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馮潤林一怒沖出使館之后，朱湘藩也因受足了馮潤林的氣，懶得追趕，回房報(bào)知海子輿。海子輿問將如何辦法？朱湘藩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說他受了亂黨運(yùn)動，不肯替皇上效力，故意破壞已成的交涉?！焙Ｗ虞洸淮煜娣~畢，拍著手道：“你說他這話，竟像真的。他到日本，不徑來使館，在外面住了兩日，又不是旅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鬼混了這兩天？一到這里，和我開談的情形，就有些不對。不說破，不覺有可疑之處，一語道破了，便覺處處可疑。他不是受了亂黨運(yùn)動，怎得會這樣件件刁難，竟是成心來破壞的一般？”朱湘藩道：“還有一件鐵證。我們談話，總是稱皇上，他無論對何人，都是總統(tǒng)，或竟呼老袁。若非受了亂黨的煽惑，同在官場中當(dāng)差，他怎的獨(dú)自這般悖逆？只就這一點(diǎn)，奏明皇上，他已難逃處分?！焙Ｗ虞淈c(diǎn)頭道：“不錯！”當(dāng)下叫書記來，說了這番意思，教書記添枝帶葉，擬了奏本，電奏袁世凱去了。
再說馮潤林賭氣出了使館，原打算到中央停車場，乘火車去長崎，由長崎改乘往上海的船，徑回北京銷差的。走不多遠(yuǎn)，忽然想到魏連中約了歸國的時候，要我通知他，他有書信物件，托我們帶回北京去的。就是這么走了，他不知道內(nèi)容，必然見怪，不如仍去他家住一夜，明日再動身不遲。想罷，即教車夫向帝國大學(xué)這條路上走。魏連中住在大學(xué)附近，馮潤林的車子剛到他門首，恰好遇著他上課回來，幫著將行李搬進(jìn)房。馮潤林開發(fā)了車錢，魏連中邀進(jìn)屋內(nèi)，問怎的這般迅速歸國？馮潤林把海子輿賣國情形，及他自己辯駁的言語，細(xì)述了一遍，把個魏連中也氣得恨聲不絕。說道：“此間各種新聞，自登載了你來采辦飛機(jī)的那種消息以后，大約是被他政府取締了。莫說沒有緊要的消息傳出，便是于這事略有關(guān)系的，也沒露出一字來，因此我們外邊人絕不知道，這海子輿是個當(dāng)賣國賊的材料，是盡人皆知的。但竟敢如此喪絕天良，不畏清議！我們總覺得他賣國的時間還早，料不到就公然是這樣硬做出來。你遲兩日動身，等我多通知幾個朋友，大家商議一個對待這賊的辦法，務(wù)必警戒他，使他下次不敢。我們又不是革命黨借題搗亂，想這種賣國情形，便是袁世凱也未必能優(yōu)容他?！瘪T潤林道：“警戒他，我自是贊成，但我萬不可在此大家商議，此間耳目眾多，若被這賊知道了，在總統(tǒng)面前又有詆毀我的資料了。我明日只管動身，你就將我告訴你的情形宣布出來，看大家商議個什么辦法，去辦了就是。我的意思，最好是用留學(xué)生總會的名義，直接將這情形電告總統(tǒng)，我回去銷差的時節(jié)，也有個援應(yīng)。
我明知總統(tǒng)此刻正利用這賊，要求日政府贊助帝制，這賊在總統(tǒng)前說話，是說一句靈一句的。我這小小的中校，做夢也莫想有和他對抗的能力。只是我寧肯拼著連這小小的前程不要，決心將他的罪狀，在總統(tǒng)面前和盤托出。你們再若補(bǔ)一個電報(bào)，總統(tǒng)或者更相信一點(diǎn)?！拔哼B中道：”我也是如此打算。不過于今的留學(xué)生會館，早已是有名無實(shí)了，沒人肯負(fù)責(zé)任做事。
倒是各省同鄉(xiāng)分會，有幾處還辦得很有精神。如浙江、四川、湖南、石南、江西幾省都有個團(tuán)體，就只江西略為散漫一點(diǎn)。
然比較我們北幾省的人，團(tuán)體還堅(jiān)固得多。須得有這幾省的人從場，事才好辦。你若以為在這里不便，盡管動身不要緊。明放著這么個事實(shí)在此，也不怕海子輿抵賴?！爱?dāng)夜二人復(fù)研究了一會辦法，馮潤林就此歇了。
次日，魏連中送馮潤林動了身，才往各處會了幾個朋友，一談這事，都抱不平。但魏連中所來往的朋友，全是第一高等及帝國大學(xué)的學(xué)生，平日功課繁忙，絕少與聞外事，間有些激烈分子，口頭上贊成一兩句可以，要他丟了功課不做，實(shí)行出頭鬧風(fēng)潮，總是不肯向前的。因此魏連中雖跑了幾次，仍是一點(diǎn)頭緒沒有。想再跑幾日，自己也是怕耽擱了功課，心里又只是放不下，不肯就是這么不做理會。一個人想來想去，被他想出一個做傳單宣布這事的法子來，料定知道的人多了，必有好事的出頭，找海子輿算帳。幸喜他自己的文筆也還清通，無須請人捉刀，提起筆來，照著馮潤林說的情形，寫了一大張。末后說了幾句激動人家出頭，正式去質(zhì)問海子輿的話，署名“留學(xué)生公啟”，到印刷局印了二干張，揀中國人住得多的地方，如青年會、三崎館、上野館之類散布了。魏連中仍照常上課。
過了兩日，這傳單果然發(fā)生了效力。湖南、四川兩省的同鄉(xiāng)會，就根據(jù)這傳單首先開會，派代表去使館質(zhì)問海子輿。云南、浙江、江西幾省，接踵而起。一連幾日，把個海子輿正鬧得頭昏眼花。忽然得了章四爺?shù)碾娫挘f林巨章已被姨太太糾纏得沒了主意，飛機(jī)風(fēng)潮，已停止進(jìn)行，只要朱參贊去看他一遭，他肯不傾心投效？海子輿不待聽完，將聽筒一擱，自言自語的罵道：“還在這里說停止進(jìn)行！你們自己鼓動人到這里鬧得天翻地覆，只當(dāng)人不知道，還拿著這話來哄我，再也不上你的當(dāng)了?！闭滤臓斠婋娫捓餂]人回話，不住的將鈴子搖得一片聲響，海子輿哪里肯睬呢。后來響得厭煩了，一手拿起聽筒，向里面說了句，聽不清楚，又把聽筒擱下。
章四爺不知事情變了卦，電話里又沒聽出生氣的聲音，以為是電話機(jī)壞了，找著林巨章商量。林巨章道：“我近來不大出外。昨日修齡看朋友回來，說見了我們同鄉(xiāng)會開會的一張通知郵片，上面雖只寫有重要會議，沒書明事實(shí)，打聽就是為買飛機(jī)的事，開會派代表去質(zhì)問海子輿，卻不知事情已實(shí)行了沒有？我心里正不快，懶得細(xì)問?！闭滤臓?shù)溃骸斑@事關(guān)系很大，如何不問個詳細(xì)？”林巨章即叫下女來問：“張先生在家么？”下女到張修齡房里看沒人，又不見壁上的暖帽外套，回答說：“出去了?！绷志拚碌溃骸澳阍醯浇袢詹糯螂娫捘?？你見海子輿不是有一星期了嗎？”章四爺點(diǎn)頭道：“我那日從你這里回去，本想就打電話去約他的。仔細(xì)一思索，電話太去急了不妥。
你是民黨中十多年的老資格，不應(yīng)有這般容易翻臉，怕他疑心我是為你的說客，反把你的身分看低了。不如遲幾日，使他看不出急于求售的心思，想交換條件不容易優(yōu)待些嗎？想不到真有開會去質(zhì)問他的事來！據(jù)我推測，就是真有人去質(zhì)問，也全是學(xué)生的團(tuán)體，沒有民黨的人在內(nèi)。若有民黨，我們?nèi)f無不得著消息之理。“林巨章道：”只怪我們住的地方太幽僻了，東京市內(nèi)的事，新聞上沒有，便一輩子也不知道。“章四爺?shù)溃骸蔽易≡谑袃?nèi)，也沒聽人說。他們留學(xué)生，無頭無腦，能鬧出多大的風(fēng)潮？別的都不打緊，不過單獨(dú)于你這樁事有些妨礙?！傲志拚侣犃?，不由得心中著急起來，到張修齡房里看了幾次，總不見回，只得催著章四爺親去使館回話，說電話機(jī)便不壞，也說不大清晰。
章四爺沒法，復(fù)到公使館，先在林鯤祥房中坐了一會，打聽得果有幾省的代表，接連來鬧了幾次。馮潤林又走了，飛機(jī)不能退，筑都還只管來催著起運(yùn)，公使這幾日正不快愉得很。
章四爺聽得，怕碰釘子，打算再遲幾日，索性等海子輿氣平了，見著好說話些，遂告辭起身出來。剛走到使館大門口，只見來了一乘馬車，章四爺閃在旁邊一看，朱湘藩從車中跳下來，一個小使，一手提一個大包裹，跟著下車。章四爺忙迎上去點(diǎn)頭，朱湘藩問見著公使沒有，章四爺?shù)溃骸拔衣犝f公使心中不快，打算遲日再來求見?！敝煜娣c(diǎn)頭道：“這幾日我也忙得不可開交，請了幾日假，事還沒辦了。方才公使著人來叫我，說這幾日有幾省的學(xué)生，派代表來這里質(zhì)問飛機(jī)的事，你又有電話來，公使叫我來商酌。我只得放下自己的私事不辦，到這里來?！闭滤臓?shù)溃骸澳阕约菏裁词逻@般忙？”朱湘藩道：“并沒什么要緊的事。只因敝內(nèi)來了多年，不曾生育，要在這里納個妾。
已看定了一個，就擇了這二月十號娶進(jìn)來。使署不便辦這事，另在肴町租了幢房子，于今只差兒日了，所以繁忙的了不得。
你承辦的那事怎樣了，何以又會弄出什么代表來質(zhì)問？“章四爺?shù)溃骸蹦谴硎撬麄儺?dāng)學(xué)生的，林巨章縱有天大的資格，也管不了。他只能保得民黨這方面沒人出頭來鬧?！爸煜娣溃骸蹦鞘遣诲e。你且再進(jìn)去坐坐，等我見著公使，看公使的意思怎樣。你要說的話，在電話內(nèi)大約是說明了的?！罢滤臓?shù)溃骸笨质请娫挋C(jī)壞了，公使回說聽不清楚?！?br />
朱湘藩也不再問，邀章四爺回到客廳里，自上樓去了。一會兒下來說道：“你在電話里說的話，公使已聽明了。不過你那電，來得不大湊巧，正在江西的什么代表，鬧了才退出去的時候，公使一肚皮的不高興，你又提到飛機(jī)風(fēng)潮幾個字，因此才將聽筒擱了，說聽不清楚。此刻聽我說學(xué)生不與民黨相干，他心中也就沒什么不快了。但是我自己的事，實(shí)在忙不了，在十號以前，決無工夫拜客，這便怎么辦呢？可否請那位林先生屈尊到這里來？”章四爺躊躇道：“那就不知辦得到辦不到?！敝煜娣溃骸八軄?，公使必然優(yōu)禮款待?！闭滤臓斝Φ溃骸澳銢]工夫去拜他，只怕十號，他倒得來你家道賀?！敝煜娣残Φ溃骸澳侨绾胃耶?dāng)！”章四爺見他說話的神情很得意，料是想有人去湊熱鬧，即問肴町的番號。朱湘藩欣然扯下一頁日記紙來，用鉛筆寫了，笑道：“本應(yīng)奉迎喝杯水酒，因在客中，恐不周到，反見罪佳客?！?br />
章四爺忙接了，又客氣了幾句，才作別。仍到中澀谷，把話告訴了林巨章，問林巨章的意思怎樣。林巨章道：“我怎好就是這么跑到使館里去？一則你在海子輿面前說的話太大，二則你今日不曾親見著海子輿，我就是這么跑去，不說他看低了我，就是我也太看低了自己。四爺你說，是有些犯不著么？”
章四爺還沒回答，忽見下女從里面出來，向林巨章道：“太太說有事，教我來請老爺進(jìn)去?！绷志拚掳纹鹕砭屯镒?。
進(jìn)門即見陸鳳嬌立在門背后，用耳貼在壁上，聽外面說話。見林巨章進(jìn)來，一把拖到內(nèi)室說道：“你定要人家來拜你，你就不能先去拜人家的嗎？你是求人，人又不求你，你如何也要拿架子？你這糊涂蛋，真要把我急死了。”林巨章也急道：“我們男子在外說話，偏要你管些什么？我難道就不明白是去求人？”陸鳳嬌把手一摔，怒道：“照你說，難道是我管錯了嗎？
你的事，是不應(yīng)該我來管的，你看我可是愿意多管閑事的人！
你還向我發(fā)急，胡說狗屁是這么亂放?！傲志拚碌溃骸焙?，好，罷了，有人客在這里，不要是這么鬧，有話等歇再說。“說著轉(zhuǎn)身待向外面走。陸鳳嬌復(fù)一把拖住道：”你走向哪里去？話不說清就走，沒這般容易！你在外面去和人談天快活，說些嘔人的話，教我一個人坐在這里，慢慢的嘔你的氣，你倒想得好。
我沒這么呆，你不和我說清，看我肯放你去！“林巨章只得又賠笑道：”什么話教我說清呢？“
陸鳳嬌扭轉(zhuǎn)身坐著不睬，林巨章道：“我此刻心里正煩得難過，你不要專一尋著我鬧小孩子脾氣罷！”陸鳳嬌翻轉(zhuǎn)身，猛然向林巨章臉上一口啐道：“誰是小孩子，誰教你討我這小孩子來的？我不曾扭著要嫁你。我生成是這種小孩子脾氣，你才知道嗎？我不是小孩子脾氣，也不跟著你在此受罪了。你自己放明白些，有第二個小孩子，肯來管你的閑事么？”一面說，一面哭著數(shù)道：“只怪我自己不好，鬼迷了心肝，專是做好不討好的，也罵不怕，斥不怕。我于今明白你的用心了，你不要站在這里，心里煩得難過。你出去陪客開心罷，我沒有話說了?！闭f完，往床上一倒，雙手掩面而哭。林巨章怎舍得就走，湊攏去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最明白事理的。我豈不知是求人的事，不應(yīng)等人先來拜我。但是現(xiàn)在的社會，一般人的眼光最是勢利不過，越是求人的事，越要自己抬高身價(jià)，人越肯應(yīng)你的要求。你一卑躬折節(jié)的向人開口，人家便把你看得一文不值了。這是應(yīng)世的一種手段，非此不行的。你腦筋素來明晰的，如何也不明這道理？你平常喜歡看《三國演義》，諸葛孔明不是要等劉先主三顧茅廬，才肯出來嗎？”
陸鳳嬌本待不理，聽說到《三國演義》，她最是歡迎看這部書的，并最是崇拜諸葛孔明的，便放下手，伸出臉來問道：“你配得上比諸葛孔明嗎？他本是不想出山的，劉先主去求他，自應(yīng)三顧茅廬呢。你做夢么，也想有人來求你嗎？這話真說得好笑！”林巨章笑道：“你怎么知道諸葛孔明本是不想出山的？”陸鳳嬌道：“我懶和你這不通的武人說。你要問我怎么知道，你去看他的出師表，就知道了?！绷志拚滦Φ溃骸拔冶臼遣煌ǖ奈淙?，我倒不明白，諸葛孔明既是沒有出山的心思，那征南蠻時，火熱藤甲兵及葫蘆谷燒司馬懿父子的那些火藥柜子，早預(yù)備了好好的干什么？迷陸遜的那八陣圖，早布好在那里干什么？木牛流馬，早造好模型干什么？”陸鳳嬌氣得坐起來，冷笑道：“你這武東西，真不通得可惡。小說上故神其說，以見得孔明和神仙一樣，說都是他早預(yù)備好了的。既是早預(yù)備了這么多東西，當(dāng)日劉先主求了他出山的時候，怎的不見說，陪嫁一般的搬了許多大紅柜子來？你讀書是這么讀的，怪道想比諸葛孔明，也望人家來三顧茅廬！”林巨章笑道：“我只要你不生氣了，比有人來三顧茅廬，還要快活。你不要生氣了罷，我去和章四爺商量。我先去拜海子輿，于身分上沒有妨礙。我決聽你的話，先去拜他便了。”陸鳳嬌道：“你去不去，干我什么車！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你去你去，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林巨章又敷衍了一會才出來，只見張修齡、周克珂都在客廳，陪著章四爺說笑。林巨章問張修齡道：“你去哪里，整日不見你的影子？”張修齡笑道：“我今日原沒打算出來。吃過早飯，到理發(fā)店去理發(fā)。正在剃面的時候，從鏡子里看見外面進(jìn)來個人，穿一身青洋服，戴一頂鳥打帽子，手中提一個小提包，猛然望去，就像在中國販賣仁丹牙粉的東洋小鬼。再仔細(xì)一看，這人好生面熟。那時我正剃著面，不敢動。這人也是來理發(fā)的，我剃了面，回頭一看，果是熟人。巨老，你道是誰？
就是我四川很負(fù)一點(diǎn)文名的，姓樂名藝南，為人最是滑稽得有趣。“林巨章道：”我聽說過這人的名字，卻不曾見過。怎的滑稽得有趣？“張修齡道：”他也是瀘州人，他家離我家不遠(yuǎn)，從小就彼此廝熟。光緒末年，到這里來留學(xué)，我也不知他在哪個學(xué)校上課。近來見著他幾次，他總是提著那個小提包，我也沒問過他，提包里提著什么。今日在理發(fā)店遇著他，定要拉我到他家去坐。問他家住在哪里，他說就距此不遠(yuǎn)，我便跟著他走。約莫走了五六里，我說你說距此不遠(yuǎn)，怎的還沒走到？他說就在前面，是沒多遠(yuǎn)。于是又走夠四五里，我兩只腳走痛了，即停了步，問還有多遠(yuǎn)，他用手指著前面道：“那邊房屋多的地方就是了?！铱床坏揭焕锫?，只得又跟著走。轉(zhuǎn)了一個彎，那房屋多的地方，已不見了，兩腳越走越痛，看他竟是沒事人一般。又足走了五六里，我發(fā)急起來，站住問他：”你無端是這么騙我瞎跑做什么？既有這樣遠(yuǎn)，如何不坐電車？’他倒笑嘻嘻的對我說：“你看哪里有電車給你坐？你想坐電車，得再走一會，包你有電車坐，并且連火車都有。‘我說：”你不是邀我到你家去的嗎？難道沒坐過電車，要跑到這里來？你快說你家在哪里，我里衣都汗透了，不能再走路?！f：“我若知道你這么不能走路，也不邀你來了。你歡喜坐馬車么？坐馬車去好不好？‘我聽了，心想：日本的馬車最貴，他當(dāng)學(xué)生的，能有多少錢？要我坐馬車，莫不是他存心想敲我？我本沒打算出外，又沒多帶錢，便望著他笑。他說：”馬車就來了，你走不動，就在這是上車罷?！f話時，聽得馬蹄聲響，轉(zhuǎn)眼便見一輛馬車來了，我看那馬車的式樣，好像船篷一般，有七八尺長，兩邊開著幾窗眼，見里面坐滿了的下等小鬼，四個又粗又笨的木輪，爛泥糊滿了。那匹馬身上，也被泥糊得看毛色不清，車重了，拉不動，躬著背，低著頭，走一步，向前栽一步。樂藝南拉著我上車，我說就是這樣馬車嗎？這如何能坐呢！他也不由我說，死拉著我，從車后面跳上去。我還沒立住腳，那車子走得顛了兩下，我的這顆頭，便撞鐘似的，只管在那車篷上撞得生痛，我高聲喊：“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坐了?！脻M車的下等小鬼，都笑起來。樂藝南向一個小鬼說了幾句好話，那小鬼讓出一點(diǎn)坐位來，納著我坐了，才免得撞碰。然行走的時候，震動得五臟六腑都不安寧，幾番要吐了出來，口里不住的埋怨。他說：”你不要埋怨，你是有暈船的毛病，不打緊，我這里有的是藥，給點(diǎn)你吃了，保你安然無事?！蚁胨磉吶绾螏Я藭灤乃帲客紫氯?，打開了那個小提包，摸出一個紙包來，從中取了一顆黃豆大的丸藥，要我張口。我說給我看是什么藥？他說：“決不會毒害你，且吃了再說給你聽。
‘我只得張口接了。他叫我用唾沫咽下去，可是作怪，一剎時心里果然服帖了，也不想吐了。問他是什么藥，這般靈驗(yàn)，我倒得多買些，預(yù)備將來飄海時用。他說：“我的藥多得很，靈得很，這車上不好說，等到家再說給你聽?！?br />
不知說出什么話來，且俟下章再寫。
再說馮潤林賭氣出了使館，原打算到中央停車場，乘火車去長崎，由長崎改乘往上海的船，徑回北京銷差的。走不多遠(yuǎn)，忽然想到魏連中約了歸國的時候，要我通知他，他有書信物件，托我們帶回北京去的。就是這么走了，他不知道內(nèi)容，必然見怪，不如仍去他家住一夜，明日再動身不遲。想罷，即教車夫向帝國大學(xué)這條路上走。魏連中住在大學(xué)附近，馮潤林的車子剛到他門首，恰好遇著他上課回來，幫著將行李搬進(jìn)房。馮潤林開發(fā)了車錢，魏連中邀進(jìn)屋內(nèi)，問怎的這般迅速歸國？馮潤林把海子輿賣國情形，及他自己辯駁的言語，細(xì)述了一遍，把個魏連中也氣得恨聲不絕。說道：“此間各種新聞，自登載了你來采辦飛機(jī)的那種消息以后，大約是被他政府取締了。莫說沒有緊要的消息傳出，便是于這事略有關(guān)系的，也沒露出一字來，因此我們外邊人絕不知道，這海子輿是個當(dāng)賣國賊的材料，是盡人皆知的。但竟敢如此喪絕天良，不畏清議！我們總覺得他賣國的時間還早，料不到就公然是這樣硬做出來。你遲兩日動身，等我多通知幾個朋友，大家商議一個對待這賊的辦法，務(wù)必警戒他，使他下次不敢。我們又不是革命黨借題搗亂，想這種賣國情形，便是袁世凱也未必能優(yōu)容他?！瘪T潤林道：“警戒他，我自是贊成，但我萬不可在此大家商議，此間耳目眾多，若被這賊知道了，在總統(tǒng)面前又有詆毀我的資料了。我明日只管動身，你就將我告訴你的情形宣布出來，看大家商議個什么辦法，去辦了就是。我的意思，最好是用留學(xué)生總會的名義，直接將這情形電告總統(tǒng)，我回去銷差的時節(jié)，也有個援應(yīng)。
我明知總統(tǒng)此刻正利用這賊，要求日政府贊助帝制，這賊在總統(tǒng)前說話，是說一句靈一句的。我這小小的中校，做夢也莫想有和他對抗的能力。只是我寧肯拼著連這小小的前程不要，決心將他的罪狀，在總統(tǒng)面前和盤托出。你們再若補(bǔ)一個電報(bào)，總統(tǒng)或者更相信一點(diǎn)?！拔哼B中道：”我也是如此打算。不過于今的留學(xué)生會館，早已是有名無實(shí)了，沒人肯負(fù)責(zé)任做事。
倒是各省同鄉(xiāng)分會，有幾處還辦得很有精神。如浙江、四川、湖南、石南、江西幾省都有個團(tuán)體，就只江西略為散漫一點(diǎn)。
然比較我們北幾省的人，團(tuán)體還堅(jiān)固得多。須得有這幾省的人從場，事才好辦。你若以為在這里不便，盡管動身不要緊。明放著這么個事實(shí)在此，也不怕海子輿抵賴?！爱?dāng)夜二人復(fù)研究了一會辦法，馮潤林就此歇了。
次日，魏連中送馮潤林動了身，才往各處會了幾個朋友，一談這事，都抱不平。但魏連中所來往的朋友，全是第一高等及帝國大學(xué)的學(xué)生，平日功課繁忙，絕少與聞外事，間有些激烈分子，口頭上贊成一兩句可以，要他丟了功課不做，實(shí)行出頭鬧風(fēng)潮，總是不肯向前的。因此魏連中雖跑了幾次，仍是一點(diǎn)頭緒沒有。想再跑幾日，自己也是怕耽擱了功課，心里又只是放不下，不肯就是這么不做理會。一個人想來想去，被他想出一個做傳單宣布這事的法子來，料定知道的人多了，必有好事的出頭，找海子輿算帳。幸喜他自己的文筆也還清通，無須請人捉刀，提起筆來，照著馮潤林說的情形，寫了一大張。末后說了幾句激動人家出頭，正式去質(zhì)問海子輿的話，署名“留學(xué)生公啟”，到印刷局印了二干張，揀中國人住得多的地方，如青年會、三崎館、上野館之類散布了。魏連中仍照常上課。
過了兩日，這傳單果然發(fā)生了效力。湖南、四川兩省的同鄉(xiāng)會，就根據(jù)這傳單首先開會，派代表去使館質(zhì)問海子輿。云南、浙江、江西幾省，接踵而起。一連幾日，把個海子輿正鬧得頭昏眼花。忽然得了章四爺?shù)碾娫挘f林巨章已被姨太太糾纏得沒了主意，飛機(jī)風(fēng)潮，已停止進(jìn)行，只要朱參贊去看他一遭，他肯不傾心投效？海子輿不待聽完，將聽筒一擱，自言自語的罵道：“還在這里說停止進(jìn)行！你們自己鼓動人到這里鬧得天翻地覆，只當(dāng)人不知道，還拿著這話來哄我，再也不上你的當(dāng)了?！闭滤臓斠婋娫捓餂]人回話，不住的將鈴子搖得一片聲響，海子輿哪里肯睬呢。后來響得厭煩了，一手拿起聽筒，向里面說了句，聽不清楚，又把聽筒擱下。
章四爺不知事情變了卦，電話里又沒聽出生氣的聲音，以為是電話機(jī)壞了，找著林巨章商量。林巨章道：“我近來不大出外。昨日修齡看朋友回來，說見了我們同鄉(xiāng)會開會的一張通知郵片，上面雖只寫有重要會議，沒書明事實(shí)，打聽就是為買飛機(jī)的事，開會派代表去質(zhì)問海子輿，卻不知事情已實(shí)行了沒有？我心里正不快，懶得細(xì)問?！闭滤臓?shù)溃骸斑@事關(guān)系很大，如何不問個詳細(xì)？”林巨章即叫下女來問：“張先生在家么？”下女到張修齡房里看沒人，又不見壁上的暖帽外套，回答說：“出去了?！绷志拚碌溃骸澳阍醯浇袢詹糯螂娫捘?？你見海子輿不是有一星期了嗎？”章四爺點(diǎn)頭道：“我那日從你這里回去，本想就打電話去約他的。仔細(xì)一思索，電話太去急了不妥。
你是民黨中十多年的老資格，不應(yīng)有這般容易翻臉，怕他疑心我是為你的說客，反把你的身分看低了。不如遲幾日，使他看不出急于求售的心思，想交換條件不容易優(yōu)待些嗎？想不到真有開會去質(zhì)問他的事來！據(jù)我推測，就是真有人去質(zhì)問，也全是學(xué)生的團(tuán)體，沒有民黨的人在內(nèi)。若有民黨，我們?nèi)f無不得著消息之理。“林巨章道：”只怪我們住的地方太幽僻了，東京市內(nèi)的事，新聞上沒有，便一輩子也不知道。“章四爺?shù)溃骸蔽易≡谑袃?nèi)，也沒聽人說。他們留學(xué)生，無頭無腦，能鬧出多大的風(fēng)潮？別的都不打緊，不過單獨(dú)于你這樁事有些妨礙?！傲志拚侣犃?，不由得心中著急起來，到張修齡房里看了幾次，總不見回，只得催著章四爺親去使館回話，說電話機(jī)便不壞，也說不大清晰。
章四爺沒法，復(fù)到公使館，先在林鯤祥房中坐了一會，打聽得果有幾省的代表，接連來鬧了幾次。馮潤林又走了，飛機(jī)不能退，筑都還只管來催著起運(yùn)，公使這幾日正不快愉得很。
章四爺聽得，怕碰釘子，打算再遲幾日，索性等海子輿氣平了，見著好說話些，遂告辭起身出來。剛走到使館大門口，只見來了一乘馬車，章四爺閃在旁邊一看，朱湘藩從車中跳下來，一個小使，一手提一個大包裹，跟著下車。章四爺忙迎上去點(diǎn)頭，朱湘藩問見著公使沒有，章四爺?shù)溃骸拔衣犝f公使心中不快，打算遲日再來求見?！敝煜娣c(diǎn)頭道：“這幾日我也忙得不可開交，請了幾日假，事還沒辦了。方才公使著人來叫我，說這幾日有幾省的學(xué)生，派代表來這里質(zhì)問飛機(jī)的事，你又有電話來，公使叫我來商酌。我只得放下自己的私事不辦，到這里來?！闭滤臓?shù)溃骸澳阕约菏裁词逻@般忙？”朱湘藩道：“并沒什么要緊的事。只因敝內(nèi)來了多年，不曾生育，要在這里納個妾。
已看定了一個，就擇了這二月十號娶進(jìn)來。使署不便辦這事，另在肴町租了幢房子，于今只差兒日了，所以繁忙的了不得。
你承辦的那事怎樣了，何以又會弄出什么代表來質(zhì)問？“章四爺?shù)溃骸蹦谴硎撬麄儺?dāng)學(xué)生的，林巨章縱有天大的資格，也管不了。他只能保得民黨這方面沒人出頭來鬧?！爸煜娣溃骸蹦鞘遣诲e。你且再進(jìn)去坐坐，等我見著公使，看公使的意思怎樣。你要說的話，在電話內(nèi)大約是說明了的?！罢滤臓?shù)溃骸笨质请娫挋C(jī)壞了，公使回說聽不清楚?！?br />
朱湘藩也不再問，邀章四爺回到客廳里，自上樓去了。一會兒下來說道：“你在電話里說的話，公使已聽明了。不過你那電，來得不大湊巧，正在江西的什么代表，鬧了才退出去的時候，公使一肚皮的不高興，你又提到飛機(jī)風(fēng)潮幾個字，因此才將聽筒擱了，說聽不清楚。此刻聽我說學(xué)生不與民黨相干，他心中也就沒什么不快了。但是我自己的事，實(shí)在忙不了，在十號以前，決無工夫拜客，這便怎么辦呢？可否請那位林先生屈尊到這里來？”章四爺躊躇道：“那就不知辦得到辦不到?！敝煜娣溃骸八軄?，公使必然優(yōu)禮款待?！闭滤臓斝Φ溃骸澳銢]工夫去拜他，只怕十號，他倒得來你家道賀?！敝煜娣残Φ溃骸澳侨绾胃耶?dāng)！”章四爺見他說話的神情很得意，料是想有人去湊熱鬧，即問肴町的番號。朱湘藩欣然扯下一頁日記紙來，用鉛筆寫了，笑道：“本應(yīng)奉迎喝杯水酒，因在客中，恐不周到，反見罪佳客?！?br />
章四爺忙接了，又客氣了幾句，才作別。仍到中澀谷，把話告訴了林巨章，問林巨章的意思怎樣。林巨章道：“我怎好就是這么跑到使館里去？一則你在海子輿面前說的話太大，二則你今日不曾親見著海子輿，我就是這么跑去，不說他看低了我，就是我也太看低了自己。四爺你說，是有些犯不著么？”
章四爺還沒回答，忽見下女從里面出來，向林巨章道：“太太說有事，教我來請老爺進(jìn)去?！绷志拚掳纹鹕砭屯镒?。
進(jìn)門即見陸鳳嬌立在門背后，用耳貼在壁上，聽外面說話。見林巨章進(jìn)來，一把拖到內(nèi)室說道：“你定要人家來拜你，你就不能先去拜人家的嗎？你是求人，人又不求你，你如何也要拿架子？你這糊涂蛋，真要把我急死了。”林巨章也急道：“我們男子在外說話，偏要你管些什么？我難道就不明白是去求人？”陸鳳嬌把手一摔，怒道：“照你說，難道是我管錯了嗎？
你的事，是不應(yīng)該我來管的，你看我可是愿意多管閑事的人！
你還向我發(fā)急，胡說狗屁是這么亂放?！傲志拚碌溃骸焙?，好，罷了，有人客在這里，不要是這么鬧，有話等歇再說。“說著轉(zhuǎn)身待向外面走。陸鳳嬌復(fù)一把拖住道：”你走向哪里去？話不說清就走，沒這般容易！你在外面去和人談天快活，說些嘔人的話，教我一個人坐在這里，慢慢的嘔你的氣，你倒想得好。
我沒這么呆，你不和我說清，看我肯放你去！“林巨章只得又賠笑道：”什么話教我說清呢？“
陸鳳嬌扭轉(zhuǎn)身坐著不睬，林巨章道：“我此刻心里正煩得難過，你不要專一尋著我鬧小孩子脾氣罷！”陸鳳嬌翻轉(zhuǎn)身，猛然向林巨章臉上一口啐道：“誰是小孩子，誰教你討我這小孩子來的？我不曾扭著要嫁你。我生成是這種小孩子脾氣，你才知道嗎？我不是小孩子脾氣，也不跟著你在此受罪了。你自己放明白些，有第二個小孩子，肯來管你的閑事么？”一面說，一面哭著數(shù)道：“只怪我自己不好，鬼迷了心肝，專是做好不討好的，也罵不怕，斥不怕。我于今明白你的用心了，你不要站在這里，心里煩得難過。你出去陪客開心罷，我沒有話說了?！闭f完，往床上一倒，雙手掩面而哭。林巨章怎舍得就走，湊攏去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最明白事理的。我豈不知是求人的事，不應(yīng)等人先來拜我。但是現(xiàn)在的社會，一般人的眼光最是勢利不過，越是求人的事，越要自己抬高身價(jià)，人越肯應(yīng)你的要求。你一卑躬折節(jié)的向人開口，人家便把你看得一文不值了。這是應(yīng)世的一種手段，非此不行的。你腦筋素來明晰的，如何也不明這道理？你平常喜歡看《三國演義》，諸葛孔明不是要等劉先主三顧茅廬，才肯出來嗎？”
陸鳳嬌本待不理，聽說到《三國演義》，她最是歡迎看這部書的，并最是崇拜諸葛孔明的，便放下手，伸出臉來問道：“你配得上比諸葛孔明嗎？他本是不想出山的，劉先主去求他，自應(yīng)三顧茅廬呢。你做夢么，也想有人來求你嗎？這話真說得好笑！”林巨章笑道：“你怎么知道諸葛孔明本是不想出山的？”陸鳳嬌道：“我懶和你這不通的武人說。你要問我怎么知道，你去看他的出師表，就知道了?！绷志拚滦Φ溃骸拔冶臼遣煌ǖ奈淙?，我倒不明白，諸葛孔明既是沒有出山的心思，那征南蠻時，火熱藤甲兵及葫蘆谷燒司馬懿父子的那些火藥柜子，早預(yù)備了好好的干什么？迷陸遜的那八陣圖，早布好在那里干什么？木牛流馬，早造好模型干什么？”陸鳳嬌氣得坐起來，冷笑道：“你這武東西，真不通得可惡。小說上故神其說，以見得孔明和神仙一樣，說都是他早預(yù)備好了的。既是早預(yù)備了這么多東西，當(dāng)日劉先主求了他出山的時候，怎的不見說，陪嫁一般的搬了許多大紅柜子來？你讀書是這么讀的，怪道想比諸葛孔明，也望人家來三顧茅廬！”林巨章笑道：“我只要你不生氣了，比有人來三顧茅廬，還要快活。你不要生氣了罷，我去和章四爺商量。我先去拜海子輿，于身分上沒有妨礙。我決聽你的話，先去拜他便了。”陸鳳嬌道：“你去不去，干我什么車！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你去你去，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林巨章又敷衍了一會才出來，只見張修齡、周克珂都在客廳，陪著章四爺說笑。林巨章問張修齡道：“你去哪里，整日不見你的影子？”張修齡笑道：“我今日原沒打算出來。吃過早飯，到理發(fā)店去理發(fā)。正在剃面的時候，從鏡子里看見外面進(jìn)來個人，穿一身青洋服，戴一頂鳥打帽子，手中提一個小提包，猛然望去，就像在中國販賣仁丹牙粉的東洋小鬼。再仔細(xì)一看，這人好生面熟。那時我正剃著面，不敢動。這人也是來理發(fā)的，我剃了面，回頭一看，果是熟人。巨老，你道是誰？
就是我四川很負(fù)一點(diǎn)文名的，姓樂名藝南，為人最是滑稽得有趣。“林巨章道：”我聽說過這人的名字，卻不曾見過。怎的滑稽得有趣？“張修齡道：”他也是瀘州人，他家離我家不遠(yuǎn)，從小就彼此廝熟。光緒末年，到這里來留學(xué)，我也不知他在哪個學(xué)校上課。近來見著他幾次，他總是提著那個小提包，我也沒問過他，提包里提著什么。今日在理發(fā)店遇著他，定要拉我到他家去坐。問他家住在哪里，他說就距此不遠(yuǎn)，我便跟著他走。約莫走了五六里，我說你說距此不遠(yuǎn)，怎的還沒走到？他說就在前面，是沒多遠(yuǎn)。于是又走夠四五里，我兩只腳走痛了，即停了步，問還有多遠(yuǎn)，他用手指著前面道：“那邊房屋多的地方就是了?！铱床坏揭焕锫?，只得又跟著走。轉(zhuǎn)了一個彎，那房屋多的地方，已不見了，兩腳越走越痛，看他竟是沒事人一般。又足走了五六里，我發(fā)急起來，站住問他：”你無端是這么騙我瞎跑做什么？既有這樣遠(yuǎn)，如何不坐電車？’他倒笑嘻嘻的對我說：“你看哪里有電車給你坐？你想坐電車，得再走一會，包你有電車坐，并且連火車都有。‘我說：”你不是邀我到你家去的嗎？難道沒坐過電車，要跑到這里來？你快說你家在哪里，我里衣都汗透了，不能再走路?！f：“我若知道你這么不能走路，也不邀你來了。你歡喜坐馬車么？坐馬車去好不好？‘我聽了，心想：日本的馬車最貴，他當(dāng)學(xué)生的，能有多少錢？要我坐馬車，莫不是他存心想敲我？我本沒打算出外，又沒多帶錢，便望著他笑。他說：”馬車就來了，你走不動，就在這是上車罷?！f話時，聽得馬蹄聲響，轉(zhuǎn)眼便見一輛馬車來了，我看那馬車的式樣，好像船篷一般，有七八尺長，兩邊開著幾窗眼，見里面坐滿了的下等小鬼，四個又粗又笨的木輪，爛泥糊滿了。那匹馬身上，也被泥糊得看毛色不清，車重了，拉不動，躬著背，低著頭，走一步，向前栽一步。樂藝南拉著我上車，我說就是這樣馬車嗎？這如何能坐呢！他也不由我說，死拉著我，從車后面跳上去。我還沒立住腳，那車子走得顛了兩下，我的這顆頭，便撞鐘似的，只管在那車篷上撞得生痛，我高聲喊：“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坐了?！脻M車的下等小鬼，都笑起來。樂藝南向一個小鬼說了幾句好話，那小鬼讓出一點(diǎn)坐位來，納著我坐了，才免得撞碰。然行走的時候，震動得五臟六腑都不安寧，幾番要吐了出來，口里不住的埋怨。他說：”你不要埋怨，你是有暈船的毛病，不打緊，我這里有的是藥，給點(diǎn)你吃了，保你安然無事?！蚁胨磉吶绾螏Я藭灤乃帲客紫氯?，打開了那個小提包，摸出一個紙包來，從中取了一顆黃豆大的丸藥，要我張口。我說給我看是什么藥？他說：“決不會毒害你，且吃了再說給你聽。
‘我只得張口接了。他叫我用唾沫咽下去，可是作怪，一剎時心里果然服帖了，也不想吐了。問他是什么藥，這般靈驗(yàn)，我倒得多買些，預(yù)備將來飄海時用。他說：“我的藥多得很，靈得很，這車上不好說，等到家再說給你聽?！?br />
不知說出什么話來，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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