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
《后漢書》與《三國志》，論時代則后漢在前，而作史則《三國志》先成，且百余年也。自《三國志 魏紀(jì)》創(chuàng)為回護(hù)之法，歷代本紀(jì)遂皆奉以為式，延及《舊唐書》、《舊五代史》，猶皆遵之。其間雖有習(xí)鑿齒欲黜魏正統(tǒng)，蕭穎士欲改書司馬昭弒君，而迄莫能更正。直至歐陽公作《五代史》及修《新唐書》，始改從《春秋》書法，以寓褒貶。而范蔚宗于《三國志》方行之時，獨(dú)不從其例，觀《獻(xiàn)帝紀(jì)》，猶有《春秋》遺法焉。雖陳壽修書于晉，不能無所諱，蔚宗修書于宋，已隔兩朝，可以據(jù)事直書，固其所值之時不同，然史法究應(yīng)如是也。陳壽《魏紀(jì)》書，天子以公領(lǐng)冀州牧；蔚宗《獻(xiàn)帝紀(jì)》則曰，曹操自領(lǐng)冀州牧?！段杭o(jì)》，漢罷三公官，置丞相，以公為丞相；《獻(xiàn)紀(jì)》則曰，曹操自為丞相。《魏紀(jì)》，天子使郗慮策命公為魏公，加九錫；《獻(xiàn)紀(jì)》則曰，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魏紀(jì)》，漢皇后伏氏坐與父完書，云帝以董承被誅怨恨公，后廢黜死，兄弟皆伏法；《獻(xiàn)紀(jì)》則曰，曹操殺皇后伏氏，滅其族及其二子?！段杭o(jì)》，天子進(jìn)公爵為魏王；《獻(xiàn)紀(jì)》則曰，曹操自進(jìn)號魏王?！段杭o(jì)》，韋晃等反，攻許，燒丞相長史王必營，必與嚴(yán)匡討斬之；《獻(xiàn)紀(jì)》則曰，耿紀(jì)、韋晃起兵誅曹操，不克，夷三族。至禪代之際，《魏紀(jì)》書漢帝以眾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張音奉璽綬禪位；《獻(xiàn)紀(jì)》則曰，魏王丕稱天子，奉帝為山陽公。他如董承、孔融等之誅，皆書操殺，此史家正法也。至漢末諸臣，如董卓、袁紹、劉表、呂布、袁術(shù)、公孫瓚、陶謙、劉焉等，二書各有傳。今兩相比較，繁簡互有不同，大概同作一傳，則后人視前人所有者必節(jié)之，前人所無者必增之，以見其不雷同鈔襲。如《袁紹傳》，《范書》增陳琳作討操一檄、劉表勸袁譚勿降操一書、審配勸譚兄弟相睦一書?！秳⒈韨鳌?，增表遣韓嵩使許，嵩不肯行一事，劉琦問諸葛亮自安之策一事?！抖總鳌?，增卓先從張溫討邊章、韓遂，及不肯就徵等事；增卓請追理陳蕃、竇武一疏；增遷都長安，驅(qū)洛陽數(shù)百萬人，及發(fā)掘諸陵等事；增卓被誅后，又殺其弟及母妻子于塢一事；增獻(xiàn)帝東歸，段煨以服御及公卿資儲來迎，為楊定所誣，仍不缺于供一事?！对g(shù)傳》，增術(shù)向?qū)O堅妻逼奪傳國璽事，增孫策止其僭號一書，增術(shù)歸帝號于彭袁一書?！豆珜O瓚傳》，增瓚罪狀袁紹一表，增瓚守易京，男子七歲以上不得入門，令婦人習(xí)為大聲，以傳教令一事?！短樟畟鳌?，增笮融奉佛造像浴佛等事。此可以彼此參觀者也。惟《荀》一傳，陳壽以其為操謀主，已列魏臣傳內(nèi)，蔚宗以其乃心王室，特編入漢臣，此則其主持公道處?！秹壑尽冯m列之于魏臣，而傳末云，死之明年曹公遂加九錫，可見不死操尚不得僭竊也，則蔚宗之編入漢臣，自是公論也。至二書所紀(jì)事跡有彼此不同者，《袁紹傳》，《壽志》謂何進(jìn)召董卓，《范書》謂袁紹勸何進(jìn)召董卓。《呂布傳》，《壽志》謂布畏惡涼州人，以致李亻郭之亂；《范書》謂王允不赦涼州人，以致激變。《呂布傳》，《壽志》謂布投袁術(shù)，術(shù)拒而不納，乃投袁紹；《范書》謂布投術(shù)后，恣兵鈔掠，術(shù)患之，布不安，去從張揚(yáng)?！抖總鳌?，李亻劫帝幸其營，《壽志》謂亻使公卿詣請和，皆執(zhí)之；《范書》謂帝使楊彪、張喜和亻、，留質(zhì)公卿?！盾鼬鳌?，《壽志》謂以阻九錫事，留壽春，以憂薨；《范書》謂病留壽春，曹操遣人饋之食，發(fā)之乃空器也，遂飲藥而卒。二書不同，蓋皆各有所據(jù)，固可兩存其說。又《袁紹傳》，韓馥以冀州讓紹，《壽志》載沮授說紹曰：“將軍弱冠登朝，則名播海內(nèi)；廢立之際，則忠義奮發(fā)；單騎出奔，則董卓懷怖；濟(jì)河而北，則渤海稽首。今若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眾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狈灿冒恕皠t”字，《范書》則刪卻前四“則”字，以歸簡凈，不知《史記》中本有此疊字法也。（《史記 夏侯嬰傳》，嬰初從高祖即為太仆常奉車，以下歷敘其常奉車者五，又?jǐn)⑵湟蕴蛷恼呤?，正見其親近用事，不以繁復(fù)為嫌也。）
○三國志書法
自左氏、司馬遷以來，作史者皆自成一家言，非如后世官修之書也。陳壽《三國志》亦系私史。據(jù)《晉書》本傳，壽歿后，尚書郎范κ等表言壽作《三國志》，辭多勸戒，雖文艷不若相如，而質(zhì)直過之。于是詔洛陽令，就其家寫書。可見壽修成后始入于官也。然其體例則已開后世國史記載之法。蓋壽修書在晉時，故于魏晉革易之處，不得不多所回護(hù)。而魏之承漢，與晉之承魏一也。既欲為晉回護(hù)，不得不先為魏回護(hù)。如《魏紀(jì)》書天子以公領(lǐng)冀州牧，為丞相，為魏公，為魏王之類，一似皆出于漢帝之酬庸讓德，而非曹氏之攘之者。此例一定，則齊王芳之進(jìn)司馬懿為丞相，高貴鄉(xiāng)公之加司馬師黃鉞，加司馬昭袞冕赤舄、八命九錫，封晉公，位相國，陳留王之封昭為晉王，冕十二旒、建天子旌旗，以及禪位于司馬炎等事，自可一例敘述，不煩另改書法，此陳壽創(chuàng)例之本意也。其他體例亦有顯為分別者，曹魏則立本紀(jì)，蜀、吳二主則但立傳，以魏為正統(tǒng)，二國皆僭竊也?！段褐尽贩Q操曰太祖，封武平侯后稱公，封魏王后稱王，曹丕受禪后稱帝；而于蜀、吳二主則直書曰劉備，曰孫權(quán)，不以鄰國待之也?！妒瘛?、《吳》二志凡與曹魏相涉者，必曰曹公，曰魏文帝，曰魏明帝，以見魏非其與國也?！段簳酚谑?、吳二主之死與襲皆不書。如黃初二年，不書劉備稱帝。四年，不書備薨，子禪即位。太和三年，不書孫權(quán)稱帝也。《蜀》、《吳》二志則彼此互書。如《吳志》黃武二年，書劉備薨于白帝城?！妒裰尽费游跏迥辏瑓峭鯇O權(quán)薨。其于魏帝之死與襲，雖亦不書，而于本國之君之即位，必記明魏之年號。如蜀后主即位，書是歲魏黃初四年也。吳孫亮之即位，書是歲魏嘉平四年也。此亦何與于魏，而必系以魏年，更欲以見正統(tǒng)之在魏也。正統(tǒng)在魏，則晉之承魏為正統(tǒng)，自不待言。此陳壽仕于晉，不得不尊晉也。然《吳志》孫權(quán)稱帝后猶書其名，《蜀志》則不書名，而稱先主、后主。陳壽曾仕蜀，故不忍書故主之名，以別于《吳志》之書權(quán)、亮、休、皓也。此又陳壽不忘舊國之微意也。（顧寧人謂，劉玄德帝于蜀，謚昭烈，本可即稱其謚，而陳壽既改漢為蜀，又不稱謚而稱先主，蓋以晉承魏紀(jì)，義無兩帝也。然其稱先主、后主以別于吳，究是用意處。）
○三國志多回護(hù)
《春秋》書天王狩于河陽，不言晉侯所召，而以為天子巡狩，既已開掩護(hù)之法，然此特為尊者諱也，至于弒君弒父之事，則大書以正之，如許止、趙盾之類皆一字不肯假借，所以垂誡，義至嚴(yán)也。自陳壽作《魏本紀(jì)》，多所回護(hù)，凡兩朝革易之際，進(jìn)爵封國，賜劍覆，加九錫，以及禪位，有詔有策，竟成一定書法。以后宋、齊、梁、陳諸書悉奉為成式，直以為作史之法固應(yīng)如是。然壽回護(hù)過甚之處，究有未安者。漢獻(xiàn)帝遜位，魏封為山陽公，及薨，追謚為漢孝獻(xiàn)皇帝，《魏紀(jì)》即稱之為獻(xiàn)帝，不曰山陽公也。魏常道鄉(xiāng)公遜位，晉封為陳留王，及薨，亦追謚為元皇帝，則《魏紀(jì)》亦應(yīng)稱為元帝，乃僅以陳留王紀(jì)事，而絕無元帝之稱，則已異于山陽書法矣。司馬師之廢齊王芳也，據(jù)《魏略》云，師遣郭芝入宮，太后方與帝對弈，芝奏曰：“大將軍欲廢陛下?！钡勰似鹑?，太后不悅。芝曰：“大將軍意已定，太后但當(dāng)順旨?！碧笤唬骸拔矣姶髮④??！敝ピ唬骸按髮④姾慰梢娨俊碧竽烁兑原t綬。是齊王之廢全出于師，而太后不知也?！段杭o(jì)》反載太后之令，極言齊王無道不孝，以見其當(dāng)廢，其誣齊王而黨司馬氏亦太甚矣。至高貴鄉(xiāng)公之被弒也，帝以威權(quán)日去，心不能甘，發(fā)甲于凌云臺，親討司馬昭。昭令賈充拒之，時相府兵尚不敢動，充即諭成ヘ、成濟(jì)曰：“公畜養(yǎng)汝等正為今日！”濟(jì)乃抽戈犯帝，刃出于背而崩。此事見《漢晉春秋》、《魏氏春秋》及《世語》、《魏末傳》，是司馬昭實(shí)為弒君之首。乃《魏志》但書高貴鄉(xiāng)公卒，年二十，絕不見被弒之跡。反載太后之令，言高貴鄉(xiāng)公之當(dāng)誅，欲以庶人禮葬之。并載昭奏，稱“公率兵向臣，臣即敕將士不得傷害，騎督成ヘ弟成濟(jì)橫入兵陣，傷公，進(jìn)株伶命，臣輒收濟(jì)付廷尉，結(jié)正其罪”等語。轉(zhuǎn)似不知弒君之事，而反有討賊之功。本紀(jì)如此，又無列傳散見其事，此尤曲筆之甚者矣，然此猶曰身仕于晉，不敢不為晉諱也。至曹魏則隔朝之事，何必亦為之諱。乃曹操之征陶謙，據(jù)《世語》謂操父嵩在泰山華縣，操令泰山太守應(yīng)劭資送兗州，謙密遣數(shù)十騎，掩殺操弟德于門下，嵩穿后垣欲遁，先出其妾，妾肥不能出，嵩與妾遂皆被害。是嵩之被難，實(shí)謙使人殺之也。（《曹騰傳》亦謂嵩子操起兵，嵩不肯從，與少子避難瑯邪，為陶謙所殺?！稇?yīng)劭傳》亦謂嵩與少子德避難瑯邪，應(yīng)劭遣兵迎之，未到，而陶謙素怨操，使輕騎追殺嵩、德。）韋曜《吳書》則謂謙本遣張護(hù)送，見嵩輜重多，乃殺嵩，取其貲奔淮南。是嵩之被殺，由之利其財而非謙本意也。案謙生平非嗜利忘害者，且嵩未被害之前，操未嘗加兵于徐州，則《劭傳》所謂謙怨操數(shù)擊之者，殊非實(shí)事。而《吳書》所記，必系南奔后，自言其事，當(dāng)屬可信?！逗鬂h書 謙傳》亦謂別將守陰平者，利其貲貨，遂襲殺嵩。而壽作《陶謙傳》則專據(jù)《世語》謂嵩為謙所害，故操志在復(fù)仇。此則因操之征謙，所過無不屠戮，凡殺男女?dāng)?shù)十萬人，雞犬無余，故坐謙以殺嵩致討之罪，而不暇辯其主名也。魏文帝甄夫人之卒，據(jù)《漢晉春秋》謂由郭后之寵，以至于死，殯時被發(fā)覆面，以糠塞口，是甄之不得其死可知也。而《魏文紀(jì)》但書夫人甄氏之卒，絕不見暴亡之跡。又魏明帝太和二年，蜀諸葛亮攻天水、南安、安定三郡，魏遣曹真、張大破之于街亭，《魏紀(jì)》固已大書特書矣。是年冬，亮又圍陳倉，斬魏將王雙，則不書。三年，亮遣陳式攻克武都、陰平二郡，亦不書。以及四年蜀將魏延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于陽溪，五年亮出軍祁山，司馬懿遣張傈度，被殺，亦皆不書。并《郭淮傳》亦無與魏延交戰(zhàn)之事。此可見其書法，專以諱敗夸勝為得體也。乃至《蜀后主傳》，街亭之?dāng)∫嗖粫?，但云亮攻祁山不克而已。豈壽以作史之法必應(yīng)如是回護(hù)耶？抑壽所據(jù)各國之原史本已諱而不書，遂仍其舊而不復(fù)訂正耶？又《魏武紀(jì)》及《袁紹傳》，官渡之戰(zhàn)，紹遣于瓊率萬人迎糧，操自率兵破斬瓊，未還營而紹將高覽、張來降，紹眾遂大潰。是因、覽等降而紹軍潰也。《張傳》則謂告紹遣將急救瓊，郭圖曰：“不如先攻其本營，操必還救。”紹果遣輕騎救瓊，自以大兵攻操營，不能下，而操已破瓊，紹軍潰。郭圖譖曰：“快軍之?dāng)?，出言不遜?！秉?，乃歸操。是因紹軍潰后，懼郭圖之譖而降操也。紀(jì)、傳皆陳壽一手所作，而岐互如是。蓋壽以為魏名將，故于其背袁降曹之事，必先著其不得已之故，為之解說也。又華歆奉曹操令，入宮收伏后，后藏壁中，歆就牽后出，遂將后下暴室，暴崩，而《歆傳》絕不載。劉放、孫資在中書，久掌機(jī)密，夏侯獻(xiàn)、曹肇等惡之，指殿中雞棲樹曰：“此亦久矣，其復(fù)能幾。”此猶出于忌者之口，至蔣濟(jì)為魏名臣，而疏言：“左右之人未必賢于大臣，今外所言，輒云中書。雖恭慎不敢外交，而實(shí)握事要，日在目前。倘因疲倦之間，有所割制，眾臣見其能推移于事，即亦因而向之?！笔强梢姺?、資二人之竊弄威福矣。其后乘明帝臨危，請以司馬懿輔政，遂至權(quán)移祚易，故當(dāng)時無不病二人之奸邪誤國?！稌x書 荀勖傳》，論者以勖傾國害時，為孫資、劉放之亞?？芍酥?，至?xí)x時猶為世所詬詈也。而壽作二人合傳，極言其身在近密，每因群臣諫諍，多扶贊其義，并時陳損益，不專導(dǎo)諛言。是直以放、資為正人，與當(dāng)時物議大相反也。蓋二人雖不忠于魏而有功于晉，晉人德之，故壽為作佳傳。是不惟于本紀(jì)多所諱，并列傳中亦多所諱矣。
○三國志書事得實(shí)處
《三國志》雖多回護(hù)，而其翦裁斟酌處，亦自有下筆不茍者，參訂他書，而后知其矜慎也。袁宏《漢紀(jì)》，曹操薨，子丕襲位，有漢帝命嗣丞相魏王一詔，《壽志》無之?！东I(xiàn)帝傳》，禪代時有李伏、劉е、許芝等勸進(jìn)表十一道，丕下令固辭，亦十余道，《壽志》亦盡刪之，惟存九錫文一篇、禪位策一通而已。故《壽書》比《宋》、《齊》、《梁》、《陳》諸書較為簡凈。董卓之亂，曹操尚未輔政，故《魏紀(jì)》內(nèi)不能詳敘，而其事又不可不記，則于《卓傳》內(nèi)詳之，此敘事善于位置也。至甄后之死，本紀(jì)雖不言其暴亡，而后傳中尚明言文帝踐阼，郭后、李、陰貴人并愛幸，甄失志，出怨言，帝怒，遂賜死。是雖諱之于紀(jì)，猶載之于傳中。郭后之死，《漢晉春秋》謂文帝寵郭而賜甄死，即命郭母養(yǎng)其子明帝。明帝知之，即位后，數(shù)向郭后問母死狀，后曰：“先帝自殺，何責(zé)問我？”帝怒，遂逼殺之，使如甄后故事以斂?！段郝浴穭t謂甄臨歿以明帝托李夫人，及郭太后崩，李夫人始說甄被譖慘死，不得大斂之狀。帝哀感流涕，令殯郭太后一如甄法。由前之說，則郭被明帝逼死也，由后之說，則郭死后，明帝始知舊事而以惡殯也。案明帝即位，郭為皇太后，凡九年始崩，若明帝欲報怨，豈至如許之久？則逼殺之說，當(dāng)是訛傳?；蛩篮笠蚶罘蛉酥远鴶坎灰远Y，或生前明帝雖恨之，而以先帝所立，猶崇以虛名，徙之許昌，而未嘗逼殺也。魏自文帝已都洛陽，明帝更大營洛陽宮室，何以帝居洛陽而太后居許，此可見當(dāng)日情事矣?！秹壑尽酚凇睹鞯奂o(jì)》書皇太后崩，《郭后傳》亦但云太后崩于許昌，葬首陽陵西，絕不見其被害之跡。蓋甄之賜死系實(shí)事，故傳書之，郭之逼殺系訛傳，故傳不書，亦足見記事之慎也；而以“崩于許昌”四字略見其不在宮闈，此又作史之微意也。正元二年，毋邱儉反，《世語》謂司馬師奉天子征儉，儉既破，天子先歸。裴松之遍考諸書，惟諸葛誕反時，司馬昭挾太后及常道鄉(xiāng)公征之，故詔有云：“今宜太后與朕暫臨戎也?！闭魑闱駜€時，則常道鄉(xiāng)公并未親行，《壽志》但云司馬景王征儉，斬其首，而不言帝親征，亦見其考訂之核也。魚豢《魏略》謂劉備在小沛生子禪，后因曹公來伐出奔，禪時年數(shù)歲，隨人入漢中，有劉括者，養(yǎng)以為子，已娶妻生子矣。禪記其父字玄德，比鄰又有簡姓者，會備得益州，使簡雍到漢中，禪見簡，簡訊之符驗(yàn)，以告張魯，魯乃送禪于備。案后主生于荊州，當(dāng)長坂之?dāng)?，方在襁褓，趙云抱而奔得免。其后即位，時年十七。即位之明年，諸葛亮領(lǐng)益州牧，與主簿杜微書曰，朝廷今年十八，此可證也。若生于小沛，時則已三十余歲矣。陳壽據(jù)《諸葛集》，書即位時年十七，而并無奔入漢中為人養(yǎng)子之事。《魏略》謂諸葛亮先見劉備，備以其年少輕之，亮說以荊州人少，當(dāng)令客戶皆著籍以益眾，備由此知亮。然亮《出師表》謂“先帝不以臣卑鄙，三顧臣于草廬之中”，是備先見亮，非亮先見備也?！秹壑尽妨帘緜?，徐庶謂先主曰：“諸葛孔明臥龍也，可就見不可屈致。”由是先主遂詣亮，凡三往乃見。如此之類，可見壽作史時，不惑於異說。又孫策出行，為許貢客所射，中創(chuàng)而死?！督韨鳌?、《志林》、《搜神記》皆以為策殺道士于吉之報，壽作《策傳》，獨(dú)以為妖妄，削而不書，亦見其有識。
○三國志立傳繁簡不同處
陳壽立三國諸臣傳，較舊史有增有刪。如《魏略 賈逵傳》，尚有李孚、楊沛二人同卷，《壽志》無此二人?！段何涔适隆份d，屯田之策起于棗，成于任峻；《壽志》則有峻而無。又吳黃武四年，丞相孫邵卒，以顧雍為丞相。是邵為相在雍之前，乃雍有傳而邵無傳?！吨玖帧分^邵與張惠恕不睦，作史者韋曜乃惠恕黨也，故不為立傳，而《壽志》亦遂遺之。然則壽志立傳，悉本舊史，舊史所無者，概不書也。然如孚、沛、等舊史所有者，何又刪之，或以其無事跡可紀(jì)耶？至蜀后主禪將出降，其子北地王諶怒曰：“若理窮力屈，便當(dāng)父子君臣背城一戰(zhàn)，同死社稷?！倍U不聽，諶哭于昭烈之廟，先殺妻子而后自殺，事見《漢晉春秋》。此豈得無傳，乃《壽志》僅于《后主傳》內(nèi)附見其死節(jié)，而王子傳內(nèi)不立專傳，未免太略也。亦有以附傳見其詳者，如《倉慈傳》后歷敘吳、任燠、顏斐、令狐邵、孔等，以其皆良吏而類敘之。蜀楊戲有《季漢輔臣贊》，并載于《戲傳》后，其中有壽所未立傳者，則于各人下注其歷官行事，以省人人立傳之煩。又采《益部耆舊傳》，內(nèi)增王嗣、常播、衛(wèi)繼三人，由是蜀臣略無遺矣。《吳志 陸凱傳》增其諫孫皓二十事一疏，本得之傳聞?wù)撸试朴鑿那G揚(yáng)來得此疏，問之吳人，多云不聞凱有此，且其文切直，恐非皓所肯受也?；蛞詾閯P藏之篋笥未敢上，及病篤，皓遣董朝來視疾，因以付之。虛實(shí)難明，然以其指摘皓事，足為后戒，故列于《凱傳》之后云。是其編纂亦多詳慎也。至《方伎傳》內(nèi)，如華佗則敘其治一證即效一證，管輅則敘其占一事即驗(yàn)一事，獨(dú)于《朱建平傳》，總敘其所相者若干人，而又總敘各人之征驗(yàn)于后，此又作傳之變體，亦另開一法門也。
○三國志誤處
《魏武紀(jì)》，建安二年，汝南黃巾賊何儀、劉辟、黃邵、何曼等，眾各數(shù)萬，操進(jìn)軍討破之，斬辟、邵等。是辟已就戮矣而建安五年，操與袁紹相拒于官渡，汝南降賊劉辟等叛應(yīng)紹，略許下，紹使劉備助辟。是辟初未嘗死，但降于操，至此又叛應(yīng)紹也。一紀(jì)中已岐互若此。而《于禁傳》，禁從征黃巾，劉辟、黃邵等夜襲操營，禁擊破之，斬辟、邵等。此事敘在從戰(zhàn)官渡之前，即建安二年事也，則辟實(shí)已死也?！妒裣戎鱾鳌罚倥c紹相拒于官渡，汝南黃巾劉辟等叛曹應(yīng)紹，紹遣先主與辟等略許下，則又是建安五年事，而辟尚在也。何以紀(jì)、傳又適相符耶，豈其時有兩劉辟耶？《高堂隆傳》，魏明帝大營宮室，隆疏諫曰：“今吳、蜀二賊稱帝，若有人來告權(quán)、備并修德政，陛下聞之，豈不惕然。”案蜀先主崩于魏文帝黃初四年，何得于明帝時尚稱權(quán)、備，此必有誤字也?！秴?孫翊傳》，其子松為射聲校尉、都鄉(xiāng)侯，黃龍三年卒。蜀丞相諸葛亮與兄瑾書曰：“既受東朝厚遇，依依于子弟。”又：“子喬良器，為之惻愴，其所與亮器物，感用流涕?！逼涞克扇绱耍瑒t亮養(yǎng)子喬咨述云。此段文字最不可解，子喬乃瑾子出繼亮為后者，蓋子喬嘗為亮述松之為人也。然所謂“依依于子弟”及“與亮器物”果何謂也，豈亮前奉使至吳時，與松相識，其后松又托喬附致器物于亮耶？然文義究不明晰。《陸抗傳》，抗都督西陵，自關(guān)羽至白帝。白帝，夔州城也。關(guān)羽或亦地名，蓋羽守荊州，后人遂以其名名其地耳，此尚非有誤。《夏侯傳》，建安二十一年，從征孫權(quán)。二十四年，曹操擊破呂布軍于摩陂，召同載，以寵異之。案操擒布在建安二年，距建安二十四年已二十余載，何得尚有破布之事。考是時關(guān)羽圍曹仁，操遣徐晃救之，操自洛陽親往應(yīng)接，未至而晃破羽，羽已走，操遂軍摩陂。則《傳》所云呂布，必關(guān)羽之訛也。又《吳志 孫壹傳》，孫遣朱異潛兵襲壹，壹奔魏，魏以為車騎將軍，封吳侯，以故主齊王芳貴人邢氏妻之，魏黃初三年死。案黃初系魏文帝年號，文帝至齊王芳被廢已二十余年，何得妻芳妃，后又死于黃初也?！段褐尽芬贾畞斫翟诟哔F鄉(xiāng)公甘露二年，則其死當(dāng)在景元、咸熙間，今曰黃初三年死，亦必誤也。
○荀傳
《荀傳》，《后漢書》與孔融等同卷，則固以為漢臣也，陳壽《魏志》則列于夏侯、曹仁等之后，與荀攸、賈詡同卷，則以為魏臣矣。案董昭等以曹操功高，議欲封魏公，加九錫，以為操本起義兵，匡漢室，秉忠貞之節(jié)，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是，以是拂操意。會征孫權(quán)，乃表請勞軍，病留壽春，操遣人饋食，發(fā)之，空器也，遂飲藥而卒。明年，操乃為魏公。是之心乎為漢可知也。論者或謂末路雖以失操意而死，而當(dāng)其初去袁紹就操時，值呂布攻兗州，為操堅守鄄城及范、東阿以待操，謂昔漢高先定關(guān)中，光武先取河內(nèi)以為基，此三城即操之關(guān)中、河內(nèi)也。后又勸操迎天子，謂晉文納襄王而定霸，漢高發(fā)義帝喪而得諸侯。是早以帝王創(chuàng)業(yè)之事勸操，何得謂之盡忠于漢？不知獻(xiàn)帝遭董卓大亂之后，四海鼎沸，強(qiáng)藩悍鎮(zhèn)，四分五裂，計諸臣中非操不能削群雄以匡漢室，則不得不歸心于操而為之盡力，為操即所以為漢也。其初勸操迎天子，謂操曰：“將軍雖御難于外，乃心無不在王室，是將軍匡天下之素志也。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大順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宏義以致英俊，大德也。”是可知欲藉操以匡漢之本懷矣。且是時操亦未遽有覬覦神器之心也。及功績?nèi)崭?，?quán)勢已極，董昭等欲加以上公九錫，則非復(fù)人臣之事。亦明知操之心已懷僭妄，而終不肯附和，姑以名義折之，卒之見忌于操而飲藥以殉，其為劉之心亦可共白于天下矣。陳壽已入于魏臣內(nèi)，范蔚宗獨(dú)提出列于《后漢書》，傳論明言取其歸正而已，亦殺身以成仁之義，此實(shí)平心之論也。壽于傳末亦云：“死之明年，操遂為魏公。”則亦見不死操尚未敢為此也，則又公道自在人心而不容誣蔑者矣。
又案臧洪自是漢末義士，其與張超結(jié)交，后與袁紹交兵之處，皆無關(guān)于曹操也，則《魏紀(jì)》內(nèi)本可不必立傳，而壽列之于張邈之次，蓋以其氣節(jié)不忍沒之耳。蔚宗特傳于《后漢書》內(nèi)，不以《壽志》已有《洪傳》而遂遺之，亦見其編訂之正。
○荀郭嘉二傳附會處
《左傳》載卜筮奇中處，如陳敬仲奔齊，徭詞有“五世其昌”、“有媯之后，將育于姜”等語，其后無一字不驗(yàn)，似徭詞專為此一事而設(shè)者，固文人好奇，撰造以動人聽也。陳壽《三國志》亦有似此者?！盾鼬鳌分^料袁紹諸臣，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審配專而無謀，逢紀(jì)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后事，若攸家犯法，配不縱也，不縱攸必為變。后審配果以攸家不法錄其妻子，攸怒，遂背紹降操。又《郭嘉傳》操與紹相持于官渡，或傳孫策將襲許，嘉曰：“策勇而無備，若刺客伏起，一人之?dāng)扯??！辈吖麨樵S貢客所殺。此二事、嘉之逆料可謂神矣，然豈能知攸之必犯，配之必激變，策之必死于匹夫之手，而操若左券，毋乃亦如《左傳》之穿鑿附會乎！
○陳壽論諸葛亮
《陳壽傳》，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被髡，故壽為《亮傳》，謂將略非所長。此真無識之論也。亮之不可及處，原不必以用兵見長。觀壽校定《諸葛集》，表言亮科教嚴(yán)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勵。至今梁、益之民，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chǎn)，無以過也。又《亮傳》后評曰：“亮之為治也，開誠心，布公道，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逼漤灴酌骺芍^獨(dú)見其大矣。又于《楊洪傳》謂，西土咸服亮之能盡時人之器能也?！读瘟鳌分^，亮廢立為民，及亮卒，立泣曰：“吾終為左衽矣！”《李平傳》亦謂，平為亮所廢，及亮卒，平遂發(fā)病死。平常冀亮在，當(dāng)自補(bǔ)復(fù)，策后人不能故也。壽又引孟子之言，以為佚道使民，雖勞不怨，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此真能述王佐心事。至于用兵不能克捷，亦明言所與對敵，或值人杰，加以眾寡不侔，攻守異體，又時無名將，故使功業(yè)陵遲，且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爭也。壽于司馬氏最多回護(hù)，故亮遺懿巾幗，及“死諸葛走生仲達(dá)”等事，傳中皆不敢書，而持論獨(dú)如此，固知其折服于諸葛深矣。而謂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貶，真不識輕重者。
○裴松之三國志注
宋文帝命裴松之采三國異同，以注陳壽《三國志》。松之鳩集傳紀(jì)，增廣異聞，書成奏進(jìn)，帝覽而善之，曰：“此可謂不朽矣！”其表云：“壽書銓敘可觀，然失在于略，時有所脫漏。臣奉旨尋詳，務(wù)在周悉，其壽所不載而事宜存錄者，罔不畢取?；蛲f一事而辭有乖雜，或出事本異疑不能判者，并皆鈔內(nèi)，以備異聞?！贝怂芍髯⒋笾?，在于搜輯之博，以補(bǔ)壽之闕也。其有訛謬乖違者，則出己意辨正，以附于注內(nèi)。今案松之所引書凡五十余種：謝承《后漢書》、司馬彪《續(xù)漢書》、《九州春秋》、《戰(zhàn)略》、《序傳》、張《漢紀(jì)》、袁《獻(xiàn)帝春秋》、孫思光《獻(xiàn)帝春秋》、袁宏《漢紀(jì)》、習(xí)鑿齒《漢晉春秋》、孔衍《漢魏春秋》、華嶠《漢書》、《炅帝紀(jì)》、《獻(xiàn)帝紀(jì)》、《獻(xiàn)帝起居注》、《山陽公載記》、《三輔決錄》、《獻(xiàn)帝傳》、《漢書 地理志》、《續(xù)漢書 郡國志》、蔡邕《明堂論》、《漢末名士錄》、《先賢行狀》、《汝南先賢傳》、《陳留耆舊傳》、《零陵先賢傳》、《楚國先賢傳》、荀綽《冀州紀(jì)》、《襄陽記》、《英雄記》、王沈《魏書》、夏侯湛《魏書》、陰?！段杭o(jì)》、魏文帝《典論》、孫盛《魏世籍》、孫盛《魏氏春秋》、《魏略》、《魏世譜》、《魏武故事》、《魏名臣奏》、《魏末傳》、吳人《曹瞞傳》、魚氏《典略》、王隱《蜀記》、《益都耆舊傳》、《益部耆舊雜記》、《華陽國志》、《蜀本紀(jì)》、汪隱《蜀記》、郭沖記諸葛五事、郭頒《魏晉世語》、孫盛《蜀世譜》、韋曜《吳書》、胡沖《吳歷》、張勃《吳錄》、虞溥《江表傳》、《吳志》、環(huán)氏《吳紀(jì)》、虞預(yù)《會稽典錄》、王隱《交廣記》、王隱《晉書》、虞預(yù)《晉書》、干寶《晉紀(jì)》、《晉陽秋》、傅暢《晉諸公贊》、陸機(jī)《晉惠帝起居注》、《晉泰始起居注》、《晉百官表》、《晉百官名》、太康三年《地理記》、《帝王世紀(jì)》、《河圖括地象》、皇甫謐《逸士傳》、《列女傳》、張隱《文士傳》、虞喜《志林》、陸氏《異林》、荀勖《文章敘錄》、《文章志》、《異物志》、《博物志》、《博物記》、《列異傳》、《高士傳》、《文士傳》、孫盛《雜語》、孫盛《雜記》、孫盛《同異評》、徐眾《三國評》、《袁子》、《傅子》、干寶《搜神記》、葛洪《抱樸子》、葛洪《神仙傳》、衛(wèi)桓《書勢序》、張儼《默記》、殷基《通語》、顧禮《通語》、摯虞《決疑》、《曹公集》、《孔融集》、《傅咸集》、《嵇康集》、《高貴鄉(xiāng)公集》、《諸葛亮集》、《王朗集》、庾闡《揚(yáng)都賦》、《孔氏譜》、《庾氏譜》、《孫氏譜》、《嵇氏譜》、《劉氏譜》、《王氏譜》、《郭氏譜》、《陳氏譜》、《諸葛氏譜》、《崔氏譜》、華嶠《譜敘》、《袁氏世紀(jì)》、《鄭玄別傳》、《荀別傳》、《禰衡傳》、《荀氏家傳》、《邴原別傳》、《程曉別傳》、《王弼傳》、《孫資別傳》、《曹志別傳》、《陳思王傳》、《王朗家傳》、《何氏家傳》、《裴氏家記》、《劉е別傳》、《任昭別傳》、《鐘會母傳》、《虞翻別傳》、《趙云別傳》、《費(fèi)衤韋礻韋別傳》、《華佗別傳》、《管輅別傳》、《諸葛恪別傳》，何邵作《王弼傳》，繆襲撰《仲長統(tǒng)昌言表》，傅元撰《馬先生序》、會稽《邵氏家傳》，陸機(jī)作《顧譚傳》、《陸氏世頌》、《陸氏祠堂像贊》，陸機(jī)所作《陸遜銘》、《機(jī)云別傳》，蔣濟(jì)《萬機(jī)論》、陸機(jī)《辨亡論》。凡此所引書，皆注出書名，可見其采輯之博矣。范蔚宗作《后漢書時》，想松之所引各書尚俱在世，故有補(bǔ)《壽志》所不載者。今各書間有流傳，已不及十之一，壽及松之、蔚宗等當(dāng)時已皆閱過，其不取者必自有說，今轉(zhuǎn)欲據(jù)此偶然流傳之一二本以駁壽等之書，多見其不知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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