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記
自從我媽從臺灣旅游回來,可嫌棄我們大陸了,一會兒嫌烏魯木齊太吵,一會兒又嫌紅墩鄉(xiāng)太臟。整天一副“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的模樣。抱怨完畢,換下衣服,立刻投入清理牛圈打掃雞糞的勞動中,毫不含糊。
之后,足足有半年的時間,無論和誰聊天,她老人家總能在第三句或第四句話上成功地把話題引向臺灣。
如果對方說某店的某道菜不錯。
她立刻說:嗨!臺灣的什么什么那才叫好吃呢!
接下來,從臺灣小吃說到環(huán)島七日游。
對方:好久沒下雨了。
她:臺灣天天下雨!
接下來,從臺灣的雨說到環(huán)島七日游。
對方:這兩天感冒了。
她:我也不舒服,從臺灣回來,累得躺了好幾天。
接下來,環(huán)島七日游。
問題是她整天生活在紅墩鄉(xiāng)×大隊×小隊這樣的地方,整天打交道的都是本分的農民。人家一輩子頂多去過烏魯木齊,你卻和他談臺灣,你什么意思?
好在對方都是本分的農民,碰到我媽這號人,也只是淳樸地艷羨著,無論聽多少遍,都像第一次聽似的驚奇。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同學會。同學會果然沒什么好事。畢業(yè)四十年,大家見了面,敘了情誼,照例開始攀比。我媽回家后情緒低落,說所有同學里就數(shù)她最顯老,頭發(fā)白得最兇。顯老也罷了,大家說話時還總插不進嘴。那些老家伙們,一開口就是新馬泰、港澳臺,最次也能聊到九寨溝,就她什么地方也沒去過,虧她頭發(fā)還最白。
她一回家就買了染發(fā)劑,但還是安撫不了什么。我便托旅行社的朋友幫她報了個臺灣環(huán)島游的老年團。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去年初冬的某一天,我媽拎了只編織袋穿了雙新鞋去了一趟臺灣。這是她老人家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幾乎成為她整個人生的轉折點?;貋砗?,第一件事是掏出一支香奈兒口紅扔給我,輕描淡寫道:“才兩百多塊錢,便宜吧?國內起碼三四百?!薄诖酥?,她老人家出門在外渴得半死也舍不得掏錢買瓶礦泉水,非要忍著回家喝涼開水。
那是在最后的購物環(huán)節(jié),大家都在免稅店血拼。我媽站在一邊等著,不明所以狀。有個老太太就提示她了:“你傻啊你?看這多便宜啊,在內地買,貴死你!”
可在我媽看來那些東西也不便宜,一個錢包八千塊,一枝眉筆五六百。
(后來我聽了直納悶,我明明給我媽報的是老年團啊?又不是二奶團,都消費些什么跟什么……)
還有一老太太則從另外的角度慫恿:“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咱都這把年紀了,再不花還等什么時候?”
我媽是有尊嚴的人,最后實在架不住,只好也扎進人堆,挑選了半天,買了支口紅。
這么一小坨東西,說它貴嘛,畢竟兩百多塊錢,還掏得起。說它便宜吧,畢竟只有一小坨。于是,臉面和腰包都護住了。我媽還是很有策略的。
除此之外,她還在臺灣各景區(qū)的小攤小販處買了一堆罕見的旅行紀念品,幸好帶的編織袋夠大。但是不久后,我在阿勒泰各大商場、超市分別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價格也差不多。
在臺灣,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海,感到憂心忡忡。
她說:“太危險了,也不修個護欄啥的。你不知道那浪有多大!水往后退的時候,跑不及的人肯定得給卷走!會游泳?游個屁,那么深,咋游!”
她還喜滋滋地說:“我趁他們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嘗了一下海水,果然是咸的!”
又說:“海邊的風那個大啊。風里還支了個小棚,人人都進去吃東西。一撥人吃的時候,另一撥人旁邊等著。太厲害了!”
我:“這有啥厲害的,不就在海邊吃個東西嘛?!?/p>
她:“我是說,老板的生意厲害?!?/p>
之前她看了朱天衣的《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一書,無限神往。
她說:“每到一個有山的地方,我就使勁地看啊,使勁地找啊。特別想找到那一家人,想去打個招呼。我看到好多山上都有她說的那種瀝青路,細細的,彎彎曲曲伸到林子里。我猜她可能就在路的盡頭。我還和車上前后左右的老頭兒老太太都說了這家人的事。”
最后說:“給我在臺灣買個房子吧?”
此外,被她反復提及的還有大巴司機的一條小狗。她說,一路上小狗一直跟在車上,司機開車時就臥在他腳下。每到一個地方,司機就抱它下去尿尿。一尿完它就趕緊往車上跳,膽兒特小。
她還特別提到,有一次車下有一只野貓引起了狗的注意,它在車門邊虛張聲勢地沖貓大喊大叫,貓理都不理它。司機便抱起狗放到貓旁邊。剛松手,狗嗖地又竄回了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