的高帽子。

生活所裸露的一切真相,似乎都沒有超越母親的想象。她淡然地、安靜地接受了這一切,成為這片滿含著苦難的土地上的一株植物,活得隱忍而順從。

然后生了大哥,成為一名母親。

像普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樣,從成為母親的那一刻起,她就把自己供奉在了祭壇上,擁有了神性和擔(dān)負一切的勇氣。

在母親少年和學(xué)生時代的照片中,母親是美麗、高貴、驕傲的。我喜歡翻看母親的相冊,相冊里的母親像是童話般的存在。

母親去世后,在老家的舊箱子底,我撿到一張母親普普通通的照片,那顯然不是出自照相館,可能是父親哪位遠道而來的朋友隨手拍下的吧。

母親那張初為人母的照片,深深地刺痛了我。

那是在冬天,寒意蕭瑟的院子里,母親半蹲著,單膝跪地,抱著她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大哥。大哥穿著笨拙的棉衣,戴著縫綴了鈴鐺的棉帽,無知無畏地凝視著鏡頭。

而母親,面頰消瘦,頭發(fā)凌亂,長辮子剪掉了,只隨意扎著兩把刷子。母親的棉衣又瘦又短,袖子的地方磨破了,長長地裸露著手腕,而且顯然棉衣里面沒有襯衣,也沒有圍巾,空蕩蕩地露出脖子來。

最令人不忍的,是母親的表情。她羞澀、拘謹(jǐn),帶著一種驚魂未定的茫然和膽怯。

她從一個驕傲的女子,變成一個惶恐的母親,像一株秋后被吹落了花朵和葉子的樹、一只被剪了毛的羔羊,在生命蒼涼的風(fēng)里,水落石出般地顯現(xiàn)出命運的光景來。

然而母親是那個在屠刀下哀鳴依然仰望祭壇的人,是被踩在腳下依然拂去踩著她的那只腳上的灰塵的人。她慈悲,因為慈悲,認可了一切,承受了一切,也超越了一切。

在此后的生涯里,慈悲的母親付出了無窮的心血,支撐和庇護了一個家,也挽救了鄉(xiāng)村無數(shù)的生命。

母親對他人的悲憫,超越了自身的苦難,因而即使在貧窮和困頓之中,也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母親的美麗,大約就是源于這種光輝吧。

最早沒有村人知道母親是醫(yī)生,她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母親祖上是醫(yī)藥世家,母親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都是當(dāng)?shù)赜忻拇蠓?。精湛的醫(yī)術(shù)和厚道的為人,不僅使他們獲得了尊重,也積累了殷實的家底。

作為長女,母親的童年生活是優(yōu)渥的。她的家擁有藥店、土地和騾馬,有管家、賬房、廚師和為數(shù)不少的店員,也有干農(nóng)活的長工,母親還有自己的奶娘。

聰穎美麗的母親,從小受到祖父的寵愛。年邁的祖父因青光眼失明后,脾氣變得異常暴躁。他對所有人發(fā)火,卻單單對母親和顏悅色。四歲的母親成了祖父最好的朋友。她每天陪著祖父品茶飲酒,祖父飲一杯,她就抿一下,喝到微醺,她給祖父唱歌,祖父則教她背誦藥典。

我在童年幾乎從未見過母親飲酒。成年后,有一次帶母親到飯店吃飯,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能否小酌一杯。母親喝了小小的一杯,笑笑說,放心,我有很好的酒量,是打小陪你老外爺時練下的。

因為祖父的偏愛,家族打破了祖?zhèn)麽t(yī)術(shù)傳男不傳女的規(guī)矩。母親在少年時代學(xué)習(xí)了家傳的中醫(yī),又在高中畢業(yè)后考取了醫(yī)學(xué)院。

母親的父親是一個極其開明和智慧的人,他懸壺濟世,厚待鄉(xiāng)鄰,解放后又主動捐出了所有的家業(yè),由政府改造成衛(wèi)生院,自己被任命為院長。但即使如此,在愈演愈烈的階級斗爭中,也仍被劃成資本家,未能幸免被批斗和勞動改造的命運。

外爺去世的時候,上面不允許鄉(xiāng)鄰到家里吊唁。出殯那天,鄉(xiāng)親們紛紛在路邊設(shè)祭,沿途送行。

母親說,她從小到大,就不曾看見過身為大夫的外爺吃過一頓安心飯,要么和店員、長工們一桌吃,要么忙起來干脆就直接瞅空到廚房,匆匆忙忙吃過一碗飯就繼續(xù)忙活。

也許是因為母親深為勞累一生的外爺感到痛惜,她決計不再當(dāng)一名醫(yī)生。以至于多年以后,當(dāng)我的姐姐報考大學(xué)志愿想學(xué)醫(yī)時,母親阻止了她,說,當(dāng)醫(yī)生一輩子太苦太累了。

母親在鄉(xiāng)間從不提起她的家、她的學(xué)校。她像任何一個村婦一樣勞作,從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中西融通的醫(yī)生。

直到有一天,母親在村頭遇到了那個悲傷而絕望的年輕媽媽,抱著她奄奄一息的孩子。

在母親到來之前,故鄉(xiāng)的山村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醫(yī)生的。離鄉(xiāng)衛(wèi)生院尚有十幾里山路的鄉(xiāng)民,生命的依托,一半給了上天和神靈,一半給了村衛(wèi)生室?guī)讉€沒有受過任何正規(guī)醫(yī)學(xué)教育的獸醫(yī)和接生婆。

在這樣封閉的村子里,人們沒有任何怨言地活著和死去,生命的誕生和消亡,是再平淡不過的事情了。尤其是女人和嬰兒,在生育和哺養(yǎng)的過程中,死神隨時都會探視,一次艱難的生產(chǎn),一次尋常的感染,就可能帶走一個女人和嬰兒的生命。

村里那個可憐的年輕媽媽,在清晨天還不亮的時候,就抱著病中的嬰兒,趕往十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十里的山路,對一個抱著病兒的母親來說,是何等的艱難和熬煎,在走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那一刻,就幾乎耗盡了心力和精力,也以為終于有了希望。

然而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看看她懷中的嬰兒,說,這里治不了,你上縣里去吧。

從鄉(xiāng)里到縣里,還有六十多里的路,而且沒有車,何況可憐的媽媽口袋里也沒有幾個錢。

鄉(xiāng)村里無數(shù)的孩子,都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被絕望的媽媽抱著,不是去往縣里,而是走上回村的路。

他們的母親或者父親,一路走著,一路哭著,聽著死神越來越近的腳步,抱著和他們只有幾年、幾個月甚至只有幾天緣分的孩子,送他們小小的生命回歸來處。

鄉(xiāng)間有多少孩子,就是在這樣的路上死去了,又被肝腸寸斷的媽媽,拋在了村口的山溝里。

那些無辜的嬰兒,裹在襁褓之中,孤獨地在山溝的草窩里安睡,小臉仰望著天,或者匍匐在地,對短暫的命運沒有一絲抱怨。

黃昏時分,那位年輕的媽媽進村了。她滿身塵土,抱著病危的嬰兒,坐在村口哭泣。

母親從田里歸來,看見了,遲疑一下走過去,看看她懷中的孩子,輕聲說,有救的。

就這樣,那個嬰兒,在遇到母親的那一刻,遠離了死神。再過幾個月,就又成了活蹦亂跳的孩子。再有幾年、十幾年,他就成為故鄉(xiāng)土地上的一個男人、一個父親。

母親救活那個瀕死的嬰兒,也因此再也沒能拒絕做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

母親能夠治病的消息不脛而走。她成了故鄉(xiāng)人心中的活菩薩,成了驅(qū)散死亡陰影的神。

從那時起,母親就再也沒有一刻安寧了。

每天,家里都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坐在院子里等著她給看病,從早到晚,母親忙得幾乎顧不上吃飯。

來找母親看病的,不僅有本村人,還有十里八村的鄉(xiāng)民。母親每天要看多少個病人是沒有數(shù)字概念的,我只記得,我家的院子里時常放著兩個割草用的竹簍,不出兩天,里面打針用過的小玻璃瓶就會堆滿,倒掉,再堆滿。

母親經(jīng)常會在夜間出診,我無數(shù)次在夜里醒來因不見了母親而啼哭。有時候哭得厲害了,姐姐就會背上我去找母親。她背著我在村里轉(zhuǎn)悠,明明是走到了母親接生的人家,卻又佯裝走錯了,繼續(xù)找,直到我在背上晃得睡著了,再背回家來。

也有時候,我在井臺旁大皂莢樹下的青石板上睡著了,母親很晚才回來,找到我。母親喚我的時候,我是知道的,卻裝作睡著了,為的是讓她抱著回家。

還有的時候,我或許是病了,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喘息,感覺到母親在湊近聽我的聲音,就故意喘得再重一些,以求得到母親更多的關(guān)愛。

然而母親似乎總是無暇對我們給予太多的照料,在無數(shù)個夜里,母親被急促的腳步喚醒,等著她的,要么是危急的產(chǎn)婦,要么是病重的嬰孩。母親總是在那樣的夜里,匆匆地披衣起床,踏著月光,踏著雨或者雪,匆匆地走了。

有時候母親在凌晨回來,淡淡地說,生了,是個男孩,或者喜悅地說,是個雙生子。

也有時候,母親會在第二天、第三天才回來,疲憊不堪,還是那樣淡淡地說,難產(chǎn),大人不在了,女人太可憐。

貧瘠的鄉(xiāng)間,衣物和棉被總是稀缺的,我們家缺少勞力,床單和棉被本就不足,卻又常常是殘缺不全的。有很多次,母親去給人家接生,半中間急急地跑回家,拿起一件舊衣服,或者干脆拿起床單或者被面,撕下半幅,又急急地走了。

母親說,生孩子的人家太窮了,竟然沒有包裹新生兒的一塊布。一件老舊的粗布衣服,老大出生的時候撕去了后背,等老二出生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孩子爹拿出的半邊衣服,只有綴了口袋和紐扣的前襟。

缺衣少被的冬天,使本就寒冷的山村顯得更為凜冽。從小本不會織布裁衣的母親,雖勉強學(xué)會了這些手藝,卻也沒有足夠的棉花和時間去制作。遠在黃河北岸的外爺,總會在冬天長途輾轉(zhuǎn),為母親送來過冬的衣服。有一年,大雪飄飄的深夜,母親聽見敲門聲,看見原以為那年不會再來的外爺,滿身雪花,背著一個大包裹,站在門外。

然而八口的大家庭,終歸是捉襟見肘。小時候,我對鄉(xiāng)村的寒冷感受深入骨髓。整個冬天,穿著那件并不保暖的棉襖,像披著一件冰冷沉重的鎧甲,冷得身體不愿意挨近衣服,不停地咳嗽著。手腳上的凍瘡也總是新舊相疊,從來就沒有一個不被凍傷的冬天。

隆冬的早晨,為了讓我們起床,母親抓起一把床席下的麥草扔進火爐,趁著熊熊燃燒的短暫熱氣,催著我們趕快鉆出被窩穿衣。

即使日子如此艱難,母親也仍然時常接濟比我們更貧寒的人家,有時是一件舊衣,有時是一瓢白面。

在母親行醫(yī)之前,故鄉(xiāng)的嬰兒死亡率是很高的。一個孩子從降生開始,隨時都會面臨死亡,或者三天,或者七天,或者百日,一個小生命就會因為一場感染離去。故鄉(xiāng)人似乎已經(jīng)看慣了生死,村莊里夭折一個孩子,或是死去一個女人,就像死去一頭牛犢或者一只雞仔一樣地平靜。人們哭過、埋過,就抹干眼淚,繼續(xù)他們的勞作和生養(yǎng),像田野里的莊稼一樣輪回。

母親的到來,親手迎接了多少新生命的誕生,又讓多少嬰兒和女人逃脫了死亡。而且所有這些付出,都是沒有報酬的。直到好幾年后,母親才在村衛(wèi)生室有了赤腳醫(yī)生的身份,每月有了五塊錢的工資。

母親在鄉(xiāng)間有著極高的威望。有時候母親出診時帶著我,走在村里,一路總有人不停地問候,熱切地要拉往家里吃飯,或者往我手里塞吃的。我們家里,也常常有鄉(xiāng)民來探望,他們或是送來新蒸的饃饃,或是用手絹包著幾個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和野果。每遇農(nóng)忙,也總有人不請自來,到田里替我們家收割莊稼。淳樸的鄉(xiāng)民,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母親的感謝。

更有不少的鄉(xiāng)親,希望把他們經(jīng)由母親接生和治愈的孩子,認作母親的干兒。母親全都拒絕了。母親是一個內(nèi)心溫暖的人,卻始終對世俗有著一種淡淡的疏離。

但母親最終也不能抗拒地收下了一個孩子。這同樣是母親從死神手里奪過來的一個小生命。孩子的父母,執(zhí)意要母親認下他們的兒子,母親又決意不認。然后,在大年初一,下著很大的雪,這對執(zhí)拗的夫妻,竟然把他們的兒子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用一個柳條編的簸箕端著,一大早放在了我家門口,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母親在清晨推開門,無比驚訝地看到了那個簸箕,只好抱起孩子,認下了她一生中唯一的干兒。

當(dāng)母親的靈柩在故鄉(xiāng)停放時,她的干兒從外地趕回來,執(zhí)意要和我們一樣,在夜里守靈。

在鄉(xiāng)間,我們的家與別人家大不一樣,來找母親看病的人多,來找父親的學(xué)生也多。

父親的精神氣質(zhì)對學(xué)生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他能發(fā)現(xiàn)和激發(fā)他們天性中的靈光,使他們對人生萌生別樣的理想和追求。在學(xué)校里,父親的小屋總是擠滿了學(xué)生,在家時,也總還有學(xué)生翻山越嶺來拜訪父親。這些學(xué)生中,有他正在教著的,有已經(jīng)離開學(xué)校參加工作的,還有當(dāng)年的下鄉(xiāng)知青,返城后依然經(jīng)常來看望父親。

我每每在院子里看著他們騎來的锃亮的自行車,看著年輕漂亮的女學(xué)生飄來飄去的喇叭褲和連衣裙,聽著他們輕聲細語的普通話,都能感覺到異鄉(xiāng)人所帶來的新鮮氣息。

母親對父親的學(xué)生們是喜愛的。每有學(xué)生遠道而來,母親總是把家里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款待。在食物匱乏的年代,母親別出心裁地做出了腌白菜心、油炸黃豆拌白糖、水煎包,這些美食,都得到了學(xué)生們的一致贊美。

母親每每說起這些學(xué)生,語氣里就像說起自己孩子一樣親切。而這些學(xué)生,也總是把母親和父親一樣當(dāng)作先生,甚至對母親更親近些。

上世紀(jì) 80 年代中期,父親被調(diào)回縣城的師范學(xué)校任教,母親也隨之恢復(fù)了工作,成為一名教師,教授心理學(xué)。仍然有不少學(xué)生到家里來,其中深得父母喜愛的一位少年,是我們家的???,多年后,竟然成了我的先生。這人世間的緣分,也許就是父親和母親一生熱愛學(xué)生的福報吧。

他們的這個學(xué)生,的確是最質(zhì)樸和厚道的那個人,在母親晚年心臟病的生死關(guān)頭,悄悄賣了自己唯一的房子,把房款盡數(shù)交到醫(yī)院,為母親做了手術(shù),又在十年后母親去世時,買了棺木,操持了葬禮。

父親最初是不接受我們的,他過于看重師生的友誼,愛情的真相,似乎讓他覺得此前的友誼成了假象。然而父親終究是接受了,而且,先生在少年時代就和父親建立起的那份師生情誼,更使他們在翁婿關(guān)系之上,擁有了一份朋友般的情感。有一次,先生從外地回來,給父親買了一根拐杖。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卻堅持要開車送去。隔天我去探望父親,父親拿著那根拐杖給我看,大聲笑著說:我很喜歡這根拐杖,等我老去了,留給你用!

我詫異于父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可以如此輕松地談?wù)撋懒?。他在母親去世之后,像一個被突然抽去了肋骨的人,感受到了生命寒風(fēng)吹徹的冷意,惶恐不安,暴躁凌亂,而后在一場疾病中安靜下來,也頹廢下來。父親對他的好友說:黑夜來了,死神近了。

我們盡心照顧父親,把對母親的愧疚,化作對父親的關(guān)愛,以此來救贖自己那顆因愧對母親而痛苦的靈魂,也以此好讓母親在另一個世界安心。

父親終于在親情里找到了安全感,走出了疾病帶來的恐懼和黑暗。就像一個孩子,他一旦確認有一個母性的懷抱完全地接納他,外界無論多大的風(fēng)雨和危險,對他來說世界都是安適的了。

父親變得越來越慈祥,也越來越安詳了。他在晚年,像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樹,愈來愈顯露出靈魂的樣貌。而父親的靈魂,是最不憚于裸露的。

有時候,看著孩子一樣天真的父親,我會忽然想到,上天是厚愛父親、憐憫父親的。而上天之所以如此厚愛父親這樣一個人,皆因他的靈魂過于潔凈,也因為他的一生更像是一位鄉(xiāng)村的布道者,用精神的光芒照亮了一群人,更是因為,父親一生在世俗間堅守純粹的精神世界,無知無覺,像植物一樣不懷疑、不動搖。

所以,母親愛他,愛父親這樣一個靈魂潔凈的人,也是值得的吧。她對父親的愛,是超越了人間煙火的,因而在心靈的一隅,擁有高于柴米油鹽的精神品相。也因此,我常常能從母親柔和的容顏里,看出些許藐視苦難的驕傲來。

父親的一位學(xué)生給我說起他多少年來難忘的一個場景。他說,那時一個女學(xué)生要出國,臨行前和他一同到鄉(xiāng)間來向父親道別。女學(xué)生是少有的漂亮和優(yōu)雅,而且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那時我的母親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從灶間忙完出來坐下談話,穿著很舊的衣服,系著圍裙,頭上還帶著未曾撣去的柴灰,但是,母親坐在那里,那種高貴的美,卻讓身邊的女學(xué)生黯然失色。

他說,你的母親,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女性。

母親是一個醫(yī)者,更是一個仁慈的博愛主義者。

母親是善良的,她的善良源于內(nèi)心,沒有任何的偽飾。

父親不事農(nóng)桑,家里的農(nóng)活全憑爺爺。母親心疼爺爺活重,在缺衣少食的歲月里,也總會千方百計每天讓爺爺吃一個雞蛋。因為爺爺?shù)难啦缓茫赣H又總會在熬粥的時候煮上一個蘿卜,讓我們吃生菜、爺爺吃熟菜。

村里有個媳婦虐待婆婆,很多人指責(zé)她不孝。疾惡如仇的父親十分厭惡她,以至于她每次到我家來看病,總要先在門外窺探許久,印證父親不在家才敢進來。母親不同,她從未指責(zé)過一句,依然和顏悅色給她看病,卻又常常悄悄地把她的婆婆叫到我們家,坐在灶間,盛一碗飯吃過再走。

母親又是倔強的,她對世俗的力量有一種溫和的拒絕。

一個冬夜,村子里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攪亂。很快,有人來呼喚母親。隔著窗子,我隱隱地聽見,是發(fā)生了兇殺案,據(jù)說村里一個小隊長,在深夜里被人用斧子劈開了頭。

母親很快就出去了。母親拒絕了阻攔她的村人,對生命垂危的隊長進行了急救,然后把他送到了鄉(xiāng)里,保住了他一條命。

母親說,只要是個人、是條命,無論眾人評判他是壞人還是好人,作為醫(yī)生,都要救。

外爺傳給母親的家學(xué)中,最為傳奇的,是治療不孕不育癥。母親在鄉(xiāng)間,為無數(shù)家庭帶來了孩子。甚至后來母親到師范學(xué)校做教師的幾十年間,也依然有絡(luò)繹不絕的人來求醫(yī)。

其中,大多是從鄉(xiāng)間來的農(nóng)民,也有不少遠道慕名而來的求醫(yī)者。他們之中,有的在大城市的醫(yī)院里,花費數(shù)萬甚至十幾萬不曾看好病,在母親這里,吃上幾個月的中藥,花費只有幾百元,就欣喜地當(dāng)上了父母。

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這么多年,為什么就不建立一個患者檔案呢。母親淡淡地說,一個人若是不會生孩子,那是要命的短處,是抬不起頭的,悄悄治好就行了,不可以建檔案。

母親配制中藥十分辛苦,從購買原材、磨成細粉、炮制成丸,工序非常煩瑣。我問過母親,一服藥能掙多少錢?母親說,幾乎不掙什么錢。直到 2013 年去世前,母親研制的中藥,四十天的療程還不足五百元。這在中藥價格飛漲的當(dāng)時,幾乎是不存在的了。

母親也感慨過藥價的虛高,同行的暴利。然而母親終究說,人要講良心。

在母親生前,縣里一家醫(yī)院給母親開出條件,請母親到醫(yī)院坐診,每服藥給母親五百元的提成,至于醫(yī)院賣多高的價,母親就沒有控制權(quán)了。

母親淡淡地拒絕了。

母親說,來找我看病的人,大多是親戚朋友和鄉(xiāng)間百姓,如果醫(yī)院這樣把藥壟斷了,那些貧窮的鄉(xiāng)親就再也吃不起我的藥了。

母親行醫(yī)多年,沒有做過任何宣傳,但幾經(jīng)搬家,從村里到縣里,從老城到新城,母親走到哪里,求醫(yī)的人就會追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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