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七年之癢

不按牌理出牌的《文星》月刊，居然打出了好幾張王牌?！段男恰返某霈F(xiàn)，是近年中國文化界的一個奇跡。用化學(xué)元素譬喻，它是稀金屬，是鐳，是精神癌癥的克星。用血型譬喻，則它是新血型，是C型（Courage）?！段男恰肥怯赂业?，它不按牌理出牌，而且，只要看準(zhǔn)了，往往全部show hand（亮出底牌），決不逃避。

這局牌，一打打了六年，有沒有打贏，目前還很難說?？墒牵槐究?，只要能繼續(xù)出下去，不違初衷地出下去，也就算是贏了?，F(xiàn)在六年就要過去，七年行將展開，《文星》應(yīng)該怎樣去迎接這七年之癢呢？

癢原是一種生理現(xiàn)象，其感覺介于舒服和難過之間。搔到了，那真是難以形容的舒服；搔不到，依然只是難過。有些話，自己說不出，別人又說不中，便成為心癢難搔。作家雖多，奈何搔來搔去，總似乎隔著一雙厚皮靴子，木愣愣地，怪不著力。今日中國的文化界，癢得很像一只資深的香港腳，可惜大半的文化人，誤把厚皮靴子當(dāng)成了那只腳。結(jié)果搔者自搔，癢者自癢。真要搔到癢處，必須把那雙不痛不癢的厚皮靴子直截了當(dāng)?shù)禺?dāng)眾脫下來，然后直抓那皮膚?！岸旁婍n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薄段男恰纷隽肆辏瑢砣砸訌娮龅?，正是高力士加上麻姑的這種工作。

我把文化譬為香港腳，還算是客氣的。英國現(xiàn)代小說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干脆喻它為狗。在他那篇極妙的《附庸風(fēng)雅說》（Selected Snobberies）一文中，赫胥黎說：“社會上充滿附庸風(fēng)雅之徒，正如狗身上爬滿了跳蚤：至少可以避免瞌睡?！笔聦嵣?，無論文化是一只香港腳，還是一只老狗，只要它能經(jīng)常癢下去，而且經(jīng)常搔下去，總是好事。最怕香港腳已經(jīng)麻木，而老狗也老得吠不動了，這個民族也就完了。

七年之癢，其癢無比，即有麻姑之爪，也應(yīng)擇要而搔。《文星》的封面標(biāo)榜思想、生活和藝術(shù)。事實上，三者合為一體，便是蓬蓬勃勃的現(xiàn)代化運動。在逐漸壯大的現(xiàn)代化運動之中，《文星》一直是一本最醒目最動聽的刊物。過去它全力以赴，未來更要努力爭取的，是兩種相輔相成的風(fēng)格。

第一個風(fēng)格，是“年輕”。唯年輕，才能鼓舞青年?！段男恰返挠⒆g是Apollo，我覺得這個譯名很好。Apollo在希臘神話中是詩與音樂之神，詩與音樂本來就訴諸青年的心靈。更重要的，在古典文學(xué)之中，Apollo還象征太陽和壯美的青春。時代應(yīng)該是屬于青年的，青年應(yīng)該是活活潑潑的?？墒俏覀冞@一代的青年并不活潑。他們活潑不起來，因為欠缺活潑的空間。這簡直是老人的世界！密密麻麻的胡子垂下來，連一只小甲蟲都飛不進去，形成一重“須幕”。以我的母校臺大為例，翻遍教職員錄，沒有四十歲以下的教授。許多系的教授，平均年齡都在五十八九歲。這種年齡，離“人生開始”固然還有一點距離，但是，除了少數(shù)例外，離“思想結(jié)束”已經(jīng)非常近了。所謂faculty（教職工）的faculty（能力），多已在退化之中。也許在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天地，青年沒有早熟的成就?？墒窃谒枷虢纾贻p也不一定就等于淺薄。叔本華出版《意志與觀念的世界》時，只有三十歲罷了。常有人說，我們這一代的青年暮氣沉沉，遠不如五四時代的青年活潑。他們忘記了，當(dāng)時的青年受人重視也遠甚今日；胡適二十六歲便任教授，三十九歲便任院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