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原
在這沉沉的夜色下，那些和我一樣在崎嶇坎坷的人生之路上奮力跋涉的人，那些和我一樣有自己孤單的小屋、臺燈和林林總總的書籍的人，那些和我一樣靈魂長滿皺紋的人。我相信只要我在心中默默地和你們交流，我就不會孤獨(dú)。你們那深刻的目光肯定正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在遙遠(yuǎn)的地方凝視著我，并給予我鼓勵，使我充滿力量和信心。
后半夜的月亮升起來了。
在緊張的閱讀之后，我合上書卷，就像合上一扇翅膀。走下樓來，在月光的迷蒙中走向大街。路燈像正在醉酒的人那紅暈?zāi)：难劬?，散發(fā)著酒氣一樣的輝光。街上到處走動的人像是夢游在過去遙遠(yuǎn)的歲月里似的。這是冬天一樣的春天，有些潮濕和寒冷。這種夜晚的空氣令我精神抖擻，心情輕松。這樣的夜晚和好心情久違了。
恍若隔世。午夜車送走了小站上那些趕夜班的男女。車站一下子空蕩了，街上的人跡和偶爾的話語也消失了。我聽到了季節(jié)和時令裸足從這個世界上走過的聲音。夜真的深了，后半夜的月亮在那遙遠(yuǎn)的東方的天際，艱難地上升，陪伴我這孤獨(dú)的月下人。
踽踽獨(dú)行。我看見了這夜晚無數(shù)的門，門里門外都是荒草，像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一般。路旁的樹正努力擺脫冬天的桎梏，似已感到了春天的暗示。世界靜得幾乎聽得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我點(diǎn)燃一支煙，貪婪地享受著天空和夜晚的巨大寧靜。居家的窗口早已沒了燈光，院里面是擁抱著的生命的胴體和孩子們純潔天真的夢。那些在夜晚堅挺得像骨頭一樣的樓群有一種欲傾的氣勢。在這樣的世界我感到靈魂像被擠扁了，但靈魂的孤獨(dú)使人如此的幸福，因?yàn)樾[和人群曾使我那樣沉重和疲累。
在這沉沉的夜色下，我總是想起那些遠(yuǎn)隔一方的朋友，那些和我一樣在崎嶇坎坷的人生之路上奮力跋涉的人，那些和我一樣有自己孤單的小屋、臺燈和林林總總的書籍的人，那些和我一樣靈魂長滿皺紋的人。現(xiàn)在你們在哪里，你們正在怎樣走自己的路，正在怎樣選擇你們的生命方式！你們是否也在某一角落享受著和我身邊一樣朦朧、模模糊糊的月色。我相信只要我在心中默默地和你們交流，我就不會孤獨(dú)。你們那深刻的目光肯定正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在遙遠(yuǎn)的地方凝視著我，并給予我鼓勵，使我充滿力量和信心。夜色為證，我將送給你們月光般寧靜的祝福。
人在黑暗中，如同根在泥土中。黑暗是產(chǎn)生一切的基礎(chǔ)，精神只有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才能看清這個世界。而我正是這樣看著這個世界。我愛夜晚，愛夜晚的朦朧、寧靜和純粹。但一個人的生命中不可能永遠(yuǎn)是這美好的夜晚，更多的時候我們的生命將擱置在宦海人流和雜亂無章的誘惑中，這夜色中的輕松美好正是生命之旅中沉重與疲倦的反證。并非所有的追求都有完美的結(jié)局，并非所有的付出都會換來收獲，并不是所有的真誠都能邂逅真誠，并不是所有的希望都有機(jī)會，并不是所有的呼喚都有回應(yīng)。不是。但是想想我們童年的夢吧！想想那燦爛的希望。那時我們認(rèn)為什么都是可能的，我們懷著單純美好的熱情和沖動走向大人的生活，可我們遇到了什么？冷漠。心計。不信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好像一切都出了毛病。我們無可奈何地看著童年的夢在逆流中像泡沫一樣破碎。也許不應(yīng)該悲觀，但真誠的靈魂不允許我們同流合污。勇氣和樂觀不解決任何問題。到處都是墻。沉重是如此的必然。
在這種思緒中，夜顯得更美。月亮越升越高。已經(jīng)照到了遙邊的山影和樹林。世界在這金色的月光中如此安詳。沒有喧鬧，沒有塵土，沒有嘈雜，只有鉆石般的寧靜撒滿世界。但這夜晚越是美好，我就越是感到它不真實(shí)，像是只在我們的夢中和渴望中出現(xiàn)過。在我眼前更真實(shí)的仍然是那人生的世界，那所有的人生的沖擊令我在這夜晚感到心悸。
我常想，這生命的沉重到底來自何處？心靈的疲憊為什么像影子一樣永遠(yuǎn)無法擺脫？也許我們都有這樣一種經(jīng)歷：當(dāng)我們備感無聊獨(dú)坐的時候，常常喜歡在一張紙上亂寫亂畫，畫下一些紊亂的線條和圖案，畫下一些連自己也琢磨不透的在任何文字和藝術(shù)中都不曾出現(xiàn)過的東西。這一切意識來自我們生命中的哪一部分？我覺得這也許就是我們用文字都無法表達(dá)的生命的密碼和符號。為什么古人很久以前就慨嘆：“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終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蔽覀兊倪@種沉重也許來自古人的遺贈，所悲的是我們連這一切也在重復(fù)。
但我們畢竟也在思考，以我們現(xiàn)代人的閱歷和方式，面對著今天的世界和太陽。這恰恰使我們的生存產(chǎn)生了意義，一種只有在今天才能產(chǎn)生的意義，一種只有經(jīng)歷了所有古老意義之后才能嬗變出的意義。
我想，生命的沉重有時肯定來自泥土，來自我們對泥土宗教般的真誠，我們的生命中充滿了泥土的呼喚，一種極古老的感情在生命誕生的同時也誕生了，并使我們在所有的時候所有的旅途中都背負(fù)著它的重壓。我們每時每刻都在渴望卸下這重壓，但最后，空虛，一種巨大的空虛將立刻充滿我們占有我們。面對泥土，我們要么沉重，要么空虛，這種被迫的選擇無時無刻不在侵?jǐn)_著我們，并使我們在一種古老的感情下被迫選擇前者。
我想，這生命的沉重也許來自希望的破滅。回想生命歷程，我們都是從一種希望開始的。希望是開在我們生命里艷麗的花朵?？勺罱K我們又不得不看著這花朵花蕊暗淡、枯萎、干癟，最后變得比任何東西都丑陋。我們不愿接受，可又必須接受，我們?nèi)跣〉纳仨毘惺苓@表情的結(jié)果。
我想，這生命的沉重也許來自生活的冷漠。這需要反證。我們?yōu)槭裁寸姁凵介g那僻靜的小路和石頭？我們在大海中暢游為什么那樣放縱和輕松？我們?yōu)槭裁丛陂L久的注視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鳥兒后淚光盈盈？
明天已經(jīng)很近了，明天在等待著我，明天的一切在等著我。明天的一切。
作/者/簡/介
陳原(1918—2004)，廣東新會人，1938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工學(xué)院。解放前在廣州、桂林、重慶、上海、香港等地的新知書店，生活書店，三聯(lián)書店任編輯。解放后在人民出版社，三聯(lián)書店，世界知識出版社等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職務(wù)。著有《語言與社會生活》、《社會語言學(xué)》、《辭書與信息》等。
[心香一瓣]
有個朋友說，白天用手和腳工作，夜晚是心靈在工作。
我想再加上一句話：夜晚是用心在交流，用心在思考，享受親情、友誼，享受那一份難得的寧靜。
白天我們要面對壓力，面對勞累，面對競爭和算計。
請你記住，到了夜晚，我們僅僅是面對自己，洗盡一身的疲憊，為自己的心增加營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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