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一面湖水,又一面湖水
龍仁青
《如意故事集》中,如意寶尸給德覺桑布講過一個《吐金吐玉的兩青年》的故事,故事里提到了一面湖泊:
很久以前,有一個很大的村莊。在村莊的盡頭,有一面很大的湖泊。從湖泊中流出的湖水既能灌溉這兒的農(nóng)田,又能解決人畜的飲水問題。以往,這兒是個令人向往的地方??墒呛髞恚恢獜哪膬好俺鰜砹藘蓚€殘忍的龍魔,住進了湖泊中。這兩個龍魔一個是烏龜精,一個是蛤蟆精。自從這兩個妖精住進湖中,它們要村里每年給它們獻祭一對青年。如果不這樣做,這兩個妖精就不給村里供水,還興風作浪,制造各種災(zāi)禍,不讓百姓安寧……
在這個故事里,兩位青年除掉了這兩個禍害百姓的妖精,妖精一下變得很小,他們各自吞下兩個妖精后,成為了兩個可以吐金吐玉的人,他們用吐出來的黃金和白玉濟貧扶困,利益民眾,即便中途遇到了坎坷和欺騙,依然初心不變。這是一個溫暖的故事,也是一個關(guān)于博愛仁厚、樂善好施的故事,我在孩童時期就無數(shù)次地聽過,也給別人講過。除了這個故事本身,我?guī)缀鯇适吕锾峒暗倪@面湖泊從來沒有留意過——對我來說,那只是一個伴隨著故事一閃而過的地名或意象,根本不重要,如果把它換成其他,比如一條大河或者一座山脈,同樣也不會影響我對這個故事的歡喜和記憶。每次想起,故事里的暖意依然會充盈我的心頭。
近日重讀萬瑪翻譯的《如意故事集》,當我再次與這個故事相逢,我的眼睛卻停留在了上述這一段譯文上,讀著文字,這面沒有名字的湖泊開始在我的心里激蕩開來,我甚至能夠聽到浪濤撲向湖岸時炸裂的聲音,看到飛濺起的浪花雨點一樣一遍遍地灑落在湖岸上,我同樣還聽到了水鳥在浪濤之上雜亂的鳴唱,看到它們的翅影忽明忽暗地劃過湖面。
我就這樣讀著這段文字,沒有讓故事行進下去。
我想起了冬格措納。
冬格措納同樣是一面湖泊的名字,這面湖泊地處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這里平均海拔4 200米。關(guān)于這面湖泊以及它的名字,在當?shù)赜兄S多優(yōu)美的傳說。
萬瑪電影《雪豹》便是在這里拍攝完成的。
2023年11月中旬,我來到了冬格措納湖畔,我是來尋找電影《雪豹》的印跡的。
這是一面碧藍的湖水,被白雪斑駁的群山圍攏著。由于周邊的色彩過于單調(diào),湖水的碧藍被襯托得極為顯眼,在這滿眼的荒蕪中呈現(xiàn)出一種不真實的嫵媚來。湖水岸邊的牧草,在春夏時節(jié)得到了湖水的浸潤和滋養(yǎng),比周邊的牧草長勢葳蕤,甚至顯得有些營養(yǎng)過剩,密集地鋪瀉在岸邊。此刻即便已經(jīng)干枯,依然極為茂盛,顏色也比周邊金黃。遠遠看去,耀眼的金黃環(huán)抱著清澈的碧藍,美不勝收。
沿著湖岸行走,我聽到浪濤撲向湖岸時炸裂的聲音,看到飛濺起的浪花雨點一樣一遍遍地灑落在湖岸上,我同樣還聽到了水鳥在浪濤之上雜亂的鳴唱,看到它們的翅影忽明忽暗地劃過湖面。
與我同行的才多帶著我向電影《雪豹》的拍攝主場景走去。
才多是電影《雪豹》的執(zhí)行制片——從電影《塔洛》開始,他就一直跟隨著萬瑪,參與了萬瑪此后所有電影的攝制,其間,他擔任制片、劇照攝影等工作,也曾客串過一些角色。萬瑪日常的一些材料、信件的處理,一些事務(wù)性工作的接洽等也是由他來完成的。
這里是冬格措納湖西南側(cè)的山坳,在一座兀立的巖山下,是一家牧人的住所,用就地取材的石頭砌造起來的低矮平房坐北朝南,向著前方的冬格措納湖敞開著,沒有圍墻,沒有院落,有一種整個兒草原都屬于自家的大氣和霸道。平房的右側(cè),是羊圈,隨著地形隨意砌造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形,足有三四百平方米,大概能容得下四五百只藏羊。羊圈的東南角還有一座圓形的佛塔,一層一層地疊加起來,呈金字塔狀指向天空,高過了牲畜住的羊圈,高過了人住的平房,它是神靈居住的地方。羊圈和佛塔,同樣是用就地取材的石頭砌造起來的。
在電影《雪豹》里,那座平房,還有羊圈和佛塔,還有在它們面前敞開著,蕩漾著的冬格措納湖,一如現(xiàn)實中的它們一樣,忠實地呈現(xiàn)出它們的樸素和平實,自然與寧靜。
才多告訴我,他們來到冬格措納湖畔,原本是把主場景設(shè)立在山下另一處地方,當萬瑪偶爾發(fā)現(xiàn)這座牧人的平房,以及緊挨著平房的羊圈和佛塔后,極為喜歡。漫漫行走著,繞這里轉(zhuǎn)了一圈后便決定放棄山下設(shè)立的主場景,把主場景搬到這里來。
聽著才多說完,看著眼前與自然完全融為一體的景象,我心里便想,那我也繞著這里轉(zhuǎn)一圈吧,如此想著,雙腳已經(jīng)開始移動了。
刮風了,風不斷把地上的積雪卷起來,紛亂的雪粉在空中彌漫,迷茫無助地飛旋著,形成了一場與天氣無關(guān)的大雪。我頂著風雪行走著,自然而然,想起了與萬瑪一起行走可可西里的一些場景。
2021年5月,我和萬瑪受可可西里森林公安的邀請,與他們一起踏上了可可西里巡山之路。一路的艱辛自不必說,一路的怡然與快樂卻更加記憶猶新。我們白天跟隨巡山隊員巡山,只要住下來,不論是在有人值守或無人值守的管護站,還是在野外露營,我和萬瑪總要在荒野上走一走——我們都有糖尿病,我們也都有走路的習慣。有一天,我們到了卓乃湖管護站,住下來時天色向晚,加上下了一場雪,我想今天就不要走了,便靠著床鋪上的睡袋躺下了。剛剛躺下,萬瑪便對我說:“出去走走吧。”
“天快黑了,再說外面地上有雪?!蔽艺f。
“沒事兒,少走幾步?!比f瑪說。
我便和萬瑪走出了管護站,繞著管護站,在雪地里走了起來。雪很厚,我自告奮勇地走在前面,回身告訴萬瑪,讓他踩著我踩出的腳印走,萬瑪答應(yīng)著,緊跟在我身后。在我們的不遠處,剛剛解凍開湖的卓乃湖在逐漸暗下來的天光下閃動著微弱的粼粼波紋——如果是白天,如果我們離湖岸再近一點,我們一定能夠聽到浪濤撲向湖岸時炸裂的聲音,看到飛濺起的浪花雨點一樣一遍遍地灑落在湖岸上,我們同樣能聽到水鳥在浪濤之上雜亂的鳴唱,看到它們的翅影忽明忽暗地劃過湖面……
在冬格措納湖畔,在電影《雪豹》的主場景,我正繞著牧民的住所走著,忽然,我下意識地停下來,轉(zhuǎn)身向后看了一眼。身后空空如也,呼嘯的風聲里,我聽到一只雪雀孤單的鳴叫聲,這也是在電影《雪豹》中能夠不斷聽到的環(huán)境效果音。不遠處,是碧藍如洗的冬格措納湖,聽不到波濤聲,看不到浪花,沒聽見水鳥的鳴唱,沒看到它們的翅影。淚水一下溢出了我的眼眶,背著才多,我失聲哽咽起來。
從冬格措納湖岸返回果洛州府所在地大武鎮(zhèn)的路上,我的情緒一直很低落,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到了酒店,獨自躺在床上,思緒依然縈繞在繞著《雪豹》主場景行走的情緒里,忽然想,也許應(yīng)該往前看看,萬瑪或許走在前面呢……在那個失眠之夜,往事歷歷浮現(xiàn)在腦海。
十五六歲的少年時代。我和萬瑪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民族師范學校上學,在那里我們遇見了有“藏族的魯迅”之譽的端智嘉先生,在他的引領(lǐng)下,我們做起了文學夢。
后來我們各自求學或工作,命運使然,我們總是有著密切的交集。20世紀80年代末,萬瑪考入蘭州西北民大(原西北民院)學習漢藏/藏漢翻譯,而我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青海電臺藏語廣播,已經(jīng)開始了新聞翻譯工作。我們時常通話,探討翻譯上的一些事兒。20世紀90年代初期,我們初嘗文學創(chuàng)作的甘苦,先是用藏語寫作,接著開始嘗試用漢語寫作,而翻譯便成了我們從藏語寫作轉(zhuǎn)入漢語寫作的一種過渡或者自學模式。2000年后,萬瑪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我剛好調(diào)入青海電視臺開始影視創(chuàng)作。記得當時我給萬瑪打電話,詢問我應(yīng)該怎么辦,萬瑪建議我到北電學習,于是我在單位請了長假,去了北京,住在萬瑪租住在北電附近的宿舍里,跟著他一起聽課、看書、看電影,還共同完成了一部電影劇本。
《如意故事集》是萬瑪在蘭州學習翻譯時的練筆之作。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幾種不同譯者的漢譯本存世,萬瑪對此進行了重新翻譯,首次出版時,采用了前輩漢譯本的書名《說不完的故事》。
《如意故事集》在藏語中的原書名可譯為《如意寶尸所講述的神通故事》,在藏族民間則被簡單地稱為“米若澤仲”,意為《尸語故事》。這是一本類似西方《一千零一夜》的框架式結(jié)構(gòu)故事集,也有人將這種結(jié)構(gòu)稱為連環(huán)包孕式結(jié)構(gòu),故事在一個大的框架內(nèi)不斷孕育出精短的小故事,一個又一個地講下去,周而復(fù)始。這種結(jié)構(gòu),也蘊含著一種鍥而不舍、不斷尋找的執(zhí)著精神?!度缫夤适录吩诓氐匾钥陬^和書面兩種不同的方式流傳,不同版本,故事的數(shù)量也不一樣,多的有三十多個故事,少的只有十幾個故事。萬瑪?shù)淖g本中,總計有二十四個故事。
記得我曾問過萬瑪,為什么要翻譯之前已經(jīng)有前輩翻譯過的這本故事集。他回答說,一是想從民間故事的翻譯中,學習民間語言,盡力以樸素的漢語表達這本故事集所呈現(xiàn)出的樸素的藏語;二是向影響他走向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路的民間文學表達敬意;三是對前輩譯文中的一些錯訛和瑕疵通過翻譯進行完善。
正是基于這樣三個目的,萬瑪重新翻譯完成了這本故事集。故事集先后由甘肅民族出版社和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在稍后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故事集上,萬瑪特意將書名改為《西藏:說不完的故事》,萬瑪認為,這是他想通過對這本故事集流傳區(qū)域的強調(diào),增強讀者對這樣一個有著極強的藏文化元素的故事集的辨識度,繼而使西藏以外的人們,通過藏族民間文學了解和接受藏族文化。
《如意故事集》的翻譯,對萬瑪后來的小說和電影創(chuàng)作都留下了至深的影響?!度缫夤适录分械摹皩ふ摇崩砟睿霈F(xiàn)在了他的許多電影和小說作品中,比如,在電影《尋找智美更登》《陌生人》,小說《尋找阿卡圖巴》《故事只講了一半》等中,都表達了那種對即將消失的傳統(tǒng)文化、即將逝去的愛情的執(zhí)著和鍥而不舍的尋找和留戀,其間,都能看到《如意故事集》的某些路數(shù)和印跡。小說《尸說新語:槍》則完全采用了《如意故事集》的框架與敘事方式,是對這部經(jīng)典民間故事的完全仿寫。耐人尋味的是,萬瑪在這篇小說中講述的,不再是一個發(fā)生過的過去的故事:“以前講的都是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這次,我要講一個發(fā)生在未來歲月里的故事?!?/span>或許,這是一個心懷理想與抱負的有志之士對自己未來的預(yù)言。
萬瑪翻譯的《如意故事集》的首篇是《六兄弟》,這是一個關(guān)于團結(jié)、信任、合作,以及互相幫助和扶持的故事:獵人、醫(yī)生、畫師、相師、木匠、鐵匠等不同工種的幾個年輕人結(jié)為兄弟,他們共同努力,各自成長。在故事的結(jié)尾,他們用各自的本領(lǐng)與能力為獵人兄弟重新贏得了生命、愛情和幸福。重讀這個故事,浮現(xiàn)在我腦際里的,則是萬瑪引領(lǐng)下的“藏地電影新浪潮”?!靶吕顺薄钡淖畛跸破穑侨f瑪動員松太加、德格才讓、拉華加等一批喜歡電影的年輕人學習電影,他們先后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分別學習導演、編劇、攝影、美術(shù)、聲音、效果等專業(yè),并一同參與《靜靜的嘛呢石》《撞死了一只羊》等多部電影的攝制。他們的故事,與《六兄弟》的故事何其相似,那同樣是團結(jié)、信任、合作,以及互相幫助和扶持的結(jié)果,是《六兄弟》故事在藏地電影攝制中的現(xiàn)實版。
由萬瑪編劇,他的兒子久美成列執(zhí)導的電影《藏地白皮書》的拍攝地點是西藏浪卡子縣,那里同樣有一面湖泊:羊卓雍措湖。關(guān)于這面湖水和它的名字,在當?shù)孛耖g同樣有著許多優(yōu)美的傳說。在萬瑪出事的前夜,他們完成一天的拍攝,從羊卓雍措湖畔的拍攝地返回浪卡子縣城時,萬瑪是否聆聽和遠眺不遠處的羊卓雍措湖?他是否聽到浪濤撲向湖岸時炸裂的聲音,看到飛濺起的浪花雨點一樣一遍遍地灑落在湖岸上,是否聽到了水鳥在浪濤之上雜亂的鳴唱,看到它們的翅影忽明忽暗地劃過湖面?
萬瑪童年的村莊,叫昨那,意思是牛鼻子,是因為當?shù)赜幸蛔吒咄蛊鸬纳椒?,像一只犏牛的鼻子;他最后離開的地方,是浪卡子,意思是白鼻尖,是因為當?shù)赜幸蛔嗡票亲拥陌咨椒?。而鼻子,在藏語中有引領(lǐng)、帶頭的意思。
《如意故事集》最初出版時叫《說不完的故事》,這是他獨立出版的第一部漢語作品,他的最后一部漢語小說集是《故事只講了一半》。說不完的故事,只講了一半。
這兩部作品,和他最后的電影——《雪豹》《陌生人》《藏地白皮書》,涉及他所有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形式——翻譯、寫作、編導,是他留給世界的凄美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