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二吉子
幫螞蟻運(yùn)糧
四十多年前,1958年,我當(dāng)上右派,被送往太行山區(qū)去勞動改造。
坐長途汽車到達(dá)縣城后,我又走了幾十里山路來到蕎麥峪。村里到處見不到一個人影,我沿路拐過彎,才看見一個人,他蹲在路邊,頭低著,凝神不動。我走過去,向他打聽黨支部辦公室,他抬起頭看看我,沒有說話,又低下頭去。我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發(fā)現(xiàn)他正關(guān)注的,是一大片匆忙奔走的螞蟻。這時正陰云密布,馬上會有一場大雨,螞蟻們在忙碌著搬運(yùn)一堆食糧。那人像是和它們一樣著急,眼睛注視著它們來往的奔忙,不時地用一根樹枝幫助它們把麥粒往洞口推。
我有些好奇了,同時也需要等他指路,便立在一邊,觀看他和那群螞蟻的操勞。
螞蟻的搬運(yùn)終于結(jié)束,他也立起身來。我看見他寬寬的粗糙的黑臉膛,顯得眼睛很小,但是他身材魁偉,手大腳大,人便顯得英俊。從他微微向后駝起的脊背上,能看出他40歲上下的年齡。他穿一身黑布衣褲,一塊白毛巾包住剃光的頭。跟那一帶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他腰里纏一根草繩,上面別一個短旱煙袋。
聽說我找村黨支部,他上下打量著我,好像在詢問,特別是留意我背上的行李。我便說一句:“我是來報到的。”他“哦——”了一聲,再說了一個字:“走!”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一邊擺一擺頭,示意我跟著他。帶我到村支部門前,他用手一指,便轉(zhuǎn)身走開。
“踩王八”的孩子
幾天后,我和十多個老鄉(xiāng)一起在山腳下一片旱地里鋤苗,早春天氣,有人還穿著棉衣。忽然傳來一陣“救人喲!”的叫喊。原來,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一個池塘里“踩王八”(用腳在水下的爛泥中踩,冬眠未醒的野甲魚藏在泥里,踩著它時,便可以捉到。一只能賣兩三塊錢)。其中一個的腳陷在爛泥里拔不出來,水已沒過他的肩頭,其他幾個孩子爬出池塘在大聲地求救。
當(dāng)我們聽到叫聲還在發(fā)愣和猶豫的時候,只見一個人從村里奔出,沖向池邊。我看出,就是那天幫螞蟻搬食和給我?guī)返娜?。他顧不得脫衣裳,只一把掀掉頭上的毛巾,便跳進(jìn)水里,撲到那孩子身旁。他把孩子托出水面,推向淺處,自己的兩腳卻陷入爛泥中,又沒人敢下去幫他。只見他獨(dú)自在池塘中掙扎了很久,幾次倒入水中,又伸出頭來,好不容易才拔出腿來,又再掙扎一會,才脫離危險。
他爬上岸,凍得直打哆嗦,躺在地上喘息。我和其他許多人這時已經(jīng)跑到池邊,圍在他身旁。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那娃呢?沒事了吧?”
我對這人感興趣了,打聽到他的名字叫二吉子,但是我不敢去和他交往,那幾年里,像我那樣的“政治黑人”,都不敢主動接近別人。而對二吉子,除這種心情之外,我還另有幾分敬畏。我聽說他是老黨員,抗日戰(zhàn)爭時是一個游擊隊分隊長,立過許多戰(zhàn)功。
我開始悄悄留意他。
每天下工時,他總是沖在前邊,不跟別人說閑話,一個人扛著個鋤頭往回走,大聲地著唱歌。他會唱幾百首解放區(qū)的歌,有時,在地里干活歇息時,別人吆喝幾聲,他也會唱一首給大家聽。
誰家鋤柄斷了,誰家炕漏了,誰家糞桶脫箍了,只要上工時給他說一聲,一下工,他就會去給人家修。有一次在地里,我的鋤頭脫落了,也是他不吭聲地走過來,給我裝好,在地邊的石塊上砸緊,又自己鋤幾下試用過,再交給我,又不吭聲地走開。
一天在地里,一個老鄉(xiāng)告訴我,二吉子是村里是能人,樣樣活都會干。他還有一種人人羨慕的手藝:會做柿子醋。太行山一帶,人人愛吃醋,太原和石家莊的柿子醋名氣很大,其實(shí)都是太行山里出產(chǎn)的。并不是每個山里的農(nóng)民都會做,二吉子不知怎么就學(xué)會了,每年秋后,他一家家去幫著做,還要帶上自己的醋麴子,從不收人家的錢。
他和孫寡婦
每次地頭休息時,要是那塊地離二吉子的屋子近,他準(zhǔn)會提一壺開水來給大家喝,或是取一大瓢他從山上采來的野黑棗給大家吃。不是我們在城里南貨店買的那種黑棗,是一種風(fēng)干的,類似柿子的小小的東西,很好吃的。
往往是,大家一邊吃著他的黑棗子,一邊拿他開玩笑。這時有人會說:
“二吉子,你那年背上山的人,要是個團(tuán)長啥的,現(xiàn)在你早就到北京去享福啦!”
在那個縣里有一位老媽媽,當(dāng)年日本鬼子掃蕩時,曾經(jīng)把一個受傷的解放軍團(tuán)長背去藏在山里,救了他的命,老媽媽因此被稱作“子弟兵的母親”,解放后當(dāng)上了全國人民代表,享受很高的榮譽(yù)和待遇。二吉子做過像她一樣的事,只不過他救的是一個普通的解放軍戰(zhàn)士。
這時二吉子會回答說:
“人家享福有啥不好呢?”
有人好幾次地對他說:
“我昨天見你在孫寡婦家自留地里澆水啦,薅草啦!”
他都是這樣回答:
“我住人家屋,該幫人家做嘛?!?/p>
這時另一個人會說:
“二吉子,你咋不跟孫寡婦成親呢?”
他的回答就會是:
“你胡說個球!”說完就去干活,不睬人家。大家一陣哄笑,也就跟上他去干活了。
通過這些地頭的閑聊,我了解到許多關(guān)于二吉子的事。不僅知道了他許多打鬼子時的光榮事跡,我還知道,他從他哥嫂家搬出來,一個人住在村邊上一間獨(dú)立的破屋里。有人說,他是讓嫂子給趕出來的,嫂子嫌他吃得多,一頓要吃五六個包谷面餅子,還要吃幾碗菜。又有人說,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躲他嫂子,他自己要搬出來的。他四十多的人了,找不到個女人,都因為嫂子老是纏住他。他住的那間屋是孫寡婦的,寡婦愿意把屋子借他住,不收他房錢。寡婦拖兩個孩子,日子艱難,二吉子住她的房,幫她種自留地。還給她挑水,為她做許多家務(wù)活。他哥大吉子家有一院房,里面空著好幾間,他搬出來住了,可還是天天一大早都回去給家里挑幾擔(dān)水,把院子打掃干凈,把那個小侄子抱一會。他哥那年造屋上梁時跌斷了腿,成了半個廢人。還有人說,他嫂子兇得很,他跟他哥都怕她……
每當(dāng)別人扯到他家里的事情時,二吉子總是說一句:“你胡說個球!”然后走開,或是把話題引到別出去,并不和人家計較。
“你賠俺一只王八錢!”
我親眼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場景:被二吉子從池塘里救出來的那個名叫狗娃的孩子的母親,一個大約30來歲、滿臉疤痕、又矮又小的女人,有一天,當(dāng)我們在地邊休息時,一搖一擺地走來,當(dāng)著我們十幾個人的面,公然地、大言不慚地對二吉子說:
“你要賠俺一只王八錢!”
我們大家和二吉子都不知她是啥意思。她自己才繼續(xù)說下去:
“俺娃說啦,那天他腳底下踩到一只好大的王八了,是你把他拉開,才沒捉到手。你咋不該賠俺?”
一聽這話,我們十幾個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一位年長些的老鄉(xiāng)先開口,他說:
“狗娃他娘,人家救了你娃一條命,你咋就不說啦?”
那女人說:
“那王八跑了呀。不是他把俺娃拉走,不就捉到手啦?”
在場的人笑過以后,忍不住七嘴八舌地罵起那女人來,有人話說得好難聽(比如說:“你家炕上不就有一只?你自己養(yǎng)的啦,你回去捉呀!”等等)。還是二吉子出來打圓場。他把那女人引到一邊,不讓她被一伙人圍攻,好言好語地對她說:
“我賠!我賠!我賠你一只王八?!?/p>
他把那個蠻不講理的女人送到地頭上,請她走開,免得她聽到那群人說出的更難聽的話。那女人還是不肯走,他再說:
“趕哪天,我下池塘去踩一只大王八給你,還不粘嗎?”(“不粘”就是“不行”的意思)
有他這句話,那女人才肯走。
后來二吉子幾次去她家看望孩子,送兩只大南瓜給孩子吃。他是不是真的下池塘給那女人踩過王八,我不知道。而他自己因為在水里泡得太久,生一場病,那女人卻沒來看望他。
我和他接近了
我暗中欣賞二吉子,但是“自慚形穢”,不敢去接近他。
有一天,下工時,他唱起那支游擊隊的隊歌:
“……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強(qiáng)馬又壯……”
我正走在他身邊,不知不覺地隨他唱起來:“山高林又密,兵強(qiáng)馬又壯!敵人,從哪里進(jìn)攻,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
他轉(zhuǎn)頭望望我,非常高興,再大聲地唱,示意我跟他一起唱:
“敵人從哪里進(jìn)攻,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我們在太行山上,我們在太行山上……”
我們兩人的歌聲在山溝里回響,老鄉(xiāng)們的喝彩聲使我們越唱越有勁,我們二十多人,一路上有說有笑有唱,非常開心,好像是一支剛剛打完勝仗歸來的斗志昂揚(yáng)的隊伍,一天的疲勞忘去了很多。我在那一時間竟也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異類。二吉子親切地和我肩并肩走著,大聲合唱著,我們迎著嫣紅的晚霞往回走,他從路邊地里摘兩個嫩茄子,用指甲卡去皮,遞給我,還教我怎樣吃。
那以后,我不像原先那樣不敢接近他了。有機(jī)會跟他干活,我會很高興。有好幾次,他干活需要下手,他都挑選我。他認(rèn)為我干活認(rèn)真,肯出力氣。許多人一起下地時,我往往會選擇一個靠他近些的位置。
“他樣樣知道?!?/h2>
一天下午,我和二吉子,還有另外七八個人,在一處大山溝的口口上干活,頭頂是灼熱的烈日,遠(yuǎn)處山尖上漂浮著濃云,那邊一定在下雨。我心里暗想,這雨要是下在這里,該有多好。但是那片雨云離我們至少也有幾百里。我只能頂著驕陽埋頭干活,不再去妄想。而忽然間,二吉子大喊一聲:“大雨來啦,快跑!”我無法相信他的話,以為他是在和大家開玩笑。我把鋤柄頭撐在下巴上,立在那里不動,仰望著朗朗的青天。但是人們卻都跟上二吉子扛起鋤頭大步地往村里奔了。一個老農(nóng)見我呆立不動,走過來,一只手扯扯我的衣襟,一只手指著山溝深處對我說:
“你聽!”
“聽什么?”
“你聽呀,仔細(xì)聽!”
忽然我聽見了,真是神奇!從那山溝深處,一股明顯的、低沉的、穩(wěn)重而又有力的呼呼聲正沖我們涌來,這平日里靜悄美麗的山谷,竟會發(fā)出這樣雄渾可怕的聲響來。原來山谷也是有生命的啊。
“這就是雨呀,好大的雨!”
他說著便一把拖上我就跑。邊跑邊對我說:
“俺們早先也不懂這個,二吉子教俺們的。他樣樣知道!”
我們還沒來得及跑進(jìn)村,大雨已傾盆而降。二吉子家在村邊上,大家就全都躲進(jìn)了他的那間屋。他拿黑棗子給大家吃,燒水給大家喝。大雨下個不停,我們圍坐在他的炕上炕下,扯起閑話來。那個拉我一起往回跑的老農(nóng)對我說:
“你們知識分子懂科學(xué),俺們莊戶人也懂科學(xué)呢。二吉子啥都懂,他就是俺們莊戶人的科學(xué)家!”
二吉子被這位老農(nóng)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叫他不要說,而這位老農(nóng)和別的人反倒說得更多,他們搶著告訴我二吉子在村里為大家做過的“科學(xué)”事。什么改耬呀,浸種呀,給棉花“脫褲子”呀,果樹嫁接呀……許多我都不懂,只是從他們的話里體會到,大家都佩服二吉子和他的“科學(xué)”。大家正聊得熱烈,忽然二吉子對我發(fā)問:
“老王,你是大知識分子,你說說,俺們剛才干活的那地方,要是裝上個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粘不粘?”
他倒是把我給問住了。我不懂,無法回答。見我發(fā)愣,二吉子繼續(xù)說下去:
“我是說,俺們剛才回來的那地方,正在風(fēng)口上,那下雨的聲音,就是隨山溝溝的風(fēng)傳出來的,那里成年都有風(fēng),我尋思,可以利用那股子風(fēng)力呢?!?/p>
我也像別人一樣佩服他了,但是我答不上他的話,因為我一點(diǎn)也不懂。他繼續(xù)對我說,還拿根小木棍邊說邊在地上畫:
“你看,這樣的?!?/p>
他在地上畫一根高高的桿子,上面畫一個有三個葉片的東西,我還是莫名其妙,因為我一點(diǎn)這方面的知識也沒有。四十多年以后,2001年,當(dāng)我站在美國洛杉磯市郊外,落基山脈的一個山谷開口處,看見那一排排成百上千座三個葉片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在迎風(fēng)運(yùn)轉(zhuǎn)時,我立刻想起當(dāng)年二吉子問我的話,想起他那天在地上畫的那幅畫。我在心中對他肅然起敬。不知他當(dāng)年是怎么知道這些的。而更讓我心中黯然的,是我早已不知道二吉子人在哪里,更是不知道他是否建成了他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
“你咋好說老王呢!”
我到蕎麥峪的幾個月以后,下放干部的領(lǐng)導(dǎo)認(rèn)為我和農(nóng)民之間相處得太好,是模糊了階級關(guān)系(他們是勞動人民,我是資產(chǎn)階級右派),認(rèn)為很可能是我用什么假象蒙蔽了群眾。他們決定開全村大會宣布我是個右派,剝削階級分子,跟地主一個樣,要大家來監(jiān)督我,幫助我改造,同時也防止我搞破壞。
開過宣布大會的那一夜我沒睡著覺。第二天早上,我心里好難受,簡直不敢往地里走,不知道一同干活的老鄉(xiāng)們會怎樣對待我。
我暈頭暈?zāi)X地和大家一起鋤苗,那竿七八尺長的大鋤很不聽使喚,一不留意,一溜四五棵山芋苗都被我鏟斷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惹了禍,正不知所措時,在我右邊鋤苗的名叫傻子的青年農(nóng)民已經(jīng)大叫起來,他說:
“老王,你咋搞的!你把苗鋤咧!”
他這一叫嚇壞了我,萬一人家認(rèn)為我是在破壞生產(chǎn),那我有嘴也說不清。昨天剛剛宣布了我的壞人身份,今天我就搞破壞,這還了得。
我嚇得心慌意亂。還好那天一同鋤山芋苗的三四十人,排成一大行,一人鋤一壟,我排在靠東頭,而我們的下放小組長排在最西頭,傻子的喊叫聲他沒聽見。
就在這一剎那間,排在我左邊的二吉子丟下鋤頭,跨過我的田壟,撲到傻子身旁,一把把傻子的嘴捂住,又急又氣地說:
“你咋好說老王呢!”
傻子其實(shí)不傻,他立刻領(lǐng)會了二吉子的意思,對我抱歉地笑笑,回身去把我鋤掉的苗用土掩蓋住。大家像沒事一樣,繼續(xù)干活。
地頭休息時,我見二吉子和另一個老鄉(xiāng)把傻子叫到一旁,像是在開導(dǎo)他,傻子邊聽邊點(diǎn)頭,像是在認(rèn)錯。繼續(xù)鋤苗時,我有時動作慢了,落在人家后邊,傻子會伸過鋤來幫我摟幾鋤,讓我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