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發(fā)
萬事開頭難。重新開始則難上加難。
瞧,這是從撒馬爾罕出發(fā),重新踏上這條讓我癡迷、陶醉、恐懼了整整兩年的絲綢之路的第二天。我的身體在抗議:疼痛的肌肉,拒絕走長路的雙腿,身體為排斥這突如其來的內(nèi)熱而產(chǎn)生的不可抑制的口渴,不愿屈從抑制的性欲令夜晚被春夢困擾……最難的不僅僅是第一步,最初的日子里,每一公里都是殘酷的。而最殘酷的是與我所愛的人分離。毫無疑問,那些愛美元的小偷和警察、必須穿越的帕米爾的冰天雪地、塔克拉瑪干沙漠——維吾爾語中“有去無回的地方”——這一切都將是我二〇〇一年一百二十天行走中的命運。然而,更可怕的噩夢在于,在到達吐魯番,那個被中國人稱為“火洲”的炙熱綠洲之前,我將沉沒于難以忍受的孤立狀態(tài)。我不習(xí)慣孤獨。我比以前更渴望冒險,渴求相遇,以及這條醉人之路至今給我?guī)淼乃锌鞓贰?/p>
離開我的撒馬爾罕楚庫洛夫家的朋友們已經(jīng)兩天了,細心的薩貝拉根本不幫我準備啟程,反而背道而馳。她被等待著我的苦難所糾纏著,在自己位于郊區(qū)的溫馨的房子里精心照料我,強迫我吃東西。果盤里盛滿了摘自花園的水果,濃濃的綠茶,強健身體的手抓飯——由米飯、蔬菜和肉類制成的烏茲別克國菜。吃飽了,還得再多吃一點。“這對心臟有好處?!蔽颐砍砸簧姿貜?fù)一遍。她的一雙善良老奶奶的眼睛在眼鏡后滿是笑意,大大的鏡片遮住了她的臉。為了讓我準備好去地獄,她把露臺變成了天堂。傍晚時分,伴著一籃子肉質(zhì)肥嫩的櫻桃,她的孫女尤爾杜茲和瑪麗卡和她的兒子法魯克一起陪著我。我?guī)砹宋业臅v述了二〇〇〇年的征途[2],以及這個家庭給予我的兄弟般的歡迎。穆尼哈翻譯了出來,薩貝拉感動得淚流滿面?!霸谖艺煞蚰莻€的時代(整個蘇聯(lián)都熱衷文學(xué)評論),每年大約有五十位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家在這里住過。從來沒有一個人在書里寫過我的名字?!?/p>
去年冬天冷得要命,零下二十五度。埋在墻里的管道爆裂了。今年春天,旱災(zāi)把井里的水汲空了。住在郊區(qū)的人鬧水荒,杏子提前一個月就熟了。情況從前天開始變得更加糟糕,持續(xù)四十天的三伏天開始了。再過幾天,將是“薩拉豐”,連續(xù)一個月的酷暑最高峰,我必然會被它的火矢釘在地上。
我選擇了最壞的時機出發(fā)。但我有選擇嗎?是在啟程時直接把自己扔進費爾干納山谷炙烤,還是提前出發(fā)但在最糟糕的時間到達塔克拉瑪干沙漠,我不得不做出決定。吐魯番,我的終點,是中國最熱的地方——有著最火辣的夏天。我選擇了先熱后涼。做人一輩子都在重復(fù)著這個童年的難題:先吃面包還是先吃巧克力……我還不得不計算行程從而能夠在八月份穿越帕米爾,或者最遲在九月初,以避免壞季節(jié)來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暴風(fēng)雪,并趕在這個世界屋脊的山口關(guān)閉前到達。
在我離開的前一天,我在穆尼哈·瓦希多娃的小公寓里最后大吃一頓。她的法語說得非常流利,還帶著優(yōu)雅的卷舌音。在這個友好的巴別塔里,她的每一個朋友,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都用自己的母語來表達,因為大家都會說這兩種民族語言,孩子們用俄語玩耍和交談,而穆尼哈和我則說法語。在中亞式的餐桌上,并不講究上菜的順序,從葷到素,從甜到咸,沒有任何過渡。這頓大餐可以隨意挑著吃:肉餅、烤花椰菜、胡蘿卜、拌了羅勒和蒔蘿的鮮奶酪、蕓豆燉肉、四季豆、洋蔥、雞肉、土豆、粽子、甜椒嵌肉、燒烤串……
打算出發(fā)就算我有功勞了。薩貝拉在她綠色清新的花園里為我搭建了一個“克拉瓦特”——在這個類似舞臺的地方,我們吃飯、聊天、睡覺。在那里,我凝視著碩果累累的果樹,桃樹、櫻桃樹、李樹和黑莓樹、杏樹、葡萄藤、無花果樹、木瓜樹……一個個涅槃的幻影,被我印在記憶里,以便日后面對高山的碎石和荒漠的沙礫時重顯。在我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時候,我的胃里就已經(jīng)塞滿了洋蔥煎餅、肉餡餅、奶酪、蜂蜜和美味的杏子果醬,這是薩貝拉前一天做的,我把它涂在了叫“利皮奧什卡”的面包上。在這個無疑出產(chǎn)了世界上最好的杏子——烏魯克杏——的國家,果實沒有一絲浪費。果核經(jīng)烤箱后干燥,制成高品質(zhì)的杏仁。薩貝拉把杏仁裝進我的背包。我徒勞地解釋說自己在集市上已經(jīng)買了些葡萄干和杏仁,她堅持她自己做的更好。
我繼續(xù)每個菜都吃一點,因為“對心臟有好處”,同時也為自己面對道路做著準備。今年我還會有美好的邂逅嗎?交織著文化與友誼、歷史和暴力、征服、交換、財富和掠奪的絲綢之路漸漸地顯山露水,以我從伊斯坦布爾開始徒步六千公里的節(jié)奏,我已完成了一半的路線。第三個年頭,我打算在沙子或熔化的瀝青上印下我的鞋底。四個月后,在穿越富饒的費爾干納山谷、吉爾吉斯高原和塔克拉瑪干沙漠后,我將到達吐魯番。但我能做到嗎?六十三歲的我會體力不支嗎?在六月二十八日清晨的溫潤中,在楚庫洛夫家的露臺上,在眩暈中,我發(fā)出疑問。
天還沒有亮透,我躡手躡腳地準備著自己的東西,因為我在前一天已向東道主辭別過了。但是我忽略了他們固執(zhí)的善良。睡眼仍惺忪,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聚攏在我的身邊。我們保持著安靜,手掌朝天,薩貝拉念一段簡短的祈禱文,最后我們做“法提哈”,即中亞穆斯林的“阿門”,這也是人們離開餐桌時要做的,包括將手從前額移到下巴。
然后我迅速地讓自己從他們的友誼中脫身,取道北上,離開撒馬爾罕。我把鞋子的灰塵留在了客廳里。但薩貝拉今天不會掃地,因為朋友不會再回來了。
這不是最直接的路線,遠遠不是,我將至少繞行一百五十公里才開始今年的旅途。原來的路線盤繞在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邊界之間。但如果我想避開穆賈赫丁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槍和烏茲別克軍隊的大炮,我就得離得遠遠的。沒有任何正式公布的消息。但是,旅行社已接到消息,不要把游客送往費爾干納,尤其是貝卡巴德地區(qū)。總之我已經(jīng)被警告:所有的邊境都已關(guān)閉,不能過境塔吉克斯坦。北上,我會到達昂仁鎮(zhèn),并從那里向東通過最高海拔為兩千三百米的卡姆奇克山口。加上正值伏天高溫期,這段路不可能輕松。我甚至不確定,在這塊連接被塔吉克斯坦切成兩半的烏茲別克斯坦的狹長地帶,能否避開每年夏天涌入該國的在阿富汗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極端分子的小部隊。
我學(xué)會了戰(zhàn)高溫:我拿了三個塑料壺,也就是十二升水,我把頭埋在我的阿拉伯頭巾里以避免水分丟失?!坝壤魉埂敝覍嵉馗摇N业呐笥疡R塞爾·勒梅特用不著環(huán)游世界去尋找智慧,因為他內(nèi)秀于心,幫我改造了這輛躺在閣樓上的舊高爾夫球車,取代了我去年給了撒馬爾罕的孩子們的昔日兩輪旅行伴侶“四不像”。他用神奇的焊槍改造出這個可折疊的結(jié)構(gòu)。尤利西斯,我希望和它一起進行這次“偉大的旅行”,帶著我的十二升水、裝滿最必需的衣服的背包、今年體積增大了一點的藥箱和一些食物。在一個水手包里,我已經(jīng)放好了露營設(shè)備,我希望盡可能少地使用這些設(shè)備,我總是更喜歡在旅館與人相遇,當然最好是有可能住在當?shù)鼐用窦依铩B斆鳈C靈——或者說我們自己這么認為——我和馬塞爾保留了尤利西斯最初配備的全橡膠輪轂,所以不用擔(dān)心被刺破。
但我們還是失算了。剛走了四天,當我在被俄羅斯人稱為“苦難草原”的烈日下接近目的地吉扎克城的時候,一個可疑的聲音讓我轉(zhuǎn)過身來。尤利西斯的一個輪胎真的熔化在滾燙的地面上,成了毛茸茸的碎片。我用一小根繩子把碎片綁在一起,可是才走了兩百米,小車就直接靠輪輞鋼圈滾動。這是個壞兆頭。如果我的小拉車經(jīng)受不了這條平常的路,那么在山路或者沙漠上又會發(fā)生什么?離城市還有四五公里路,我把尤利西斯折疊起來。我和它在擁擠的公交車上很占位置,五十雙單鳳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們。
從中國出發(fā)西行,載著著名古生物學(xué)家皮埃爾·泰亞爾·德·夏爾丹的黃色大篷車走了沒多久就不得不停下來:履帶的橡膠開始熔化了。在繼續(xù)上路之前,必須要等從歐洲運來新履帶。這意外發(fā)生在一百五十公里行程之后。尤利西斯,在一百二十公里之后崩潰。想到我在模仿這樣杰出的前輩,我興奮不已。好吧,我還不至于那么可憐,我的朋友馬塞爾也不是。
我在旅館(gastinitsa)拿到了一個房間,這個地方在提供家庭養(yǎng)老的同時,也是一個無賴的巢穴。國營賓館被“私有化”,也就是說,經(jīng)理把它占為己有。他的大家庭,十幾個無事可做的人,以此為生。其中一個兒子,三十多歲,衣著邋遢,又長又瘦,鼓著蟾蜍般的眼珠,他在我到了一個小時以后呵斥道:
“你的房間號是多少?”
“問你姐姐,是她租給我的?!?/p>
“她不會告訴我?!?/p>
既然他這么愚蠢地提醒我他要來參觀我的房間,我第二天早上就給背包的口袋裝上了掛鎖。晚上我將會發(fā)現(xiàn)它們被撬開了。劫匪從陽臺爬進來。他只偷了幾頁筆記,我現(xiàn)在正在重建。所有可能讓他感興趣的東西——錢、相機、GPS——我都帶在身上。次日晚上,我恢復(fù)了手握打開的刀子睡覺的習(xí)慣。
水到不了三樓,但人們把問題解決了:一個白發(fā)蒼蒼、身上散發(fā)著廉價香水味的可憐老奴給我拎來了幾瓶水用來沖廁所。水的顏色非?;鞚?,我不敢用在自己身上。
另一個兒子給自己起了一個異國的名字,叫胡安。他看起來不那么貪得無厭,但比他哥哥更嗜酒??傊?,我更愿意和他打交道,我們彼此產(chǎn)生了好感。他幾乎不碰我邀請他分享的手抓飯,一邊用光速干著啤酒的同時,一邊愛撫送上新啤酒的女服務(wù)員的臀部。他答應(yīng)第二天早上八點開車送我去集市。他保證我在那里可以找到修復(fù)尤利西斯所需要的一切。臨走前,他把我介紹給了格里沙和米夏,兩個俄羅斯人,他們負責(zé)維護酒店的鍋爐,銹跡斑斑,到處漏水,似乎是出自帖木兒時代的古董。
次日上午十點,在花了兩個小時叫醒昨晚離開我后繼續(xù)喝酒的胡安后,我和米夏、格里沙一起上了胡安的車出發(fā)。車是偷來的。我們必須從后門上,因為前門被鎖住了。這流氓把兩根導(dǎo)線搭在一起發(fā)動了汽車。擔(dān)心遇見車的前主人,胡安在排擋桿附近塞了一把巨大的刀,幾乎是一把砍刀,以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
兩個俄羅斯人很安靜,效率也很高。格里沙長著一張很斯拉夫的臉。在伏特加的幫助下,他看起來不止五十歲。白發(fā),鴉眉,他笑得很好看。米夏比較年輕,頭頂一簇黑發(fā),兩鬢早白,不能說苗條但是比較瘦削,他永遠夾著一支點燃不久就會熄滅的用報紙卷的煙。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一對與尤利西斯相當般配的輪子,而且還帶著充了氣的輪胎。但我們得花上一整天的時間來改裝它們。格里沙把從悲劇中幸存下來的舊輪子帶回家,晚上修理后再帶回來給我,讓我作為備用胎。一整天,胡安蹲坐在他的腳后跟上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們工作,在他無所事事借酒打發(fā)時光的人生中,度過了美好的一天。我可以上路了,卻不是很放心,因為尤利西斯顯然不適應(yīng)我在吉爾吉斯斯坦和中國將要走的路。
凌晨四點,溫度計的讀數(shù)是三十二攝氏度。中午時分,我被熱氣熏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才吃完旅館老板放在我面前的開價三百蘇姆的一大盤菜。由于我啃過的骨頭上還有肉,他又還給我五十蘇姆,他會把骨頭賣給另一個客人……我堅持要他留著錢,但他比我還固執(zhí)。在等待熱氣消退的時候,我們就天氣和風(fēng)俗聊了幾句。
“怎么看出誰是我們這里最漂亮的新娘?”他問我,一臉狡黠。
看我答不出來,他給了我答案。
“她不能走路,因為全身戴滿了珠寶?!?/p>
在蘇維埃以前,一個婦女可以隨時被休棄。她從母親那里繼承的珠寶因此成了她唯一的財產(chǎn),唯一的保障,也是她可能獨立的來源。所以她總是把珠寶隨身帶著。如果說休妻已不再可能,新娘在婚禮上佩戴所有珠寶(通常是銀飾),這一傳統(tǒng)則被延續(xù)下來。
在樹蔭下,我停下腳步,與正在桑樹蔭下準備手抓飯的小老頭們聊天。山羊胡子和“多帕”——傳統(tǒng)的方形無檐小帽——戴在頭上,瘦削的臉龐,锃亮的靴子,他們讓我想起了凱塞爾[3]筆下的“騎手”——馬與漸弱的力量。
在帕克塔科村,科馬爾和我撞了個正著。他是個三十來歲的胖子,自以為說得一口好英語。來了一個外國人對他來說是一件大事,也是證明他們是全世界最好客的人民的最佳機會??墒悄且惶欤抑幌胗游业氖且粡埓?。我的身體被酷熱嚇到了,仍然無法滿足我要求的努力,我累得只想睡覺,連飯都不想吃。
但我沒想到會遇到科馬爾,這個最善良也最有侵犯性的男人。首先,他把半個村子的人都招到了我寄宿的旅館,讓大家都看到他用英語和外國人交談。與此同時,他還準備了一盤巨大的手抓飯。我吞下幾粒米、一兩塊肉,做出要回房間去的樣子。但他擋住了我的去路:“來逛夜市吧?!?/p>
小廣場上的夜市由一個烤肉串的小伙子和他那些又細又肥的羊肉串、三個用嬰兒車運輸和販賣馕餅的女人組成。面對我的失望,科馬爾想彌補一下。他把我拉到音樂廳,那里有一支來自塔什干的搖滾樂隊在表演。吉他手在十幾個萎靡的小伙子和十五個由母親陪護的少女面前咆哮著??次遗d致不高,他帶我去參觀夜總會,還特別指出老板娘以前是個妓女。那實際上像個小酒館,有幾個用簾子遮住的包廂。你可以聽到笑聲和竊竊私語,但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夜美人前輩正監(jiān)視著小姐們的品行。
相信這些文化激情已經(jīng)掏空了我的胃,科馬爾點了一份烤羊肉,肉串用香噴噴的醬汁烹制,佐以肉湯和胡蘿卜??彀胍沽恕N移蚯笾洗菜X的權(quán)利。我們穿過陷入黑暗中的泥濘小巷,腳蹚人們胡亂丟棄在門前的垃圾。科馬爾怕我摔倒,扶著我的一條胳膊。他就利用這一點,時不時地把我拉到一戶人家門前,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人們請我們喝茶的請求,那將是最無禮的舉止。我已近崩潰邊緣,突然,我的朋友驚呼:
“啊,我才想起來,我連洗漱的時間都沒給你,走吧,我們?nèi)ピ杼?,是朋友開的。”
他把我拖到了一個滾滾熱浪令我窒息的桑拿房。擦洗完畢,也更筋疲力竭,如果可能的話,我想直接奔回旅館。科馬爾又擋住了我的去路:“你絕對要見見我的工程師朋友?!?/p>
當我們喝著我希望是最后一盞茶的時候,澡堂的主人告訴我,他晚上在鐵路上工作,值十二個小時的夜班。
“連續(xù)十二小時扳道岔!但是,會不會有出事故的危險啊?”
“沒有,五年來這里沒有夜班車經(jīng)過。我把時間都用在了學(xué)習(xí)英語上。你覺得我的英語如何?”
我想,等他說英語時不再用烏茲別克語發(fā)音的時候,那就更容易聽懂了。但因為我心地善良,我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我們終于回到了酒店,我急忙跑回房間。我還沒有完全脫光衣服,科馬爾就沖了進來,和這里的人一樣沒有敲門的習(xí)慣。
“飯廳里有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外國人。他們很想見見你,我真的很高興你能來一下,就一分鐘?!?/p>
我迷迷糊糊地跟他去了。樓下的十幾個聚會的人已經(jīng)喝了不少伏特加。但是為了慶祝這個事件,他們點了一瓶烏茲別克的沙姆帕尼酒,他們?nèi)氯轮抑v新鮮事。酒很難喝。可因為我總是很禮貌,我宣布這酒可以媲美法國香檳。他們很高興,又點了一瓶,給我倒?jié)M了第二杯。我干的好事,可我本該知道每個謊言都是有代價的……
差不多半夜一點鐘的時候,睡得正香的我……被搖晃和巨大的音樂聲驚醒。一個喝醉了的女孩尖叫著要和我跳舞。我把她打發(fā)走了,但一小時內(nèi)科馬爾的朋友們十次進入我的房間,打量尤利西斯,和我交談。我無法關(guān)門,門上沒有鎖也沒有門閂。我快休克了。兩點左右,喊聲停止了,但音響還在繼續(xù),如雷聲大作。我忍無可忍,起身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走來走去,終于在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高保真系統(tǒng),正刺耳地播放著一盒爵士卡帶??岂R爾在院子里,坐在椅子上。
“你告訴我你要早起,所以我盡量不睡著,好在天亮的時候叫醒你,可是沒有音樂,我就會睡著?!?/p>
我們都知道,地獄是用最善良的意圖鋪砌而成的。
我關(guān)掉音響,給自己提供了兩個小時的睡眠,太可憐了。我離開時,科馬爾握著拳頭縮在椅子里睡得很香。我小心翼翼地沒有吵醒他。但九點鐘左右,他騎著自行車來與我會合,向我保證,他會把我介紹給我計劃停留的城市里的朋友們。我打發(fā)他回帕克塔科,態(tài)度溫和而堅定。和他在一起,我走不了三天,就會累死。
風(fēng)景均勻單一。昔日的“苦難草原”,因為建立了嚴密的灌溉渠網(wǎng)而致富。杏樹被果實的重量壓彎了腰。很多果子落在地上,像在樹干周圍鋪上了黃色的地毯。
晚上,我在一座清真寺過夜。其實,這座清真寺就是一個廢棄的工廠,人們在它的頂上嫁接了一個巨大的鋅皮圓頂,架上相同材質(zhì)的新月形。迎接我的阿訇要求我不要和別人談起他。在烏茲別克斯坦,穆斯林做人非常低調(diào)。最重要的是,當局害怕宗教勢力,因為只有宗教勢力才有可能使它黯然失色,或者促進出現(xiàn)像鄰國阿富汗的極端主義運動。
到目前為止,我始終在北上,但馬上就要接近哈薩克邊境了。該地區(qū)的國界是劃定的?!肮埠蛧北舜巳绱司o密地交織在一起,以至于人們得不斷地跨越邊境線。只要中亞的這些共和國實際上是莫斯科的外省,那就無所謂。但自從他們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后,情況就復(fù)雜化了。烏茲別克斯坦領(lǐng)土的某些部分位于距其邊境二十或三十公里的鄰國境內(nèi)。從撒馬爾罕到塔什干,你必須跨越五十公里的哈薩克領(lǐng)土。機動車司機在邊境甚至不會減速。邊檢人員是俄羅斯軍人,沒有任何阻止他們的意思。
在加加里村,我想了解一下像我這樣步行所需要的手續(xù)。我得在哈薩克斯坦過夜,我需要在塔什干申請簽證。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可以在三個星期內(nèi)拿到。這顯然不現(xiàn)實。所以我不得不再繞一圈遠路,沿著邊境線走到安格倫。這個想法讓我精疲力盡。我在一個有蔭涼的露臺坐下來,點了一杯溫?zé)崞【?,查看著我的地圖。一個家伙來到我面前。他的背心展示了摔跤手般飾著藍色文身的胳膊,濃密的黑胡子彌補了讓他頭皮發(fā)光的禿頭。他在我的鼻子前揮動一串鑰匙,指著他的出租車,然后對我吼了起來,好像他在和一個孩子或傻瓜說話。
“我叫阿舒爾·穆哈馬迪夫,他們告訴我你在做什么,而且你還想再走上四十公里。不行,你看看你。你看起來很累,很臟。你需要洗個澡睡一覺。跟我回家吧,斯韋特蘭娜會給你洗衣服,給你做吃的。”
我的第一個沖動是把他轟走,但他笑得很溫暖,眼睛也彎彎的。我拿起一只杯子,放在他面前,倒了一半啤酒。幾分鐘后,尤利西斯安全地躲進了汽車的后備廂,阿舒爾停在大大的車門前,很有權(quán)威地按了一下喇叭,一個穿著超短熱褲的長腿少女為我們打開了車門,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是扎麗娜,我的女兒?!卑⑹鏍柡唵蔚卣f道——但我能感覺到他語氣中的自豪感。另一個漂亮的少女走過來,他也給我做了介紹:“西蒙娜。”
不久后,斯韋特蘭娜從她工作的火車站趕了回來。三個金發(fā)女人都有著令人著迷的眼睛:從陶瓷藍到翡翠綠,簡直是天神之作。因為家里來了個外國客人,她們渾身散發(fā)著快樂和幸福,阿舒爾表現(xiàn)得像事不關(guān)己,但誰都知道他很自豪。在中亞,俄羅斯男人從不娶當?shù)嘏耍喾吹那闆r卻很普遍。阿舒爾——他是塔吉克人——娶了一個斯拉夫女人,這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奇怪。不一會兒,美麗的斯韋特蘭娜就遞給我?guī)准煞虻囊路?,把我推進蒸氣浴房。我洗澡的時候,她忙著和她的女兒們做飯。吃過午飯,我晃蕩在阿舒爾的衣服里,而我的衣服已被曬在晾衣繩上。我享受著佳肴,更享受款待我的神圣的目光。
飯后,主人邀請我和扎麗娜和那個年少的面如天使的西蒙娜一起上了他的出租車。她們的母親要留在家里腌制大黃瓜,喂養(yǎng)后院的八頭牲畜,撿回那些在菜園小徑刨土的母雞下的蛋。我們驅(qū)車穿過熱浪蒸騰的城市,來到一座被高墻包圍的房子前。在院里的樹下,一位烏茲別克婦女向我們走來。
“我太太?!卑⑹鏍柦榻B道。
“但是……斯韋特蘭娜?”
“我有兩個老婆。”
這個是合法的太太。阿舒爾的宗教信仰不妨礙他有多位妻子,而烏茲別克斯坦法律禁止這樣做。但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妥。在他的第二個家庭里,阿舒爾還有三個女兒,但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小男孩,小家伙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這些女人和他的父親等的就是他。他已經(jīng)有了小暴君的樣子和姿態(tài)。
在回家的路上,阿舒爾告訴我,他很喜歡我能在這里。他說,幾年前,他在哈薩克斯坦開推土機,和其他六七個工人一起住在一個條件惡劣的棚屋里。有一天,當他特別沮喪的時候,一個哈薩克人提出帶他去家里去洗澡、休息和洗衣服。他對他感激不盡,并發(fā)誓,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把他認為的人情債還清。我給了他這個機會,他感謝安拉,這一經(jīng)歷正好讓他明白他的熱情歡迎讓我的靈魂多么愉悅。
傍晚時分,在露臺上,我和可愛的扎麗娜聊著天,修長的腿、迷人的笑容和一雙宛如碧海藍天的眼睛。我問她多大了?
“十七歲。”她告訴我,再過兩年她就要結(jié)婚了。
“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我爸爸禁止我和男孩約會?!?/p>
我為這些男孩感到難過。
“是你爸爸為你選擇丈夫嗎?”
“這是傳統(tǒng)。”
她告訴我,她喜歡上了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目前,她在學(xué)習(xí)法律,幫媽媽做家務(wù)。不能指望阿舒爾,他是個男人,所以在家里不用動一根手指頭。
“如果你丈夫娶了第二個妻子,你會怎么說?”
她聳了聳漂亮的金色肩膀。
“沒什么,這是傳統(tǒng)?!?/p>
我們安靜下來,有些出神。我看著這個漂亮的女孩,覺得混血兒長得總是很好看。
我在黎明前出發(fā),阿舒爾和斯韋特蘭娜的熱情接待讓我干凈而充滿活力,這段記憶將伴隨我前行。我與幸福同行。美麗的邂逅令我振奮。這一周來,我一直在磨煉自己。腿部肌肉在我的努力下強壯起來,肌體適應(yīng)了炎熱的環(huán)境,大量內(nèi)啡肽分泌出來,這種天然的興奮劑是步行者的幸福,讓我在沿著哈薩克邊境線行走時邊走邊唱。這里象征性的邊境很像我們圍雞窩用的柵欄。
我與扎麗娜的這次談話向我證實,伊斯蘭文化在阿姆河和錫爾河之間仍然普遍存在,特別是在社會的組織方面。
自七一二年阿拉伯人占領(lǐng)撒馬爾罕后直到二十世紀初,伊斯蘭教逐漸成為這里唯一的宗教。但是在他們到來之前,情況并非如此,當時瑣羅亞斯德教(曾是波斯國教)和景教已在此地根深蒂固。
征服者們意識到兩河之間貿(mào)易和金錢的重要性,宣布凡是改宗伊斯蘭教的人都將免去稅收。聰明的想法,可是聰明過了頭。棄絕舊教的人數(shù)太多,國庫沒過幾年就干涸了。人們遂決定征收新稅,從而引發(fā)強烈的抗議和騷亂,直到七五〇年左右才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