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讀經典?
經典,就其內容所指向的對象而言是可以分為至少三種類型的:精神信仰的經典、學術思想的經典和審美藝術的經典。三者之間還是有一些不同的。同時具備這三種類型特質的文獻,自然就是經典中的經典,比如“四書五經”、《圣經》等,只是它們少之又少。
當然,在近代學科分化以來,不僅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都有了各大領域的經典,每一學科又有學科性質的經典,由此形成了“經典之樹”。如果以樹來比喻,那么有在根上的、在干上的、在枝上的和葉片上的所謂“經典”。只有當我們脫離了樹的局部,到一個合適的距離以外進行觀察才能清晰地予以辨別哪些在干上,哪些在枝上,哪些在葉子上。至于在根上的,僅僅靠肉眼的觀察已經難以發(fā)現(xiàn),它需要我們深入地表。人類文明之樹,枝繁葉茂,由根發(fā)源,最終到達巍峨的樹冠,經過了很多的層面,其內容可謂浩瀚如海,氣象萬千。所以,如果把整棵樹都作為經典來看待的話,那就太多了,今天已經無人能夠通讀全部經典。
我在這里要談的“經典”,是有嚴格限定的,既不是精神信仰方面的經典,也不是審美藝術方面的經典,而只是學術思想方面的經典,或者簡單而言就是學術經典,而且,是在根上和主干上的學術經典。
根據(jù)我自己的理解,學術經典一般來講有下面幾個特征。
第一個特征,經典是一種建構世界的原初的,且常常是成功的嘗試。這個世界不僅是指外部世界,也包括內部世界,事實上常常是所謂的主客觀連接起來加以構建的。我們所面對的世界的特征,或者說其秩序性,是被我們建構起來的。所謂“客觀”,只要不是指那種無任何意義的混沌,或康德意義上的“物自體”,或大數(shù)據(jù)意義上的內容,那都是人類主觀建構起來的。
人類必須通過一種身體和符號系統(tǒng)去經驗世界,而人類與非人類的其他物種最大的區(qū)別似乎就在于符號化能力。正是這種能力讓人類得以建立起與世界的全新關系。人類之所以有今天,就是因為這種構建世界的特別能力。人類文明之所以呈現(xiàn)出如此的樣貌,也是因為這種符號化的能力。而這種能力的核心,正在于那些啟發(fā)人類自我認識的作品所展示出的形形色色的特殊思想和觀念,它們是迄今為止人類思想認識的總結、凝練和概括,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經典是文明的根柢。人類社會的文明是靠經典來建構的,沒有經典就沒有文明。
第二個特征,經典還建構了我們的情感世界,塑造了我們對一種理想生活的心理傾向。這個特征在那些信仰和審美的經典中體現(xiàn)得比較明顯,但是在學術經典中,我們仍然可以透過某種修辭策略體驗到一種道德立場和情感傾向,會喚起讀者的同感。我們在閱讀經典的時候,可能并不是一開始就意識得到這個特征的,只有不斷深入以后才能發(fā)現(xiàn)作者在其文本中融入的道德立場和情感。在這個方面,馬克斯·韋伯堪稱典范。他的《學術與政治》便是如此。學術經典在建構我們的道德和審美能力方面,是起著很大作用的。
第三個特征,學術經典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它具有十分有趣的開放特性,可做多維度的解讀。雖然數(shù)學在社會科學中的應用日益深化,但是它仍然無法取代自然語言寫就的那些學術經典。盡管自然語言不精確,或者說在定義對象時邊界不能像數(shù)學那樣很清晰,但正是文字文本的這種模糊性、互文性和不確定性,使它蘊含著一種特殊的效能,那就是與讀者的認知偏向形成互動,完成新的理解。這種新的理解,甚至可以是再創(chuàng)造。在這個方面,馬克思的《資本論》是個極為重要的案例?!顿Y本論》作為經典,不僅提供了某種認知社會的理論秩序,也暗藏著強烈的道德情感。更重要的是,它具有開放性,一個多世紀以來,不斷地被反復解讀,而且被讀出很多新的意蘊。立場迥異的學者,如薩特、阿爾都塞、宇野弘藏、廣松涉這些人都從中找到了自己所要的東西。一部經典之作,不同的人可以讀出不同的東西,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和情境下也會讀出不同的東西。可以說,經典在展示某種確定性的同時,也在表現(xiàn)著不確定性、開放性和多樣性。
第四個特征,經典常常是歷史選擇的。一部作品是否能夠成為經典,需要事件和時間的檢驗,所以經典之作不僅在通過觀念而構建歷史,它本身也是歷史的產物。在這個意義上,經典與歷史也是互動的。這方面,《國富論》的命運就十分典型,它的興衰沉浮與時代命運密切相關。
如果把以上這些特征作為大略的標準來衡量,那么,經典之作的數(shù)量不會很多。
接下來,我想以自己的體會為依據(jù)來談談在今天我們?yōu)槭裁催€要讀經典。
我讀大學的時候,以《資本論》為中心的經典學習,不僅是課業(yè),而且是學時數(shù)很多的課業(yè),三卷《資本論》,每周六學時,整整讀了一年。時過境遷,在眼下的學術界,特別在社會科學界,這種高度重視經典閱讀與理解的教學方式,似乎已經不受歡迎,逐漸被邊緣化。在所謂的社會科學學科教學體系中,本科生和碩士生自不必說,就連博士生,也不怎么重視讀經典。更常見的做法不是向后看,而是向前看,即密切關注和閱讀本專業(yè)的前沿文獻,然后選擇和鎖定一兩種方法應用到一個具體問題上,填入數(shù)據(jù),很快寫出這個主題的論文。這種做法大行其道的原因,一是因為見效快,適合于急功近利時代應付學術評估的需求;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們難以靜下心來認真思考經典閱讀的價值和意義,也未下功夫去探索經典閱讀的有效模式。結果常常出現(xiàn)博士畢業(yè),卻并未認真讀過幾部“硬書”的情況,長此以往,學術生態(tài)受到的損害將是極為嚴重的。快餐化的閱讀其實最終還是傷害學者自己的學術生命。這好比是一個人為了節(jié)約時間和錢財,每頓飯只吃方便面,最后造成營養(yǎng)失衡,健康受損。那些投機取巧的學者,即使因為發(fā)表和炒作而得到世俗實惠,但多半會誤了卿卿的學術性命,終歸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閱讀經典的理由,簡單來說就幾點。
首先,我們的學術傳統(tǒng)是由經典開創(chuàng)和塑造的,任何學術進步都是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所進行的創(chuàng)新。一個學者不讀經典,就無從理解這個學術傳統(tǒng),也不能正確地定位自己所研究問題的基本特性和歷史坐標。
學者不讀經典的后果有三。一是學問的“野”,有不少所謂的學者,甚至是著名學者,雖然著作等身,但其論著常常是自說自話。這樣的學者,常常隨意地杜撰概念或者偷換概念,完全按自己的喜好來進行宏大敘事,從問題意識到論證方式,都沒有來由。彼此之間根本無法在一個共同的學術傳統(tǒng)下進行對話和批評。這好比是社會上那些叱咤風云的書法大師,從不臨帖,而銳意開創(chuàng)自己的書體,恣意揮灑自己的“才華”一樣,最終會淪為笑柄。二是學問的“窄”,對研究的問題,缺乏更加全面和深入的理解,就事論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拿著雞毛當令箭”。在一個人選題的判斷力上可以清晰地判斷出他是否讀過真正的學術經典。拿經濟學院的博士生來說,常常為博士學位論文選題所困,寫論文也是擠牙膏般艱難。一個問題何以成為一個真問題、一個好問題,靠誤打誤撞總不是辦法,一般來說,不讀好書往往就缺乏深度的覺悟,不明就里,一定講不好故事。閱讀權威期刊上的好文章,每每為作者講故事的精彩所折服,卻不知道這種講故事的能力來自其深厚的學術積累,來自經典閱讀所培養(yǎng)起來的問題意識。很多學生的通病是臨淵羨魚而無意退而結網。三是學問的“淺”,沒有經典閱讀習性的學者,不論其著作的體量大到什么程度,其學問的氣質常常是浮泛而淺薄的,甚至是輕佻的,缺乏好的學術作品自然具有的內在思想深度和莊嚴感。好比未經歷過嚴峻的人生歷練而又自以為是的孟浪之人,其言行舉止不可避免地自以為是、缺乏克制和沒有涵養(yǎng)。這三種傾向對學術品質的損害是馬上可以看得出的,長期而言,對學術活力和學術發(fā)展也十分不利。
在這個意義上,沒有對經典的理解,就沒有所謂的學術。我們選擇學者這個道路,做學問,尤其是在社會科學領域當中的學問,最要緊的事情,說白了就是六個字:“讀經典,做調研?!币欢ㄒ钭x經典,而且要實地調研。
我們的學科是怎么形成的,又是怎么發(fā)展的?不就是一部又一部的經典做的貢獻嗎?在經濟學領域里工作的學者,如果不讀斯密的《國富論》,不讀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不讀凱恩斯的《通論》,就根本不知道經濟學的本性,也不會知道經濟學演化的路徑和今后可能的方向。經濟學問題不是數(shù)學問題,而是人類經濟生活該如何正確地加以理解的問題。你若完全不知道前人在這個問題上積累起來的智慧,數(shù)學好也無濟于事。即使是要反叛傳統(tǒng),你也得先了解傳統(tǒng),你要革經典的命,首先也得讀過經典,讀懂經典。
其次,一個學者的思想深度和學術氣質常常取決于他閱讀經典的數(shù)量和質量,以及閱讀思考的深度。經典之作,多半都是關于基本問題的理解,都是要引起我們深刻思考的。一個學者如果能夠經常進行沉思,他的學術氣質和思想深度一定會達到一個境界,他的學術品位也會提升到一個高度。他的學術鑒賞和批評能力自然也會不同凡響。對于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來說,一個好的學者,其水平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那些研究性的作品中,從他的評論中也能較好地體現(xiàn)出來。判斷一個學者水平的高低,看他寫的書評常常是很管用的方法,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立意、趣味、思辨力以及學識,這些東西能非常準確地反映出他閱讀的品質。一個熟悉經典并受過良好學術訓練的學者,一般會對自己的學問持有更高的標準,有更強的自知和自律,不會允許自己在學術上進行粗制濫造。他的作品未必以數(shù)量勝出,但其品質會有所保證。
最后,閱讀經典會有效地延長一個學者的學術壽命。如前所述,如果學術是一棵樹,那么經典就是它的根,根深才會葉茂。根扎深了,就會長成參天樹。學者的本體工夫還是對經典的掌握,唯其如此,學術之樹才會長青。另一個比喻,做學問很像是造房子,而讀經典其實是在打地基。如果你今天不重視讀經典,就像你將來的學術生命沒有打好地基,你這個房子不僅蓋不高,也不牢靠,無須地震,風吹雨打就會坍塌。當下,我們的博士生培養(yǎng)存在很多重大的缺陷,在人文社會科學學科中,這種情況尤為嚴重。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對于學生來說,讀書的要求太松垮,標準太低了。該讀的書沒有讀,應該認真讀的經典是囫圇吞棗不求甚解,在讀的學生心浮氣躁,降格以求,急于完成學業(yè)尋找工作。等待將來學術競爭正規(guī)化以后,再回頭補課談何容易,而且臨時抱佛腳,也來不及。根扎不深、地基不打好,一個學者的學術生命就不持久,他的學術影響力也不會持久。這一點有很多慘痛教訓,值得吸取。年輕一代學者,若是要選擇學術生活,就一定不能迷失在物質生活的誘惑之中,要秉具初心,對變動不居的學術體制和政策保持警惕,要認準學術事業(yè)的核心和關鍵。只有這樣,才能沉下心來坐冷板凳,好好讀書,夯實學術事業(yè)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