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一紙丹書下九天，忽聞司馬已歸仙。
魂隨鶴駕升彤闕，子得麟胎繼大賢。
變幻妖狐迷秀士，英雄僧俠救青年。
從茲意氣相投合，白石樓前穩(wěn)坐禪。 話說陳阿保夢入水府正法明王殿中，十分恐怖。明王今判官查看簿籍，阿保罪犯天條，舉筆書十六字于其臉上，云：“福善禍淫，神目如電。寶歸二春，祿終一練?！睂懏叄钆泄僮x與阿保聽了，喝教趕出去。那赤臉使者，將阿保提起來隔墻一撩，阿保大叫一聲，忽然驚覺，天已大曉。暗詳夢中境界，悶悶不樂。起來梳洗，吃了早飯，復(fù)將裹肚藏貯銀子拴系腰下，徑往姐夫巴富家內(nèi)來。巴富留住吃午飯，阿保把夢里言語細(xì)細(xì)告訴。巴富心下暗忖：這狗呆常是調(diào)謊，不要理他。但答道：“朝廷賞銀不容易得，是你天大的造化。可作速娶房妻室，做些務(wù)實(shí)生理，不可浪費(fèi)了?！卑⒈?yīng)諾，作別出門。 一路閑蕩，信步行至玉華觀前，見一人引相招，近前聲喏，乃是本觀道士杜子虛，與阿保有親，原是表叔侄之稱。杜子虛道：“賢侄許久不面。近聞你大是得彩，愚叔正要來作賀?！卑⒈５溃骸盎炭?，有甚喜可賀？”杜子虛邀入觀中后房飲酒。二人開懷談笑，漸漸醉了。杜子虛道：“賢任出首林和尚，得了若干銀兩，好福氣也。”阿保嘆氣道：“小侄為這樁事，受盡了腌臢閑氣。昨日方得賞銀入手，又止得三分之一，害得我通宵不睡?！奔磳⒁归g之夢，備細(xì)又告訴杜子虛。子虛道：“此是春夢，有何靈應(yīng)？不必介懷。且與你說正經(jīng)話。如今升元閣前有一土妓，十分標(biāo)致，我今作東，送賢侄往彼處一樂何如？”阿保笑道：“尊叔是出家人。怎講這嫖妓的話？”杜子虛道：“你怎知我們傳授，朝廷設(shè)立教坊，正為著我等。比如俗家。他自有夫妻取樂，我道士們豈無室家之愿？沒處泄火，嫖妓取樂，乃我等分內(nèi)事，當(dāng)官講得的。故和尚喚做光頭，道家名為嫖頭。”阿保大笑道：“這話兒小侄平素未曾聞得?！倍抛犹摰溃骸按嗽捠俏业兰颐卦E，你怎么知道。嫖頭二字，有個來歷。假如和尚光著頭去嫖，被鴇兒識破，連了光棍手，打詐得頭扁方休。我們道家去嫖，任從妝飾。頭上戴一頂儒巾，就是相公。換了一個大帽，即稱員外。誰敢攔阻？故叫做嫖頭。又有一個別號，和尚加了二字，叫做‘色中餓鬼’，道士添上二字，名為‘花里魔王’?！卑⒈５溃骸吧叙I鬼，是誚和尚無妻，見了女人如餓鬼一般。道家花里魔王，這是怎地講？”杜子虛道：“我等道士看經(jīng)打醮，辛苦了一晝夜，不過賺得三五錢襯儀，若去嫖耍，不夠一宿，故竭力奉承那妓者。年壯的精元充足，力量可以通宵；年老的根本空虛，須服那固元丹、蝦須丸、澀精散、百戰(zhàn)膏，助壯元陽，鏖戰(zhàn)不泄。因此妓女們見了我道家，個個魂銷，人人膽怯，稱為花里魔王。”阿保道：“據(jù)老叔所言，做和尚不如做道士，但道士貧富不同，富足的方有錢嫖耍，貧苦的那話兒怎生發(fā)泄？”杜子虛呵呵笑道：“俺們窮的道土，另開一條后路。不怕你笑話，我當(dāng)初進(jìn)觀時，年方一十二歲，先師愛如珍寶，與我同榻而睡。一日先師醉了，將我摟定親嘴，干起后庭花來。怎當(dāng)這老殺才玉莖雄偉，我一時啼哭，先師忙解道：‘這是我道教源流，代代相傳的。若要出家做道士，縱使鉆入地裂中去，也是避不過的。太上老君是我道家之祖，在母腹七十余年，方得降生。這老頭兒金皮鐵骨，精氣充滿，善于采陰補(bǔ)陽，百戰(zhàn)百勝。后過函谷關(guān)，見關(guān)吏尹喜，豐姿可愛，與之留戀，傳他方術(shù)修煉，竟成白日飛升。幾道家和婦人交媾為伏陰，與童子淫狎?yàn)槌?，?shí)系老祖流傳到今，人人如此。’愚叔只得忍受。這喚做道教旁門，富足的徑進(jìn)正門，不入旁門了?！?
阿保聽了這話，引動心猿意馬，笑道：“小侄已醉了，天色又晚了，適才老叔所言的妙人，乘此時去看一看何如？”杜子虛道：“相陪同往。但賢侄這般妝束，不是那嫖客的行徑，待我打點(diǎn)嫖具，方好去得。”道士頭上戴一頂撮頂羅巾，身穿一領(lǐng)霞色潞綢道袍。陳阿保頭戴大頂帽子，身穿橘綠囗絲旋褶，一樣換了鞋襪，令道童阿巧帶了拜匣，同出觀門，取路往升無間來。一路分付阿巧道：“汝到彼處，不可露出道士腳色。稱我為相公，陳大叔為大官兒，凡事要幫襯。”阿巧領(lǐng)諾。到了升元閣前，轉(zhuǎn)入小巷，進(jìn)了一座墻門。踅過竹屏，方是妓館。門前掛著斑竹簾兒。二人進(jìn)客座內(nèi)坐了，咳嗽未畢，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撮低眉尖帽，身繃狹領(lǐng)小衫，酒肴買辦捷無邊，燒火掇湯最慣。 嫖客呼名高應(yīng)，指頭這口輕言。夜闌席罷洗殘盤，歸縮行中好漢。
那湯保站在街下問：“二位爺從何處來？”巧兒道：“我家大相公和大官兒，特來拜你家姐姐，怎不出來迎接？”保兒慌忙磕頭，陳阿保也要跪下答禮，杜子虛忙把手扯住道：“生受你了，姐姐可在家么？”保幾道：“姑姐昨晚接了一位山東氈貨客人，蒿惱得不耐煩，方才出門去了。故此貪睡未起。”阿保拍手笑道：“這又是個花里魔王了，不顯你道家手段?！卑⑶蛇B忙丟眼色，方才住口。杜子虛道：“姐姐青春多少？排行尊字？精何技藝？”保兒道：“姑姐新年二十二歲，行居第一，小名媚春。琴棋書畫，無有不通。村夫俗子，等閑不得一見?！倍抛犹摰溃骸熬寐劥竺?，特來相訪，煩你轉(zhuǎn)言求見。” 保兒進(jìn)去不多時，媚春出來，果然生得風(fēng)流窈窕，如弱柳臨風(fēng)。敘禮遜坐畢，杜子虛道：“久仰大雅，夢懷渴想。今睹芳容，夙緣有幸。”媚春道：“承過愛了。請問相公高姓尊字，何處下帷？”杜子虛道：“小道姓杜，賤字伯實(shí)，敝館寓玉華觀中?！泵拇盒Φ溃骸跋喙逭?，怎稱為小道？”杜子虛改口道：“小弟久在觀中，最愛的是《黃庭》、《道德》諸經(jīng)，朝夕講誦，深得道家旨趣。久奉三清，故此儒名道行，所謂有道之士是也。”媚春道：“相公既讀孔孟之書，宜尊圣賢之教。那道士們，極其勢利的，口誦《黃庭》，心如黑炭。相公輕儒習(xí)道，是棄美玉而抱頑石矣。取笑，取笑?！倍抛犹摰溃骸皬膩砣桃患?，這也無妨。況近來儒者，俱尚子書，小弟亦趨時而已。”媚春又問：“員外高姓尊字？”阿保道：“小子姓陳名阿——”杜子虛忙將腳踢，阿保就住了口。媚春道：“陳員外尊諱是那一個阿字？”杜子虛接口道：“表侄賤名為約。因他久在江南生理，習(xí)成鄉(xiāng)語，約字讀為阿字，此乃是鄉(xiāng)音閉口字眼。別號保之?！泵拇嚎陔m應(yīng)答，暗中將二人品格，已自估定。杜子虛令阿巧開拜匣，拿一封銀子，交與保兒整辦東道。媚春取過棋抨，和子虛對局。阿?？戳税肷?，不解其意，斜倚桌兒睡著了。頃刻間酒席已備，巧兒將阿保推醒，一同上樓，分賓主坐下。酒過數(shù)巡，杜子虛舉杯敬酒，要媚春唱曲。媚春輕囀鶯喉，慢敲檀板，唱一出北調(diào)《江兒水》：
瓊宮王府，卻離了瓊宮玉府。新翻風(fēng)月譜。你可也辨著青州從事，紫誥真符，改衣妝來混取。翠館莫冠笏，紅樓不用呼。俺自有礬帥驅(qū)魔，湯氏當(dāng)爐，甚酸甜堪救苦。你是繡衣士夫，好一個繡衣士夫！正配
著這缸邊吏部，又何須踏魁罡做了挈壺。
二人不知是嘲他的話，鼓掌喝彩。媚春敬了酒，另取一壺一菜，與巧兒樓下去吃。三人復(fù)猜枚擲色，吃了一回。媚春奉酒要杜子虛口談一令，杜子虛道：“小弟是東道主，賢姐是客，豈敢占先？”媚春道：“如此小妹僭妄了。要俗語一句，六個字，暗合席上三人之意?！憋嬀飘?，說令道：“一客不煩二主?！眰鞅c阿保。阿保仰天思想，猛然喜道：“有了！”忙忙吃酒，呷得太急，將酒反嗆出來，噴了一桌，嗆得淚滾涕流。杜子虛掩口大笑。媚春一面拭桌，一面斟酒另敬阿保。阿保飲畢，說令道：“一壺兩賣?！泵拇旱溃骸耙还矁桑m合成三，但少了兩個字，罰兩大杯?！碑?dāng)杜子虛說令了，杜子虛飲罷酒道：“一上香，二上香，此是六個字?！泵拇旱溃骸半m然六字，此是燒紙的祝文，又非成語?！本匆淮笸?。
杜子虛罰酒畢，媚春敬杜子虛行令。杜子虛道：“如此而行，覺俗之哉；數(shù)色而行，美焉乎也。”乃擲色數(shù)點(diǎn)。又該媚春行起，阿保道：“久聞大姐精通文墨，見教個把斯文今兒更妙?！倍抛犹撉米赖溃骸坝欣碇??！泵拇旱溃骸俺忻?。我就講一句書，便詩也好，要一個天字，不拘先后。止許五言，增減一字者，受罰大杯。我講起：天地之大也?！倍抛犹摫愕溃骸疤揖瓤嗵臁！泵拇盒Φ溃骸按司浞窃娪址菚?，又無成說，請敬大杯。”杜子虛爭道：“小弟是《雷經(jīng)》上的太乙救苦天尊。”媚春道：“怎么落了尊字？”杜子虛道：“說出尊字來，便是增一字了?！泵拇旱溃骸傲畈恢惺?，況多一字，共罰二碗?！卑⒈ＰΦ溃骸袄鲜蹇辗Q飽學(xué)，詩書上‘天’字有十萬八千，怎講到《雷經(jīng)》上去？”杜子虛道：“因此受罰了。該賢侄講令，請，請?！卑⒈５溃骸靶≈兜氖且痪湓??！敝v道：“味淡須添曲?！倍抛犹搰K嘖稱羨道：“妙，妙，好一個‘味淡須添曲’，斯而文，中式，中式。”媚春道：“幫襯的先罰一大觸。請問陳兄，此詩出于何典？添字又不是這天字，罰一大碗?！卑⒈ＣΦ溃骸扒易 Ｄ悴恢@詩，是我敝館中一個有意思的朋友撰的，非同小可?！泵拇旱溃骸皢T外目今還讀書嗎？”阿保道：“不是不是，少年時之話也?！泵拇旱溃骸耙擦T，誦得全章出，免罰一半?！卑⒈５溃骸按嗽姾卧x口，一字不忘，我且念與你聽： 儀狄訪同袍，麻姑引手招。配成三昧火，釀就五香醪。傳下神仙術(shù)，吾儕救腹楞。木瓢常蓋臉，紹祖每垂腰。香處夸瓊液，酸來恨禍苗。焚薪須半燎。鉆灶鬢先焦。味淡須添曲，漿甜灰更調(diào)。笊籬恒竊米，笮袋可藏糟。試酒頻頻醉，偷錢暗暗嫖。做了棉花客，沿街罵餓殍。歷數(shù)知音者，誰人有下梢。”
媚春聽罷大笑道：“詩句絕佳，添字更妙，免罰兄酒罷?！卑⒈５溃骸昂稳绫M去得？”媚春道：“這番該陳兄行令了?！卑⒈u手道：“小子從來立誓不做令尊，敢煩姐姐代行罷?！泵拇恨o道：“焉有此理？一人僭行三令，是強(qiáng)賓壓主了。”杜子虛道：“令無三不行，還求見教?！泵拇褐坏眯衅鸬溃骸叭缃袢∫痪湓?，要一洞宇，不中式者罰一壺。我講的是：洞口桃花也笑人?！倍抛犹搨?cè)首思量了半晌道：“有一句在此，但是曲子，可用得么？”媚春道：“酒后將就準(zhǔn)了。”杜子虛道：“洞口澀難攻。”媚春道：“小妹耳中，未曾聞有此曲?！倍抛犹摰溃骸柏M是杜造？我還你個出處。昔日同房一友，往勾欄中行過，見一垂發(fā)女子，萬分美貌，特意去梳攏他。數(shù)日后回館，編成個曲兒贈那女子，小弟竊見了，謹(jǐn)記在心。每逢閑暇，唱一唱兒卻也有趣?！泵拇捍虬澹甙⒈Ｕf令。阿保已酩酊大醉，斜著眼道：“你講的是什么令？”媚春道：“要一個洞字。”阿保搖頭道：“動不得，動不得?！倍抛犹摰溃骸澳氵@般梗令，豈不是個洞蠻？揪住耳朵灌酒?！卑⒈０焉硪谎?，望后便倒，豁刺地跌了一交，口里骨都都吐出酒來，吐了一地。杜子虛埋怨道：“少年人不老成，這等發(fā)顛，成何體統(tǒng)？”即起身作別下樓。不期一腳跨個空，翻筋斗倒撞下去。媚春執(zhí)燈，令保兒扶起，嘴唇都跌破了，血流不止。保兒笑道：“這正是老成有體統(tǒng)的相公?！泵拇喊敌Σ灰?。杜子虛發(fā)怒要打保兒，巧兒見了，忙點(diǎn)燈攙了道士回觀去了。
媚春復(fù)身上樓，陳阿保已自齁齁睡著地下。媚春舉手相扶，忽見腰下露出銀子來，吃了一驚。暗想這人的口談，是個酒生無疑，身邊銀兩從何而得？心中疑慮，發(fā)付保兒收拾先睡，樓上停燈伺候。直交五鼓，阿保方醒，媚春攙扶上床，脫衣同寢，著意溫存。云雨才畢，阿保又復(fù)睡去。媚春有事關(guān)心，竟不合眼。捱至黎明，先起來籌畫此事，忽保兒來說：“韓大官人來望姐姐?！泵拇呵某隹妥嘁?，原來就是韓回春。自從李秀家分了銀兩，跳出賭博場，溷入煙花寨，分撥水錢，放債取利。因與媚春相交情密，當(dāng)早路便，進(jìn)來一望。
媚春邀入軒里吃茶，媚春道：“小妹有一事，正要與大哥計(jì)議，來得卻好。”韓回春道：“有甚事計(jì)較？”媚春道：“昨晚有二客來我家，一個是道士，一個是酒生。那道士飲酒，至更深去了，留這酒生在此。豈料這廝身邊藏著一裹肚銀子，我看起來，約有百余兩，決是歹人偷盜來的。日后儻露出事來，牽累我吃官司怎了？”韓回春道：“有我在此，怕他怎地。此人今在何處？”媚春道：“睡著未醒?！表n回春悄悄上樓，仔細(xì)看了，一時間兩眼直視，跳下扶梯，奔入廚房，拿了一把廚刀，飛身出來。媚春見這般兇勢，諒非好意，一手扯住衣袖，拖出軒外道：“大哥，這卻使不得，須帶累我?！表n回春道：“待我殺了這廝，再與你講知端的?！泵拇夯帕耍Ц娴溃骸拔业挠H老子，害殺我也！”抵死抱住不放。韓回春道：“你不知這殺材，是李季文店中酒生陳阿保。因貪官賞，出首林住持，害彼乘夜而逃，存亡未保，又累李大哥監(jiān)禁在獄。我?guī)追_除了這廝，無處下手。今日狹路相逢，豈可輕放！待我砍這廝驢頭，替恩人報(bào)仇，然后自行出首，便償他命，如所甘心決不累你?！泵拇旱溃骸昂冒V漢子，人命關(guān)天，豈同兒戲？你為思人雪恨，殺他抵命，雖是丈夫氣概，少不得貽累我吃官司，好沒分曉！凡事要慮始慮終，方才行得，豈可如此燥暴。”韓回春躊躕一會，點(diǎn)頭道：“殺人償命，我所不辭，但貽累于你，中心不忍。然事已至此，放之亦難，與你怎生作個商量？”媚春附耳道：“只消如此如此，足可雪浪?！表n回春甚喜，擲刀去了。媚春暗與保兒照會。
少頃陳阿保醒來，移桌傍床，羅列肴撰，對坐飲酒。正飲間，忽有人扣門，媚春停杯下樓。不移時復(fù)上樓來，滿斟熱酒，殷勤相勸。阿保一連吃了五七杯，推辭不飲了。正欲舉箸吃飯，一霎時頭暈眼花，跌倒床上。原來媚春令韓回春買了蒙汗藥，藏于酒內(nèi)，把阿保麻翻，昏迷不醒。媚春解下他腰間銀子，收拾細(xì)軟衣飾，先上轎去了，其余粗重家伙，盡皆棄下。隨后韓回春與保兒，反閉大門，徑往韓回春家里，和媚春將銀子兩下均分，另取三兩散碎的賞與湯保，乘夜雇船渡江，往和州而去。 再說陳阿保被藥迷倒，至次日午后方才蘇醒，甚覺口中煩渴，呼喚茶湯，并無一人答應(yīng)。腰邊摸時，裹肚也不見了。急忙奔下樓來，只見灶下無煙，神前缺火，媚春、湯保等，皆不知何處去了。阿保心知被賺，捶胸大哭，一腳踢下大門，喊叫賊婦盜銀逃遁，地方快來救應(yīng)。奈此處是一條冷巷，四圍空地高墻，又無人家，那得人來勸解？阿保獨(dú)自叫了一回，猛然省道：“這事分明是杜道士害我，且去和他講理。”蓬頭跣足，氣咻咻走入玉華觀里來。見了杜子虛，一手扭住，喊屈連天。眾道士圍將攏來，問其緣故，陳阿保將同嫖失銀之事，哭訴一番。隔房一個殷道士最有識見，怕到官壞了本觀體面，將阿保功進(jìn)本房寬解道：“雖然杜伯實(shí)不合同你去嫖，兄亦欠了主張，豈有帶百余兩銀子，至囗囗中作耍的道理？那妓女們心腸，比強(qiáng)盜又狠三分，見財(cái)起意，用藥迷人，竊銀逃遁，這是常事。兄也有一半的不是。假使當(dāng)官追究起來，令表叔只須求謝仆射老爺指頭闊一條紙兒，送與執(zhí)行官，天大的事也就罷了。你那時叫做失賊遭官，重受其害。不如在小房消停數(shù)民待我勸令叔出幾兩銀子，暗囑能干積年緝捕人役，查訪娼歸去向，若有了消息，這一百兩銀子，穩(wěn)取還你，不須愁煩涉訟?！标惏⒈Ｂ犃耍膊淮饝?yīng)，卻如木雕泥塑，呆呆的坐著不動，一日茶湯并不入口。傍晚殷道士整酒相待，阿保只是不飲，滾到床上睡了。眾道士叫聲慚愧，各自散去。獨(dú)阿保睡不著，暗恨命薄至此，不能消受。待要與杜子虛結(jié)扭到官，又慮勢不相敵；待要尋娼婦下落，并無一些蹤影可問，只索拚此一命，對付這道士罷了。嗚嗚咽咽的哭到三更，解下束腰帶，懸梁自縊。一次早殷道士進(jìn)房，只見陳阿保懸于梁上，急急放下，已氣絕無救，鳴呼哀哉死了。
殷道士將門鎖上，徑奔杜子虛房中報(bào)知。杜道士驚惶無措，忙求解救之策。殷道士問陳阿保有甚嫡族至親否，杜子虛道：“他止有姐夫巴富，別無至親瓜葛?！币蟮朗繗g喜道：“只消恁般如此，必然瓦解?！币幻媪疃抛犹撊ぐ透唬幻姘抵写螯c(diǎn)衣棺伺候。不多時巴富來到，殷道士滿面春風(fēng)，迎入三清殿后側(cè)軒內(nèi)，盛設(shè)酒肴款待。酒至半酣，殷道士方說出陳阿保身死之故。巴富驚訝流淚道：“有此不測之事，何不早言？顯見得謀財(cái)害命是實(shí)了。”殷道士笑道：“休恁般說。銀子偷去了，或能再來，死者不能復(fù)活，明人不須細(xì)講。今日之事，并無欺蓋。一則一，二則二，守與戰(zhàn)，任憑尊裁?！卑透坏溃骸坝泻我娭I，亦求明說?！币蟮朗啃渲腥〕隽V白銀，指著道：“這是三十兩銀子在此，實(shí)是我等所出。足下若肯海涵，不到官告理；奉此為謝。不然，真只還真，假只還假，留此銀子衙門使用，不到得問了杜伯實(shí)的死罪，兩下準(zhǔn)備打官司便了?！弊怨咆?cái)動人心。巴富見了這六錠大銀，心就軟了一半，笑道：“據(jù)公所言，似非謀害。但是一條人命，豈止于三數(shù)而已？杜老丈又系至親，在下不敢較論，乞添至五數(shù)就罷了?！币蟮朗康溃骸皩殑浥c烈士。便添十兩，不與了別人。再有他說？”兩下和議定了，殷道士方開鎖進(jìn)房。巴富向阿保尸首放聲啼哭。忽抬頭見門枋上有一個小匾，寫著“一練居”三字，巴富收淚嘆息道：“天定之?dāng)?shù)，不可逃也?！备嬖V：“阿保夢中，大王批十六字于臉上，‘福善禍淫’四句。適才聞那妓女名為媚春，今觀仙居名一練，正應(yīng)著‘寶歸二春，祿終一練’。大數(shù)前定，祿命難逃，不必講了?！卑透贿€不知韓回春同謀，故為“二春”的話。當(dāng)日收殮尸首殯葬，延僧超度畢，殷、杜二人送那四十兩銀子上門相謝，兩下歡天喜地而散。街坊上人聞陳阿保身死，個個講說沒福承受賞銀，出首好人的看樣。有詩為證：
樸囗窮檐壓酒徒，橫心愿外獲青蚨。
煙花巧計(jì)猛于虎，財(cái)盡囊空一命無。
話分兩頭。再說杜都督夫人蔣氏，因朝廷籍沒家財(cái)，和妾馮桂姐抱頭痛哭，夫人暈絕數(shù)次救醒。桂姐道：“老爺不合放了林長老，害卻性命，又抄沒了家產(chǎn)，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笔Y氏哭道：“死生由命，成敗在天，不必怨他，只索苦守罷了。”程刺史回府，一路心下不平，差公人到都督府打聽，已知抄沒情由，心中大怒道：“朝廷好沒分曉，用這班狼心狗行之徒，殘害忠良，眼見得國家將亡了?！睈瀽灢粯?。于是擇日買地，將杜都督棺木安葬已畢，時常差人饋送些禮物，周濟(jì)杜夫人一家，賴以度日。但二人形影相吊，凄涼萬狀。自古道：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自杜成治死后，親戚故舊漸次疏了，家憧奴仆盡皆散了。昔賢觀至此，有《行路難》古風(fēng)一篇嘆道：
金卮九醞斗十千，玉盤三品輕萬錢。投杯推案不復(fù)御，吞聲躑躅賓筵前。人生運(yùn)命本在天，賤貧貴富總適然。雨云何事易翻手，自古誰人能獨(dú)久？九華七彩簇黼帷，便持紅顏欲長守。青霜一旦委天衢，桃李紛紛今在否？君不見昔日柏梁銅雀臺，豪雄漢魏爭崔鬼。梁傾雀墮復(fù)平地，黃昏白日飛塵埃。
又有古風(fēng)一首勸世云：
炎涼態(tài)，君莫訝。春深草木俱獻(xiàn)妍，秋殘枝葉皆凋謝天道一似趨勢利，達(dá)人勿將冷暖詫。廷尉屬張吏部何，賓客門前日覺多。一朝罷官居寂寞，車馬不來烏鵲過。只有明月超世情，不照綺筵照綠莎。績筵有銀燭，蓬戶仰隙光。勸君勿作錦上花，渴時一滴等滄浪。
光陰迅速，頃刻過了月余。馮桂姐覺容顏清減，精神恍惚，終日思睡，每作嘔吐。蔣夫人急請醫(yī)人調(diào)治，醫(yī)士診脈，稱賀是喜。蔣氏歡喜道：“老爺在時，每為無子不樂，幸得桂姐遺腹坐喜，皇天有眼，可憐見杜門不該絕嗣。倘生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了都督為人一世。”及至臨月，又不見動靜，夫人心下憂疑不決，日日愁煩。直待到十七個月，乃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時，方才產(chǎn)下一個男兒，生得面方耳大，目秀眉清。此夜紅光繞室，異香不散，夫人心下大喜。彌月之后，取名叫做過兒，夫人撫惜他勝似親生不題。
按下一頭，且說林澹然自賺出關(guān)門之后，回到東魏，舉目見民物如故，風(fēng)景依然，心下感嘆不已。一路曉行夜住，隨緣抄化，不比在梁地驚惶。這一回安心走路，但是心中計(jì)念杜都督，不知回覆武帝事體若何。一連行了數(shù)日，卻好來到河?xùn)|府廣寧縣地界。當(dāng)日看看天色晚了，登至石樓山下，前后打一看，并無客館飯店。況值微微雨下，路滑難行，一步步捱著，尋個人家借宿。走了數(shù)箭之地，遠(yuǎn)遠(yuǎn)見竹林中閃出些燈光來，林澹然近前看時，卻是一個莊院。但見：
一周遭矮矮粉墻，三五透低低精舍。后面有蒙蒙茸茸，柳岸橫連芳草徑；前頭見蒼蒼翠翠，竹屏相傳小柴扉。幾灣流水，滔滔不竭統(tǒng)圍墻；一帶石橋，坦坦平鋪通例路。籬邊露出嬌嬌媚媚野花開，戶內(nèi)忽聞咕咕 (口牢)(口牢)囗犬吠。房廊不大，制度得委曲清幽；空地盡多，種植的桃梅李杏。果然渾無俗士氣，惟有讀書聲。
林澹然放下包裹，上前扣門。柴扉開處，走出一個童子來，問道：“誰人在此扣門？”林澹然稽首道：“弟子是云游僧，錯過宿頭，大膽欲借寶莊暫宿一宵，未知容否？”童子道“我這里是讀書之所，房拔窄狹，不敢相留。師父別處去罷。”林澹然道：“今晚天雨難行，如貴莊不能相容，就借檐下捱過一宵，明早即便去了。”童子搖頭不允。正說話間，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個老者來，生得蒼顏古貌，須發(fā)皓然，手扶竹杖，問道：“何人在此說話？”童子未及回答，林澹然向前深深稽首道：“老訥是云游僧家，要往太原進(jìn)香，打從貴地經(jīng)過。因貪走路程，錯過了客館，暫借貴莊歇宿一宵。盛使不容，在此閑話。老丈休怪?！蹦抢险咝Φ溃骸皫煾负纬龃搜浴３黾胰酥帪榧?，暫宿一宵？有何不可？”書童咕噥道：“游方和尚做強(qiáng)盜的極多，太公不可留他?！崩险吆鹊溃骸昂f！”遂留林澹然進(jìn)側(cè)廳內(nèi)坐下。茶罷，老者道：“適間小奴不知事體，出言唐突，老師莫罪?！绷皱Ｈ缓险频溃骸吧缴?dāng)嚁_，心下不安，焉敢見怪。請問老丈高姓尊號？”老者道：“村老姓張，賤字完藻。請問吾師高姓，貴鄉(xiāng)何處？”林澹然一一答應(yīng)。張老命安排晚飯，相待畢，命書童執(zhí)燈，送到廂房內(nèi)歇息。次早林澹然起來，立欲謝別，書童又送出茶湯來。少頃又請到廳上吃齋，太公出來相陪。林澹然起身拜謝欲行，張?zhí)溃骸皫煾嘎?。老朽觀師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意欲屈留尊駕，盤桓數(shù)日，請教樣理，萬勿推卻。”林澹然道：“感蒙老丈萍水相逢，如此厚愛，豈敢推托？但是無故攪擾檀府，于理不當(dāng)。”太公笑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只是有慢，休怪?！弊源?，留林澹然一連住了三日。太公朝夕相陪，或談佛法，或講坐功，相待甚是殷勤。 林澹然每于靜夜打坐時，聽得西首軒子里叫疼叫痛，呻吟之聲不絕，心中疑惑，又不好相問。當(dāng)日正和太公午后閑話，只見書童攙著一個黃瘦后生，從側(cè)軒步出草廳上來。林澹然看那后生，年可二旬，生得容顏清麗。器宇不凡，只是身無血?dú)猓輵脩?。頭上包著一個皂絹包頭，身上穿一領(lǐng)白綾綿襖，白絹裙拴著腰，手扶了書童肩膊走出來。林澹然起身問訊，太公扯住道：“老師不敢勞動。小兒病驅(qū)，不能見禮。”二人拱手。太公道：“大郎且睡睡將息，為何又出來閑走？”后生道：“我心煩體倦，睡著轉(zhuǎn)覺難捱，暫且閑步消遣?！绷皱Ｈ坏溃骸昂靡晃焕删?，為何患病如此狼狽？急急醫(yī)治方好?！碧箿I道：“老朽年過六旬，止有這一子，名為張找。生平樸實(shí)溫雅，頗肯讀書，有志上進(jìn)，未定妻室，尚未畢姻。寒舍在城中居住，那日節(jié)屆中秋，小兒在書室，夜間玩月，因觸景吟詩一首道：
銀漢冰輪滿，娟娟萬里輝。
桓娥如有意，弓哦上云梯。
朗吟數(shù)遍。貪看月色。至夜靜欲睡，倏見一女子推門而入，生得千嬌百媚，年方二八，貌賽西施。對小兒道：‘郎君獨(dú)自寂寥，妾乃姮娥，引君上云梯去也?！耗暧?，不能定情，與之繾綣。朝去暮來，約有兩月。不期容顏瘦減，舉止異常，老朽再三究問，方知端的，因此心慌。諒是妖魅所迷，打發(fā)在此小莊避之。不想那女子復(fù)來纏擾，鎮(zhèn)夜如醉如癡，半迷半醒。這幾日身子愈覺沉重，多是不久于人世了。老朽不舍，特出城來伴他。連日因心緒不寧，屈留尊駕，閑談排遣?！闭f罷流淚不止。林澹然聽說，不覺傷感，答道：“這一位好公子；怎忍被妖邪所迷？老丈何不請術(shù)士遣他一遣？”太公道：“前者在城之時，何日不燒符念咒遣送，并沒一些靈驗(yàn)，無法可處?！绷皱Ｈ坏溃骸吧缴畯膩聿恍判八?。今間老丈所言，世間亦有此輩妖魅乎？老丈不必愁煩，這妖孽小僧定要結(jié)果了他，救大郎性命，方顯區(qū)區(qū)手段?！碧笆值溃骸叭舻美蠋煼让?，感恩非淺。但這妖怪亦有神通，急忙里怕收他不得，反遭其害?！绷皱Ｈ恍Φ溃骸安环粒R時自有妙用。”太公口雖稱謝，心中還疑惑不定。 當(dāng)晚林澹然問太公取利劍一口，銅鈴數(shù)個，令扶大郎別室安寢。分付合莊僮仆，不可大驚小怪，暗暗藏?zé)羲藕颍宦牱恐锈忢?，便可進(jìn)房來看。太公聽說，一一措辦了，自和幾個家憧，各執(zhí)器械等候，命書童掌燈，引林澹然進(jìn)大郎房里來。澹然到房里掛了銅鈴，床頭藏了利劍，停燈幾上，掩門和衣在床假寐，放下帳幔，暗暗念佛。等至夜靜，不見響動。心里想道：“莫非這怪物通靈，預(yù)知俺在此，不敢來了？”漸交三更時分，正當(dāng)萬籟無聲，忽然起一陣?yán)滹L(fēng)，逼得透骨生寒。風(fēng)過處，呀的一聲門響，一個女子裊裊娜娜走入房來。林澹然隔帳看時，那女子如何？但見：豐姿絕世，艷質(zhì)憐人。渾如膩粉妝成，宛似羊脂琢就。鳳眼朦朧，勾引人魂無定；娥眉淡掃，巧傳心事多般。輕盈態(tài)度，低頭微曬有余情；娜裊腰肢，叉手抱來無一捻。津津檀口，相傍處私語生香；脈脈春心，偷送時嬌羞婉轉(zhuǎn)。聲音細(xì)嫩，分明似金籠里學(xué)語雛鸚；性格聰明，合當(dāng)似繡榜上風(fēng)流女史。便是畫工須束手，縱令巧筆也難描。 這女子熄了燈，款款走近床邊，低聲問道：“可意的哥，你今夜為何不待我先睡了？”雙手掀開帳幔，來摸林澹然身上，道：“怎地不脫衣裳，和衣而睡？”林澹然只不做聲。那怪又道：“親哥，我和你同心合意，似漆如膠，并不曾有半點(diǎn)兒差池，你為何今日有不瞅不睬之意？莫非是怪我今夜來得遲了些個？”一面說，一面解衣，摸上床來，將身子逼著林澹然，伸手來替林澹然解衣帶。林澹然將手摸著那女人左手，就如春筍一般，纖纖指甲，滑潤如脂。那怪笑道：“我也道親哥決不嗔我?！庇謱⑹謥砻皱Ｈ豢柘?。林澹然大喝一聲：“孽畜，休得無禮！”即將那怪左手中指，(口骨)的一聲掐斷了。一手緊緊捺住，一手搖動銅鈴，那怪掙扎不得。門外人聽得鈴響，一同持燈執(zhí)棍，吶喊奔進(jìn)房里來。近床看時，那怪卻現(xiàn)了本相，是一個玉面狐貍，生得毛光爪利，兩眼灼灼有光，眾人大驚?？垂?，你道這狐貍精，既能迷人，必會變化，為何被林澹然拿住逃遁不得？原來這狐貍屬陰，感受月華，積累成精。每遇月夜，戴死人骷髏拜月，則能變化為人。雄者變男，雌者變女，全憑前爪捧頭，化形脫體。當(dāng)夜卻被林長老掐斷了中指，一來十指連心負(fù)著疼，急忙里捧不得頭；二來心慌膽落，當(dāng)不得林澹然力大如山，威風(fēng)凜凜，用力捺住，故此逃遁不去。
此時林澹然令人將燈向前，用左手將狐貍提起來，右手仗劍，喝道：“你這孽畜，不知迷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碎尸萬段，不足以償其惡。”說罷，正欲砍下。那狐貍雙爪捧住寶劍的棲兒，口吐人言，哀求道：“老爺饒命。小畜雖犯淫條，合當(dāng)斬首，但有一樁大事，未曾完得，負(fù)真人付托之重，雖死亦不瞑目?！绷皱Ｈ宦犃恕罢嫒恕倍?，便收住劍，將劍尖兒指著狐貍笑道：“孽畜害人，萬死猶遲，有何大事未完？負(fù)誰人之托？編這般巧言騙俺，指望逃生？俺斷不是屈殺你也?！焙偞箿I道：“小畜受生已來，壽延五百余年了，朝暮吐納修煉，不是一日功夫，到得這變化地位。老爺聽我細(xì)訴衷曲，且莫動毛三十年前，在本地獨(dú)峰山五花洞里藏身，洞前有塊大青石，光潤潔凈，每常在上跳要。至夜間石上便有三道金光，從中沖起。小畜諒下邊有寶，欲擊碎來看。將石擊至千下，不損分毫，驚駭不敢再動。后來山前土地廟里，來了一個年少的全真。小畜不合化為女子，夜去調(diào)戲，欲采他真陽修煉鉛汞，那全真毫不拒卻，留我吃酒。談笑至更深，小畜正欲近身迷謔，被那全真將手一指，小畜便露出原身，無處逃躲。全真對我道：‘汝亦是成氣之物了，我豈害汝？不必驚惶，我有一事托汝，汝須牢記?！⌒筮殿^問故，全真道：‘我有書一封與你藏著，等我一個道友來，即當(dāng)付與他?！⌒髥柕烙咽钦l，全真道：‘是一位釋門中人，姓林，法名太空，號澹然，生得魁梧磊落。見時。切切不可有誤?！吞嫘⌒竽斒芙?，敕我不許亂性迷人，異日再來超度。說罷，化一道清風(fēng)而去，原來是一位仙人。小畜整整待了三十年，不見有什么林長老相遇，不覺舊性復(fù)萌，又做出這般行徑，撞在爺爺手里。小畜破戒迷人，一死不辭，可惜誤卻真人重托，不曾會得林長老，送得書也?！?
林澹然和太公等聽了，甚是駭然。太公便道：“這位長老正是澹然林爺。”狐貍方敢抬頭一看，失驚道：“阿呀，今日方遇得爺爺，萬幸萬幸?！绷皱Ｈ会寗Ψ攀值溃骸澳欠鈺稍诤翁?？”狐貍道：“神仙所托，緊緊藏在身旁，不敢少離?！本陀诳柘滦〈?，取出來獻(xiàn)上林澹然。澹然接過看時，一個小小封兒，封筒上寫著“褚真人傳示”。拆開看里面什么話說，卻是一幅箋紙，寫著八句詩道：
混沌生伊我，同修大道身。
無羈登昊闕，有欲滴凡塵。
歷盡風(fēng)波險(xiǎn)，遷歸清靜真。
天書藏璞石，入手可凌云。
后又有符一道，下注云：“依此符樣，畫于五花洞石上，將左手叩石三下，此石即開，天書可得。”林澹然看罷，心中暗暗稱奇。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畢竟林澹然果得天書否，且聽下回分解。
一紙丹書下九天，忽聞司馬已歸仙。
魂隨鶴駕升彤闕，子得麟胎繼大賢。
變幻妖狐迷秀士，英雄僧俠救青年。
從茲意氣相投合，白石樓前穩(wěn)坐禪。 話說陳阿保夢入水府正法明王殿中，十分恐怖。明王今判官查看簿籍，阿保罪犯天條，舉筆書十六字于其臉上，云：“福善禍淫，神目如電。寶歸二春，祿終一練?！睂懏叄钆泄僮x與阿保聽了，喝教趕出去。那赤臉使者，將阿保提起來隔墻一撩，阿保大叫一聲，忽然驚覺，天已大曉。暗詳夢中境界，悶悶不樂。起來梳洗，吃了早飯，復(fù)將裹肚藏貯銀子拴系腰下，徑往姐夫巴富家內(nèi)來。巴富留住吃午飯，阿保把夢里言語細(xì)細(xì)告訴。巴富心下暗忖：這狗呆常是調(diào)謊，不要理他。但答道：“朝廷賞銀不容易得，是你天大的造化。可作速娶房妻室，做些務(wù)實(shí)生理，不可浪費(fèi)了?！卑⒈?yīng)諾，作別出門。 一路閑蕩，信步行至玉華觀前，見一人引相招，近前聲喏，乃是本觀道士杜子虛，與阿保有親，原是表叔侄之稱。杜子虛道：“賢侄許久不面。近聞你大是得彩，愚叔正要來作賀?！卑⒈５溃骸盎炭?，有甚喜可賀？”杜子虛邀入觀中后房飲酒。二人開懷談笑，漸漸醉了。杜子虛道：“賢任出首林和尚，得了若干銀兩，好福氣也。”阿保嘆氣道：“小侄為這樁事，受盡了腌臢閑氣。昨日方得賞銀入手，又止得三分之一，害得我通宵不睡?！奔磳⒁归g之夢，備細(xì)又告訴杜子虛。子虛道：“此是春夢，有何靈應(yīng)？不必介懷。且與你說正經(jīng)話。如今升元閣前有一土妓，十分標(biāo)致，我今作東，送賢侄往彼處一樂何如？”阿保笑道：“尊叔是出家人。怎講這嫖妓的話？”杜子虛道：“你怎知我們傳授，朝廷設(shè)立教坊，正為著我等。比如俗家。他自有夫妻取樂，我道士們豈無室家之愿？沒處泄火，嫖妓取樂，乃我等分內(nèi)事，當(dāng)官講得的。故和尚喚做光頭，道家名為嫖頭。”阿保大笑道：“這話兒小侄平素未曾聞得?！倍抛犹摰溃骸按嗽捠俏业兰颐卦E，你怎么知道。嫖頭二字，有個來歷。假如和尚光著頭去嫖，被鴇兒識破，連了光棍手，打詐得頭扁方休。我們道家去嫖，任從妝飾。頭上戴一頂儒巾，就是相公。換了一個大帽，即稱員外。誰敢攔阻？故叫做嫖頭。又有一個別號，和尚加了二字，叫做‘色中餓鬼’，道士添上二字，名為‘花里魔王’?！卑⒈５溃骸吧叙I鬼，是誚和尚無妻，見了女人如餓鬼一般。道家花里魔王，這是怎地講？”杜子虛道：“我等道士看經(jīng)打醮，辛苦了一晝夜，不過賺得三五錢襯儀，若去嫖耍，不夠一宿，故竭力奉承那妓者。年壯的精元充足，力量可以通宵；年老的根本空虛，須服那固元丹、蝦須丸、澀精散、百戰(zhàn)膏，助壯元陽，鏖戰(zhàn)不泄。因此妓女們見了我道家，個個魂銷，人人膽怯，稱為花里魔王。”阿保道：“據(jù)老叔所言，做和尚不如做道士，但道士貧富不同，富足的方有錢嫖耍，貧苦的那話兒怎生發(fā)泄？”杜子虛呵呵笑道：“俺們窮的道土，另開一條后路。不怕你笑話，我當(dāng)初進(jìn)觀時，年方一十二歲，先師愛如珍寶，與我同榻而睡。一日先師醉了，將我摟定親嘴，干起后庭花來。怎當(dāng)這老殺才玉莖雄偉，我一時啼哭，先師忙解道：‘這是我道教源流，代代相傳的。若要出家做道士，縱使鉆入地裂中去，也是避不過的。太上老君是我道家之祖，在母腹七十余年，方得降生。這老頭兒金皮鐵骨，精氣充滿，善于采陰補(bǔ)陽，百戰(zhàn)百勝。后過函谷關(guān)，見關(guān)吏尹喜，豐姿可愛，與之留戀，傳他方術(shù)修煉，竟成白日飛升。幾道家和婦人交媾為伏陰，與童子淫狎?yàn)槌?，?shí)系老祖流傳到今，人人如此。’愚叔只得忍受。這喚做道教旁門，富足的徑進(jìn)正門，不入旁門了?！?
阿保聽了這話，引動心猿意馬，笑道：“小侄已醉了，天色又晚了，適才老叔所言的妙人，乘此時去看一看何如？”杜子虛道：“相陪同往。但賢侄這般妝束，不是那嫖客的行徑，待我打點(diǎn)嫖具，方好去得。”道士頭上戴一頂撮頂羅巾，身穿一領(lǐng)霞色潞綢道袍。陳阿保頭戴大頂帽子，身穿橘綠囗絲旋褶，一樣換了鞋襪，令道童阿巧帶了拜匣，同出觀門，取路往升無間來。一路分付阿巧道：“汝到彼處，不可露出道士腳色。稱我為相公，陳大叔為大官兒，凡事要幫襯。”阿巧領(lǐng)諾。到了升元閣前，轉(zhuǎn)入小巷，進(jìn)了一座墻門。踅過竹屏，方是妓館。門前掛著斑竹簾兒。二人進(jìn)客座內(nèi)坐了，咳嗽未畢，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撮低眉尖帽，身繃狹領(lǐng)小衫，酒肴買辦捷無邊，燒火掇湯最慣。 嫖客呼名高應(yīng)，指頭這口輕言。夜闌席罷洗殘盤，歸縮行中好漢。
那湯保站在街下問：“二位爺從何處來？”巧兒道：“我家大相公和大官兒，特來拜你家姐姐，怎不出來迎接？”保兒慌忙磕頭，陳阿保也要跪下答禮，杜子虛忙把手扯住道：“生受你了，姐姐可在家么？”保幾道：“姑姐昨晚接了一位山東氈貨客人，蒿惱得不耐煩，方才出門去了。故此貪睡未起。”阿保拍手笑道：“這又是個花里魔王了，不顯你道家手段?！卑⑶蛇B忙丟眼色，方才住口。杜子虛道：“姐姐青春多少？排行尊字？精何技藝？”保兒道：“姑姐新年二十二歲，行居第一，小名媚春。琴棋書畫，無有不通。村夫俗子，等閑不得一見?！倍抛犹摰溃骸熬寐劥竺?，特來相訪，煩你轉(zhuǎn)言求見。” 保兒進(jìn)去不多時，媚春出來，果然生得風(fēng)流窈窕，如弱柳臨風(fēng)。敘禮遜坐畢，杜子虛道：“久仰大雅，夢懷渴想。今睹芳容，夙緣有幸。”媚春道：“承過愛了。請問相公高姓尊字，何處下帷？”杜子虛道：“小道姓杜，賤字伯實(shí)，敝館寓玉華觀中?！泵拇盒Φ溃骸跋喙逭?，怎稱為小道？”杜子虛改口道：“小弟久在觀中，最愛的是《黃庭》、《道德》諸經(jīng)，朝夕講誦，深得道家旨趣。久奉三清，故此儒名道行，所謂有道之士是也。”媚春道：“相公既讀孔孟之書，宜尊圣賢之教。那道士們，極其勢利的，口誦《黃庭》，心如黑炭。相公輕儒習(xí)道，是棄美玉而抱頑石矣。取笑，取笑?！倍抛犹摰溃骸皬膩砣桃患?，這也無妨。況近來儒者，俱尚子書，小弟亦趨時而已。”媚春又問：“員外高姓尊字？”阿保道：“小子姓陳名阿——”杜子虛忙將腳踢，阿保就住了口。媚春道：“陳員外尊諱是那一個阿字？”杜子虛接口道：“表侄賤名為約。因他久在江南生理，習(xí)成鄉(xiāng)語，約字讀為阿字，此乃是鄉(xiāng)音閉口字眼。別號保之?！泵拇嚎陔m應(yīng)答，暗中將二人品格，已自估定。杜子虛令阿巧開拜匣，拿一封銀子，交與保兒整辦東道。媚春取過棋抨，和子虛對局。阿?？戳税肷?，不解其意，斜倚桌兒睡著了。頃刻間酒席已備，巧兒將阿保推醒，一同上樓，分賓主坐下。酒過數(shù)巡，杜子虛舉杯敬酒，要媚春唱曲。媚春輕囀鶯喉，慢敲檀板，唱一出北調(diào)《江兒水》：
瓊宮王府，卻離了瓊宮玉府。新翻風(fēng)月譜。你可也辨著青州從事，紫誥真符，改衣妝來混取。翠館莫冠笏，紅樓不用呼。俺自有礬帥驅(qū)魔，湯氏當(dāng)爐，甚酸甜堪救苦。你是繡衣士夫，好一個繡衣士夫！正配
著這缸邊吏部，又何須踏魁罡做了挈壺。
二人不知是嘲他的話，鼓掌喝彩。媚春敬了酒，另取一壺一菜，與巧兒樓下去吃。三人復(fù)猜枚擲色，吃了一回。媚春奉酒要杜子虛口談一令，杜子虛道：“小弟是東道主，賢姐是客，豈敢占先？”媚春道：“如此小妹僭妄了。要俗語一句，六個字，暗合席上三人之意?！憋嬀飘?，說令道：“一客不煩二主?！眰鞅c阿保。阿保仰天思想，猛然喜道：“有了！”忙忙吃酒，呷得太急，將酒反嗆出來，噴了一桌，嗆得淚滾涕流。杜子虛掩口大笑。媚春一面拭桌，一面斟酒另敬阿保。阿保飲畢，說令道：“一壺兩賣?！泵拇旱溃骸耙还矁桑m合成三，但少了兩個字，罰兩大杯?！碑?dāng)杜子虛說令了，杜子虛飲罷酒道：“一上香，二上香，此是六個字?！泵拇旱溃骸半m然六字，此是燒紙的祝文，又非成語?！本匆淮笸?。
杜子虛罰酒畢，媚春敬杜子虛行令。杜子虛道：“如此而行，覺俗之哉；數(shù)色而行，美焉乎也。”乃擲色數(shù)點(diǎn)。又該媚春行起，阿保道：“久聞大姐精通文墨，見教個把斯文今兒更妙?！倍抛犹撉米赖溃骸坝欣碇??！泵拇旱溃骸俺忻?。我就講一句書，便詩也好，要一個天字，不拘先后。止許五言，增減一字者，受罰大杯。我講起：天地之大也?！倍抛犹摫愕溃骸疤揖瓤嗵臁！泵拇盒Φ溃骸按司浞窃娪址菚?，又無成說，請敬大杯。”杜子虛爭道：“小弟是《雷經(jīng)》上的太乙救苦天尊。”媚春道：“怎么落了尊字？”杜子虛道：“說出尊字來，便是增一字了?！泵拇旱溃骸傲畈恢惺?，況多一字，共罰二碗?！卑⒈ＰΦ溃骸袄鲜蹇辗Q飽學(xué)，詩書上‘天’字有十萬八千，怎講到《雷經(jīng)》上去？”杜子虛道：“因此受罰了。該賢侄講令，請，請?！卑⒈５溃骸靶≈兜氖且痪湓??！敝v道：“味淡須添曲?！倍抛犹搰K嘖稱羨道：“妙，妙，好一個‘味淡須添曲’，斯而文，中式，中式。”媚春道：“幫襯的先罰一大觸。請問陳兄，此詩出于何典？添字又不是這天字，罰一大碗?！卑⒈ＣΦ溃骸扒易 Ｄ悴恢@詩，是我敝館中一個有意思的朋友撰的，非同小可?！泵拇旱溃骸皢T外目今還讀書嗎？”阿保道：“不是不是，少年時之話也?！泵拇旱溃骸耙擦T，誦得全章出，免罰一半?！卑⒈５溃骸按嗽姾卧x口，一字不忘，我且念與你聽： 儀狄訪同袍，麻姑引手招。配成三昧火，釀就五香醪。傳下神仙術(shù)，吾儕救腹楞。木瓢常蓋臉，紹祖每垂腰。香處夸瓊液，酸來恨禍苗。焚薪須半燎。鉆灶鬢先焦。味淡須添曲，漿甜灰更調(diào)。笊籬恒竊米，笮袋可藏糟。試酒頻頻醉，偷錢暗暗嫖。做了棉花客，沿街罵餓殍。歷數(shù)知音者，誰人有下梢。”
媚春聽罷大笑道：“詩句絕佳，添字更妙，免罰兄酒罷?！卑⒈５溃骸昂稳绫M去得？”媚春道：“這番該陳兄行令了?！卑⒈u手道：“小子從來立誓不做令尊，敢煩姐姐代行罷?！泵拇恨o道：“焉有此理？一人僭行三令，是強(qiáng)賓壓主了。”杜子虛道：“令無三不行，還求見教?！泵拇褐坏眯衅鸬溃骸叭缃袢∫痪湓?，要一洞宇，不中式者罰一壺。我講的是：洞口桃花也笑人?！倍抛犹搨?cè)首思量了半晌道：“有一句在此，但是曲子，可用得么？”媚春道：“酒后將就準(zhǔn)了。”杜子虛道：“洞口澀難攻。”媚春道：“小妹耳中，未曾聞有此曲?！倍抛犹摰溃骸柏M是杜造？我還你個出處。昔日同房一友，往勾欄中行過，見一垂發(fā)女子，萬分美貌，特意去梳攏他。數(shù)日后回館，編成個曲兒贈那女子，小弟竊見了，謹(jǐn)記在心。每逢閑暇，唱一唱兒卻也有趣?！泵拇捍虬澹甙⒈Ｕf令。阿保已酩酊大醉，斜著眼道：“你講的是什么令？”媚春道：“要一個洞字。”阿保搖頭道：“動不得，動不得?！倍抛犹摰溃骸澳氵@般梗令，豈不是個洞蠻？揪住耳朵灌酒?！卑⒈０焉硪谎?，望后便倒，豁刺地跌了一交，口里骨都都吐出酒來，吐了一地。杜子虛埋怨道：“少年人不老成，這等發(fā)顛，成何體統(tǒng)？”即起身作別下樓。不期一腳跨個空，翻筋斗倒撞下去。媚春執(zhí)燈，令保兒扶起，嘴唇都跌破了，血流不止。保兒笑道：“這正是老成有體統(tǒng)的相公?！泵拇喊敌Σ灰?。杜子虛發(fā)怒要打保兒，巧兒見了，忙點(diǎn)燈攙了道士回觀去了。
媚春復(fù)身上樓，陳阿保已自齁齁睡著地下。媚春舉手相扶，忽見腰下露出銀子來，吃了一驚。暗想這人的口談，是個酒生無疑，身邊銀兩從何而得？心中疑慮，發(fā)付保兒收拾先睡，樓上停燈伺候。直交五鼓，阿保方醒，媚春攙扶上床，脫衣同寢，著意溫存。云雨才畢，阿保又復(fù)睡去。媚春有事關(guān)心，竟不合眼。捱至黎明，先起來籌畫此事，忽保兒來說：“韓大官人來望姐姐?！泵拇呵某隹妥嘁?，原來就是韓回春。自從李秀家分了銀兩，跳出賭博場，溷入煙花寨，分撥水錢，放債取利。因與媚春相交情密，當(dāng)早路便，進(jìn)來一望。
媚春邀入軒里吃茶，媚春道：“小妹有一事，正要與大哥計(jì)議，來得卻好。”韓回春道：“有甚事計(jì)較？”媚春道：“昨晚有二客來我家，一個是道士，一個是酒生。那道士飲酒，至更深去了，留這酒生在此。豈料這廝身邊藏著一裹肚銀子，我看起來，約有百余兩，決是歹人偷盜來的。日后儻露出事來，牽累我吃官司怎了？”韓回春道：“有我在此，怕他怎地。此人今在何處？”媚春道：“睡著未醒?！表n回春悄悄上樓，仔細(xì)看了，一時間兩眼直視，跳下扶梯，奔入廚房，拿了一把廚刀，飛身出來。媚春見這般兇勢，諒非好意，一手扯住衣袖，拖出軒外道：“大哥，這卻使不得，須帶累我?！表n回春道：“待我殺了這廝，再與你講知端的?！泵拇夯帕耍Ц娴溃骸拔业挠H老子，害殺我也！”抵死抱住不放。韓回春道：“你不知這殺材，是李季文店中酒生陳阿保。因貪官賞，出首林住持，害彼乘夜而逃，存亡未保，又累李大哥監(jiān)禁在獄。我?guī)追_除了這廝，無處下手。今日狹路相逢，豈可輕放！待我砍這廝驢頭，替恩人報(bào)仇，然后自行出首，便償他命，如所甘心決不累你?！泵拇旱溃骸昂冒V漢子，人命關(guān)天，豈同兒戲？你為思人雪恨，殺他抵命，雖是丈夫氣概，少不得貽累我吃官司，好沒分曉！凡事要慮始慮終，方才行得，豈可如此燥暴。”韓回春躊躕一會，點(diǎn)頭道：“殺人償命，我所不辭，但貽累于你，中心不忍。然事已至此，放之亦難，與你怎生作個商量？”媚春附耳道：“只消如此如此，足可雪浪?！表n回春甚喜，擲刀去了。媚春暗與保兒照會。
少頃陳阿保醒來，移桌傍床，羅列肴撰，對坐飲酒。正飲間，忽有人扣門，媚春停杯下樓。不移時復(fù)上樓來，滿斟熱酒，殷勤相勸。阿保一連吃了五七杯，推辭不飲了。正欲舉箸吃飯，一霎時頭暈眼花，跌倒床上。原來媚春令韓回春買了蒙汗藥，藏于酒內(nèi)，把阿保麻翻，昏迷不醒。媚春解下他腰間銀子，收拾細(xì)軟衣飾，先上轎去了，其余粗重家伙，盡皆棄下。隨后韓回春與保兒，反閉大門，徑往韓回春家里，和媚春將銀子兩下均分，另取三兩散碎的賞與湯保，乘夜雇船渡江，往和州而去。 再說陳阿保被藥迷倒，至次日午后方才蘇醒，甚覺口中煩渴，呼喚茶湯，并無一人答應(yīng)。腰邊摸時，裹肚也不見了。急忙奔下樓來，只見灶下無煙，神前缺火，媚春、湯保等，皆不知何處去了。阿保心知被賺，捶胸大哭，一腳踢下大門，喊叫賊婦盜銀逃遁，地方快來救應(yīng)。奈此處是一條冷巷，四圍空地高墻，又無人家，那得人來勸解？阿保獨(dú)自叫了一回，猛然省道：“這事分明是杜道士害我，且去和他講理。”蓬頭跣足，氣咻咻走入玉華觀里來。見了杜子虛，一手扭住，喊屈連天。眾道士圍將攏來，問其緣故，陳阿保將同嫖失銀之事，哭訴一番。隔房一個殷道士最有識見，怕到官壞了本觀體面，將阿保功進(jìn)本房寬解道：“雖然杜伯實(shí)不合同你去嫖，兄亦欠了主張，豈有帶百余兩銀子，至囗囗中作耍的道理？那妓女們心腸，比強(qiáng)盜又狠三分，見財(cái)起意，用藥迷人，竊銀逃遁，這是常事。兄也有一半的不是。假使當(dāng)官追究起來，令表叔只須求謝仆射老爺指頭闊一條紙兒，送與執(zhí)行官，天大的事也就罷了。你那時叫做失賊遭官，重受其害。不如在小房消停數(shù)民待我勸令叔出幾兩銀子，暗囑能干積年緝捕人役，查訪娼歸去向，若有了消息，這一百兩銀子，穩(wěn)取還你，不須愁煩涉訟?！标惏⒈Ｂ犃耍膊淮饝?yīng)，卻如木雕泥塑，呆呆的坐著不動，一日茶湯并不入口。傍晚殷道士整酒相待，阿保只是不飲，滾到床上睡了。眾道士叫聲慚愧，各自散去。獨(dú)阿保睡不著，暗恨命薄至此，不能消受。待要與杜子虛結(jié)扭到官，又慮勢不相敵；待要尋娼婦下落，并無一些蹤影可問，只索拚此一命，對付這道士罷了。嗚嗚咽咽的哭到三更，解下束腰帶，懸梁自縊。一次早殷道士進(jìn)房，只見陳阿保懸于梁上，急急放下，已氣絕無救，鳴呼哀哉死了。
殷道士將門鎖上，徑奔杜子虛房中報(bào)知。杜道士驚惶無措，忙求解救之策。殷道士問陳阿保有甚嫡族至親否，杜子虛道：“他止有姐夫巴富，別無至親瓜葛?！币蟮朗繗g喜道：“只消恁般如此，必然瓦解?！币幻媪疃抛犹撊ぐ透唬幻姘抵写螯c(diǎn)衣棺伺候。不多時巴富來到，殷道士滿面春風(fēng)，迎入三清殿后側(cè)軒內(nèi)，盛設(shè)酒肴款待。酒至半酣，殷道士方說出陳阿保身死之故。巴富驚訝流淚道：“有此不測之事，何不早言？顯見得謀財(cái)害命是實(shí)了。”殷道士笑道：“休恁般說。銀子偷去了，或能再來，死者不能復(fù)活，明人不須細(xì)講。今日之事，并無欺蓋。一則一，二則二，守與戰(zhàn)，任憑尊裁?！卑透坏溃骸坝泻我娭I，亦求明說?！币蟮朗啃渲腥〕隽V白銀，指著道：“這是三十兩銀子在此，實(shí)是我等所出。足下若肯海涵，不到官告理；奉此為謝。不然，真只還真，假只還假，留此銀子衙門使用，不到得問了杜伯實(shí)的死罪，兩下準(zhǔn)備打官司便了?！弊怨咆?cái)動人心。巴富見了這六錠大銀，心就軟了一半，笑道：“據(jù)公所言，似非謀害。但是一條人命，豈止于三數(shù)而已？杜老丈又系至親，在下不敢較論，乞添至五數(shù)就罷了?！币蟮朗康溃骸皩殑浥c烈士。便添十兩，不與了別人。再有他說？”兩下和議定了，殷道士方開鎖進(jìn)房。巴富向阿保尸首放聲啼哭。忽抬頭見門枋上有一個小匾，寫著“一練居”三字，巴富收淚嘆息道：“天定之?dāng)?shù)，不可逃也?！备嬖V：“阿保夢中，大王批十六字于臉上，‘福善禍淫’四句。適才聞那妓女名為媚春，今觀仙居名一練，正應(yīng)著‘寶歸二春，祿終一練’。大數(shù)前定，祿命難逃，不必講了?！卑透贿€不知韓回春同謀，故為“二春”的話。當(dāng)日收殮尸首殯葬，延僧超度畢，殷、杜二人送那四十兩銀子上門相謝，兩下歡天喜地而散。街坊上人聞陳阿保身死，個個講說沒福承受賞銀，出首好人的看樣。有詩為證：
樸囗窮檐壓酒徒，橫心愿外獲青蚨。
煙花巧計(jì)猛于虎，財(cái)盡囊空一命無。
話分兩頭。再說杜都督夫人蔣氏，因朝廷籍沒家財(cái)，和妾馮桂姐抱頭痛哭，夫人暈絕數(shù)次救醒。桂姐道：“老爺不合放了林長老，害卻性命，又抄沒了家產(chǎn)，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笔Y氏哭道：“死生由命，成敗在天，不必怨他，只索苦守罷了。”程刺史回府，一路心下不平，差公人到都督府打聽，已知抄沒情由，心中大怒道：“朝廷好沒分曉，用這班狼心狗行之徒，殘害忠良，眼見得國家將亡了?！睈瀽灢粯?。于是擇日買地，將杜都督棺木安葬已畢，時常差人饋送些禮物，周濟(jì)杜夫人一家，賴以度日。但二人形影相吊，凄涼萬狀。自古道：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自杜成治死后，親戚故舊漸次疏了，家憧奴仆盡皆散了。昔賢觀至此，有《行路難》古風(fēng)一篇嘆道：
金卮九醞斗十千，玉盤三品輕萬錢。投杯推案不復(fù)御，吞聲躑躅賓筵前。人生運(yùn)命本在天，賤貧貴富總適然。雨云何事易翻手，自古誰人能獨(dú)久？九華七彩簇黼帷，便持紅顏欲長守。青霜一旦委天衢，桃李紛紛今在否？君不見昔日柏梁銅雀臺，豪雄漢魏爭崔鬼。梁傾雀墮復(fù)平地，黃昏白日飛塵埃。
又有古風(fēng)一首勸世云：
炎涼態(tài)，君莫訝。春深草木俱獻(xiàn)妍，秋殘枝葉皆凋謝天道一似趨勢利，達(dá)人勿將冷暖詫。廷尉屬張吏部何，賓客門前日覺多。一朝罷官居寂寞，車馬不來烏鵲過。只有明月超世情，不照綺筵照綠莎。績筵有銀燭，蓬戶仰隙光。勸君勿作錦上花，渴時一滴等滄浪。
光陰迅速，頃刻過了月余。馮桂姐覺容顏清減，精神恍惚，終日思睡，每作嘔吐。蔣夫人急請醫(yī)人調(diào)治，醫(yī)士診脈，稱賀是喜。蔣氏歡喜道：“老爺在時，每為無子不樂，幸得桂姐遺腹坐喜，皇天有眼，可憐見杜門不該絕嗣。倘生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了都督為人一世。”及至臨月，又不見動靜，夫人心下憂疑不決，日日愁煩。直待到十七個月，乃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時，方才產(chǎn)下一個男兒，生得面方耳大，目秀眉清。此夜紅光繞室，異香不散，夫人心下大喜。彌月之后，取名叫做過兒，夫人撫惜他勝似親生不題。
按下一頭，且說林澹然自賺出關(guān)門之后，回到東魏，舉目見民物如故，風(fēng)景依然，心下感嘆不已。一路曉行夜住，隨緣抄化，不比在梁地驚惶。這一回安心走路，但是心中計(jì)念杜都督，不知回覆武帝事體若何。一連行了數(shù)日，卻好來到河?xùn)|府廣寧縣地界。當(dāng)日看看天色晚了，登至石樓山下，前后打一看，并無客館飯店。況值微微雨下，路滑難行，一步步捱著，尋個人家借宿。走了數(shù)箭之地，遠(yuǎn)遠(yuǎn)見竹林中閃出些燈光來，林澹然近前看時，卻是一個莊院。但見：
一周遭矮矮粉墻，三五透低低精舍。后面有蒙蒙茸茸，柳岸橫連芳草徑；前頭見蒼蒼翠翠，竹屏相傳小柴扉。幾灣流水，滔滔不竭統(tǒng)圍墻；一帶石橋，坦坦平鋪通例路。籬邊露出嬌嬌媚媚野花開，戶內(nèi)忽聞咕咕 (口牢)(口牢)囗犬吠。房廊不大，制度得委曲清幽；空地盡多，種植的桃梅李杏。果然渾無俗士氣，惟有讀書聲。
林澹然放下包裹，上前扣門。柴扉開處，走出一個童子來，問道：“誰人在此扣門？”林澹然稽首道：“弟子是云游僧，錯過宿頭，大膽欲借寶莊暫宿一宵，未知容否？”童子道“我這里是讀書之所，房拔窄狹，不敢相留。師父別處去罷。”林澹然道：“今晚天雨難行，如貴莊不能相容，就借檐下捱過一宵，明早即便去了。”童子搖頭不允。正說話間，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一個老者來，生得蒼顏古貌，須發(fā)皓然，手扶竹杖，問道：“何人在此說話？”童子未及回答，林澹然向前深深稽首道：“老訥是云游僧家，要往太原進(jìn)香，打從貴地經(jīng)過。因貪走路程，錯過了客館，暫借貴莊歇宿一宵。盛使不容，在此閑話。老丈休怪?！蹦抢险咝Φ溃骸皫煾负纬龃搜浴３黾胰酥帪榧?，暫宿一宵？有何不可？”書童咕噥道：“游方和尚做強(qiáng)盜的極多，太公不可留他?！崩险吆鹊溃骸昂f！”遂留林澹然進(jìn)側(cè)廳內(nèi)坐下。茶罷，老者道：“適間小奴不知事體，出言唐突，老師莫罪?！绷皱Ｈ缓险频溃骸吧缴?dāng)嚁_，心下不安，焉敢見怪。請問老丈高姓尊號？”老者道：“村老姓張，賤字完藻。請問吾師高姓，貴鄉(xiāng)何處？”林澹然一一答應(yīng)。張老命安排晚飯，相待畢，命書童執(zhí)燈，送到廂房內(nèi)歇息。次早林澹然起來，立欲謝別，書童又送出茶湯來。少頃又請到廳上吃齋，太公出來相陪。林澹然起身拜謝欲行，張?zhí)溃骸皫煾嘎?。老朽觀師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意欲屈留尊駕，盤桓數(shù)日，請教樣理，萬勿推卻。”林澹然道：“感蒙老丈萍水相逢，如此厚愛，豈敢推托？但是無故攪擾檀府，于理不當(dāng)。”太公笑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只是有慢，休怪?！弊源?，留林澹然一連住了三日。太公朝夕相陪，或談佛法，或講坐功，相待甚是殷勤。 林澹然每于靜夜打坐時，聽得西首軒子里叫疼叫痛，呻吟之聲不絕，心中疑惑，又不好相問。當(dāng)日正和太公午后閑話，只見書童攙著一個黃瘦后生，從側(cè)軒步出草廳上來。林澹然看那后生，年可二旬，生得容顏清麗。器宇不凡，只是身無血?dú)猓輵脩?。頭上包著一個皂絹包頭，身上穿一領(lǐng)白綾綿襖，白絹裙拴著腰，手扶了書童肩膊走出來。林澹然起身問訊，太公扯住道：“老師不敢勞動。小兒病驅(qū)，不能見禮。”二人拱手。太公道：“大郎且睡睡將息，為何又出來閑走？”后生道：“我心煩體倦，睡著轉(zhuǎn)覺難捱，暫且閑步消遣?！绷皱Ｈ坏溃骸昂靡晃焕删?，為何患病如此狼狽？急急醫(yī)治方好?！碧箿I道：“老朽年過六旬，止有這一子，名為張找。生平樸實(shí)溫雅，頗肯讀書，有志上進(jìn)，未定妻室，尚未畢姻。寒舍在城中居住，那日節(jié)屆中秋，小兒在書室，夜間玩月，因觸景吟詩一首道：
銀漢冰輪滿，娟娟萬里輝。
桓娥如有意，弓哦上云梯。
朗吟數(shù)遍。貪看月色。至夜靜欲睡，倏見一女子推門而入，生得千嬌百媚，年方二八，貌賽西施。對小兒道：‘郎君獨(dú)自寂寥，妾乃姮娥，引君上云梯去也?！耗暧?，不能定情，與之繾綣。朝去暮來，約有兩月。不期容顏瘦減，舉止異常，老朽再三究問，方知端的，因此心慌。諒是妖魅所迷，打發(fā)在此小莊避之。不想那女子復(fù)來纏擾，鎮(zhèn)夜如醉如癡，半迷半醒。這幾日身子愈覺沉重，多是不久于人世了。老朽不舍，特出城來伴他。連日因心緒不寧，屈留尊駕，閑談排遣?！闭f罷流淚不止。林澹然聽說，不覺傷感，答道：“這一位好公子；怎忍被妖邪所迷？老丈何不請術(shù)士遣他一遣？”太公道：“前者在城之時，何日不燒符念咒遣送，并沒一些靈驗(yàn)，無法可處?！绷皱Ｈ坏溃骸吧缴畯膩聿恍判八?。今間老丈所言，世間亦有此輩妖魅乎？老丈不必愁煩，這妖孽小僧定要結(jié)果了他，救大郎性命，方顯區(qū)區(qū)手段?！碧笆值溃骸叭舻美蠋煼让?，感恩非淺。但這妖怪亦有神通，急忙里怕收他不得，反遭其害?！绷皱Ｈ恍Φ溃骸安环粒R時自有妙用。”太公口雖稱謝，心中還疑惑不定。 當(dāng)晚林澹然問太公取利劍一口，銅鈴數(shù)個，令扶大郎別室安寢。分付合莊僮仆，不可大驚小怪，暗暗藏?zé)羲藕颍宦牱恐锈忢?，便可進(jìn)房來看。太公聽說，一一措辦了，自和幾個家憧，各執(zhí)器械等候，命書童掌燈，引林澹然進(jìn)大郎房里來。澹然到房里掛了銅鈴，床頭藏了利劍，停燈幾上，掩門和衣在床假寐，放下帳幔，暗暗念佛。等至夜靜，不見響動。心里想道：“莫非這怪物通靈，預(yù)知俺在此，不敢來了？”漸交三更時分，正當(dāng)萬籟無聲，忽然起一陣?yán)滹L(fēng)，逼得透骨生寒。風(fēng)過處，呀的一聲門響，一個女子裊裊娜娜走入房來。林澹然隔帳看時，那女子如何？但見：豐姿絕世，艷質(zhì)憐人。渾如膩粉妝成，宛似羊脂琢就。鳳眼朦朧，勾引人魂無定；娥眉淡掃，巧傳心事多般。輕盈態(tài)度，低頭微曬有余情；娜裊腰肢，叉手抱來無一捻。津津檀口，相傍處私語生香；脈脈春心，偷送時嬌羞婉轉(zhuǎn)。聲音細(xì)嫩，分明似金籠里學(xué)語雛鸚；性格聰明，合當(dāng)似繡榜上風(fēng)流女史。便是畫工須束手，縱令巧筆也難描。 這女子熄了燈，款款走近床邊，低聲問道：“可意的哥，你今夜為何不待我先睡了？”雙手掀開帳幔，來摸林澹然身上，道：“怎地不脫衣裳，和衣而睡？”林澹然只不做聲。那怪又道：“親哥，我和你同心合意，似漆如膠，并不曾有半點(diǎn)兒差池，你為何今日有不瞅不睬之意？莫非是怪我今夜來得遲了些個？”一面說，一面解衣，摸上床來，將身子逼著林澹然，伸手來替林澹然解衣帶。林澹然將手摸著那女人左手，就如春筍一般，纖纖指甲，滑潤如脂。那怪笑道：“我也道親哥決不嗔我?！庇謱⑹謥砻皱Ｈ豢柘?。林澹然大喝一聲：“孽畜，休得無禮！”即將那怪左手中指，(口骨)的一聲掐斷了。一手緊緊捺住，一手搖動銅鈴，那怪掙扎不得。門外人聽得鈴響，一同持燈執(zhí)棍，吶喊奔進(jìn)房里來。近床看時，那怪卻現(xiàn)了本相，是一個玉面狐貍，生得毛光爪利，兩眼灼灼有光，眾人大驚?？垂?，你道這狐貍精，既能迷人，必會變化，為何被林澹然拿住逃遁不得？原來這狐貍屬陰，感受月華，積累成精。每遇月夜，戴死人骷髏拜月，則能變化為人。雄者變男，雌者變女，全憑前爪捧頭，化形脫體。當(dāng)夜卻被林長老掐斷了中指，一來十指連心負(fù)著疼，急忙里捧不得頭；二來心慌膽落，當(dāng)不得林澹然力大如山，威風(fēng)凜凜，用力捺住，故此逃遁不去。
此時林澹然令人將燈向前，用左手將狐貍提起來，右手仗劍，喝道：“你這孽畜，不知迷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碎尸萬段，不足以償其惡。”說罷，正欲砍下。那狐貍雙爪捧住寶劍的棲兒，口吐人言，哀求道：“老爺饒命。小畜雖犯淫條，合當(dāng)斬首，但有一樁大事，未曾完得，負(fù)真人付托之重，雖死亦不瞑目?！绷皱Ｈ宦犃恕罢嫒恕倍?，便收住劍，將劍尖兒指著狐貍笑道：“孽畜害人，萬死猶遲，有何大事未完？負(fù)誰人之托？編這般巧言騙俺，指望逃生？俺斷不是屈殺你也?！焙偞箿I道：“小畜受生已來，壽延五百余年了，朝暮吐納修煉，不是一日功夫，到得這變化地位。老爺聽我細(xì)訴衷曲，且莫動毛三十年前，在本地獨(dú)峰山五花洞里藏身，洞前有塊大青石，光潤潔凈，每常在上跳要。至夜間石上便有三道金光，從中沖起。小畜諒下邊有寶，欲擊碎來看。將石擊至千下，不損分毫，驚駭不敢再動。后來山前土地廟里，來了一個年少的全真。小畜不合化為女子，夜去調(diào)戲，欲采他真陽修煉鉛汞，那全真毫不拒卻，留我吃酒。談笑至更深，小畜正欲近身迷謔，被那全真將手一指，小畜便露出原身，無處逃躲。全真對我道：‘汝亦是成氣之物了，我豈害汝？不必驚惶，我有一事托汝，汝須牢記?！⌒筮殿^問故，全真道：‘我有書一封與你藏著，等我一個道友來，即當(dāng)付與他?！⌒髥柕烙咽钦l，全真道：‘是一位釋門中人，姓林，法名太空，號澹然，生得魁梧磊落。見時。切切不可有誤?！吞嫘⌒竽斒芙?，敕我不許亂性迷人，異日再來超度。說罷，化一道清風(fēng)而去，原來是一位仙人。小畜整整待了三十年，不見有什么林長老相遇，不覺舊性復(fù)萌，又做出這般行徑，撞在爺爺手里。小畜破戒迷人，一死不辭，可惜誤卻真人重托，不曾會得林長老，送得書也?！?
林澹然和太公等聽了，甚是駭然。太公便道：“這位長老正是澹然林爺。”狐貍方敢抬頭一看，失驚道：“阿呀，今日方遇得爺爺，萬幸萬幸?！绷皱Ｈ会寗Ψ攀值溃骸澳欠鈺稍诤翁?？”狐貍道：“神仙所托，緊緊藏在身旁，不敢少離?！本陀诳柘滦〈?，取出來獻(xiàn)上林澹然。澹然接過看時，一個小小封兒，封筒上寫著“褚真人傳示”。拆開看里面什么話說，卻是一幅箋紙，寫著八句詩道：
混沌生伊我，同修大道身。
無羈登昊闕，有欲滴凡塵。
歷盡風(fēng)波險(xiǎn)，遷歸清靜真。
天書藏璞石，入手可凌云。
后又有符一道，下注云：“依此符樣，畫于五花洞石上，將左手叩石三下，此石即開，天書可得。”林澹然看罷，心中暗暗稱奇。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畢竟林澹然果得天書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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