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的雪
可能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我已對季節(jié)沒有什么偏好了。大自然的四季輪回,我感覺都有生機。最近,常聽東北朋友說:東北一年沒有四季,似乎只有兩季,一個是冬季,另一個大約是冬季。我咧嘴一笑,不管你歡喜與否,我們都要過,都要活著。可是西湖的雪一直在我夢里。當然,在夢里也并不是非要喜歡不可,只覺得,這輩子我要見見廬山真面目。
有人說我寫東西不會寫風情,就會寫故事。我可能就是這個方面的先天笨蛋,可能也只會通過故事去描繪。我是被故事推著走的人。
雪是冬天特有的花朵。東北的冬天,當大雪把萬物覆蓋的時候,可以說是最純凈、最美麗的時刻。在雪地里,我們可以隨性地摸、爬、滾、打,這是跟大自然親近的最好的方式。這也是北方冬季的魅力。
西湖曾是杭州灣的一部分,直到公元7世紀前期尚且如是,后來靠錢塘江的一面被阻塞,年深日久,湖中的鹽水變成淡水,便成了今天的西湖。每年西湖的初雪洋洋灑灑降臨時,幾乎是沒有一點點防備的,西湖水面隨之飄起層層白霧,并與雪花攪在一起,如夢似幻。我這個從林海雪原中走出來的孩子,當然會感覺別有一番風情。多少年了,我還僅僅在微博、微信群中看到過杭州朋友曬的西湖雪景。
小時候,我在姥姥、姥爺家長住,泥坯的墻上貼著一張西湖全景圖,我每天都能看到西湖的景色。特別是早晨一睜眼睛,我第一個看到的東西就是這張圖。
杭州的西湖是中國景觀設計天才充分發(fā)揮才華的地方,人為的藝術和技巧增添了自然之美。姥爺說:“西湖被北山路、湖濱路、南山路和楊公堤分割成基本呈現(xiàn)六邊形的結構?!彼臈l線圍成六邊形,似乎有些不對,嗯,北山路和南山路都是折角線,北山路是小折,南山路是大折,一條路帶有折角,還是同一條路。
姥爺讓我畫西湖全景圖。西湖中,白堤和蘇堤是關鍵線,斷橋殘雪、平湖秋月、蘇堤春曉和三潭印月是關鍵點。斷橋和岳王廟銜接北山路,分布在北山路兩邊;雷峰塔在南山路邊上。我每次畫圖總是從最北面的北山路畫起,先勾勒出六邊形,然后畫關鍵點,第一個點就是斷橋。斷橋位于西湖白堤的東端,背靠寶石山,面向杭州城,是外湖和北里湖的分水點。斷橋地勢較高,視野開闊,是冬天觀賞西湖雪景的最佳去處。
我默畫線條熟練后,姥姥又把楊公堤的線條延長,畫了植物園和浙江大學。她講:“這是中國最好的植物園之一,這個大學也是中國最好的大學之一。大學就在將軍山的下面。你將來可以嘗試考這個大學——東方的劍橋?!彼謴闹参飯@的路往相反方向畫了一條長折線,說:“這是靈隱寺,整個寺廟就是半座山,西天咫尺,飛來石?!?/p>
大雪天,天還沒亮,姥爺比往常起得更早,在我還在做夢的時候,他掐著我的耳朵叫我起床。我陪姥爺把家門口小巷的雪都打掃干凈,把距離家門口小巷80米的女廁所門口也打掃干凈。廁所里面的臺階上有雪的地方,在沒人上廁所之前,都掃得很干凈。姥爺告訴我:“下雪天,女人上廁所比男人費事,要幫幫她們?!?/p>
姥爺有時邊掃雪邊告訴我,有機會能看到西湖的雪,算是一輩子沒白過。他還說,蘇東坡就曾記載,他那個年代下雪的冬日已有游人去坐船欣賞西湖的雪景。我后來讀過林語堂寫的《蘇東坡傳》,在書中,林語堂描述道:蘇東坡寫詠西湖的雪詩體現(xiàn)出精練、華美、杰出的特色,他認為“雪”字本身就很美。我記得姥爺曾告訴我,林語堂在1948年出版這本書,并且是英文,面世時間竟然是國共生死決戰(zhàn)時期。姥爺又繼續(xù)講道,1937年8月,日本鬼子向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彈,幾百架飛機轟炸了幾百個來回,唯獨西湖安然無恙。幾年前,我讀到作家麥家的《風聲》,在第一章里,也寫到了日本鬼子轟炸杭州一事。
人的命運是什么?命運有一半在你手里,另一半在上帝的手里。你的努力越超常,你手里掌握的那一半就越龐大,你獲得的就越豐碩。特別是在你徹底絕望的時候,別忘了自己擁有一半的命運;在你得意忘形的時候,也別忘了上帝手里還有一半的命運。按照這個觀點,一個人一生的努力就是:用你自己的一半去獲取上帝手中的一半。這也許就是人一生的命運。
海明威說過:當作家要有一個不幸的童年。準確地說,不是不幸的童年,而是特殊的童年,特殊的童年經(jīng)歷會促使你用一種特殊的視角或是鮮明的個性來看待這個世界。麥家曾自言道:他從十一歲開始寫日記,當時在鄉(xiāng)下,他一直堅持寫,不是因為夢想——將來當作家,而是因為現(xiàn)實——受人歧視,被同伴拋棄。因為父親是“反革命”、外公是地主、爺爺是基督徒,他自小很孤獨,他頭上戴著三頂大黑帽子呀。他跟誰說話?只有寫日記。
一個偶然的機會,麥家看到了《麥田里的守望者》,這對他來說,簡直不是一本書,而是世界向他打開的一只貓眼、一孔視窗。從這里,他看見了世界的另一端,有一個像他一樣孤獨、苦悶的少年叫霍爾頓。當看到這本書時,他已經(jīng)寫了三十六本日記,但記下的不是陽光,而是陰霾,是黑暗,是一個打小被同伴拋棄和作弄的男孩的憤怒、苦悶、孤獨、呻吟、反抗。塞林格告訴他,小說可以這樣寫,就像他寫日記一樣寫。他又聽到了天外之音:你應該寫小說。他就這樣開始整理日記,嘗試把它們變成小說,變成他的《麥田里的守望者》。
如今,位于杭州的“麥家理想谷”投入運營已近兩年?!胞溂依硐牍取眲?chuàng)辦的初衷就是收納文學流浪者,在這里,書不外借,免費閱讀,書籍、思想、談資還有咖啡,是流動的營養(yǎng)。當然,他也藏臥于書中,安靜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文學流浪漢”。
那個時候,每逢周末,姥爺就教我和小W下圍棋。我真是天資不濟,每次單獨和小W下棋都會輸。小W下棋時,棋路幾步走,他腦子里都有數(shù),而且還有幾套方案,而我只會直來直去,不知道下一步還會拐彎。他一直笑我太笨!由于我總是贏不了他,我就叫他“不倒翁”。小W也回敬我說:“你就是個學步的小孩兒呀?!崩褷斣谂赃吢犃艘残?,也不知從哪里翻出一本發(fā)黃的書,翻了幾頁,讀道:“不倒翁長得很好看,又白又胖,并不是老翁的樣子,其實他是一個小胖孩子。無論大小,都非常靈活,按倒了就起來,起得很快,是隨手就起來的。所以,買不倒翁的人就把手伸出去,一律把它們按倒,看哪個先站起來就買哪個,當那一倒一起的時候真是可笑,攤子旁邊圍了些孩子,專在那里笑?!边@是民國才女蕭紅寫的《呼蘭河傳》。其實,那些話是姥爺根據(jù)蕭紅的描述整合的。當姥爺繼續(xù)讀到不倒翁屁股做得大、不容易起來時,我也笑了。還有,不倒翁頭頂上貼著狗毛,買到家里,狗毛掉了,買這個不倒翁的孩子就總不開心,他會因此憂愁一個下午。我小時挺胖的,頭發(fā)又硬如鋼絲,還總輸棋,臉上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悶悶不樂的樣子,常常嘟著個嘴。姥爺講完,這兩人同時看我,好像我就是那個小胖孩子。我瞪大了眼睛。三個人都同時哈哈哈大笑。姥爺還說了一句:“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定長眠?!蔽蚁霊撌鞘捈t說過的話。
初中語文老師讓我們寫一篇寓言,我不假思索便提筆寫了《不倒翁和學步的小孩》。我在文章結尾說道:不倒翁是挺可愛的,它雖然不倒,但永遠不會走步,邯鄲學步都不會,而孩子通過學習走步,最終不僅會走還會跑呢,誰笑誰呀?姥爺聽到這個寓言后,說道:“不倒翁有時也是挺可愛的,在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時,可以試著從另一種角度去尋覓問題的解決方式?!?/p>
姥姥又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德國某工廠曾在1894年研發(fā)出一種取名“毛瑟”的自動手槍。這種手槍雖然使用便捷,但射擊時彈跳出的彈殼總是在射手面前跳動,極有可能擊傷面部,又容易分散射手的視線注意力。1921年,我國開始仿制該手槍,名字叫作“駁殼槍”。這種槍后來到了紅軍和游擊隊員手中后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游擊隊射手在射擊時,不是端平槍體,而是將槍體旋轉九十度,讓彈跳出的子彈殼不在面前晃,而是呈水平方向飛出散落。這樣一來,就從根本上消除了子彈殼飛出擊傷射手或干擾視線的副作用。就這么輕巧一轉,一種不被發(fā)明者喜歡的輕武器,卻成了游擊隊員殺敵取勝的強大武器。嗯,旋轉九十度用槍的方式震驚了歐美槍械制造者。
小W后來考取了北京的廣播學院,專門研究無線電。后來他又留德攻讀博士學位。每次與我見面,匆匆一晤,已經(jīng)沒有過多時間敘舊了,就來幾盤快棋——五子棋。可惜,我就是贏不了他,看來笨也是天生的。我怕他老說我笨,就轉移話題,講講麥家的故事,麥家也是學無線電專業(yè)的,他哼哈哼哈抿嘴一笑。
我眼前一亮,我終于想出了招數(shù),姑且叫它新木桶理論吧。很多人都談過木桶理論,就是最短的那塊木桶板子決定了木桶中裝水的多少,當然是你的弱項。我發(fā)現(xiàn),短板決定你的生存問題,但長板應該是你在這個社會上發(fā)展的核心競爭力呀,長板決定發(fā)展,也要顧及呀。因為經(jīng)營自己的長處能給你的人生帶來增值,經(jīng)營自己的短處有時會讓你的人生貶值。我和他玩撲克牌換牌游戲,游戲規(guī)則是:每人先發(fā)二十張牌,記熟后,我倆換牌。我的牌在他手上,我說什么牌,他馬上出我所說的那張牌。他再喊我手里的牌,要比我的牌大、管上我的牌。最后,誰先出完對方手里的牌,誰就贏。結果我都贏了。他在德國攻讀博士期間,再無音訊,郵件都懶得發(fā)我。
做一個有智慧的人,人生才會有出路。我的出生日就是文殊菩薩誕生日。我又姓曲,很多同學曾叫我“文曲星”。文殊菩薩、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普賢菩薩是佛教徒最崇敬的四大菩薩。文殊菩薩是佛祖的左肋侍佛,尊號就是“大智”,以其智慧、口才聞名,是智慧和力量的化身。山西五臺山是文殊的道場。五臺山有東、西、南、北、中五個臺頂,分別供奉著文殊菩薩的五個法身,又稱五方文殊。
姥爺告訴我,文殊菩薩還是掌管書籍的佛。要做一個有智慧的人,就要讀各種各樣的書。我當時似懂非懂,也似乎覺得我這一輩子要和智慧以及書籍融合在一起?;畹饺缃襁@個年齡,我才領悟到:都說知識是生產(chǎn)力,實際上有用的知識才是生產(chǎn)力。
智慧是什么?智慧通常是指對事物價值的透徹理解,是能夠在平凡中發(fā)現(xiàn)奇跡的眼光或創(chuàng)造價值的力量。也可以說,智慧是一種經(jīng)驗、一種能力、一種信念。智慧是一個人內心的閃光,總是呈現(xiàn)出五光十色的繽紛光彩。當一個人讀破萬卷書,可以悠然吟出意蘊深遠的佳句時,我們便說他擁有了智慧;當一個人閱盡滄桑,可以淡泊而傲然地生活時,我們也可以說他擁有了智慧。
一天,小W手舞足蹈,開心地告訴我他明白了智慧的含義:“我終于知道司馬懿為何敗于諸葛亮的空城計了。”我很疑惑:“書上不是寫得很明白嗎?諸葛亮知道司馬懿多疑的個性,換位思考,與其斗智斗勇,因為他知道司馬懿心思,他諸葛就是精細人,不會冒險。當時諸葛亮大開城門,還在城樓上彈琴,很明顯城里就是有埋伏呀,司馬大將軍怎么會上當呢?”“錯,司馬懿才有智慧,他十萬大軍,城里很小,頂多能埋伏兩萬人,真打起來,他也不會怕。因為司馬懿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就是這次勝了諸葛亮,曹魏就會專門去搞掉他。若是和諸葛亮對弈,彼此動態(tài)平衡,他才有資本,才能有實現(xiàn)自己目標的機會,那就是建立自己的司馬政權。他那個時候,就受到主子的懷疑,只是諸葛亮太厲害,別人打不過諸葛亮,曹魏才讓司馬出山呀。否則,他只能是天生我才無用處、望洋興嘆呀。人要笑,就要笑到最后。司馬懿應該是韜光養(yǎng)晦、運籌帷幄?!碧珔柡α?,連姥爺都覺得小W說得很有道理。
我還是有些執(zhí)迷不悟?!度龂萘x》的前半段高潮是火燒赤壁,后半段高潮是六出祁山。神機妙算的諸葛亮遇到了一個強大的對手,就是司馬懿。司馬懿出場非常晚,一直到第94回才正式走到前臺,屬于大器晚成型。而這個時候赤壁大戰(zhàn)已過去了二十多年,曹操、劉備、關羽、張飛等這些大英雄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命運給諸葛亮安排了一個強大的對手,在祁山這個小小的點上“砰”的一下就撞在了一起。難道諸葛亮不是神?
我心中更是佩服小W。我腦袋怎么就不開竅呀?我怎么就那么笨呢?多年以后,我在蘇州居住,常去蘇州園林游玩。有一天,我也突然發(fā)現(xiàn),本來一個小小的院子,感覺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但巧妙的造林技術,讓你在死胡同左拐或右拐,媽呀,別有洞天,又是一個寬闊的布局。我似乎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乎又明白了,司馬懿應該有大智慧。
姥爺看我沒頭沒腦有時又很呆的樣子,他講道:世上最可貴的兩個詞,一個叫認真,一個叫執(zhí)著;認真的人改變自己,執(zhí)著的人改變命運。但是離開了智慧,認真和執(zhí)著都不會有方向,要在認真和執(zhí)著中增長智慧,在智慧中去認真和執(zhí)著。
姥姥又在旁邊講,梁實秋34歲那年打算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此項工作的艱難程度不言而喻。梁當時找到了聞一多、徐志摩、陳西瀅和葉公超,打算5個人最少用6年、最多用不了10年便能翻譯完。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梁最后決定獨自一人承擔這項工作。他開始廢寢忘食地工作起來,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他就順利地完成了8部莎翁作品的翻譯?!捌咂呤伦儭焙螅瑸榱硕惚苋湛艿耐ň?,梁不得不離開北京,在極其艱苦的環(huán)境下繼續(xù)翻譯??箲?zhàn)勝利后,梁實秋回到北京師范大學任教,課余時間依然堅持翻譯。等到了1967年,莎翁全集37部作品中譯本全部出齊,在國內學術界引起了巨大轟動。梁實秋回憶說:“沒有什么報酬可言,長年累月,其間也得不到鼓勵,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一件事而已?!蔽宜坪趺靼琢耍窳簩嵡镞@樣的大家,也是在不斷積累中增長智慧,我們這些小家,何嘗不希望自己這一輩子多做幾件自己愿意做的事呢?
那時我和小W喜歡看武俠小說。我們常常看金庸的著作。我倆有時會針對一個問題展開討論,但他就是比我理解得深刻??磿兀疫€是慢半拍,他就是比我看得快。我有時還躺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金庸,防止老爸看到我看閑書。我的近視眼就是這樣來的。我記得一次,小W學著《笑傲江湖》中令狐沖的話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有些事情我們無法控制,只好控制自己了。姥爺笑了,我當然跟著傻笑。又一次,小W拿出一本《金庸全傳》,姥爺呵呵一笑:此金庸全是誰呢?我恍然,原來他也是金庸的愛好者,要不怎么一下子就知道此“金庸全”非金庸呢?類似地,市面上還有全庸、金庸外著、金庸獨著、金庸新、金庸作等若干書。我現(xiàn)在有時在書店看到一本書封面上寫該書是某人作品,就很納悶,到底是著或是編著或是主編還是抄襲?
我教小W畫郭靖、畫令狐沖等人物時,姥爺說我畫的人物眼睛沒神,就像做人沒有思想一樣,要畫就要畫出神來。小W理解得快,也畫得神似。姥姥看著我搖搖頭說,一個人的自身條件若差一點,有時甚至一件恰到好處的奢侈品都會讓你咸魚翻身,士氣大振,這是精神力量。整個人馬上就會精神抖擻,斗志昂揚。這就像人的眼睛一定要有神一樣,外表倒是其次。我終于明白了,我先練習自己空中盯物,眼睛沒事就盯住飄動的飛行物不放?,F(xiàn)今,在一個吵鬧的環(huán)境中,我若是想看書,都會立馬靜下心來,投入到書中,但前提是這本書一定要適合我的心境。這可能與我那時練習定力有關。
姥爺沒等我大學畢業(yè),就因病離開了人世。火化后,我流著眼淚,將骨灰一下一下裝在我挑選的盒子里。盒子上纏繞著的是縣統(tǒng)戰(zhàn)部寫的幾個字:“心琴骨道”。我突然發(fā)現(xiàn),骨灰中有一個黃色亮晶晶的東西,閃著光。原來是姥爺用了40年的筆——他的寶貝,是抗戰(zhàn)勝利時的獎勵。
姥爺畢業(yè)于黃埔軍校,曾經(jīng)和日本鬼子在戰(zhàn)場上正面較量過。若是我現(xiàn)在到姥爺?shù)哪骨埃嬖V他現(xiàn)在的抗日神劇,什么手撕鬼子、武功蓋世、八百里開外擊斃鬼子指揮官。我相信姥爺真會從地里冒出來,揮手高呼“亂彈琴”。當然,今年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我只會告訴他,我們都活得很好,勿念!真實的抗戰(zhàn)與這些違背常識、主觀臆造的低級庸俗、有悖常理的情節(jié),相距十萬八千里,哪里容得下對日軍白癡化的調侃和戲說?“九一八事變”后,長達14年的抗日戰(zhàn)爭,中國軍民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犧牲,付出了傷亡總人數(shù)超過3500萬的沉重代價。日軍制造了大量駭人聽聞、慘絕人寰的反人類罪惡事件,這無疑是世界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
姥姥說過,姥爺會些功夫,兩三個日本鬼子都打不倒他,而且人又硬氣,腰板也硬。姥爺只是告訴我:“這支金筆,一直藏在南山一棵大樹下的洞子里。當然,人就像金子一樣,活著總會發(fā)光,只是發(fā)光大小不一樣罷了?!蓖蝗唬粲兴?,又像是觸景生情,“人呢,也就是一縷青煙。”
姥姥講,當初,國軍大潰退,他們從北京逃難步行到廣西,走了將近半年,路途遙遠,困難重重。我老媽就是在廣西陵桂縣生的。無奈,他們先將她送給了當?shù)孛缛藫狃B(yǎng)。七天后,姥爺又返回那家苗寨,抱起我老媽,說,再苦也不能扔下女兒!老媽的小名就叫“陵桂”。后來,去臺灣的船票都準備好了,但兩位老人沒去臺灣,將船票給了同事,他們留在大陸謀生。我老媽確切的出生日都是模糊的,不知是1949年11月上旬的哪一天。
我去過西湖斷橋多次了,遺憾的是,始終沒見過西湖的雪景。姥爺給我描繪的西湖的冬雪,一直在我想象中:孤山北望,雪痕無數(shù);一葉扁舟,獨釣寒風;垂柳危葬,雙峰落圃;一湖煙境,淡然冷寂。江南的雪,西子湖的雪,與北國之雪相比,真的有著太多不同之處。它更秀氣,更精致,也更有著水墨山水的詩意。
大學畢業(yè)后我在老家的車站工作,車站的咽喉道岔,我十分鐘之內就能默畫好。大雪紛飛的日子,我負責掃雪。那時候,車站道岔號被雪覆蓋住是看不到的。車站信號樓里的值班員一喊“某某道岔里有雪”,我們一行人沖過去,掃了半天,好家伙,掃錯了,因為搞不清哪個道岔呀。那么多道岔,誰都有可能犯錯誤,要不怎么叫車站“咽喉”呢。我雖然大學“鐵路站場”這門課程學不好,只得了70多分,但我會用。特別是在后半夜,天寒地凍,北風呼呼地刮,美麗又凍人。這時候,我就起作用了,因為我腦子里就有一張圖。我就是坐標,手一指,就像指南針,就是那個道岔,而且準確無誤。每掃一處,五分鐘就能搞定。其他時間,我就在線路旁邊的扳道房里,烤著火,翻著《系統(tǒng)工程》。信號樓值班員再喊哪個道岔有雪,我就沖出來,又是一個五分鐘搞定。后來,車站的人都喜歡和我一組。
上海距離杭州九十多千米,卻很少看到雪。即使下雪,也是雪花一落地,就消失了。眼睛尖一點的,也許能看到飄在空中的雪花的六角形。每次有這種情況,大家都興奮,在室外拍照、發(fā)微信。然而,我在江南十幾個年頭了,度過的都是無雪的冬天。
2015年,我五次在斷橋邊的鐵路杭州培訓基地授課,此地曾是民國時期的浙贛鐵路總部。我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就看到了一條比較長的黑蛇盤在臺階上??撮T的保安八年來在此值守都沒看到過這么長的蛇。為防止蛇傷人事件發(fā)生,我們找來消防隊員應急處理。我的一位同事說,是黑娘子等我喲,不是青蛇更不是白蛇。我可沒有許仙的福分。我小時第一次獨立看的一本書應該就是寫的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斷橋殘雪,記憶猶新。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富含水分。到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寒風也吹不倒的。
近年來的江南,沒下過一場像樣的雪。我從朋友圈看到朋友發(fā)的一組杭州下雪的照片,儲存在記憶中江南那漫天遍野、紛紛揚揚、銀裝素裹的場景,又展現(xiàn)在眼前;似乎變得遙遠,遙遠得讓人有點模糊的江南的雪,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不禁令人思緒飛揚……
西湖的雪,不比北方的雪,年糕粉似的,飄飄揚揚,落地不化,但她有情趣,有韻味,好似魯迅筆下的《雪》:“……滋潤美艷之至……隱約著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西湖的雪,優(yōu)美卻富有童趣。盡管我記憶中還是那厚厚的、潔白的,像“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那樣令人長時間駐足的雪景。
雪,落在心里,落成經(jīng)久不變的永恒;雪,落在筆端,落成一句句一段段動人的章節(jié);雪,落在眼眸,落成愛人般憐惜的疼愛。我在北方下雪的日子里,一個人常常靜靜地坐在樓層陽臺上,看著那些白色的花朵,漸漸地將整個城市包裹起來,一片一片,重復地疊加著。
記憶中,下雪的夜晚總是很寂靜的,靜得可以聽到雪花簌簌而下的聲音。每當這樣的夜晚,我的思緒常會飄飛,仿佛隨著飄雪飛出窗外,與那些白色的精靈一起翩翩起舞。有時,我感覺是姥爺又回來了,小W和我聯(lián)系了。我們再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姥爺曾被紅衛(wèi)兵折磨,我問過他,為何沒死?他說:“我是軍人,又是書生,要死可以死在戰(zhàn)場或是書堆中?!笔刂环萦洃洠欢瓮?,任冬日寒風刺骨,姥爺和小W的身影在我心中不愿離去。
豐子愷的《護生畫集》中說:人生有三重境界的生活,物質的生活、精神的生活、靈魂的生活。所有的人生下來都在第一重世界里,過著物質的生活;根據(jù)天賦、機運或精力的充沛,有人爬上了第二層樓,過上了精神的生活;更有余力者攀上了第三層,過著靈魂的生活。他還談到:他老師李叔同就是走出三個境界的人?!伴L亭外、古道邊——”,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弘一法師呢?真正的人生又有多少人看透?現(xiàn)在有關弘一法師的書或是景點,很多都寫著弘一大師,試問法師和大師區(qū)別又何在?
我是凡人,但我也需要物質和精神的生活,至于靈魂方面,還真沒想過,因為忙忙碌碌的生活,事情一件一件推著我走下去。選擇、努力、奮斗,我不得停息。沒時間考慮靈魂的問題,靈魂似乎也就沒有了。記得,在西南交通大學上博弈論的課程時,經(jīng)濟管理學院的高隆昌老教授講過:人是有靈魂的,比如,老師死后,我的靈魂就是我留下的博弈論精神呀。我有些惘然,但答案也許早晚會知道。
星云大師曾講過他的師父教他的一句話:“我教你的這門課叫逆境。什么是逆境,就是生命無常。你遇到了困苦、災難、不平、劫殺、死亡——那都是命運。不因為你做對了什么,就可以逃開。不因為你做錯了什么,才受到懲罰?!?/p>
2016年1月22日,我正欣賞著朋友圈曬的西湖的雪景的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一個杭州的電話,原來是小W,他約我去西湖看雪,因為杭州下雪了,十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我突然一愣。這個小子失聯(lián)N年,怎么不在北京或是在斯圖加特?因為當年他是去了德國鍍金的呀?怎么出現(xiàn)在杭州?他說是同學告訴他我的手機號,而且,他告訴同學都不要對我談起他。他只在杭州下雪天才可聯(lián)系我。我又糊涂了,也許又一次難得糊涂,見面再說。
我乘坐高鐵立馬去杭州。在斷橋邊,我愣了……一個僧人出現(xiàn)在我身邊,臉還是那張臉。我愣了。小W已經(jīng)出家在靈隱寺。這世界太大又太小,熟悉的人早晚都要見面,但這次玩笑大了,我半天緩不過來。德國大學沒有空洞的“畢業(yè)概念”,通常沒有念書的時間限制,他說:只有博士論文寫成,而且還要出書,等二十位以上專家學者簽名證明作者具有獨創(chuàng)性,他才可拿到博士學位,才算畢業(yè)。他在德國攻讀博士期間,學習沒得說,但歷經(jīng)十年,也沒拿下博士學位,心灰意冷,又突然一場大病,交往8年的女友離他而去,而在德國手術后沒人照顧,又沒多少money。一個被醫(yī)生宣布三個月就會死亡的人,天天找精神寄托。他就想起靈隱寺,他想起了姥爺說過的西湖的雪,天天念佛。他說:如果此生還能生存,一定回去靈隱寺——
凡事都有偶然和必然。我的姥爺,一次為了給緊張復習準備參加高考的我送飯,不小心摔倒在路上,引發(fā)腦出血,成了植物人。他躺在床上,我和他說話,他都是搖頭,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像什么都知道?!白砝锾魺艨磩?,夢回吹角連營。”我給他念他喜歡的宋詞——辛棄疾的詞,他就是苦笑。那時候,每逢過年,我們全家相聚,都給姥爺敬酒,他也落淚。我心中的哀怨倒不出來。
小說《擺渡人》里曾有這樣一句話讓我掩卷而思:“如果命運是一條孤獨的河流,誰會是你靈魂的擺渡人?”我又常聽人說:在喜歡你的人那里,去熱愛生活;在不喜歡你的人那里,去看清世界?;钤谶@個世界上,時間只是陪襯,有人會把我們變得越來越好,支撐我們變得越來越好的是我們自己不斷進階的才華、修養(yǎng)、品行以及不斷的反思和修正。但是,一個人的心房要承載多少毀滅,才會遇到一顆復活它的心,我卻無法知道。但我卻知道: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才是謙虛的人,而且,能對自己有準確評價和定位的人,才會淡泊,珍惜擁有。
西湖的雪墨山水如詩如畫。我倆在斷橋邊,先下五子棋,再默記換牌PK。如此而已。
人生如歌,一曲繞梁三月;人生如潮,一波青春無限。大家都熟知的哀樂,演奏快了就是喜樂,慢了就是哀樂,而我們常聽到都是哀樂??煞裱葑嗟每禳c哩?朋友,你是否也可陪我去西湖看雪?也許哪天你的手機也會響起,可能是我?
2017年7月,我敬愛的姥姥剛過完95周歲生日沒多久也離開了我們。我心中又是一種說不出的痛,“西天咫尺,飛來石?”也許我的手機哪天也會響起?
初稿:2016年2月10日
修訂:2017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