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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最早開放的野花

東昌草木記 作者:譚慶祿


第一輯 野草之什

最早開放的野花

破破衲,不堪補。

寒且饑,聊作脯。

飽暖時,不忘汝。

——〔明〕王磐:《野菜譜》

汪勁武先生編《常見野花》,大抵以花發(fā)先后為序,然而開端即蒲公英和早開堇菜。北方的原野上,有沒有比蒲公英更早開放的野花呢?當(dāng)然有的。別的暫且不說,阿拉伯婆婆納即其中之一。每年3月之初,還沒看到蒲公英與早開堇菜的葉子返青,更為耐寒的薺菜和附地菜也才剛剛出土散葉,某個岑寂的午后,淡淡的陽光下,凜冽的寒風(fēng)里,阿拉伯婆婆納藍(lán)瑩瑩的小花已經(jīng)悄然開放了。

阿拉伯婆婆納為汪先生所舍棄,并非沒有理由。對于人類的肉眼,婆婆納的花委實小了些。對于外部世界,人類的眼睛遠(yuǎn)非普適,那些特別巨大或者特別微小的物體,總是難以觀察和欣賞。婆婆納的花雖然沒有小到那種程度,花徑4~5毫米的樣子,看是看得見,但若欣賞它的美,就不免有些費事費力了。

也許正因如此,婆婆納至今仍是野花。野花就野花,我想,即使婆婆納自己也不抱絲毫僭越之心。勉強以之升堂入室,自然也頗不相宜。我個人覺得,還不如索性讓它生于河邊或者樹下,生于庭院角落的枯草敗葉之中,當(dāng)它碧綠的葉子鋪展開來,一片一片,其上點綴著亮晶晶的藍(lán)色小星星,人們從其旁經(jīng)過,偶然看過去,或也會覺得眼前一亮,這就很好。

阿拉伯婆婆納

阿拉伯婆婆納喜歡集生,喜歡濕潤環(huán)境,常生于田園、宅旁、路邊以及小區(qū)的綠化叢中。自打拱出黃土,到發(fā)花結(jié)籽,其莖、葉與花都頗為可觀。對于其初生的莖葉,古人已有細(xì)致的觀察:“狀類初生菊花芽,葉又團(tuán)邊微花,如云頭樣。”“如云頭樣”四字,我以為頗得其神。此乃《植物名實圖考》卷十二的記載(引《救荒本草》)。同書卷十三形容寶蓋草葉子時說,“如婆婆納葉微大”。我覺得,此語不妨反過來看,那就是婆婆納的葉片就是小了一點、密了一些又略顯厚實的寶蓋草的葉子。湊巧的是,我對婆婆納和寶蓋草的葉子都有過觀察,頗能體會吳其濬先生此語的妙處。阿拉伯婆婆納的葉子基部是對生的,很稠密,到了上部則變成互生,顯得稀疏了。葉有短柄,為卵形或圓形,葉子基部呈淺心形,平截或渾圓,邊緣具鈍齒,加之上端莖未伸展時,葉片密密層層,構(gòu)成了它的祥云狀。

阿拉伯婆婆納(Veronica persica Poir.),玄參科(Scrophulariaceae)婆婆納屬植物,鋪散多分枝草本,其莖自基部開始分枝,下部伏生地面,漸長漸長,因勢斜升。所以,在婆婆納密生的地方,很快就織成一片厚厚的綠毯,其上就是那些星星點點的藍(lán)色小花。曾經(jīng)有多少次,我俯身于婆婆納花叢之前,想將那藍(lán)色小花看個究竟,然而最終也只能看到它藍(lán)幽幽的四瓣,至多是花瓣上藍(lán)色的條紋,最后還是在攝影圖片上細(xì)覽了婆婆納花朵之美。這也就是身為現(xiàn)代人的福氣了。阿拉伯婆婆納的花四瓣,花瓣交相疊壓,瓣則渾圓,呈淡藍(lán)色、藍(lán)色或藍(lán)紫色,其上有放射狀藍(lán)色條紋,整個看去,直若翩然欲飛的小蝴蝶?;ㄐ旧行廴飪擅?,著于花苞之上,短于花冠。雄蕊造型奇異,有若兩株蘑菇,其莖粗壯而扭曲,白嫩若綠豆芽兒,頂有蘑菇傘蓋,上白下黑,與下面藍(lán)色花冠相映成趣。林捷女史在微信公眾號里談到婆婆納的花蕊,以為中間那枚花柱恰如一張小幾,而兩枚雄蕊更像一對促膝而坐的情侶,含情脈脈,十分溫馨。這就更有情致了。我在欣賞之時,一邊嘆賞婆婆納花朵之美,一邊又驚異于此物借助于小將自身之美隱藏得如此之深,心想:假如婆婆納的花朵及得上菊花那么大,哪怕僅有蒲公英花那么大,令人類的肉眼得以從容見之,則一定不會如今天似的默默無聞。

等到它的藍(lán)花凋謝,婆婆納就會結(jié)出自己的果實。其蒴果十分別致,放大了看,頗有趣味。因其雙籽并生,又呈120度角歧出,個個如腎形,所以人們又將它命名為“腎子草”“雙腎草”和“雙腎子燈籠草”。比之雙腎,只是一種聯(lián)想;又因兩粒腎形果實基部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引發(fā)了人們另一種想象,則更為有趣兒,于是在有些地方,人們呼之為“卵子草”。

“阿拉伯婆婆納”一名初看有點怪異,那么長的名字,前面還綴有一個西域的地名。于是,有人聯(lián)想到“婆娑世界”之類的翻譯名詞,覺得此物既然原非中產(chǎn),那么其名字也是舶來的吧。其實并非如此?!捌牌偶{”一名,古代中國已經(jīng)有了。朱橚《救荒本草》有云:“婆婆納,生田野中。苗搨(拓)地生,葉最小,如小面花黡兒?!短?。【救饑】采苗葉煠(炸)熟,水浸淘凈,油鹽調(diào)食。”王磐的《野菜譜》有“破破衲”一種,亦即此物:“臘月便生,正二月采,熟食。三月老不堪食?!贝硕欢紝儆诠胖嗜?,心憂百姓疾苦。在他們眼里,婆婆納已經(jīng)不單是野草,而且是一種濟(jì)世活人的野菜了。

婆婆納屬有植物約250種,僅中國就有60多種,如婆婆納、兩裂婆婆納、彎果婆婆納、心果婆婆納、紅葉婆婆納、絲莖婆婆納、直立婆婆納等。據(jù)何家慶先生《中國外來植物》,阿拉伯婆婆納原產(chǎn)地為“歐洲、亞洲西南部至伊朗”,此種首次著錄于祁天錫著《江蘇植物名錄》(1919—1921),1933年自湖北省武漢市武昌采集到標(biāo)本。

目前在中國,阿拉伯婆婆納已廣為擴(kuò)散,種群也已經(jīng)建立。難怪我們春天外出,但凡留心,幾乎隨處可以看到阿拉伯婆婆納的身影。凡物種都是這樣,存量一多,也就顯得不大安分,伺機進(jìn)入夏熟作物田,特別是小麥田中,影響到農(nóng)業(yè)收成。于是,人們對它也就不再客氣,干脆目之為雜草,必鋤之而后快。強勝的《雜草學(xué)》認(rèn)為阿拉伯婆婆納“為沖積土地區(qū)旱地的惡性雜草。節(jié)處常生根,人工防除較困難”,建議用除草劑對付。

將植物視為雜草,是人類基于某一目的的一種觀察,并非絕對真理。以農(nóng)業(yè)種植的角度看待植物,固然不乏合理性,不乏深厚的道德基礎(chǔ),但那也只是以人類短時期的得失為歸依。如果換一個角度,情況就全然不同。所謂雜草,不過是生錯了地方的植物,比如黃花蒿。再者,找出植物的別樣用途,也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敝以為,植物的最大好處,端在于它的無用,在于它的不可取代的獨特性。最是莊子的態(tài)度令人神往:“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阿拉伯婆婆納又名“波斯婆婆納”“西亞婆婆納”,其花語和象征意義為健康。

久病新愈之后,作此小文,對“健康”二字有切膚之感。

2016年3月11日

神圣蓍草

靈株古意與年長,周易連山事浩茫。

細(xì)葉簇花殆天授,不參占卜又何妨。

——《四時草木雜詠·蓍草》

黃壽祺、張善文所撰《周易譯注》一書,很早就買到手,卻一直束之高閣,未曾展讀。一次因病在家休息,偶然抽出此書解悶兒。其《卷首》有周易“筮法”。病中慵懶無聊,便想亦步亦趨,學(xué)著通過“四營”“十八變”而成一卦。占卦首先要有設(shè)備,幾案之外,就是50根蓍策。這下可難住人了,無奈只好以火柴棒替代。雖然最后一卦也沒能演成,卻由此加深了對蓍草的印象。后來,興之所至,留心身邊的花花草草,卻一直沒敢想過認(rèn)識蓍草。原因也簡單,就是覺得蓍草太神秘、太高大上了,古人借之與神對話,那是怎樣了不得的東西。后來又聽說蓍草之為物,甚為稀有,舉國之內(nèi)僅有3個地方得生:一為山東曲阜;一為山西晉祠;再就是河南淮陽之太昊伏羲陵。雖然三地皆距我未遠(yuǎn),然為了探訪一種草而專程過去,聽起來也有點不可思議。于是,蓍草之事,少不得只好死心了。

許多年后,有幸與朋友到新疆一游。

回來以后,整理沿途所拍圖片,其中植物按種歸類存檔,然后觀察研究,或查閱志書,或請教方家,以期對曾見之物有所認(rèn)知。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帶回的照片中,有4張所拍就是蓍草。

回想一路之經(jīng)行,那應(yīng)該是烏蘇市佛山森林公園。我們幾個人,誤打誤撞,進(jìn)入了待甫僧生態(tài)園。那是天山北麓一個水草豐茂的所在,其中植物甚多,種植的與野生的雜陳,令人眼花繚亂??吹侥吧闹参?,徑自噼里啪啦拍個沒完。然時間有限,不可能從容觀察欣賞,更無法一一探究原委。照相機的好處是客觀真實,只要納入鏡頭,按下快門,前面的一切毫纖盡收。這些蓍草好像生長于雜草叢中,雖然沒有挺然而出,植株卻也夠大,葉子也夠特別。不過,當(dāng)時還真沒想到,此乃傳說中的蓍草,但凡稍稍有所懷疑,所拍定然不止這區(qū)區(qū)4張了。反過來想,這仍然值得慶幸,我畢竟曾經(jīng)留意到它,畢竟還拍了4張照片。這照片就是一個證據(jù),記錄了蓍草與我的相遇,以及相遇的時間、地點。

蓍草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生長著的蓍草。

《本草綱目》卷十五云:“按班固《白虎通》載孔子云,蓍之為言耆也。老人歷年多,更事久,事能盡知也。陸佃《埤雅》云:‘草之多壽者,故字從耆。'《博物志》言:‘蓍千歲而三百莖,其本已老,故知吉兇。'”古人之中,李時珍頗富實證精神,至詮釋蓍草,猶作如是說。蘇頌《本草圖經(jīng)》亦云:“其生如蒿,作叢,高五六尺,一本一二十莖,至多者三五十莖。生便條直,所以異于眾蒿也。秋后有花,出于枝端,紅紫色,形如菊;……然則此類其神物乎?故不常有也。”植株簇生五十莖以上者稱為“靈蓍”,傳說蓍生百莖以上者,其下必有神龜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真是夠神奇的。

蓍草的株型較大,雖不是蘇頌所說的“高五六尺”,總也在半米以上。葉子有些細(xì)碎,給人的印象與黃花蒿、播娘蒿之類略似,不過卻比這些植物葉子還要碩大,看上去也更硬朗。此外,蓍草葉子總有一個中心葉脈貫穿全葉,故使之碎而不亂。

得知這就是蓍草,心下甚是興奮,將那4張照片翻來覆去地研究。那些蓍草著生于一面白墻之下,有不少禾本科植物掩映其間。蓍草尚處于生長的中前期,葉子碧綠,鮮嫩欲滴,整個植株泛著綠瑩瑩的光,好不可愛。發(fā)育最快的那株,枝頂花序已經(jīng)開始孕育。越看越想再次親臨現(xiàn)場,進(jìn)一步親近、觀察蓍草,而新疆畢竟在千里萬里之外。這讓我有些氣悶:我與蓍草的因緣,難道就到此為止了嗎?

去年5月5日,乘便到公園去玩兒。在王不留行群落之中,出乎意外地,我居然遭遇了蓍草。王不留行剛剛開始著花,其纖弱的枝葉楚楚有致。這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區(qū)域,中間最高處花苗有些稀疏,給荔枝草和勿忘我留下了生長空間。我是在拍攝荔枝草時看到蓍草的。蓍草的發(fā)現(xiàn),讓我內(nèi)心一陣驚喜。上一次遠(yuǎn)在萬里之外,對面相逢不相識,留下多少遺憾。這次既然已經(jīng)認(rèn)識,那少不了要好好交流了。興奮之余,也有些釋然,畢竟我們這里也有了此物,這有多好。

知道那個地方生有蓍草,一月之中過去3次,有拍攝的圖片為證。第二次是5月14日,從株型大小看,蓍草已與在新疆所見略同,都在將花未花之際。最后一次是6月3日,花已盛開,其頭狀花序多數(shù),有細(xì)梗,密集成復(fù)傘房狀。舌狀花6至8片,圍繞管狀花展開,白色靚麗,十分耀目。管狀花則微黃,與平展的舌狀花瓣形成區(qū)別。據(jù)說舌片還有粉紅色或淡紫紅色的,那就更加艷麗多姿了。

此后偶染微恙,于是暌違懸隔,好久不曾前去看它。

今年春初病愈,偶然翻閱汪勁武先生的《常見野花》,其中有“高山蓍”一種。汪先生于說明中引述魯班發(fā)明鋸子的傳說,以為割破魯班手指的即為此草。

雖然汪先生所說高山蓍與我所見到的蓍草并非一種,它們卻同為蓍屬,同屬的植物如兄弟,性狀上總有太多的相似。但是,以我的印象,高山蓍那二至三回羽狀全裂的葉子碧綠無瑕,水靈靈十分可人,想象不出它怎么就會割破人的手指。于是,回頭再檢《中國植物志》,其第76(1)卷菊科(Compositae)蓍屬有“蓍(Achillea millefolium Linn.)”,說其又名“歐蓍”“千葉蓍”“鋸草”等,描述植物性狀時則說:葉無柄,二至三回羽狀全裂,末回裂片披針形至條形,“頂端具軟骨質(zhì)短尖”。這才覺得這個“軟骨質(zhì)短尖”十分可疑,當(dāng)年割破魯班手指的,莫不是這個東西吧。此時我深悔自己當(dāng)初的粗心大意,重見蓍草,只顧高興,只顧拍照,竟然不曾伸手摸一摸它的葉子。

蓍草屬多年生草本。也就是說,即使冬天到來,地上莖葉枯干,其地下的宿根仍可不死,春天到來時還會重新發(fā)芽。眼下夏天又要來臨,公園里的蓍草應(yīng)該也長起好高了。想到此,馬上動身去公園,一是看看新老朋友,二也可實地驗證一下蓍草葉子上的“軟骨質(zhì)短尖”。

久病方愈,還不方便騎車,那就搭乘公交。那天特意早一點出門,才過8點就已到達(dá)。此時公園里已經(jīng)很熱鬧,跳舞、打拳、玩兒牌的各有其人。我哪里顧得上這些,徑自奔向去年生長著王不留行的那片隆起的園地。人還沒到,心里先就一緊,遠(yuǎn)遠(yuǎn)看見那里已經(jīng)不再是王不留行,而是變成了二月藍(lán)。作為地被植物,王不留行也好,二月藍(lán)也罷,本來難分高下,在我心里,也從不厚此薄彼。但是,在一片土地上更換栽培種類,就意味著已有一番大折騰,而附著其上的原住民們少不了都要身受其殃。走近尋找,果然不見了蓍草的蹤影。其地中部,二月藍(lán)同樣甚為稀疏。我嘗試著深入其中,仔細(xì)查找,然往返數(shù)遍,蓍草蹤跡全無。當(dāng)年與蓍草一同生長的荔枝草總算還有幾株,卻也不及去年那般肥壯茂盛了。

這個結(jié)局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再次中斷了與蓍草的因緣。我站在這個地方,久久不愿意離去。然而這一切都于事無補,蓍草不會因此而復(fù)生。

我知道,到了這個時節(jié),仍然不見蓍草的蹤跡,說明其宿根也都被一并剪除了。去年初夏以后,我就不曾再來這里,不知道已經(jīng)開花的蓍草是不是長到了種子成熟。還有,它成熟的種子是不是已經(jīng)撒入了這片土地。如果是有,今年沒有萌發(fā),明年會不會萌發(fā)呢?在這個地方,我還能看見蓍草嗎?

從去年的情形看,那些蓍草著生零亂,也不像人們有意種植的。那么,其種子又是從何而來?不管是風(fēng)吹來的,還是鳥銜來的,只要有這個渠道,也就會有綿綿不絕的蓍草。也許,就在距此不遠(yuǎn)的地方,蓍草已經(jīng)長到?jīng)]膝那么高,巨大的葉子披散著,碧綠肥嫩,光鮮誘人,其主莖的頂端也現(xiàn)出了密集成復(fù)傘房狀的花蕾。只是我沒能走到它們跟前,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罷了。

2016年4月15日

夏至草

嚙雪經(jīng)冬自寂寥,恂恂早醒倚風(fēng)搖。

野泉林外茶香弱,誰識唐人郁臭苗。

——《四時草木雜詠·夏至草》

我與夏至草,近些年才得相識。

吾鄉(xiāng)當(dāng)年有沒有這種草呢?已經(jīng)記不清了。按照《中國植物志》給出的區(qū)域分布,吾鄉(xiāng)正在其中。然而如果有,那原因,一是它隱蔽得極好,一直躲藏在我的視野之外;二是我對它視而不見,亦即機緣未到。

最初看到這種植物,是在運河岸邊的疏林里。春初時節(jié),大地依然一片灰暗,料峭的春寒乘著尖利的風(fēng),在河邊奔跑。隔年的枯草在風(fēng)中瑟瑟顫抖,人走在河邊,很難看到春天的征兆。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夏至草。初次相見,不知道它尊姓大名。樹下那點點的綠色,是植物的葉片么,還真有點兒拿不準(zhǔn)。葉子皺皺的,瑟縮在黃土之上,骯臟兮兮又可憐巴巴。不過,雖然沾惹了塵土,那圓融的云頭狀葉,加之葉面的皺褶與茸毛,仍然給人一種溫和的印象。

整個春天,我都在關(guān)注著這種不知名的小草。等到春暖花開,它們漸長漸高。偶然下過一場春雨,洗去了葉片上的灰塵。借了雨露的滋養(yǎng),它們趕緊生出幾片新葉。這個時候,整個植株就顯得有了生氣,有了光彩。夏至草進(jìn)入一生中最為漂亮的時期,方莖挺立,圓葉迎風(fēng)搖曳、顧盼生姿了。終于到了開花時節(jié),那是在運河石橋的右側(cè),仍然是一帶疏林之中,那一片夏至草似乎格外茂盛,綠莖最高,葉片也綠得鮮明,所以最早于葉腋開出白色的小花。其花唇形,上唇全緣,下唇三裂,雖然細(xì)小,卻也算得上漂亮。如果不仔細(xì)尋味,可能會忽略掉夏至草的氣味。夏至草的白色小花,幽幽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味道,是香甜嗎?柔膩似奶油氣,又清新若青草茶。有人說,那是一種類似鐵觀音茶的香氣,也就特別有意思了。后來才知道,太陽朗照的花叢中,這種氣息才更為強烈。其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它的名字。

夏至草

作為一種野草,夏至草頗有幾個特別之處。

首先,它的莖稈兒居然是方形的。它站立在那里,因低矮細(xì)小,遠(yuǎn)遠(yuǎn)看去,肉眼難以分辨,只有彎下腰去,伸手摸上一摸,四條棱微微硌手,心下才會明白。夏至草〔Lagopsis supina(Steph. ex Willd.)Ik.-Gal. ex Knorr.〕為唇形科(Labiatae)夏至草屬植物,其莖長成方形,理所當(dāng)然。不過,統(tǒng)而觀之,植物的莖稈大多還是圓柱形的,因為周長相等時,圓的面積最大,所以容納的導(dǎo)管和篩管最多??吹竭@么個小東西居然生成方莖,雖也無話可說,總是略略感到訝異。

其次,夏至草是一種較為耐寒的植物。

夏至草看似柔弱,實卻堅貞。據(jù)我觀察,夏至草的萌芽期,有時在晚秋,或者初冬。天氣已經(jīng)越來越冷,木葉開始枯黃飄落,堆積于房前屋后,堆積于綠化灌叢之中。世間萬物大都在收縮歸藏,恰在此時,夏至草萌發(fā)了,葉子于枯葉間擎出,碧綠鮮明,興致勃勃。綠葉與枯葉相互映襯,令人易生感慨。它們既然已經(jīng)萌發(fā),就不懼怕嚴(yán)冬的摧殘,雪壓也好,冰封也罷,它們似乎都能夠承受,一直等到來年春初,再繼續(xù)自己的生長。

然而,春天還沒過完,好多植物還沒能進(jìn)入生長的盛期,性急的夏至草小白花已經(jīng)開到了頂端,植株和葉片也失去了先前的碧綠,透出一種暗淡的黃色,整個兒沒了精神。等到楊花柳絮飛揚之時,夏至草的末日也就來臨了。夏至草的葉子雙面微有柔毛,已經(jīng)較為惹絮,而其輪傘狀的花序簇生于葉腋之間,花萼呈管狀,有脈五條,借以彎曲著伸出五齒,齒端有尖刺,許多宿存的花萼攢聚,形成一個囫圇的刺球,這樣的構(gòu)造,想不粘掛飛絮都難。于是,楊花滾過來,經(jīng)過夏至草叢,就滯留著出不來了;柳絮飛過來,也被它們一一容留。本來已經(jīng)黃黃弱弱的植株,再粘上了層層白絮,樣子就不再美觀。有時候不等雨來將草莖上的白絮沖刷掉,夏至草就竟自干枯,整個群落同時死掉了。

這也是夏至草一名的來由。1931年夏緯瑛先生在《國立北平研究院院務(wù)匯報》上發(fā)表文章《北平國立天然博物院植物園栽培及野生植物名錄》,首次使用“夏至草”一名,就是基于這種觀察:此草不等夏至來臨即自行死掉。因為此前已有“夏枯草”,為了作出區(qū)分,擬名曰“夏至草”,“暗示它是到夏至而枯死的草”?!毒然谋静荨酚小坝舫裘纭币粭l,夏先生認(rèn)為,即今所謂夏至草。郁,香氣濃郁;臭,氣味之謂也。此名正是從夏至草的香氣著眼。后來,夏先生于《植物名釋札記》中稱,當(dāng)時不知道此物自唐已有“郁臭苗”之名,后來想恢復(fù)舊稱,新名流傳已廣,只好將錯就錯了。如此,則夏至草一名,迄今也有近百年的歷史了。

夏至草的死亡看似不幸,其實正是其生存智慧的體現(xiàn)。一物不幸被目為雜草,如若生長時間過久,長期暴露于野,發(fā)生危險的概率就大,基因傳遞的機會也就少。比如蘿藦,它需要整個春夏來生長,到了秋天才開始結(jié)實,所以它們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待不下去,不得不躲藏到城市里來。與夏至草一樣,如獨行菜,如麥瓶草,以及王不留行,就聰明多了,它們盡量縮短生長期,盡早完成開花結(jié)果,沒等人們回過神兒來,它們這里好戲已經(jīng)唱完,自己先行收場了,何其干凈利落。

夏至草枯死之后,苞片張開著,其中的種子清晰可見。稍有輕風(fēng)搖蕩枯枝,種子便播撒出來,精靈一般藏匿于土壤之中。我曾經(jīng)折取一枝夏至草回來,放在案上詳細(xì)研究。它的每一對葉子的腋間總有宿存花萼十七八個,苞片之中種子二到四粒不等。夏至草的種子很小,如跳蚤然,以手捏取已甚為不便。有一次,我想將散落于案上的種子聚攏到一起,就有好幾粒掉入縫隙之中,如小魚兒跳進(jìn)長溝巨壑,再也找不到了。

夏至草在我國分布甚廣。南到云南,北到黑龍江,東到山東,西至新疆,這么廣闊的區(qū)域里,它們都可以生長得挺好。夏至草又名“小益母草”“白花益母”“夏枯草”“白花夏枯”“燈籠棵”等。從前兩個別名看,它與益母草血緣較近?!吨袊参镏尽酚性疲骸霸颇嫌行┑胤接萌萑胨?,據(jù)云功用同益母草?!笨梢钥闯?,此物之為用,一是地域性的,一為替代性的,而且是“據(jù)云”?!毒然谋静荨吩疲骸吧I池澤,今田野處處有之。葉似荏子葉,又似艾葉而薄小,色青,莖方,節(jié)節(jié)開小白花,結(jié)子黑茶褐色,三棱細(xì)長?!揪瑞嚒坎擅缛~煠(炸)熟,水浸淘凈,以油鹽調(diào)食。”關(guān)于夏至草的植物形態(tài),《救荒本草》的記載當(dāng)然不錯,只是用來救饑,也太勉為其難了。

然而,一物之成,有用與無用,并非其存在的唯一理由。有用當(dāng)然不錯,有時候,無用又有什么不好?

2016年5月12日

古怪精靈貓眼草

沙塵漫漫一莖黃,綠睛貓兒不自藏。

暌隔頻年思異秉,故人風(fēng)度自難忘。

——《四時草木雜詠·貓眼草》

我覺得,無論如何也該寫一寫貓眼草了。

我與貓眼草的關(guān)系由來已久。我們雖然中間失散多年,總也算得上老交情。那時候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早飯之后,獨自一個人,或者三兩結(jié)伴,在料峭的春風(fēng)里,臂挎籃筐,手提鐮刀,走出村莊,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尋覓昏黃田野上的點滴綠色。也就在那個時候,我遭遇并認(rèn)識了貓眼草。

在我的印象里,那時的北方原野,春風(fēng)是難得止息的,沒遮攔地挾著黃塵,在空蕩蕩的田野上撒野。我們在田野上逡巡,從清晨到日中,從午后到日暮。在那段日子里,我逐漸認(rèn)識了肥碩而笨拙的刺兒菜、謙遜而秀氣的小旋花、奇特有趣的地梢瓜、寂寞低調(diào)的羊角棵,以及苣荬菜、蒲公英、野豌豆、雞眼草、牛舌頭棵、米布袋等等。那是些多么有趣的植物?。?/p>

我感激這些黃土地上的野花野草,因為它們應(yīng)時現(xiàn)身,才會填滿我們的籃筐。退一萬步說,這點可憐巴巴的綠色,較之蒼黃干燥、死氣沉沉的原野,也已有意思多了。

故鄉(xiāng)的好多野生植物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短文里。我喜歡它們,覺得我與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有意思。唯獨貓眼草是個例外。這當(dāng)然抱歉得很。然而我不得不說,這可不能全然怪我。蒲公英啦,苣荬菜啦,甚至刺兒菜啦,這些東西跟我們相親,在我的心中,不是親戚也是朋友了。我們平時也挖取它們,也玩弄它們,也吃它們。這有點像非洲某些部落的獵人,雖然捕獲獵物,內(nèi)心深處卻將獵物看作自己的兄弟。貓眼草就不一樣了。平心而論,貓眼草也許算不上敵人,它還不至于那么兇險。不過,從我們的感覺上,至少它不像一般野菜野草那么易與。

貓眼草

我這樣想當(dāng)然不無緣由。事后想想,怪異之感可能首先來自它的長相。它葉子呈黃綠色,這倒沒什么,誰知它花也是黃綠色,并因此有一個別名,叫作“綠葉綠花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它“葉圓而黃綠,頗似貓睛,故名‘貓兒眼’”。與狗的忠誠不同,貓可是一種神秘莫測的動物。與貓相關(guān)的故事和傳說多與巫術(shù)、魔法有關(guān)。貓眼草綠黃色的眼睛圓睜著,一眨不眨地盯著你看,叫人未免心里發(fā)怵。貓眼草還有一個名字叫作“乳漿大戟”。扯斷它的莖葉,白色的乳液便洶涌而出,像是抗議,又像是怨毒的詛咒。更何況,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聽說,貓眼草是有毒的。所以,當(dāng)小伙伴們成群結(jié)隊看到風(fēng)沙中的貓眼草時,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它收入筐中,將它與刺兒菜和小旋花放在一起,背回去飼雞飼鴨、喂羊喂豬。設(shè)若我獨自一人,站立在廣袤的原野上,躑躅于粗糲的土塊間,貓眼草驀然出現(xiàn)在那里,瞪著渾圓的眼睛,我手中雖有鐮刀,也不能不略有躊躇。我總覺得它是一種靈異之草,不知道在它的背后還隱藏著什么。

從什么時候開始,田野上看不見貓眼草了呢?我也記不確切了。

貓眼草當(dāng)然是一種閑草。它既不可以果腹,也不足以御寒,即使對于“土里刨食”的父老鄉(xiāng)親也是可有可無。因此,對于它的消失,大家好像渾然不覺。那時,我也正在為了生計而日日忙碌,當(dāng)然無暇顧及這些。不知道過了多久,到了某一天,偶然走到空曠的原野上,忽然想到:其他的許多野菜野草大都還在,貓眼草這家伙獨自跑到哪里去了?

貓眼草在吾鄉(xiāng)的田野上消失之后,我曾有意無意地找尋過它,結(jié)果一無所獲。到了此刻,貓眼草已經(jīng)失去了當(dāng)年徘徊不去的妖氣,而是變成一種瀕臨滅絕的物種。回憶中的貓眼草如此柔弱可愛,其形又如此精美絕倫,那綠色的花萼、瞳孔一般的綠色種子是怎樣地巧奪天工。有多少次,我對著書本上貓眼草的圖片發(fā)呆,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如此決絕,在這片土地上絕跡了呢。

我深知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精耕細(xì)作的密集程度,也知道化學(xué)除草劑的巨大威力。但是,我同樣相信各類雜草的生存智慧。它們可是自然之子,既然能在嚴(yán)酷的競爭中存活下來,將自己的基因歷千百萬年而傳遞到今天,怎么會因為人類的一時犯渾而滅群絕種呢?

事實也確是如此。雜草總是聰明得很,把敵進(jìn)我退、乘虛而入的游擊戰(zhàn)術(shù)運用得出神入化。好多雜草采用了這一策略:既然鄉(xiāng)間的田野上無法立足,那么對不起,我們就到城市里看看。城市的綠地、草坪便成了它們的棲身之所。蘿藦是這樣做的,貓眼草也這樣做了。

那一天,與朋友到南園看草木,偶然于一條小徑兩側(cè)厚積著敗葉的松軟土地上看到了久違的貓眼草。

我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一片溫柔的黃綠色,是那么似曾相識,定睛看時,果然是它,真是大喜過望。這些貓眼草還不太大,而一個個圓盤已經(jīng)擎了出來,像技藝高超的雜技演員在做頂盤兒表演。我屏著呼吸,小心翼翼為它們拍照。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就在這片被大樹遮掩的空地上,零零落落地還有十幾株貓眼草呢。

幾十年后重逢,我發(fā)現(xiàn)它們雖然通體黃綠,不同的部位顏色還是有所區(qū)別。我當(dāng)時就想:否則的話,不也過于單調(diào)了嗎?它們的下部莖似乎泛著一點紫暈,上部細(xì)莖黃綠,顏色最淺;葉片的顏色就稍稍重了些;那些花蕊和種子,更是閃爍著嫩黃的光亮。

到了次年,在運河疊山南坡的荒草叢中,再次發(fā)現(xiàn)了貓眼草的群落。

我知道,荒園中與疊山上的貓眼草,植物學(xué)上的名字應(yīng)該叫作“澤漆”(Euphorbia helioscopia Linn.),大戟科(Euphorbiaceae)大戟屬植物,別名叫作“五鳳草”或者“五朵云”?!侗静菥V目》卷十七有云:“江湖原澤平陸多有之。春生苗,一科分枝成叢,柔莖如馬齒莧,綠葉如苜蓿葉,葉圓而黃綠,頗似貓睛,故名‘貓兒眼’。莖頭凡五葉中分,中抽小莖五枝,每枝開細(xì)花青綠色,復(fù)有小葉承之,齊整如一,故又名‘五鳳草’?!敝参镏緯拿枋龈鼮榭茖W(xué)嚴(yán)謹(jǐn):“總花序多歧聚傘狀,頂生,有5傘梗,每傘梗生3個小傘梗,每小傘梗又第三回分為兩叉;杯狀聚傘花序鐘形?!边@都沒有什么,它的另一個別名就叫“貓兒眼睛草”。

讓我稍稍放心的是,假山這邊較少有人過來鋤草,更沒人噴灑除草劑,它們或者能夠終其天年,讓種子老熟,將基因平安傳遞下去。知道這個世界上仍有貓眼草在生長、開花、結(jié)籽,雖然它們無關(guān)痛癢,我還是覺得挺好。保留住一個物種,就多了一分豐富性,這個世界有時候可真是太單調(diào)了啊。

今天我當(dāng)然已經(jīng)知道,貓眼草給人的詭異感覺,皆源自人的內(nèi)心,而與貓眼草毫無關(guān)系。貓眼草只是被子植物門的一種雙子葉植物,與其他幾十萬種植物一樣,長成這樣而不是那樣,都是自然造化的手筆,也是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貓眼草的花序很特別,植物分類學(xué)上將其叫作“杯狀聚傘花序”,其結(jié)構(gòu)為一朵雌花居中,周圍環(huán)繞數(shù)朵雄花,整個花序被杯狀的總苞圍住,看起來像一朵花的樣子。這種花序是大戟屬植物特有的花序結(jié)構(gòu),所以又稱“大戟花序”。讓植物分類學(xué)家一解說,貓眼睛的詭異之氣馬上就煙消云散,貓眼草也就只剩下可愛和好玩兒了。

有人說貓眼草有敗毒抗癌的功效,我覺得這挺好。又有人說貓眼草植株含毒,這可能也是真的?!笆撬幦侄尽?,能干事兒的人往往有脾氣。貿(mào)然將其吃進(jìn)肚里,固然不可,據(jù)說其汁液即使沾到皮膚和黏膜上也會帶來損害。然而有毒也好,無毒也罷,都無法構(gòu)成此草好與壞的理由。如若它的白色乳液確實有某種毒性,那它也不是故意的。它就是一種草,生生不息,不失自性?!吨参锩麑崍D考》卷二十四“毒草類”有“乳漿草”“大戟”“澤漆”3種,吳其濬在按語中說得好:“澤漆、大戟,漢以來皆以為一物,李時珍據(jù)《土宿本草》,以為(澤漆)即貓兒眼睛草。此草于端午熬膏,敷百疾皆效,非碌碌無短長者。諺曰:‘誤食貓眼,活不能晚。’殊不然。然亦無入飲劑者。觀其花葉俱綠,不處污穢,生先眾草,收共來牟,雖賦性非純,而飾貌殊雅。夫伯趙(鳥名,即伯勞)以知時而司至,桑扈(鳥名,即小桑鷹)以驅(qū)雀而正農(nóng),非美鳥也。迎貓為其食田鼠,迎虎為其食田豕,非仁獸也。有益于民,則紀(jì)之耳。圣人論人之功無貶詞,論人之過無恕詞,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背终摱嗝磳捄屯笍兀液芟矚g。

乳漿大戟(Euphorbia esula Linn.)、貓眼草與澤漆均為大戟科大戟屬植物。三種植物的花形及顏色均相同。較之前面兩種,澤漆的葉子較寬,“倒卵形或匙形”,花序有些特別,已如前述。《中國植物志》將乳漿大戟與貓眼草合為一種,《山東植物志》則析為兩種?!侗本┲参镏尽方o貓眼草擬出另一個名字——華北大戟,真夠磅礴大氣的。貓眼草與乳漿大戟花形相同,花序相同,區(qū)別在于葉子:貓眼草“葉互生,披針形或狹卵形,先端圓或尖,全緣,基部漸狹”,乳漿大戟長枝與花枝上的葉子與貓眼草無異,唯“短枝或不育枝上的葉較密,條形”。以個別地方葉子的多與少、稀與密來區(qū)分乳漿大戟和貓眼草,是最為簡單的辦法。不過,此事在我還只是書本上的知識。如今此二物尚不多見,要辨識自如,想觀察實物,還真得多費些心思。

2015年4月30日

鬼針草的魚叉

羽葉青枝亦灑然,春光何羨彩衣鮮。

勸君莫怨魚叉嬲,欲借秋風(fēng)處處傳。

——《四時草木雜詠·鬼針草》

總的來講,鬼針草給人的印象并不好。

其實,初夏的鬼針草枝丫儼然,無論植株還是葉片都有模有樣。野草之中,鬼針草應(yīng)屬高大威猛一類。如果讓它可著勁兒長,它少說也會有半米多高,水肥充足之時,能否長得更高也未可知。其莖淡紫,四棱,直徑可達(dá)6厘米,莖葉紛披,花朵雜出,儼然就是一株小樹了。特別是那三出復(fù)葉時或碧綠,時帶暗紫,小葉橢圓形或卵狀橢圓形,非常受看。鬼針草(Bidens pilosa Linn.)為菊科(Compositae)鬼針草屬植物,花序頭狀,其舌狀花雖然數(shù)量不多,排列不勻,發(fā)育有時也不太充分,那色澤卻依然明亮??傊浠ㄊ㈤_時,雖然說不上完美,至少也并不丑惡。鬼針草所以惹人生厭,主要原因是它那構(gòu)造特別的種子,也就是它所以得名的那些鬼針。

整個春夏,種子成熟之前,鬼針草與其他野草幾乎沒什么區(qū)別。然而,一旦到了秋末,百草枯黃之時,鬼針草的葉子也凋零殆盡,而枝端的瘦果卻好像故意擎了出來。人們從它旁邊經(jīng)過,只需稍稍觸及,那種子就會毫不客氣地黏附在人們身上。這一點,我可有切身的體會。

初次遭遇鬼針草,已是20多年前,于胭脂湖底草叢經(jīng)過時遭其暗算,最后也沒弄清楚它是哪個,也就不必說了。去年秋天,臥病在家,一天到晚煩悶得很,有時趁著天氣稍好,勉力到外邊走走。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獨自踽踽來到南園門外。其左邊空地上多野草,均已呈老健成熟的褐色,一株曼陀羅卻仍然碧綠,挺出其間,白花粲然,誘使我過去拍照。等拍攝完畢,回到門前廣場,正欲繼續(xù)前行,隱隱然感覺兩腿癢癢得難忍,俯而察之,則褲子上鞋子上襪子上,蟲子一般爬滿黯黑色的條狀物,密密麻麻的,好不嚇人。稍加端詳,則一以驚一以喜,那不是鬼針草的種子嗎?

粘了鬼針草的種子,隔著單衣,已令腿與腳稍為不適。那感覺,也不是難忍之痛,卻已癢得過分。雖然只是為植物種子所糾纏,最初心里還是有些慌亂,必欲盡快拂去而后快。我深知此物之不易與,拂塵式的拍打難以奏效,只好耐著性子,將它們一個一個摘取下來,一邊摘取一邊點數(shù),上上下下,居然有51枚之多。

待收拾完畢,心魂稍定,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瘦果棄置之處愣是硬化過的路面,便覺得于心不忍,而再欲一枚枚撿起,放到有土壤的地方,但瘦果瑣細(xì),已經(jīng)不大可能?;仡^看看經(jīng)行之處,發(fā)現(xiàn)那已經(jīng)干枯的鬼針草棵子仍然站在曼陀羅旁邊,若無其事的樣子,將刺球狀的多數(shù)瘦果擎在植株的最外層,等待下一個如我一樣粗心的來訪者。

鬼針草

此次被鬼針草糾纏,雖然開始小有慌亂,事后反覺得蠻好。與植物有了這么個小小過節(jié),既無傷大雅,也頗有意思。

大約數(shù)周之后,又是一個難得的好天兒。我再次踱出大門,想到運河岸邊的黃櫨樹,路雖然遠(yuǎn)了點,還是想過去看看。為了清點黃櫨的株數(shù),我嘗試著擠進(jìn)綠化叢中,將近年出生的小樹也一一記錄在案。弄清了黃櫨的數(shù)量,心里有一種別樣的滿足。辨認(rèn)小樹時,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附近有鬼針草的蹤跡,所以一舉一動格外小心翼翼?;貋砺飞?,正暗自慶幸,這次總算躲過了刁蠻的鬼針草,然而低頭一看,褲腳上又爬上來許多暗褐色的條狀物,蓋因衣服加厚,它們沒能觸及皮膚,所以尚沒覺得。

毋庸諱言,為這些東西纏上,雖知無害,然片刻之間,還是讓我頗感不適。但是,它們的生命亦為大自然所賦予,無論如何不能以我之故,讓它們無處托身啊。懲于上次的教訓(xùn),這一次我必須為它們尋找一個可以落地生根的處所。不遠(yuǎn)處就是新整理的綠化草坪,再往前則是櫻花林帶,我?guī)е@些蟲子般的東西,緩緩踱到那邊,將左腿褲腳21枚、右腿褲腳2枚瘦果悉數(shù)摘下,一一丟進(jìn)林中。我心已盡。明年春來,它們能不能在此生根發(fā)芽,就看它們的造化了。

關(guān)于鬼針草的種子,關(guān)廣清等的《雜草種子圖鑒》作過詳盡描述:“瘦長條形,四棱或扁四棱狀,深褐色至黑色;長12~15毫米,寬0.8毫米。表面顆粒狀粗糙,具3~4條粗大縱棱,粗棱間各有一條細(xì)縱棱。棱上均散布著黃褐色瘤基短毛或瘤;頂端平截,具3~4條黃褐色刺,刺上有3列小倒刺?!敝参飳W(xué)家的描述不可謂不精確,但是外行如我,讀起來總是有點兒晦澀,借此想象鬼針草種子的形狀,難免有些吃力。照我的觀察,鬼針草的種子就像一柄魚叉,手柄狹長,前端三四股叉分列,叉上具有密密的倒刺。水中之魚一旦與它遭遇,注定兇多吉少,如若中招,那就不要再想逃脫了。這樣講是不是清晰顯豁些呢?我不知道。

在野外,我曾仔細(xì)觀察過鬼針草的種子,也曾經(jīng)將它們帶回家中,置于放大鏡下仔細(xì)研究。整穗的種子采摘時還微帶些黃綠之色,如并排緊束著的數(shù)十柄魚叉。將其放在案頭,過上一天兩天,回頭再看時,魚叉已經(jīng)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像炸彈轟然炸開,又瞬間凝固,形成一個開放的球狀體,魚叉的基部聯(lián)結(jié)于蒂上,魚叉的尖端則360度向外伸張。從整體設(shè)計看,那柄魚叉除了手柄略為粗壯一些,其余部分是絕對合用的。

老實說,鬼針草瘦果的這種特性確有幾分無賴氣。粘在人的身上,雖給人帶來不便,好在人有手啊,猶可隨時摘除;但是,如果是羊呢,是牛呢,它們也只能忍受著,天長日久,機緣等到,叉股被折斷,種子散播各處,攜帶者的痛苦才算結(jié)束。當(dāng)然,鬼針草將種子附著于人畜,其本意不過是希望將它的種子帶到更遠(yuǎn)的地方,是它基因傳遞的一種策略。這與香椿樹的翅果、蒲公英的小傘借了冬春的風(fēng)向更遠(yuǎn)處傳播,本是一個道理。只是這個家伙多一點兒刁蠻,多一點兒討厭罷了。

理解了植物的智慧,就會適當(dāng)原諒它,有保留地喜歡它,而不是討厭它。

2016年3月8日

蒼茫大氣羅布麻

云橫郊野平蕪寂,照眼青青影半斜。

萬里飄蓬連朔漠,秋光猶放數(shù)枝花。

——《四時草木雜詠·羅布麻》

即使在當(dāng)年,即使在吾鄉(xiāng)原野最偏僻的去處,羅布麻也總是形單影只。我相信,吾鄉(xiāng)之人即使終生不離故土,也有可能不曾留意到它。既然它的存量如此之少,所以它也就難成大用。土里刨食的人們,累死累活,哪有心情將如此瑣屑之物當(dāng)一回事。于是我相信,吾鄉(xiāng)不知其名者并非我一人?!吨袊参镏尽酚涊d,在山東,人們一般稱之為“茶棵子”或者“野茶”。但是,山東也很大啊。

平日到田野上割草尋菜,難得看到羅布麻的身影。田里好賴也種著莊稼,人們?yōu)榱松?,不能不看管得緊。羅布麻株型偏大,又是多年生植物,加之繁衍能力不強,所以在大田里難以存身。它們也比較識趣兒,徑自躲到更為僻遠(yuǎn)、更為人跡罕至的地方,與那些面目可疑的雜草們一起寂寞地生長。

村子正南方曾經(jīng)有一座舊磚窯,磚窯四周多是坑坑洼洼的廢地。積年累月燒磚取土,破壞了原有的地貌。土地既不平整,亦格外瘠薄,特別是鄰近磚窯處,碎磚頭與廢煤渣混跡其間,對于習(xí)慣了純凈壤土的鄉(xiāng)親父老,那還算得上土地嗎?所以很長時間里,一直任由它荒著。聰明的羅布麻看中了這一帶,常常在這附近出沒。這地方距離村莊,于今想來,不過兩公里上下,然而對于一個拔草拾柴的孩子,已經(jīng)足夠僻遠(yuǎn)。加之地曠人稀,獨自行走其中,極易生孤寂之感。近午的太陽懸在天上,一動不動,初夏的風(fēng)吹得人有點兒犯困,田野上則是一片空寂,只有田鷚偶爾鳴叫著飛過。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羅布麻。

羅布麻的形態(tài)畢竟不同于一般的雜草。

吾鄉(xiāng)的雜草,以禾本科為多,如馬唐啊,水稗啊,虎尾草啊,牛筋草啊,全是,而羅布麻不是。單從長相看,羅布麻已經(jīng)介乎草與樹之間。它兀自站立著,有主干,也有枝丫,葉片稀疏地分布,雖然精細(xì)了點、纖巧了點,卻也毫不含糊。它的莖稈呈鮮紅色,葉子也不是一味地碧綠,似有白粉敷其上,給人怪異的感覺。其葉片對生,個個橢圓狀披針形;以質(zhì)地論,與柳葉略似,而其形則更圓團(tuán),也較軟薄。葉緣若有細(xì)齒,不細(xì)看幾乎不能發(fā)現(xiàn);葉脈纖細(xì),側(cè)脈每邊10多條,呈乳白色,絲絲清晰如畫。若撕開一片葉子,或者薅斷一莖新枝,黏稠的白乳汁便會洶涌流出,讓人覺得它在哭泣,甚或在抗議,總之有點不大好惹,加上環(huán)境的幽僻,更賦予它某種神秘色彩。平時既不多見,還不知道雞鴨牛羊喜不喜歡吃,我一時還真拿不定主意,是割它,還是不要割它。

羅布麻

當(dāng)然,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此后好長時間,我已經(jīng)將羅布麻忘在腦后。雖然近些年來對身邊植物的興趣漸濃,閑暇之時免不了回憶少年時代與植物的種種交集,卻一直沒有喚回對羅布麻的記憶。直到有一天,在胭脂湖的西側(cè),帶狀公園的綠化叢里,偶然遭遇了它。

那是夏初的一個晴日,新雨過后。

我一個人,沿著湖西岸一條新辟的道路緩緩騎行,目光則在路邊的綠色中搜索。春夏之間,尋找陌生的植物,然后設(shè)法知道它們的名字,是我為自己安排的功課。

雨后的濕地上,新植的竹樹之下,一叢一叢,零星散落,對了,就是它,這個與我暌違了數(shù)十年的物種。我當(dāng)即支下車子,悄悄走近,蹲下來仔細(xì)地端詳。其實,從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認(rèn)出了它,沉睡于腦中的記憶瞬間被喚醒。不會有錯,一準(zhǔn)是它,那個我在僻野中屢屢遭遇,常常令我手持鐮刀卻遲疑不決的小東西。

關(guān)注植物,先須知道它的名字。名字對一事一物之重要,怎么形容都不為過。比如有時候,向朋友描述一個物種,說得口干舌燥,對方仍然云里霧里。一旦知道名字,就如同得了一道符咒,一經(jīng)念出,對方馬上恍然大悟。為了給自己的這個癖好解嘲,我曾借了圣人之言,美其名曰“多識草木之名”。當(dāng)然,對于植物分類之學(xué),我是十足的外行。有時候,我也會長時間翻閱植物志書,而且津津有味。只睹其物未知其名的植物,在我尚有不少,所以誤打誤撞,也借此知道了一種兩種。但是,如果讓我根據(jù)植物的形態(tài)特征,依據(jù)它們的根莖花葉以及種子,去志書中查詢它們的科屬,我就深感力不從心了。最后還是經(jīng)網(wǎng)上高人指點,才終于知道它的大名。

羅布麻(Apocynum venetum Linn.),夾竹桃科(Apocynaceae)羅布麻屬植物,多年生半灌木。羅布麻在我國分布比較廣。對于此物,各地都有自己的叫法。河北、陜西、甘肅名之“茶葉花”;新疆、青海、甘肅稱其為“野麻”;江蘇稱為“澤漆麻”“女兒茶”“吉吉麻”;山西名曰“奶流”;陜西又稱“紅麻”“紅花草”;陜北稱“羊肚拉角”;吉林稱“牛茶”。多少年了,各地之人以自己對此物的觀察,給出了自己的命名,也一直這樣各顧各地叫著。

時間到了1952年,中國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jì)學(xué)家董正鈞先生來到新疆考察,在羅布泊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它。董先生看到,無論敦煌、哈密還是庫爾勒等地,這種野麻生長得非常普遍。在董先生看來,羅布麻具有較高的經(jīng)濟(jì)價值,應(yīng)予開發(fā)利用,于是為其定名“羅布麻”,并開始了對羅布麻的一系列研究,羅布麻一名也從此叫開。

羅布麻這個名字足夠蒼茫大氣,我很喜歡。本來不過鄉(xiāng)野間可有可無之物,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平日里根本上不了臺盤,多少年來,它就在中國的土地上生生滅滅,寂寞地存活,寂寞地繁衍。既然圣賢們不曾在經(jīng)傳中提及,它也就一直被人“鐵蛋”“黑頭”地叫著。等到董先生“羅布麻”三字一出,氣象驟變,境界頓然迥乎不同了,讓人平生一種凜然之意。以后,再遇到它,無論它是剛剛出土,陽光下怯生生伸展它紫紅晶瑩的新芽,還是初秋時節(jié),擎起滿枝的淡紫花,我都覺得它氣度非凡,因而對它多了一份尊重,多了些許肅穆的感覺。

當(dāng)年太陽底下曾經(jīng)對著它發(fā)呆的那個少年,怎么也想不到,野地里稀稀落落的小東西,如今居然也如此鼎鼎大名。那少年如今已然老去,但仍然喜歡羅布麻之類的植物,每逢春夏之際,都會來到湖邊,在傍水葦叢中尋找那些寂寞的植物,看著它們出神,為它們拍照留影,并自得其樂。

2014年3月14日

惱人的蕁麻

雨老蕁麻葉,風(fēng)吹大戟花。

地涼無苦熱,自是客思家。

——〔元〕陳宜甫:《夏日旅中》

我與蕁麻的因緣并不深,在吾鄉(xiāng)時不曾見過此物,移居小城之后,盡管關(guān)注植物之心日增,卻一直不曾得識此君。去年夏天,在天山北麓的佛山森林公園,偶爾與之遭遇,又因貿(mào)然與之接觸,飽受其蜇毒之苦,是首次見識蕁麻的真身。

好多年前,曾偶染一種疾病。盛夏時節(jié),身上扁皮疙瘩瞬息而來,又倏忽而去,彼伏此起,來時扁扁地隆起,嚴(yán)重時則連理成片,奇癢難忍。醫(yī)生診斷為蕁麻疹。醫(yī)生說時,讀若“尋麻疹”。后經(jīng)查證,知此字以前讀音并不如此,到了后來,讀“尋”的人多了,編字典的人沒了辦法,才反過來依了他們。不過,我后來發(fā)現(xiàn),“蕁麻”之訛與“呆板”之讀音變易畢竟有所不同。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十七引蘇頌《本草圖經(jīng)》云:“蕁音尋?!弊阋姟皩ぢ椤边€是有些來頭的。

那次去新疆,先到南疆,又轉(zhuǎn)到北疆。那一天住在了烏蘇,早飯后,決定就近看看風(fēng)景。聽說烏蘇城南有幾個小景點,老盧開車載我們前往。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山水草樹都顯得清新,草地和云杉將山體畫成迷彩樣,美得讓人有點兒心疼。第二個景點里好像建了療養(yǎng)院什么的,沿山而上,不少白墻紅瓦的房子,石階陡峭,攀上去還有涼亭之類,可供游人和療養(yǎng)者憩息。

下山的時候,我一個人落在后面。到得異地,遇上面生的植物,拍攝一些圖片,拿回來慢慢查考,也是旅游的一項內(nèi)容。有一種植物生在路邊石縫之中,初看如艾蒿模樣,葉片又稍為細(xì)碎,新鮮嫩綠。撕下一片葉子,揉碎了,聞一聞它的氣味,是我平日辨識植物的土辦法之一,這一次也如法炮制。采摘葉子時,已經(jīng)微微感覺到異樣;揉搓之后,手指間的痛感愈發(fā)強烈。看看疼痛的手指并無傷痕,亦不見紅腫,疼痛卻時隱時現(xiàn),恍然意識到此物蜇人。身處異地,尚不知道毒性大小,禁不住暗暗吃驚。

蕁麻

上車之后,說起被蜇手之事。老盧在此地住了幾十年,對這邊的人情風(fēng)物了解較多,聽我之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這是“蜇麻子”,被蜇了很難過的,不過也不要緊,時間一久自然就會好。

接下來,老盧講了這樣一個笑話:有一位外地人來此間考察,走到野外,忽然內(nèi)急,只好就近尋個茂密的草叢。事畢之后,發(fā)現(xiàn)荒亂之中竟然忘帶手紙。山地曠遠(yuǎn),補救難及,抓耳撓腮半日,只好設(shè)法就地取材。他看見眼前植物葉子生得柔軟可人,就勢捋下一把,以為手紙之用。擦拭之后,像被貓咬了一般,提起褲子落荒而逃。老盧的故事又引起大家一陣哄笑。

我知道諸君頗有取笑的意思,但我自管手指疼痛,何暇顧及其他。不過我想,那個人的痛苦,車上的人恐怕只有我能體會一二,而他的狼狽,似也緩解了我的尷尬:比起那個可憐的人,至少我還不是最為不幸的那一個。

接觸蜇麻子的,是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隱隱的毒痛,若尖刺在肉的,就是這3個手指的指肚。萬幸沒有放在兩手掌心揉搓,否則那可就糟透了。痛定之后,今天回憶起來,那疼痛并不如刀割一般明明白白,而是隱然的,時有時無的,也不像真的有刺在肉。若有,你能看得見,也就可以將它挑出來;蜇麻子的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疼痛也飄忽輪轉(zhuǎn)、起起伏伏,不可捉摸。一路上,心思只在這3個手指,不時將它們含在嘴里咬嚙吸吮,痛感似乎略有緩解,卻仍然不能消失。從被蜇到疼痛消失,前后有兩三個小時。

后來知道,當(dāng)?shù)厝丝谥械尿芈樽泳褪侵参锓诸悓W(xué)上的蕁麻(Urtica fissa E. Pritz),蕁麻科(Urticaceae)蕁麻屬植物,多年生草本。它有一個別名更為生動,叫作“蝎子草”,又叫“咬人草”。夏緯瑛先生《植物名釋札記》有云:“蕁麻屬的植物,可供纖維之用;它的莖葉具有焮毛,觸人皮膚,有火燙蜂蜇之感。它之所以名為‘蕁麻’者,也即是因為這些緣故?!北贿@草蝎子蜇那么一下,一場虛驚之后,回頭想想,前后的體驗卻也挺有意思。

其實蕁麻蜇人,古籍早有記載。宋代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七云:“川峽間有一種惡草,羅生于野,雖人家庭砌亦有之,如此間之蒿蓬也,土人呼為‘蕁麻’,其枝葉拂人肌肉,即成瘡皰,浸淫漬爛,久不能愈?!笨磥泶◢{之人所受其害,比我要大得多?!侗静菥V目》草部卷十七云:“ 【集解】(頌曰)蕁麻生江寧府山野中。(時珍曰)川黔諸處甚多。其莖有刺,高二三尺。葉似花桑,或青或紫,背紫者入藥。上有毛芒可畏,觸人如蜂蠆螫蠚,以人溺濯之即解。有花無實,冒冬不凋。挼投水中,能毒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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