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小時候,跟大人去沙江趕集,必經官莊橋。官莊橋路邊,有一個棺材鋪子。每次,快途經那里時,我的心就撲通撲通跳得厲害。我想快點通過那里,腳步不由得加快了,而大人似乎對棺材熟視無睹,走起路來不慌不忙。如果有別的路可走,我一定會避開棺材鋪子,可是沒有。途經那一段路時,我低著頭,眼睛只盯著地面,目不斜視。盡管如此,我還是感覺那些漆黑的棺材向我張開了血盆大口,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走出那里好遠了,緊張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下來。倘是下午從沙江回家,行至官莊橋時,天色已暗,我更加覺得恐怖,覺得那一段路上鬼影幢幢。我若是一個人走那段路時,幾乎閉著眼,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通過。棺材,給我兒時的生活蒙上了死亡的恐懼與陰影。
在我的記憶中,死亡在鄉(xiāng)村是家常便飯。碰上哪家辦喪事,家里就不用開火了,直接去那一家“呷崩飯”。辦喪事的人家敞開糧倉,供應遠遠近近的男女老幼。據(jù)說,來吃飯的人越多,場面越火爆,辦喪事人家的后代就會越興旺發(fā)達。失去親人的鄉(xiāng)親哭得呼天搶地,而孩子們則因為豐盛的晚餐歡天喜地。平時藏身角落的棺材,這時堂而皇之地登場了,并且成為喪禮的中心。因為幾乎全村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還有道師班的響器響聲震天,看到裝殮死者的棺材,我的心中沒有那么驚恐了,似乎那些小鬼小祟都被嚇跑了。那時,我覺得死亡并不可怕,就跟睡著了一樣。
鄉(xiāng)親們在人到中年的時候,就開始為自己打造棺材了。那時,他們的年紀并不算老,而且身體也是挺硬朗的。據(jù)說,早早地打造好棺材,可以為自己加壽。棺材似乎是一樣寶物,能夠鎮(zhèn)壓妖魔鬼怪。妖魔鬼怪被鎮(zhèn)住了,棺材的主人自然就健康長壽了。他們拿出上好的木料,請出手藝最好的木匠,為自己量身打造棺材,仿佛打造一件稀世珍品。木匠施工的時候,他們用最好的酒、最好的飯菜招待木匠師傅,生怕惹他不高興了,施工時偷工減料。木匠完工之后,他們買了最好的漆,請出手藝最好的漆匠,給棺材漆漆,同樣好酒好菜伺候。棺材的顏色一律漆黑,同地底的黑暗保持一致。待棺材上的油漆干透之后,他們小心翼翼、鄭重其事地將它藏到風吹不到雨淋不到的地方,像是收藏一樣寶貝。盡管棺材已經有了,但他們還準備活幾十年哩,不要到最后人還活著,棺材已經壞了。他們早早地預備了死,所以活得從容不迫,活得沒有負擔。他們看透了死,所以能更好地生活。他們連死都不怕,世界上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村子里也有生病暴亡的,棺材沒有預備,家屬措手不及,只好去官莊橋買。買的棺材,不像量身訂造的棺材,有的偏大,寬敞是寬敞,似乎有點浪費,有的偏小,躺在里面的人不得不彎腳,多不舒服,猶如一個人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而且一旦穿上之后,就無法更換,必須穿滿下一世。
有一年,六奶奶家里來了一個小偷。他正準備入室偷竊的時候,屋內的人被驚醒了,大喊抓賊。村子里不少人應身起床,圍捕小偷。小偷情急之下,跳進一具棺材里藏了起來。他們找來找去,都不見小偷的身影。最后,他們試探性地揭開了棺材,小偷現(xiàn)出了原形。棺材好像魔術師的道具,表演了一回“大變活人”的魔術。
一身漆黑、悶聲不響的棺材,平時被藏在一個較為隱蔽的地方,避開了世人的耳目。連雞狗想去騷擾它,都摸不著門??墒翘焐系镍B卻管不住,它們總能發(fā)現(xiàn)棺材的藏身之處,有的還把銜著的花種遺留在棺材里。它們把棺材里的黑暗當成了一大片肥沃的黑土。在陰雨潮濕的天氣里,花種意外地發(fā)芽了。從棺材里,伸出來一朵小小的柔弱的鮮花。那是彼岸花,是死神唇邊一縷動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