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嵇康（四）
◇ 釋私論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dá)者，情不系于所欲?！格嫔胁淮婧跣?，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于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是故伊尹不惜賢于殷湯，故世濟(jì)而名顯；周旦不顧嫌而隱行，故假攝而化??；夷吾不匿情于齊桓，故國(guó)霸而主尊。其用心豈為身而系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顾寡允且樱【又匈t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無邪，不議于善而后正也；顯情無措，不論于是而后為也。
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huì)；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故論公私者，雖云志道存善，□無兇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今執(zhí)必公之理，以繩不公之情，使夫雖為善者，不離于有私；雖欲之伐善，不陷于不公。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矣。是非必顯，有善者無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無不是則善莫不得，無大非則莫過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非徒盡善，亦所以厲不善也。夫善以盡善，非以救非，而況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與不善，物之至者也。若處二物之間，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敗。同用一器，而有成有敗。
夫公私者，成敗之途而吉兇之門也。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眾。若質(zhì)乎中人之性，運(yùn)乎在用之質(zhì)，而棲心古烈，擬足公涂，值心而言，則言無不是；觸情而行，則事無不吉。于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計(jì)乎得失而遇善，行不準(zhǔn)乎是非而遇吉，豈公成私敗之?dāng)?shù)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鳧顯盜，晉文愷悌；勃?號(hào)罪，忠立身存；繆賢吐釁，言納名稱；漸離告誠(chéng)，一堂流涕。然數(shù)子皆以投命之禍，臨不測(cè)之機(jī)，表露心識(shí)，猶以安全；況乎君子無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亦甚其所病也?！肝ú〔。且圆徊 ?，病而能療，亦賢于療矣?！ ∪皇乱嘤兴品嵌欠牵愂嵌鞘钦?，不可不察也。故變通之機(jī)，或有矜以至讓，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濟(jì)仁。然矜吝之時(shí)，不可謂無廉，情（「情」一作「猜」。）忍之形，不可謂無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蜃嬔运菩牛豢芍^有誠(chéng)；激盜似忠，不可謂無私，此類是而非是也。故乃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zhí)其辭而準(zhǔn)其理，察其情以尋其變。肆乎所始，名其所終。則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負(fù)其是。故實(shí)是以暫非而後顯，實(shí)非以暫是而後明。公私交顯，則行私者無所冀，而淑亮者無所負(fù)矣。行私者無所冀，則思改其非；立功者無所忌，則行之無疑，此大治之道也。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爭(zhēng)，而陳平順旨。于是觀之，非似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篤行，顯公私之所在，闔堂盈階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顏退議而含私者，不復(fù)同耳！抱□而匿情不改者，誠(chéng)神以喪于所惑，而體以溺于常名；心以制于所懾，而情有系于所欲，咸自以為有是而莫賢乎己。未有功期之慘，駭心之禍，遂莫能收情以自反，棄名以任實(shí)。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為惡。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為措之道。故明時(shí)為措而暗于措，是以不措以致為拙，措為工。唯懼隱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觀常人；矯飾之言，以要俗譽(yù)。謂永年良規(guī)，莫盛于茲；終日馳思，莫窺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zhì)也。
于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偽怠之機(jī)，必形乎事。若是，則是非之議既明，賞罰之實(shí)又篤。不知冒陰之可以無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無措（《御覽》四百二十九作「無情」，下句放此。）之可以無患，而患措之不巧，豈不哀哉！是以申侯茍順，取棄楚恭；宰?耽私，卒享其禍。由是言之，未有抱隱顧私（《藝文類聚》二十二作「抱偽懷奸」，《御覽》亦作「抱偽」。）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君者也。是以君子既有其質(zhì)，又觀其鑒。貴夫亮達(dá)，希而存之；惡夫矜吝，棄而遠(yuǎn)之。所措一非，而內(nèi)愧乎神；賤隱一闕，而外慚其形。言無茍諱，而行無茍隱。不以愛之而茍善，不以惡之而茍非。心無所矜，而情無所系，體清神正，而是非允當(dāng)。忠感明天子，而信篤乎萬民；寄胸懷于八荒，垂坦蕩以永日。斯非賢人君子高行之美異者乎！
或問曰：「第五倫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終朝不往視，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謂私乎非私也？」答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以不言為名，公以盡言為稱，善以無名為體，非以有措為負(fù)。今第五倫顯情，是非無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無私而有非者，無措之志也。夫言無措者，不齊于必盡也；言多吝者，不具于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無措有是。然無措之所以有是，以志無所尚，心無所欲，達(dá)乎大道之情，動(dòng)以自然，則無道以至非也。抱一而無措，而無私無非，兼有二義，乃為絕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賢于不言之私，非無情，以非之大者也。今第五倫有非而能顯，不可謂不公也；所顯是非，不可謂有措也；有非而謂私，不可謂不惑公私之理也?！梗ū炯致砸姟稌x書》本傳，《藝文類聚》二十二）
◇ 管蔡論 或問曰：「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以兇逆。頑惡顯著，流名千里。且明父圣兄，曾不鑒兇愚于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于藩國(guó)；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于理不通，心無所安。愿聞其說?！埂 〈鹪唬骸干圃眨∽又畣栆?。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shí)，周公之誅管、蔡以權(quán)。權(quán)事顯，實(shí)理沈，故令時(shí)人全謂管、蔡為頑兇。方為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chéng)自然。是以文王列而顯之，發(fā)旦二圣，舉而任之。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濟(jì)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功業(yè)有績(jī)，故曠世不廢，名冠當(dāng)時(shí)，列為藩臣。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思光前載，以隆王業(yè)。而管、蔡服教，不達(dá)圣權(quán)；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guó)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chéng)憤發(fā)所以徼禍也。成王大悟周公顯，復(fù)一化齊俗，義以斷恩。雖內(nèi)信如心，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都廣。是以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以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鍾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今之明議也，管、蔡雖懷忠抱誠(chéng)，要為罪誅。罪誅已顯，不得復(fù)理。內(nèi)必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fā)起。然論者承名信行，便以管、蔡為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圣為不明也。若三圣未為不明，則圣不?惡而任頑兇頑兇也不容于時(shí)世，則管、蔡無取私于父兄；而見任必以忠良，則二叔故為淑善矣。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顯授之實(shí)理，推忠賢暗權(quán)，論為國(guó)之大紀(jì)，則二叔之良乃顯，萬顯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且周公居攝，邵公不悅。推此言則管、蔡懷疑，未為不賢。而忠賢可不達(dá)權(quán)，三圣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內(nèi)外兼敘，無相伐負(fù)者，則時(shí)論亦得釋然而大解也。（本集）
◇ 明膽論
有呂子者，精義味道，研核是非。以為人有膽可無明，有明便有膽矣。嵇先生以為明、膽殊用，不能相生。論曰： 夫元?dú)馓砧p，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外內(nèi)，無不畢備。降此已往，蓋闕如也。或明于見物，或勇于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兼之者博于物，偏受者守其分。故吾謂明膽異氣，不能相生。明以見物，膽以決斷；專明無膽，則雖見不斷；專膽無明，則違理失機(jī)。故子家軟弱，陷于弒君；左師不斷，見逼華臣，皆智及之，而決不行也。此理坦然，非所宣滯。故略舉一隅，想不重疑。
呂子曰：「敬覽來論，可謂誨亦不加者矣。折理貴約而盡情，何尚浮穢而迂誕哉？今子之論，乃引渾元以為喻，何遼遼而坦謾也！故直答以人事之切要焉。漢之賈生，陳切直之策，奮危言之至。行之無疑，明所察也，忌鵬作賦，暗所惑也。一人之膽，豈有盈縮乎？蓋見與不見，故行之有果否也。子家、左師，皆愚惑淺弊，明不徹達(dá)，故惑于曖昧，終丁禍害。豈明見照察而膽不斷乎？故霍光懷沈勇之氣，履上將之任，戰(zhàn)乎王賀之事。延年文生，夙無武稱，陳義奮辭，膽氣凌云，斯其驗(yàn)歟？及於期授首，陵母伏劍，明果之儔，若此萬端，欲詳而載之，不可勝言也。況有睹夷途而無敢投足，階云路而疑于迄泰清者乎？若思弊之倫，為能自托幽昧之中，棄身陷井之間，如盜跖竄身于虎吻，穿窬先首于溝瀆，而暴虎馮河，愚敢之類，則能有之。是以余謂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易了之理，不在多喻，故不遠(yuǎn)引繁言。若未反三隅，猶復(fù)有疑，思承后誨，得一騁辭?！?br />
夫論理性情，折引異同，固尋所受之終始，推氣分之所由。順端極末，乃不悖耳。今子欲棄置渾元，捃摭所見，此為好理綱目，而惡持綱領(lǐng)也。本論二氣不同，明不生膽，欲極論之，當(dāng)令一人播無刺諷之膽，而有見事之明。故當(dāng)有不果之害，非中人血?dú)鉄o之，而復(fù)資之以明。二氣存一體，則明能運(yùn)膽，賈誼是也。賈誼明膽，自足相經(jīng)，故能濟(jì)事。誰言殊無膽?yīng)毴蚊饕孕惺抡吆酰孔营?dú)自作此言，以合其論也。忌鵬暗惑，明所不周，何害于膽乎？明既以見物，膽能行之耳。明所不見，膽當(dāng)何斷？進(jìn)退相挾，可謂盈縮？就如此言，賈生陳策，明所見也；忌鵬作賦，暗所惑也。爾為明徹于前，而暗惑于后，有盈縮也。茍明有進(jìn)退，膽亦何為不可偏乎？子然霍光有沈勇而戰(zhàn)于廢王，此勇有所撓也。而子言一人膽豈有盈縮，此則是也。賈生暗鵬，明有所塞也。光懼廢立，勇有所撓也。夫唯至明能無所惑，至膽能無所虧耳。茍自非若此，誰無弊損乎？但當(dāng)總有無之大略，而致論之耳?！ 》蛭镆詫?shí)見為主。延年奮發(fā)，通義凌云，此則膽也。而云夙無武稱，此為信宿稱而疑成事也。延年處議，明所見也。壯氣騰厲，勇之決也。此足以觀矣。子又曰言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案子之言，此則有專膽之人，亦為膽特自一氣矣。五才存體，各有所生。明以陽曜，膽以陰凝。豈可為有陽而生陰，可無陽邪？雖相須以合德，要自異氣也。凡余雜說，於期、陵母、暴虎云云，萬言致一，欲以何明邪？幸更詳思，不為辭費(fèi)而已矣。（本集）
◇ 難張遼叔自然好學(xué)論 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而其愿得，不逼則其志從。洪荒之世，大樸未虧。君無文于上，民無競(jìng)于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饑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為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qū)別群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為名分，以檢其外；勤學(xué)講文，以神其教。故六經(jīng)紛錯(cuò)，百家繁熾，開榮利之涂，故奔騖而不覺。是以貪生之禽，食園池之梁菽；求安之士，乃詭志以從俗。操筆執(zhí)觚，足容蘇息；積學(xué)明經(jīng)，以代稼穡。是以困而后學(xué)，學(xué)以致榮；計(jì)而后習(xí)，好而習(xí)成。有似自然，故令吾子謂之自然耳。推其原也，六經(jīng)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容為歡。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jīng)；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知仁義務(wù)于理偽，非養(yǎng)真之要術(shù)；廉讓生于爭(zhēng)奪，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則鳥不毀以求馴，獸不群而求畜。則人之真性無為，正當(dāng)自然耽此禮學(xué)矣。
論又云：嘉肴珍膳，雖所未嘗，嘗必美之，適于口也。處在暗室，睹?燭之光，不教而悅得于心，況以長(zhǎng)夜之冥，得照太陽，情變郁陶，而發(fā)其蒙。雖事以末來，情以本應(yīng)，則無損于自然好學(xué)。
難曰：夫口之于甘苦，身之于痛癢，感物而動(dòng)，應(yīng)事而作，不須學(xué)而后能，不待借而后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今子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學(xué)，則恐似是而非之議。學(xué)如一粟之論，于是乎在也。今子立六經(jīng)以為準(zhǔn)，仰仁義以為主，以規(guī)矩為軒駕，以講誨為哺乳。由其途則通，乖其路則滯；游心極視，不睹其外；終年馳聘，思不出位。聚族獻(xiàn)議，唯學(xué)為貴。執(zhí)書レ句，俯仰咨嗟；使服膺其言，以為榮華。故吾子謂六經(jīng)為太陽，不學(xué)為長(zhǎng)夜耳。今若以□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jīng)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睹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zhuǎn)筋，譚禮典則齒齲。于是兼而棄之，與萬物為更始，則吾子雖好學(xué)不倦，猶將闕焉。則向之不學(xué)，未必為長(zhǎng)夜，六經(jīng)未必為太陽也。俗語曰：乞兒不辱馬醫(yī)，若遇上古無文之治，可不學(xué)而獲安，不勤而得志，則何求于六經(jīng)，何欲于仁義哉？以此言之，則今之學(xué)者，豈不先計(jì)而后學(xué)？茍計(jì)而后動(dòng)，則非自然之應(yīng)也。子之云云，恐故得菖蒲菹耳！
◇ 難張遼叔宅無吉兇攝生論 夫神?遐遠(yuǎn)，吉兇難明，雖中人自竭，莫得其端，而易以惑道。故夫子寢答于來問，終慎神怪而不言。是以古人顯仁于物，藏用于身，知其不可，眾所共非，故隱之。彼非所明也。吾無意于庶幾，而足下師心陋見，斷然不疑，系決如此，足以獨(dú)斷。思省來論，旨多不通，謹(jǐn)因來言以生此難。方推金木，未知所在，莫有食治，世無自理之道，法無獨(dú)善之術(shù)。「茍非其人，道不虛行?！苟Y樂政刑，經(jīng)常外事，猶有所疏，況乎幽微者邪？縱欲辨明神微，祛惑起滯，立端以明所由，□斷以檢其要，乃為有徵。若但撮提群愚，□□蠶種，忿而棄之，因謂無陰陽吉兇之理，得無似噎而怨粒稼、溺而責(zé)舟楫者邪？ 《論》曰：「百年之宮，不能令殤子壽；孤逆魁岡，不能令彭祖夭?！褂衷唬骸冈S負(fù)之相條侯，英布之黥而後王，皆性命也。」應(yīng)曰：此為命有所定，壽有所在，禍不可以智逃，福不可以力致。英布畏痛，卒罹刀鋸；亞夫忌餒，終有餓患。萬物萬事，凡所遭遇，無非相命也。然唐虞之世，命何同延？長(zhǎng)平之卒，命何同短？此吾之所疑也。即如所論，雖慎若曾顏，不得免禍；惡若桀跖，故當(dāng)昌熾。吉兇素定，不可推稱，而古人何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履信思順，自天?之」？必積善而后福應(yīng)，信著而后?來，猶罪之招罰、功之致賞也。茍先積而后受報(bào)，事理所得、不為暗自遇之也。若皆謂之是相，此為決相命于行事、定吉兇于智力，恐非本論之意，此又吾之所疑也。又云：「多食不消，必須黃丸」。茍命自當(dāng)生，多食何畏，而服良藥？若謂服藥是相之所一，宅豈非是一邪？若謂雖命猶當(dāng)須藥自濟(jì)，何知相不須宅以自輔乎？若謂藥可論而宅不可說，恐天下或有說之者矣。既曰壽夭不可求，甚于貴賤，而復(fù)曰善求壽強(qiáng)者，必先知災(zāi)疾之所自來，然後可防也。然則壽夭果可求邪？不可求也。既曰「彭祖七百、殤子之夭皆性命自然」，而復(fù)曰不知防疾致壽去夭，「求實(shí)于虛，故性命不遂」，此為壽夭之來、生于用身；性命之遂，得于善求。然則夭短者何得不謂之愚，壽延者何得不謂之智？茍壽夭成于愚智，則自然之命，不可求之論，奚所措之？凡此數(shù)者，亦雅論之矛盾矣。
《論》曰：「專氣致柔，少私寡欲，直行情性之所宜，而合養(yǎng)生之正度，求之于懷抱之內(nèi)而得之矣?！褂衷唬骸干起B(yǎng)生者，和為盡矣！」誠(chéng)哉斯言。匪謂不然，但謂全生不盡此耳。夫危邦不入，所以避亂政之害；重門擊柝，所以避狂暴之災(zāi)；居必爽?豈，所以遠(yuǎn)風(fēng)毒之患。凡事之在外能為害者。此未足以盡其數(shù)也。安在守一和而可以為盡乎？夫?qū)ｌo寡欲，莫若單豹，行年七十而有童孺之色，可謂柔和之用矣！而一旦為虎所食，豈非恃內(nèi)而忽外邪？若謂豹相正當(dāng)給廚、雖智不免，則寡欲何益，而云養(yǎng)生可得？若單豹以未盡善而致災(zāi)，則輔生之道不止于一和。茍和未足保生，則外物之為患者，吾未知其所齊矣。
《論》曰：「師占成居則有驗(yàn)，使造新則無徵?！拐?qǐng)問占成居而有驗(yàn)者，為但占?jí)ξ菪?？占居者之吉兇也？若占居者而知盛衰，此自占人，非占成居也。占成居而知吉兇，此為宅自有善惡，而居者從之。故占者觀表而得內(nèi)也，茍宅能制人使從之，則當(dāng)吉之人，受災(zāi)于兇宅；妖逆無道，獲福于吉居。爾為吉兇之致，唯宅而已，更令由人也。新便無徵邪？若吉兇故當(dāng)由人，則雖成居、何得而云有驗(yàn)邪？若此果可占邪？不可占邪？果有宅邪？其無宅也？《論》曰：「宅猶卜筮，可以知吉兇而不能為吉兇也?！箲?yīng)曰：此相似而不同。卜者，吉兇無豫，待物而應(yīng)將來之兆也；相宅不問居者之賢愚，唯觀己然有傳者、己成之形也。猶睹龍顏而知當(dāng)貴，見縱理而知餓死。然各有由，不為暗中也。今見其同于得吉兇，因謂相宅與卜不異，此猶見琴而謂之箜篌，非但不知琴也。縱如《論》，宅與卜同，但能知而不能為，則吉兇已成，雖知何益？卜與不卜，了無所在。而古人將有為，必曰問之龜筮，吉以定所由差，此豈徒也哉！此復(fù)吾之所疑也。武王營(yíng)周，則云「考卜惟王，宅是鎬京?！怪芄w邑，乃卜澗?，終惟洛食。又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古人修之于昔如彼，足下非之于今如此，不知誰定可從。
《論》曰：「為三公宅，而愚民必不為三公，可知也！「或曰：「愚民必不得久居公侯宅，然則果無宅也。」應(yīng)曰：不謂吉宅能獨(dú)成福。但謂君子既有賢才又卜其居，復(fù)順積德，乃享元吉。猶夫良農(nóng)，既懷善藝，又擇沃土，復(fù)加耘耔，乃有盈倉(cāng)之報(bào)耳。今見愚民不能得福于吉居，便謂宅無善惡，何異睹種田之無十千，而謂田無壞?脊邪？良田雖美，而稼不獨(dú)茂；卜宅雖吉，而功不獨(dú)成。相須之理誠(chéng)然，則宅之吉兇未可惑也。今信徵祥則棄人理之所宜，守卜相則絕陰陽之吉兇，持智力則忘天道之所存，此何異識(shí)時(shí)雨之生物、因垂拱而望嘉谷乎？是故疑怪之論生，偏是之議興，所托不一，鳥能相通？若夫兼而善之者，得無半非冢宅邪？
《論》曰：「時(shí)日譴祟，古盛王無之，季王之所好聽。」此言善矣，顧其不盡然。湯禱柔林，周公秉圭，不知是譴祟非也？「吉日惟戊，既伯既禱?！共恢菚r(shí)日非也？此皆足下家事，先師所立，而一朝背之，必若湯周未為盛王。幸更詳之。又當(dāng)知二賢何如足下邪？ 《論》曰：「賊方至，以疾走為務(wù)；食不消，以黃丸為先。子徒知此為賢于安須臾與求乞胡，而不知制賊病于無形，事功幽而無跌也。夫救火以水，雖自多于抱薪，而不知曲突之先物矣。況乎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數(shù)所不能分，是以古人存而不論。神而明之，遂知來物，故能獨(dú)觀于萬化之前，收功于大順之后。百姓謂之自然，而不知所以然。若此豈常理之所逮邪？今形象著明、有數(shù)者留成尚滯之，天也廣遠(yuǎn)，品物多方，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眾也。今執(zhí)辟谷之術(shù)，謂養(yǎng)生已備，至理已盡，馳心極觀，齊此而還；意所不及，皆謂無之，欲據(jù)所見，以定古人之所難言，得無似蟪蛄之議冰邪？欲以所識(shí)，而□□□之所棄，得無似戎人問布于中國(guó)，觀麻種而不事邪？吾怯于專斷，進(jìn)不敢定禍福于卜相，退不敢謂家無吉兇也。（本集）
◇ 釋私論 夫稱君子者，心無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dá)者，情不系于所欲?！格嫔胁淮婧跣?，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于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是故伊尹不惜賢于殷湯，故世濟(jì)而名顯；周旦不顧嫌而隱行，故假攝而化??；夷吾不匿情于齊桓，故國(guó)霸而主尊。其用心豈為身而系乎私哉！故《管子》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顾寡允且樱【又匈t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無邪，不議于善而后正也；顯情無措，不論于是而后為也。
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huì)；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故論公私者，雖云志道存善，□無兇邪，無所懷而不匿者，不可謂無私；雖欲之伐善，情之違道，無所抱而不顯者，不可謂不公。今執(zhí)必公之理，以繩不公之情，使夫雖為善者，不離于有私；雖欲之伐善，不陷于不公。重其名而貴其心，則是非之情不得不顯矣。是非必顯，有善者無匿情之不是，有非者不加不公之大非。無不是則善莫不得，無大非則莫過其非，乃所以救其非也。非徒盡善，亦所以厲不善也。夫善以盡善，非以救非，而況乎以是非之至者，故善之與不善，物之至者也。若處二物之間，所往者必以公成而私敗。同用一器，而有成有敗。
夫公私者，成敗之途而吉兇之門也。故物至而不移者寡，不至而在用者眾。若質(zhì)乎中人之性，運(yùn)乎在用之質(zhì)，而棲心古烈，擬足公涂，值心而言，則言無不是；觸情而行，則事無不吉。于是乎同之所措者，乃非所措也；俗之所私者，乃非所私也。言不計(jì)乎得失而遇善，行不準(zhǔn)乎是非而遇吉，豈公成私敗之?dāng)?shù)乎？夫如是也，又何措之有哉？故里鳧顯盜，晉文愷悌；勃?號(hào)罪，忠立身存；繆賢吐釁，言納名稱；漸離告誠(chéng)，一堂流涕。然數(shù)子皆以投命之禍，臨不測(cè)之機(jī)，表露心識(shí)，猶以安全；況乎君子無彼人之罪，而有其善乎？措善之情，亦甚其所病也?！肝ú〔。且圆徊 ?，病而能療，亦賢于療矣?！ ∪皇乱嘤兴品嵌欠牵愂嵌鞘钦?，不可不察也。故變通之機(jī)，或有矜以至讓，貪以致廉，愚以成智，忍以濟(jì)仁。然矜吝之時(shí)，不可謂無廉，情（「情」一作「猜」。）忍之形，不可謂無仁；此似非而非非者也?；蜃嬔运菩牛豢芍^有誠(chéng)；激盜似忠，不可謂無私，此類是而非是也。故乃論其用心，定其所趣；執(zhí)其辭而準(zhǔn)其理，察其情以尋其變。肆乎所始，名其所終。則夫行私之情，不得因乎似非而容其非；淑亮之心，不得蹈乎似是而負(fù)其是。故實(shí)是以暫非而後顯，實(shí)非以暫是而後明。公私交顯，則行私者無所冀，而淑亮者無所負(fù)矣。行私者無所冀，則思改其非；立功者無所忌，則行之無疑，此大治之道也。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王陵庭爭(zhēng)，而陳平順旨。于是觀之，非似非非者乎！明君子之篤行，顯公私之所在，闔堂盈階莫不寓目而曰：「善人也！」然背顏退議而含私者，不復(fù)同耳！抱□而匿情不改者，誠(chéng)神以喪于所惑，而體以溺于常名；心以制于所懾，而情有系于所欲，咸自以為有是而莫賢乎己。未有功期之慘，駭心之禍，遂莫能收情以自反，棄名以任實(shí)。乃心有是焉，匿之以私；志有善焉，措之為惡。不措所措，而措所不措，不求所以不措之理，而求所以為措之道。故明時(shí)為措而暗于措，是以不措以致為拙，措為工。唯懼隱之不微，唯患匿之不密。故有矜忤之容，以觀常人；矯飾之言，以要俗譽(yù)。謂永年良規(guī)，莫盛于茲；終日馳思，莫窺其外。故能成其私之體，而喪其自然之質(zhì)也。
于是隱匿之情，必存乎心；偽怠之機(jī)，必形乎事。若是，則是非之議既明，賞罰之實(shí)又篤。不知冒陰之可以無景，而患景之不匿；不知無措（《御覽》四百二十九作「無情」，下句放此。）之可以無患，而患措之不巧，豈不哀哉！是以申侯茍順，取棄楚恭；宰?耽私，卒享其禍。由是言之，未有抱隱顧私（《藝文類聚》二十二作「抱偽懷奸」，《御覽》亦作「抱偽」。）而身立清世，匿非藏情而信著明君者也。是以君子既有其質(zhì)，又觀其鑒。貴夫亮達(dá)，希而存之；惡夫矜吝，棄而遠(yuǎn)之。所措一非，而內(nèi)愧乎神；賤隱一闕，而外慚其形。言無茍諱，而行無茍隱。不以愛之而茍善，不以惡之而茍非。心無所矜，而情無所系，體清神正，而是非允當(dāng)。忠感明天子，而信篤乎萬民；寄胸懷于八荒，垂坦蕩以永日。斯非賢人君子高行之美異者乎！
或問曰：「第五倫有私乎哉？曰：『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終朝不往視，而通夜不得眠。』若是，可謂私乎非私也？」答曰：「是非也。非私也。夫私以不言為名，公以盡言為稱，善以無名為體，非以有措為負(fù)。今第五倫顯情，是非無私也；矜往不眠，是有非也。無私而有非者，無措之志也。夫言無措者，不齊于必盡也；言多吝者，不具于不言而已。故多吝有非，無措有是。然無措之所以有是，以志無所尚，心無所欲，達(dá)乎大道之情，動(dòng)以自然，則無道以至非也。抱一而無措，而無私無非，兼有二義，乃為絕美耳。若非而能言者，是賢于不言之私，非無情，以非之大者也。今第五倫有非而能顯，不可謂不公也；所顯是非，不可謂有措也；有非而謂私，不可謂不惑公私之理也?！梗ū炯致砸姟稌x書》本傳，《藝文類聚》二十二）
◇ 管蔡論 或問曰：「案《記》：管、蔡流言，叛戾東都。周公征討，誅以兇逆。頑惡顯著，流名千里。且明父圣兄，曾不鑒兇愚于幼稚，覺無良之子弟；而乃使理亂殷之弊民，顯榮爵于藩國(guó)；使惡積罪成，終遇禍害。于理不通，心無所安。愿聞其說?！埂 〈鹪唬骸干圃眨∽又畣栆?。昔文武之用管、蔡以實(shí)，周公之誅管、蔡以權(quán)。權(quán)事顯，實(shí)理沈，故令時(shí)人全謂管、蔡為頑兇。方為吾子論之。夫管、蔡皆服教殉義，忠誠(chéng)自然。是以文王列而顯之，發(fā)旦二圣，舉而任之。非以情親而相私也。乃所以崇德禮賢。濟(jì)殷弊民，綏輔武庚，以興頑俗，功業(yè)有績(jī)，故曠世不廢，名冠當(dāng)時(shí)，列為藩臣。逮至武卒，嗣誦幼沖。周公踐政，率朝諸侯；思光前載，以隆王業(yè)。而管、蔡服教，不達(dá)圣權(quán)；卒遇大變，不能自通。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眾，欲除國(guó)患；翼存天子，甘心毀旦。斯乃愚誠(chéng)憤發(fā)所以徼禍也。成王大悟周公顯，復(fù)一化齊俗，義以斷恩。雖內(nèi)信如心，外體不立。稱兵叛亂，所惑都廣。是以隱忍授刑，流涕行誅。示以賞罰，不避親戚；榮爵所顯，必鍾盛德；戮撻所施，必加有罪，斯乃為教之正。今之明議也，管、蔡雖懷忠抱誠(chéng)，要為罪誅。罪誅已顯，不得復(fù)理。內(nèi)必幽伏，罪惡遂章。幽、章之路大殊，故令奕世未蒙發(fā)起。然論者承名信行，便以管、蔡為惡，不知管、蔡之惡，乃所以令三圣為不明也。若三圣未為不明，則圣不?惡而任頑兇頑兇也不容于時(shí)世，則管、蔡無取私于父兄；而見任必以忠良，則二叔故為淑善矣。今若本三圣之用明，思顯授之實(shí)理，推忠賢暗權(quán)，論為國(guó)之大紀(jì)，則二叔之良乃顯，萬顯三圣之用也有以，流言之故有緣，周公之誅是矣。且周公居攝，邵公不悅。推此言則管、蔡懷疑，未為不賢。而忠賢可不達(dá)權(quán)，三圣未為用惡，而周公不得不誅。若此，三圣所用信良，周公之誅得宜，管、蔡之心見理，爾乃大義得通，內(nèi)外兼敘，無相伐負(fù)者，則時(shí)論亦得釋然而大解也。（本集）
◇ 明膽論
有呂子者，精義味道，研核是非。以為人有膽可無明，有明便有膽矣。嵇先生以為明、膽殊用，不能相生。論曰： 夫元?dú)馓砧p，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唯至人特鍾純美，兼周外內(nèi)，無不畢備。降此已往，蓋闕如也。或明于見物，或勇于決斷。人情貪廉，各有所止。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兼之者博于物，偏受者守其分。故吾謂明膽異氣，不能相生。明以見物，膽以決斷；專明無膽，則雖見不斷；專膽無明，則違理失機(jī)。故子家軟弱，陷于弒君；左師不斷，見逼華臣，皆智及之，而決不行也。此理坦然，非所宣滯。故略舉一隅，想不重疑。
呂子曰：「敬覽來論，可謂誨亦不加者矣。折理貴約而盡情，何尚浮穢而迂誕哉？今子之論，乃引渾元以為喻，何遼遼而坦謾也！故直答以人事之切要焉。漢之賈生，陳切直之策，奮危言之至。行之無疑，明所察也，忌鵬作賦，暗所惑也。一人之膽，豈有盈縮乎？蓋見與不見，故行之有果否也。子家、左師，皆愚惑淺弊，明不徹達(dá)，故惑于曖昧，終丁禍害。豈明見照察而膽不斷乎？故霍光懷沈勇之氣，履上將之任，戰(zhàn)乎王賀之事。延年文生，夙無武稱，陳義奮辭，膽氣凌云，斯其驗(yàn)歟？及於期授首，陵母伏劍，明果之儔，若此萬端，欲詳而載之，不可勝言也。況有睹夷途而無敢投足，階云路而疑于迄泰清者乎？若思弊之倫，為能自托幽昧之中，棄身陷井之間，如盜跖竄身于虎吻，穿窬先首于溝瀆，而暴虎馮河，愚敢之類，則能有之。是以余謂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易了之理，不在多喻，故不遠(yuǎn)引繁言。若未反三隅，猶復(fù)有疑，思承后誨，得一騁辭?！?br />
夫論理性情，折引異同，固尋所受之終始，推氣分之所由。順端極末，乃不悖耳。今子欲棄置渾元，捃摭所見，此為好理綱目，而惡持綱領(lǐng)也。本論二氣不同，明不生膽，欲極論之，當(dāng)令一人播無刺諷之膽，而有見事之明。故當(dāng)有不果之害，非中人血?dú)鉄o之，而復(fù)資之以明。二氣存一體，則明能運(yùn)膽，賈誼是也。賈誼明膽，自足相經(jīng)，故能濟(jì)事。誰言殊無膽?yīng)毴蚊饕孕惺抡吆酰孔营?dú)自作此言，以合其論也。忌鵬暗惑，明所不周，何害于膽乎？明既以見物，膽能行之耳。明所不見，膽當(dāng)何斷？進(jìn)退相挾，可謂盈縮？就如此言，賈生陳策，明所見也；忌鵬作賦，暗所惑也。爾為明徹于前，而暗惑于后，有盈縮也。茍明有進(jìn)退，膽亦何為不可偏乎？子然霍光有沈勇而戰(zhàn)于廢王，此勇有所撓也。而子言一人膽豈有盈縮，此則是也。賈生暗鵬，明有所塞也。光懼廢立，勇有所撓也。夫唯至明能無所惑，至膽能無所虧耳。茍自非若此，誰無弊損乎？但當(dāng)總有無之大略，而致論之耳?！ 》蛭镆詫?shí)見為主。延年奮發(fā)，通義凌云，此則膽也。而云夙無武稱，此為信宿稱而疑成事也。延年處議，明所見也。壯氣騰厲，勇之決也。此足以觀矣。子又曰言明無膽，無膽能偏守。案子之言，此則有專膽之人，亦為膽特自一氣矣。五才存體，各有所生。明以陽曜，膽以陰凝。豈可為有陽而生陰，可無陽邪？雖相須以合德，要自異氣也。凡余雜說，於期、陵母、暴虎云云，萬言致一，欲以何明邪？幸更詳思，不為辭費(fèi)而已矣。（本集）
◇ 難張遼叔自然好學(xué)論 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而其愿得，不逼則其志從。洪荒之世，大樸未虧。君無文于上，民無競(jìng)于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饑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為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qū)別群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為名分，以檢其外；勤學(xué)講文，以神其教。故六經(jīng)紛錯(cuò)，百家繁熾，開榮利之涂，故奔騖而不覺。是以貪生之禽，食園池之梁菽；求安之士，乃詭志以從俗。操筆執(zhí)觚，足容蘇息；積學(xué)明經(jīng)，以代稼穡。是以困而后學(xué)，學(xué)以致榮；計(jì)而后習(xí)，好而習(xí)成。有似自然，故令吾子謂之自然耳。推其原也，六經(jīng)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容為歡。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jīng)；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知仁義務(wù)于理偽，非養(yǎng)真之要術(shù)；廉讓生于爭(zhēng)奪，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則鳥不毀以求馴，獸不群而求畜。則人之真性無為，正當(dāng)自然耽此禮學(xué)矣。
論又云：嘉肴珍膳，雖所未嘗，嘗必美之，適于口也。處在暗室，睹?燭之光，不教而悅得于心，況以長(zhǎng)夜之冥，得照太陽，情變郁陶，而發(fā)其蒙。雖事以末來，情以本應(yīng)，則無損于自然好學(xué)。
難曰：夫口之于甘苦，身之于痛癢，感物而動(dòng)，應(yīng)事而作，不須學(xué)而后能，不待借而后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今子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學(xué)，則恐似是而非之議。學(xué)如一粟之論，于是乎在也。今子立六經(jīng)以為準(zhǔn)，仰仁義以為主，以規(guī)矩為軒駕，以講誨為哺乳。由其途則通，乖其路則滯；游心極視，不睹其外；終年馳聘，思不出位。聚族獻(xiàn)議，唯學(xué)為貴。執(zhí)書レ句，俯仰咨嗟；使服膺其言，以為榮華。故吾子謂六經(jīng)為太陽，不學(xué)為長(zhǎng)夜耳。今若以□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jīng)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睹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zhuǎn)筋，譚禮典則齒齲。于是兼而棄之，與萬物為更始，則吾子雖好學(xué)不倦，猶將闕焉。則向之不學(xué)，未必為長(zhǎng)夜，六經(jīng)未必為太陽也。俗語曰：乞兒不辱馬醫(yī)，若遇上古無文之治，可不學(xué)而獲安，不勤而得志，則何求于六經(jīng)，何欲于仁義哉？以此言之，則今之學(xué)者，豈不先計(jì)而后學(xué)？茍計(jì)而后動(dòng)，則非自然之應(yīng)也。子之云云，恐故得菖蒲菹耳！
◇ 難張遼叔宅無吉兇攝生論 夫神?遐遠(yuǎn)，吉兇難明，雖中人自竭，莫得其端，而易以惑道。故夫子寢答于來問，終慎神怪而不言。是以古人顯仁于物，藏用于身，知其不可，眾所共非，故隱之。彼非所明也。吾無意于庶幾，而足下師心陋見，斷然不疑，系決如此，足以獨(dú)斷。思省來論，旨多不通，謹(jǐn)因來言以生此難。方推金木，未知所在，莫有食治，世無自理之道，法無獨(dú)善之術(shù)。「茍非其人，道不虛行?！苟Y樂政刑，經(jīng)常外事，猶有所疏，況乎幽微者邪？縱欲辨明神微，祛惑起滯，立端以明所由，□斷以檢其要，乃為有徵。若但撮提群愚，□□蠶種，忿而棄之，因謂無陰陽吉兇之理，得無似噎而怨粒稼、溺而責(zé)舟楫者邪？ 《論》曰：「百年之宮，不能令殤子壽；孤逆魁岡，不能令彭祖夭?！褂衷唬骸冈S負(fù)之相條侯，英布之黥而後王，皆性命也。」應(yīng)曰：此為命有所定，壽有所在，禍不可以智逃，福不可以力致。英布畏痛，卒罹刀鋸；亞夫忌餒，終有餓患。萬物萬事，凡所遭遇，無非相命也。然唐虞之世，命何同延？長(zhǎng)平之卒，命何同短？此吾之所疑也。即如所論，雖慎若曾顏，不得免禍；惡若桀跖，故當(dāng)昌熾。吉兇素定，不可推稱，而古人何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履信思順，自天?之」？必積善而后福應(yīng)，信著而后?來，猶罪之招罰、功之致賞也。茍先積而后受報(bào)，事理所得、不為暗自遇之也。若皆謂之是相，此為決相命于行事、定吉兇于智力，恐非本論之意，此又吾之所疑也。又云：「多食不消，必須黃丸」。茍命自當(dāng)生，多食何畏，而服良藥？若謂服藥是相之所一，宅豈非是一邪？若謂雖命猶當(dāng)須藥自濟(jì)，何知相不須宅以自輔乎？若謂藥可論而宅不可說，恐天下或有說之者矣。既曰壽夭不可求，甚于貴賤，而復(fù)曰善求壽強(qiáng)者，必先知災(zāi)疾之所自來，然後可防也。然則壽夭果可求邪？不可求也。既曰「彭祖七百、殤子之夭皆性命自然」，而復(fù)曰不知防疾致壽去夭，「求實(shí)于虛，故性命不遂」，此為壽夭之來、生于用身；性命之遂，得于善求。然則夭短者何得不謂之愚，壽延者何得不謂之智？茍壽夭成于愚智，則自然之命，不可求之論，奚所措之？凡此數(shù)者，亦雅論之矛盾矣。
《論》曰：「專氣致柔，少私寡欲，直行情性之所宜，而合養(yǎng)生之正度，求之于懷抱之內(nèi)而得之矣?！褂衷唬骸干起B(yǎng)生者，和為盡矣！」誠(chéng)哉斯言。匪謂不然，但謂全生不盡此耳。夫危邦不入，所以避亂政之害；重門擊柝，所以避狂暴之災(zāi)；居必爽?豈，所以遠(yuǎn)風(fēng)毒之患。凡事之在外能為害者。此未足以盡其數(shù)也。安在守一和而可以為盡乎？夫?qū)ｌo寡欲，莫若單豹，行年七十而有童孺之色，可謂柔和之用矣！而一旦為虎所食，豈非恃內(nèi)而忽外邪？若謂豹相正當(dāng)給廚、雖智不免，則寡欲何益，而云養(yǎng)生可得？若單豹以未盡善而致災(zāi)，則輔生之道不止于一和。茍和未足保生，則外物之為患者，吾未知其所齊矣。
《論》曰：「師占成居則有驗(yàn)，使造新則無徵?！拐?qǐng)問占成居而有驗(yàn)者，為但占?jí)ξ菪?？占居者之吉兇也？若占居者而知盛衰，此自占人，非占成居也。占成居而知吉兇，此為宅自有善惡，而居者從之。故占者觀表而得內(nèi)也，茍宅能制人使從之，則當(dāng)吉之人，受災(zāi)于兇宅；妖逆無道，獲福于吉居。爾為吉兇之致，唯宅而已，更令由人也。新便無徵邪？若吉兇故當(dāng)由人，則雖成居、何得而云有驗(yàn)邪？若此果可占邪？不可占邪？果有宅邪？其無宅也？《論》曰：「宅猶卜筮，可以知吉兇而不能為吉兇也?！箲?yīng)曰：此相似而不同。卜者，吉兇無豫，待物而應(yīng)將來之兆也；相宅不問居者之賢愚，唯觀己然有傳者、己成之形也。猶睹龍顏而知當(dāng)貴，見縱理而知餓死。然各有由，不為暗中也。今見其同于得吉兇，因謂相宅與卜不異，此猶見琴而謂之箜篌，非但不知琴也。縱如《論》，宅與卜同，但能知而不能為，則吉兇已成，雖知何益？卜與不卜，了無所在。而古人將有為，必曰問之龜筮，吉以定所由差，此豈徒也哉！此復(fù)吾之所疑也。武王營(yíng)周，則云「考卜惟王，宅是鎬京?！怪芄w邑，乃卜澗?，終惟洛食。又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古人修之于昔如彼，足下非之于今如此，不知誰定可從。
《論》曰：「為三公宅，而愚民必不為三公，可知也！「或曰：「愚民必不得久居公侯宅，然則果無宅也。」應(yīng)曰：不謂吉宅能獨(dú)成福。但謂君子既有賢才又卜其居，復(fù)順積德，乃享元吉。猶夫良農(nóng)，既懷善藝，又擇沃土，復(fù)加耘耔，乃有盈倉(cāng)之報(bào)耳。今見愚民不能得福于吉居，便謂宅無善惡，何異睹種田之無十千，而謂田無壞?脊邪？良田雖美，而稼不獨(dú)茂；卜宅雖吉，而功不獨(dú)成。相須之理誠(chéng)然，則宅之吉兇未可惑也。今信徵祥則棄人理之所宜，守卜相則絕陰陽之吉兇，持智力則忘天道之所存，此何異識(shí)時(shí)雨之生物、因垂拱而望嘉谷乎？是故疑怪之論生，偏是之議興，所托不一，鳥能相通？若夫兼而善之者，得無半非冢宅邪？
《論》曰：「時(shí)日譴祟，古盛王無之，季王之所好聽。」此言善矣，顧其不盡然。湯禱柔林，周公秉圭，不知是譴祟非也？「吉日惟戊，既伯既禱?！共恢菚r(shí)日非也？此皆足下家事，先師所立，而一朝背之，必若湯周未為盛王。幸更詳之。又當(dāng)知二賢何如足下邪？ 《論》曰：「賊方至，以疾走為務(wù)；食不消，以黃丸為先。子徒知此為賢于安須臾與求乞胡，而不知制賊病于無形，事功幽而無跌也。夫救火以水，雖自多于抱薪，而不知曲突之先物矣。況乎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數(shù)所不能分，是以古人存而不論。神而明之，遂知來物，故能獨(dú)觀于萬化之前，收功于大順之后。百姓謂之自然，而不知所以然。若此豈常理之所逮邪？今形象著明、有數(shù)者留成尚滯之，天也廣遠(yuǎn)，品物多方，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眾也。今執(zhí)辟谷之術(shù)，謂養(yǎng)生已備，至理已盡，馳心極觀，齊此而還；意所不及，皆謂無之，欲據(jù)所見，以定古人之所難言，得無似蟪蛄之議冰邪？欲以所識(shí)，而□□□之所棄，得無似戎人問布于中國(guó)，觀麻種而不事邪？吾怯于專斷，進(jìn)不敢定禍福于卜相，退不敢謂家無吉兇也。（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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