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回望
在法國，一位叫菲利浦·阿利埃（1914—1984）的史學(xué)家，就像一個鍥而不舍的獵人，經(jīng)風(fēng)歷雨，忍饑挨餓，長期隱沒在一片浩瀚而茂密的歷史森林中，沿著四個世紀的繪畫和日記，以及游戲、禮儀、學(xué)校及其課程等漫長的蹤跡，憑借經(jīng)驗的嗅覺，一點一滴地追尋兒童的歷史。他最終發(fā)現(xiàn)：在中世紀，小孩一旦斷奶，就被當成“小大人”，沒有任何的特殊待遇。他們沒有專門的兒童衣服，和大人穿的差不多，整天混在成人中間，參與勞動、競爭、社交、玩耍。到了中世紀末期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小孩與成人的確存在著心理、生理的巨大差別，父母才將孩子與大人漸漸分離，以兒童及對兒童的保護和教育為中心的新的家庭觀這才發(fā)展起來。
1962年，菲利浦·阿利埃從童年的歷史森林中走出，將他收獲的“獵物”——《兒童的世紀——舊制度下的兒童和家庭生活》結(jié)集出版，一下子在西方史學(xué)界引起了轟動，被視為兒童史和家庭史的奠基之作。將童年時期視為一個最特殊的人生階段，這個觀念自此扎根于現(xiàn)代西方思想之中，并席卷了整個現(xiàn)代世界，成為無可動搖的價值觀。
童年離我們很遙遠，中世紀的童年更加遙遠。但菲利浦·阿利埃卻還能夠觸摸到童年殘存的體溫和氣息，并與他們喃喃細語，這讓我感到特別詫異和震驚。詫異的是，原來我們?nèi)祟惖耐杲?jīng)歷，早先竟是如此的簡單和隨意，如此的從容和堅強。那時的兒童早早就自立，無須攙扶，無須呵護，跟著大人去狩獵耕種，去爭搶食物，去打鬧嬉戲……也許因為身單力薄，難免會弄得灰頭土臉，鼻青臉腫，但決不會哭爹喊娘，絕不像今天的兒童，如此孱弱，如此嬌貴，似乎永遠都長不大。
震驚的是，現(xiàn)在的人，幾乎將我們美麗如花的童年忽略和遺忘。一進入了成人的階段，就整日里為名忙為利忙，不說了解很久以前的事，就算是剛剛從我們眼前流經(jīng)的童年，有誰還能記起它的模樣？有誰還問候它的冷暖？有誰還為它挽留或追憶？
童年，那是我們步入人生最初的入口??！
還有那片含辛茹苦養(yǎng)育了童年的出生地。此刻，它也許就在我們的腳下，也許已經(jīng)成為我們遠在天邊的故里。但任何時候，任何一片出生地，始終懷有一種歲月都難以消磨的母性情懷。對于投入到她懷抱的每一個子民，她沒有親疏之分，都會慷慨地展開一雙柔軟的臂膀，將你攬入懷中，讓你分享安放在她胸脯里的那份安詳和發(fā)自體內(nèi)的乳香；然后又撒開雙臂，讓你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里撒嬌和搗蛋。即便你的鬧騰使得她疲憊不堪，但她卻以無限寬厚和仁慈的微笑，輕撫著你的頭，哼著殘舊的歌謠，讓你在呢喃聲中安然入眠。
出生地，那是生長我們軀體和靈魂的地方??！
可是，如今的人，又有誰能記得起為她梳理那一頭銀色的亂發(fā)？又有誰能仔細地端詳她日漸衰老的面容？又有誰能為她打拍積集在身上的塵埃？
這樣一想，我羞愧難當。
1980年7月，我高中畢業(yè)。
心虛虛地等待了大半個月之后，高考成績公布。不同檔次的分數(shù)線為每個考生劃分了不同檔次的命運。我的分數(shù)只上了中專線。一心就想上本科的我，毅然決然斷絕了上中專的念頭，沒等到開學(xué)，就立即翻出舊課本，獨自待在家里，開始了復(fù)習(xí)。
父母覺得情況不妙。父親當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母親也是中師畢業(yè)。他們深知本科文憑與中專文憑之間的巨大差別，所以他們十分支持我做出復(fù)讀的決定。但縣城的教學(xué)質(zhì)量不高，父母便通過親戚在首府南寧市聯(lián)系了一所學(xué)校。記得那是九月初的一天，陽光明凈，空氣清新，母親帶著我，大包小包地提著行李，先是搭乘了一輛拉貨的順風(fēng)車北上到了崇左縣（今崇左市），然后轉(zhuǎn)乘火車，再北上到達南寧。全程總共230公里。
不曾想，我第一次出遠門，竟是離開故土的開始。
在那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里，我在一個叫我爸作“叔”的同族哥哥家里寄宿了整整一年。還好，經(jīng)過了一年的補習(xí)，我考上了廣西民族學(xué)院中文系。兩年后，我二弟也從家鄉(xiāng)龍州考入我所在的學(xué)校所在的系部。四年后畢業(yè)，我順風(fēng)順水地留在了南寧。
就在我讀到大四最后一個學(xué)期時，父母意外地調(diào)到了南寧；還在讀中學(xué)的三弟和四妹，也跟著轉(zhuǎn)學(xué)過來了。也就是說，從此以后，我們一家遠離故里，寓居他鄉(xiāng)了。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故國多年情盡改，忽聽春雨憶江南”。在電腦里隨便一查，便找出許多古句來。從古到今，想必人人都有客居他鄉(xiāng)思故鄉(xiāng)這樣的樸素情懷。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牽扯不清的特殊情感。因為那里有太多的事情曾經(jīng)發(fā)生，也有太多的事情已經(jīng)遺忘。那里是緣起之地，因果之源。做了南寧人之后，我卻發(fā)現(xiàn)，這樣的思鄉(xiāng)情愫竟然從我的心底里一滴滴地流失，就像一個松了蓋口的酒瓶，經(jīng)過歲月的蒸發(fā)，瓶子里的酒悄然流失卻渾然不知。久而久之，我與故鄉(xiāng)似乎是漸行漸遠，了無牽掛了。
這種情緒，常常讓我感到別扭和沮喪。但我知道，那是我心里有太多的積怨。
我曾不止一次跟人說過，我沒有太強烈的故鄉(xiāng)概念。因為在故鄉(xiāng)，在我的童年里，似乎沒有什么快樂，也就沒有幸福可言。
這也許是一句偏激的斷言。
但快樂和幸福是記憶的儲藏室。沒有儲藏室，日曬雨淋的記憶注定是要荒蕪的。
1962年10月，我生于廣西南疆一個古老的邊關(guān)——龍州城。
從年份就可以推算得出，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正好經(jīng)歷那段特殊的時期。那時候，我們家的家庭成分被定為地主。這樣的身份在那樣的年代，每一天都要過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嚴重的時候，每個家庭成員都感覺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暴曬在無數(shù)鄙視的目光下，羞恥得只剩下了驚恐的心跳。處在童年的我們，純潔的身軀里生長了仇恨和憤怒，學(xué)會了記恨和報復(fù)。我們流下了第一滴委屈的淚水，咽下了第一口難言的怨氣，樹立了第一個可惡的敵人……
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出生地。
故此，積怨使我無法像別人那樣愉快地談起童年，談起故鄉(xiāng)。我在南寧定居的前二十年，我?guī)缀醪换乩霞?；即便回，也極少尋親訪友，更不與任何部門打交道。
轉(zhuǎn)眼，已至知命之年。那是一個應(yīng)該明白生命意義的年紀。到了這個年紀，我明顯感到生理和心理都出現(xiàn)了一種“停頓”。停頓的表現(xiàn)在于身體上漸感體力不支，行動遲緩；思想里少了年輕時的勇進與激情，輕狂與欲望；對于晃過眼前的名和利，尚有些貪圖，卻已無意也無力去抓去扯，去撈去撿了。人生的里程，不可能返回從前，往前走卻再也走不出燦爛和輝煌。那是一種日落西山、強弩之末的無奈。
“一些當時看去不太要緊的事卻能長久扎根在記憶里……比如一張舊日的照片，拍時并不經(jīng)意，隨手放在哪兒，多年中甚至記不得有它，可忽然一天整理舊物時碰見了它，拂去塵埃，竟會感到那是你的由來，也是你的投奔……”（史鐵生《墻下短記》）。
有一天，我獨自到了南寧之外的一戶農(nóng)家里閑居。我?guī)チ速徺I多年卻還沒有讀完的史鐵生散文集《想念地壇》。這戶農(nóng)家是一個四合院，就建在一座大山的半腰上，屋子只住著一位七旬農(nóng)婦。山是泥山，一峰連著一峰；從山腳到山腰，都是茶場。一畦一畦的茶樹，被修整得整整齊齊，如龍身的鱗甲。偶見兩三個茶農(nóng)在地里勞作，黑色的影子如米粒般大小。早上，吃了早餐，我將一張椅子放在一側(cè)廂房的走廊上，懶散地靠著椅背看書。正是仲夏，剛出山的陽光斜斜地越過屋頂，撲在我的臉上，有些燙熱。山里空曠，靜謐，時不時有些大鳥從頭頂掠過，“叼”的一聲鳴叫，留下一串串長長的尾音，就不見了。當我讀到史鐵生上面這段文字時，仿佛醍醐灌頂，天眼頓開，接著是筋骨暴漲，熱血沸騰。我似乎找到了一種依靠，找到了一種依據(jù)。
原來，我們一生只忙于趕路，趕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不得已將身上的負重一件件地丟棄于路邊。事實上，我們無意間舍棄在路邊的很多物件，經(jīng)年流月，已成寶典。撿回它們，拭去塵埃，就能找回曾經(jīng)的溫存。
史鐵生是在告訴我們一個經(jīng)驗：回望。
走得遠了，走得累了，不妨回望一下——回望鄉(xiāng)關(guān)，回望故里，回望故人，定會知道我們曾經(jīng)的“來由”，也知道我們將來的“投奔”。來由和投奔，就像一挑擔(dān)子，一頭挑著過去，一頭挑著現(xiàn)在；一頭挑著故里，一頭挑著他鄉(xiāng)；一頭挑著童年，一頭挑著壯年。放棄了哪一頭，都會失去平衡。
回望里，我們看到了什么？目光所至，無非是遠山和浮云。但透過遠山和浮云，必定是青天白日之下的美麗如初的童年與故里。
別怪我偏心，現(xiàn)在挑在我肩頭的擔(dān)子，如果兩頭的籮筐分別裝的是童年和壯年，或者是故里和他鄉(xiāng)的話，我更熱愛童年或故里。那里有熟悉的鄉(xiāng)音和故土，有碼頭篷船，有廟宇祠堂，有古巷小徑。我調(diào)皮的身影，曾經(jīng)像風(fēng)一樣從它們身邊溜過；在一陣陣的叫賣聲中，我經(jīng)不住誘惑停在小食攤前，掏出僅有的一兩枚鎳幣，買了酸蘿卜或薄荷糖，和弟弟吃得兩腮生津；我抱著幼小又哭又鬧的妹妹，買了三次票，進了三次電影院，總也看不完《三進山城》；我逃了學(xué)，與同伴一起，蹬入沒人看守的魚塘中用竹排將魚趕上岸，白花花蹦蹦跳跳的魚讓我們撿得手忙腳亂……
他鄉(xiāng)和成年的籮筐里，裝得滿滿的是生計和名利，以及為此而展開的明爭暗斗、偽善奸佞、損人利己的成年人游戲。如果不是為了生存，為了家人，估計沒有誰愿意挑著這副擔(dān)子回家。
但人生必須兩頭挑著，否則就不完整。
史鐵生還說：“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墻。我們都在墻里。沒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近三十年來，我對故鄉(xiāng)的躲避和排斥，是因為我鉆到墻里去了。墻里看不到童年和故里。
在那間遠離南寧的農(nóng)家四合院里，幾天來，我除了看書，很多時候都是和那個農(nóng)婦聊天。她二十出頭的時候就嫁到這個村子，一開始做公社的接生員。至今，方圓十幾里地，前后有幾千個孩子都是經(jīng)她的手降生的。她丈夫是鎮(zhèn)中學(xué)的教書先生，除了假期，常年都不在家。她平常除了出診，還要照顧公婆，養(yǎng)雞喂豬，鋤地種菜，護理他們那五個孩子。那間四合院，全是她一個人，利用空余時間，打土磚，挑石頭，分期一間一間建起來的。怪不得她那間四合院，房間有的新，有的舊。如今老了，丈夫和五個孩子都到縣城去住了，可她就是不愿下山，說這里的空氣好，還有人可以聊天。她如今每天都堅持下地，種些瓜果，甚至還種玉米和稻谷。這幾天，農(nóng)婦跟我說的，幾乎全是她以前如何翻山越嶺為鄉(xiāng)親接生，如何起早貪黑養(yǎng)家糊口的往事。農(nóng)婦用回望的方式，肩挑著過去和現(xiàn)在，堅守著那間凝聚了她全部血汗的孤院。
有時候，回望比前行踏實。
回望可以找到很多溫暖的往事。
回望可以明了以往的一切，但前行卻無法預(yù)知未來。
所以，人有了回望的欲望和去向，才能漸漸安詳下來，直至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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