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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上景山

最美麗的記憶之路 作者:[印] 泰戈爾 等 著;方仕華 譯


上景山

◎[中國]許地山

無論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時間是在清早或下午三點以后。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底朦朧處;雨天,可以賞雨腳底長度和電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著無色界底滋味。

在萬春亭上坐著,定神看北上門后底馬路(從前路在門前,如今路在門后),盡是行人和車馬,路邊底梓樹都已掉了葉子。不錯,已經立冬了,今年天氣可有點怪,到現在還沒凍冰。多謝芰荷底業(yè)主把殘莖都去掉,教我們能看見紫禁城外護城河底水光還在閃爍著。

神武門上是關閉得嚴嚴地。最討厭是樓前那枝很長的旗竿,侮辱了全個建筑底莊嚴。門樓兩旁樹它一對,不成嗎?禁城上時時有人在走著,恐怕都是外國的旅人。

皇宮一所一所排列著非常整齊。怎么一個那么不講紀律底民族,會建筑這么嚴整的宮廷?我對著一片黃瓦這樣想著。不,說不講紀律未免有點過火,我們可以說這民族是把舊的紀律忘掉,正在找一個新的咧。新的找不著,終久還要回來底。北京房子,皇宮也算在里頭,主要的建筑都是向南底,誰也沒有這樣強迫過建筑者,說非這樣修不可。但紀律因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著解慍的熏風,冬天接著可愛的暖日,只要守著蓋房子底法則,這利益是不用爭而自來的。所以我們要問,在我們底政治社會里有這樣的熏風和暖日嗎?

最初在崖壁上寫大字銘功底是強盜底老師,我眼睛看著神武門上底幾個大字,心里想著李斯。皇帝也是強盜底一種,是個白癡強盜。他搶了天下,把自己監(jiān)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這樣一代過一代,到頭來還是被他底糊涂奴仆,或貪婪臣宰,討,瞞,偷,換,到連性命也不定保得住。這豈不是個白癡強盜?在白癡強盜底下才會產出大盜和小偷來。一個小偷,多少總要有一點跳女墻鉆狗洞底本領,有他底禁忌,有他底信仰和道德。大盜只會利用他底奴性去請托攀緣,自贊贊他,禁忌固然沒有,道德更不必提。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是寄生人類底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底斯文賊。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底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著自己的勇敢去搶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強盜最恨底是斯文賊。這里我又聯(lián)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后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教官斬,連坐十家。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底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斗底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志道縛草為筆,用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里,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討獻忠底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念書人是多么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底寄生。他底使命是來殺他們。

東城西城底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底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能在空中發(fā)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著,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底老鴰底討厭。然而在刮大風底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底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底鴉群,噪叫底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么大樹飄下來底敗葉,凌亂得有意思。

萬春亭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窟。據說是管宮底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歷來的傳說所傳底,我心里暗笑信這說底人們。是不是因為北宋亡國底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拆毀艮岳底建筑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劃建筑北京底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底時,人民可以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若是我來計劃,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底最終一峰。這也是瞎說。從西山往東幾十里平原,可怎么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底建設就是對著景山底子午,為什么不對北海底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底護城河所積底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底土而成底。

從亭后底栝樹縫里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后底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像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著。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會兒是明恥樓,一會兒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恥底還不多,想來是多么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著北伐軍到北平底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著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于帝國主義底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著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底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著,庚子聯(lián)軍入京以后就不見了?,F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底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fā)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么可以發(fā)人深思底對象呢?山后底柏樹發(fā)出幽恬底香氣,好像是對于這地方底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地,因為誰也不愿意努爾哈赤底種類再做白癡的夢。每年底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只有從鄉(xiāng)間進城來唱秧歌底孩子們,在墻外打底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才所坐底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只很面熟卻不認得底鳥在叫著。亭里殘破的古佛還坐著結那沒人能懂底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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