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淡月微云
我們一家人都穿得厚厚的，天微微放亮，無聲無息的風(fēng)帶著尖銳的冷意時常鉆進眼睛里。我們都不說話，低頭往前走，只有腳下的雪不沉默，村莊里還殘留著過年的氛圍，幾戶人家院子里高高的紅燈籠還亮著。到了村口的高坡上，父親停下來，回頭看我們，我們也看著他。
父親笑了一聲，背起那個大旅行包，大步向村外走去。他要步行十八里路，去鎮(zhèn)上坐火車。我的眼中有淚，卻不是因為溜進去了冷風(fēng)。抬頭，一片薄薄的月印在天上，也有云，卻輕淡如風(fēng)里稀散的炊煙。父親的背影把我們的目光越牽越長，我們依然沉默，傷感于團聚日子的迅疾。我不知道那樣的時刻，父親是怎樣的心情，能不能感受到排在背上的濡濕的目光。
在清晨送別，那種離情便和新的一天一同開始，和太陽的腳步一同啟程的，還有心底的思念。云和月，不管多少里的相隨，都是來自故地的情思。
我離開故鄉(xiāng)的小城時，也是一個清晨，母親送我到門口，父親在房里沒有出來，一直坐在那兒吸煙。我能感受到母親的目光，還有目光里流淌的不舍。夏天行將逝去，連同我在家鄉(xiāng)的光陰。我一路穿過幾條冷清的街道，走向城外的火車站，感受到了秋的涼意?？吹教焐系脑?，還有幾片淺淺的云，心底那種漂泊之感愈發(fā)濃重，我知道，當(dāng)我踏出這個小城，便開始了無依無著的歲月。
從此，每在清晨看到淡月微云，都會記起曾經(jīng)的那次離別，心里依然纏繞著母親的目光和自己空空的足音。
相比于清晨的送別，黃昏的送別就多了幾分凄清，特別是秋日的黃昏。許是山間水畔總有西風(fēng)蘆葦，再加上斜陽涂抹衰草連天，那樣的情境與心底的離愁相互洇染，自然天地間滿是驪歌。
很多年前的那個秋天，年輕的我去那個偏遠的山村，當(dāng)了一個月的代課老師，雖然是那么短的時光，卻讓我失落煩躁的心平復(fù)如嶺樹山云，并蔥蘢著許多的希望。離開的時候，也是將近傍晚，山里的黃昏來得早，那群孩子送我，要翻過前面那座山到達公路，才有通往縣城的車。孩子們陪我上山下山，穿林過橋，轉(zhuǎn)過一個彎，便遇見天上那彎月。而遠山正吞沒著夕陽，絲絲縷縷的云變換著顏色，在孩子們眼中寫下生動的影子。
我回頭看那群上山的小小身影，他們也不停地回頭看我，我們距離越來越遠，最后在我們中間不但隔著重山疊水，還隔著那么悠長的歲月。即使近三十年過去，他們眼中的月光云影，依然是我生命中永遠的暖。
而有一種送別，卻是那么疼痛，疼痛中也帶著一絲欣慰。那是我?guī)е赣H的骨灰，駕車回老家的祖墳入土為安。啟程的時候，天還未明，山回路轉(zhuǎn)間，我能看見若隱若現(xiàn)的月。天漸漸地亮了，就像車從黑夜駛出來，我在心底不停地念著：“爸，三年了，我今天送你回家！”一路上，喜鵲一群又一群地飛，出了山口，大平原撲面而來，心底涌動著親切而熟悉的感受，我仿佛也感受到了父親的欣慰。
離開墓地的時候，清晨還未散去，月不見了，云卻悠悠而來。走在田間細細的路上，我知道父親在看著我，爺爺奶奶也在看著我，他們送我離開。這樣的送和別，回想起，總能疼出許多懷念。
云和月一直都會在，無言地看著這世間的別離?？晌覅s希望，每一次別離，每一次漂泊，都能如云潔凈，如月無塵。那么，送行我的那些目光，也會溫暖而清澈，照亮我腳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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