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三年，漢元熙六年，六月，成都王見各鎮(zhèn)刺史因本方寇亂，散去十七，惟中州弱鎮(zhèn)數(shù)處，遂亦各遣歸，于是諸王俱回藩府。成都王發(fā)蕩陰，將進(jìn)朝伏命。至鄴城，安下兵馬，只命陸機(jī)、盧志、石超、牽秀將兵三千赴京。盧志曰：“未可即便親去，今齊王擅大權(quán)于內(nèi)，我王掌兵權(quán)于外，焉能必其心無疑貳？何不遵古舊制，虛應(yīng)故事，遣人先上大將軍印綬于朝，以試齊王之心?？雌浒l(fā)落，便知分曉?！背啥纪鯊闹?，先令人上表，送印綬入朝納還。齊王喜其能崇禮讓，即差使臣備儀仗，迎接成都王入朝。加授太尉大將軍、都督中外大將軍事、節(jié)鉞，錄尚書事，賜九錫，劍履上殿。盧志又勸曰：“歷盛滿者菑必險(xiǎn)。斯際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葛、董、孫、韓等五公用事，心懷妒忌，豈容人出其上，而不思加害者乎！宜辭九錫并諸軍事，上表論戰(zhàn)亡各鎮(zhèn)刺史折兵損將之功?！背啥纪跫疵憴C(jī)作辭表，并請加封將士。齊王見穎辭軍，心中大喜，即奏帝加盧志暨部下十大將軍為輔國忠義將軍列侯，以陸機(jī)為鎮(zhèn)國將軍，代領(lǐng)成府內(nèi)外許、穎、漳、鄴諸軍事，留成都王、長沙王、東海王在京，共參庶政。自此成都王威名雄盛，朝野尊敬，過于齊王。
葛旟密說齊王曰：“成都王乃帝室至親，有反正退賊之功，人多歸心?；莸劢駸o后裔，倘一日有人上言，立為太弟，我輩其將不利矣。清河王司馬覃年已八歲，亦武帝之孫，昭穆甚順，何不先奏惠帝，立為太子，以杜朝野之議，成都王之念亦杜矣?！饼R王從其議，密約東海王上本，保覃為太子，固安國本。惠帝準(zhǔn)奏，詔覃入宮，加齊王冏為太師，東海王越為司空、領(lǐng)中書省、監(jiān)軍國大事。長沙王司馬義見冏、越二人互相薦舉，附會(huì)弄權(quán)，乃亦間說成都王曰：“竊見齊王擅威專政，將不利于社稷，我等以弟兄之情待之，不以他為備，一旦變生，吾等必遭其害矣?！背啥纪踉唬骸拔医褚匀柿x待彼，彼肯以禽獸遇我而致噬嚙乎！弟兄手足，毋得見疑，自為仇敵，以取笑話。”長沙王又曰：“齊王固無此心，其門下人懷謀已久，不觀孫秀、士猗、司馬雅之事乎，何曾由得趙王，而致淮南授首，此明鑒也。吾非離間骨肉，不過勸弟早為防備，以自全耳?！背啥纪踉唬骸靶忠酥?jǐn)慎，勿可輕泄，容吾思之?！毕嘀x而別。歸府，召盧志入密室，以長沙王之言道白一遍，志曰：“大王向者渡河反正，黃橋一戰(zhàn)，直逼洛陽。今者糾合諸侯，漳河、高雞泊皆得大捷，漢兵退去，已起齊王之畏矣。前不發(fā)糧應(yīng)赴，未必非謀心之所使也。今見長沙王與大王征漢事久遠(yuǎn)，疑有暗合之意，故齊王乃勾結(jié)東海王串同行事。長沙王亦恐二雄不并立，慮患及身，密為大王道之耳?！背啥纪踉唬骸氨私駝荽髾?quán)重，其將何以處之？”志曰：“此亦不難。再又上表辭政，言今秋至，漢將曹嶷以孤軍懸守魏郡，必有再出侵寇中原之心。以朝中萬機(jī)托于齊王一己，復(fù)請兵還鄴鎮(zhèn)守，托以阻遏漢寇過河之思，豈不可以回避傍虎之害乎！我王去后，若齊王奉公守法，孜孜為治，則我亦得安然，樂享王公之爵。設(shè)彼妄肆狂悖，驕橫不仁，我則因其不仁，合兵討之，則左袒者云集，權(quán)在我矣。臣恐齊王所行，不待我兵眾發(fā)，而內(nèi)變已成，禍恐不免，我王亟至離去的是也?！背啥纪鯊闹瑥?fù)上疏甚言漢寇利害，請回鎮(zhèn)鄴城，預(yù)防兵患，以大政悉托于齊王。齊王見成都王稱頌尊戴，乃從其請，奏帝加封成都王，送回鄴城而去。自是齊王愈肆無忌，一應(yīng)機(jī)軸大總，皆委于董艾，以何勖為中領(lǐng)軍，更置掾?qū)偎氖湃?。大筑府第宮館，壞民廬舍數(shù)百，鑿千秋門路，以通西閣。施八佾之舞，日夕宴樂不入朝，坐受百官拜賀，事侔人主。符印敕詔，委三臺(tái)僉署選舉，不由朝廷，專寵親昵。養(yǎng)甲士數(shù)萬，威震京邑。時(shí)顧榮被召為府中主簿，見齊王所任非人，皆其舊日從事黨與，董、葛等強(qiáng)橫自恣，劉殷輩見無遠(yuǎn)大，嬖佞是聽，忠謀者疏，直諫者貶，中外失望，乃上書諫曰：
主簿事臣顧榮忝在門下，叨荷國恩，事有惕心，不敢不告。切聞古人有言曰：謙受益，滿招損，處艱位者不可以不省也。又曰：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duì)幠埽蝗晡┎环?，天下莫與汝?duì)幑?。今殿下舉動(dòng)之間，驕矜是恣，勢壓群下，豈君子之盛節(jié)耶！如以學(xué)業(yè)驕人，則仲尼有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比缫愿毁F驕人，則田子方有曰：“抑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可驕人乎！”伏望殿下勞謙有終，永保令譽(yù)，勿使馬援起子揚(yáng)之笑可也。且勢有時(shí)可盡，勢盡則傾，如揚(yáng)雄所言。旦握兵權(quán)，則為卿相；夕若失勢，則為匹夫。轉(zhuǎn)眼寵辱，反掌榮枯，可不畏哉！惟殿下安分見機(jī)乎。易自處，則鬼神亦將壽善而福兼矣。臣以是敢冒?鉞之誅，而獻(xiàn)逆耳之言也。
書上，齊王厭其多言，裂成于地曰：“小人無知之言，何足聽也！”顧榮見談不聽，知齊王必有大禍，將累及身，欲去不得，乃悶悶于心。由是日久飲酒至醉，醉后詣?dòng)讶笋T熊處消遣。馮熊亦當(dāng)世高士，不就齊王之召，閑居在洛。見榮每日來謁，則醺醺然不言一正事，乃責(zé)問曰：“彥先數(shù)數(shù)好飲，此何意也？仆聞酒為狂樂，圣人惡之。今足下耽此曲蘗，夜以繼日，此非賢君子之所事也。愿深察之，毋敗峻德?！睒s曰：“予讀儒書，豈不知酒為禍敗之源乎！君不知予心也。今齊王驕恣過甚，擅權(quán)自用，不久必?cái)?。吾既受其職，不可脫彼而去，揆所難免，是以強(qiáng)飲，暫遣愁懷耳。頻至貴寓閑行者，意有所懇，未敢直告故也?！毙茉唬骸坝泻我娭I？”榮曰：“欲得求一佳策，脫此樊籠，保全馀生?？弦换I畫否？”熊曰：“故人原來為此，吾實(shí)不知其故?！蹦松胍靼肷味栽唬骸按艘嗖浑y。某有小策，保為脫去?！蹦嗣芘c顧榮曰：“如此如此?！毖粤T相別。次日，馮熊托以他事往見葛旟，談?wù)摳兄?。馮熊曰：“府內(nèi)仕客俱可，吾所慮者，顧榮一人。此人酗酒無徒，空有其名，豈堪大任！醉后恐誤泄府中之案牘耳，何不言于齊王，早為定奪。況兼性忒剛直，不慎機(jī)密，非遠(yuǎn)謀之人也?！备饠唬骸拔崦坑灾?，奈是齊王自辟之人，故未敢耳?！毙茉唬骸爸谎裕侵页家?；疑而不去，非智士也。何以不敢為辭乎！”旟乃謝熊送出。次日，乘間言于齊王曰：“臣觀顧榮在府，無所建明，終日飲酒，醒而復(fù)醉，府臺(tái)案牘重積。若此無徒，豈不誤事?！饼R王曰：“吾重其名而召之，誰知是一酒徒耳！”即時(shí)遷榮出府，使為中書郎。頤榮得離齊府，乃絕酒不飲。
同郡張翰，字季鷹。亦有灼見，私謂顧榮曰：“今齊王專而自用，不納忠諫，終必見敗，敗則吾輩亦及于禍矣。”榮曰：“吾一向但見刀刃鋒露，即便驚心落膽，似將及我，故以計(jì)求出，冀脫身耳。意欲與吾友共采南山之蕨，飲東江之水，以樂馀生。尊意以為何如？”翰曰：“吾有此心久矣，但不能脫此羈絆耳！”嘆息而別。一日，翰邀榮共飲，適見西風(fēng)飄梧，凄聲颯颯，榮曰：“今至此秋天之氣，不覺聽厲唳而頓起悲思耳！”翰曰：“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鄉(xiāng)?！倍斯矅@吳中菰菜、莼羹、惠茶、鱸鲙之美，遂私議曰：“人生富貴，但適志耳。何能羈宦千里，以要名爵乎！”乃棄官，密地共逃回吳。齊王聞知二人遁，心中嗔怒不已。董艾曰：“有官不愁無人做，何苦將榮、翰二人介意乎！”齊王聽之，即不追究。
一日，宴會(huì)樂闋，董艾曰：“若論絲竹之音，皆不如稽侍中之精妙無比也?！饼R王聽言，即命稽紹品彈一曲，以助筵中之樂。紹抗辭對曰：“殿下匡復(fù)社稷，執(zhí)掌銓衡，當(dāng)軌物作則，垂范于后。何故欲使縉紳大臣作伶優(yōu)之事，以輕褻朝廷冕服哉！臣雖偎不足道，忝備常伯之職，腰金佩玉，侍御殿前，豈可操執(zhí)絲竹，下同教坊乎！”齊王見紹是耿介君子，乃笑而謝之。眾官散去。越日，有南陽處士鄭方，知齊王以驕奢逸樂敗壞國家，乃乘間上言曰：“大王以王室至親，秉國大政，內(nèi)無三頌之稱，外有五失之議?！饼R王曰：“何以見之？”方曰：“大王安不慮危，宴樂過度，一失也；宗室骨肉，互相疑忌，二失也；漢寇未平，不思剿滅，而頓息武備，三失也；百姓困窮，不聞憫恤，而征徭愈酷，四失也；正士見棄，忠言逆耳，而坐朝百官，五失也。殿下有此五失，而不自省，竊為殿下危之。若不早為之計(jì)，誠恐家國禍且不測也！”齊王亦不見信，而亦不加責(zé)。長史孫惠勸采其論，宜改悔以愜眾望，齊王又不聽。孫惠慮事若一壞，禍必及己，乃上言勸齊王效成都王辭政歸藩，保全令聞，以為身到許昌，后雖有亂，或可免其禍也。齊王不聽?；菽藦?fù)上書以諫之曰：
天下之事，有五難四不可，而大王皆居之，臣竊以為懼也。且夫強(qiáng)敵在前，疆埸不固，一難也；藩鎮(zhèn)擅兵，不畏朝典，二難也；賊寇蜂起，百姓流竄，三難也；親王欠睦，儲(chǔ)嗣未堅(jiān)，四難也；倉庫空虛，國家多難，五難也。久荷大名，而不知自損，一不可也；久執(zhí)大權(quán)，而不知自抑，二不可也；久專大政，而不知分理，三不可也；久居大位，而不知退讓，四不可也。今大王居難中而不以為難，處不可中而以為可，臣固至愚，竊所不安也。矧朝無至人，惟知承順大王之顏，而不知匡救政治之失；舉選不當(dāng)，職任非才；成都王有功不伐，殿下勿之信任，而使辭政歸鄴，朝臣無有不太息者也。當(dāng)此王事多難之時(shí)，既不能身任太平之治，又不能克平禍亂之奸，宜思功成身退之道，進(jìn)用賢能之人，委政成都、長沙二王，長揖歸藩，則泰伯、子臧不能專美于前，當(dāng)可與東海王疆優(yōu)游永樂矣。
齊王看其書而不能用。孫惠懼害及己，乃稱母病危篤，乞歸侍疾。齊王不許，惠乃逃去。齊王謂曹攄曰：“孫惠勸吾委政歸藩，吾聽而未即用，他就私自逃遁，甚為可惡！當(dāng)索而治之。”曹攄曰：“物禁太甚，則極而反，理之然也。大王誠能居高慮危，應(yīng)機(jī)作事，辭政委權(quán)，褰裳而去，斯乃善之善者也。孫惠之言，導(dǎo)主以義，忠臣之直也，大王實(shí)宜聽之。今聞其母有疾，大王不允其請，為親而逃，此孝子之情也，大王亦不必憾?；萁袂橐鈨杀M，雖彼逃去，誠不失為忠孝之臣，竟當(dāng)原之。”齊王納攄言而不責(zé)孫惠，然終戀富貴，而不能從其佳策，以釋大權(quán)。左衛(wèi)將軍王豹見齊王不聽二人忠言，而驕恣尤甚，亦致箋上齊王勸其委釋大政，免致人懷妒忌，以杜后患。箋曰：
夫天下之事，有未萌而定亂者，有過后而見思者。切見成都、河間、長沙三王，皆以方剛之年，鎮(zhèn)居要害之地，并點(diǎn)戎馬，將猛兵強(qiáng)，甚為可畏。今殿下挾震主之威，獨(dú)專大權(quán)，統(tǒng)攝大政，廣造府第，未見其為福也。為茲之計(jì)，但當(dāng)悉遣王侯返鎮(zhèn)，依周召之法，各總所屬，以協(xié)輔天子，任用明良，以佐理庶事。殿下慨然歸政歸藩，求享齊魯之富，以永喬松之年，可使諸王無嫉妒之嫌，而晉室有無疆之慶矣。臣豹至愚，冒干天聽，鑒納幸甚。
齊王冏先見顧榮等勸己不聽而逃，又聞曹攄、鄭方諫論，理皆相合，心中已有允從微思。及覽王豹之箋，豁然頓起改悔之意，乃與東海王越共議之曰：“王豹?jiǎng)窆職w藩，其理甚善。今特請弟至此，欲定一人，代吾任事，非長沙王則成都王也。二王誰為優(yōu)劣？”東海王見其數(shù)不及己，心中惡之，遂欲幸其暴虐驕橫，然后倡糾諸王，討正其罪，竊功勞以要大權(quán)，乃以言緩其心曰：“太師還當(dāng)三思而行，未宜忽遽。且清河立為太子，是我二人保奏的，渠今一個(gè)秉政，兩個(gè)俱入任事，倘一變亂王儲(chǔ)，則你我皆有妄舉罪過矣。且制有兄終弟及之典，必須定奪的當(dāng)，得托方可?！饼R王不答。越恐齊王悔過，得以保終富貴，復(fù)紿其嬖信葛旟曰：“王豹小人之言，誤國甚矣。欲教齊王委政，改使他人來任，其則眾望與五公等，亦皆解職歸藩，天下豈不亂乎？”旟曰：“大王見者是也，明當(dāng)再議。待吾見太師，看其主意何如，又作道理?！毖粤T相別。次日，齊王又召五公等共議曰：“昨日王豹箋上，勸吾謝政歸藩，言似近理，思欲從之。汝等高見以為何如？”葛旟、董艾曰：“此等之言，何可聽信！專欲賺誤大王，以買諸王之心，思叨重祿耳。王今一解職歸許，則受他人所制矣。此時(shí)眾輩以大王權(quán)勢尊嚴(yán)，難與舉動(dòng)，故使王豹致箋誑惑聰聽，實(shí)欲排害大王耳。宜當(dāng)深思，莫使后悔?！饼R王曰：“然則不可從也？”旟曰：“此等賣主求榮之人，當(dāng)殺之以戒將來！”齊王低首不答。葛旟、董艾暗使衛(wèi)毅收豹，令鞭殺之。衛(wèi)毅是其惡黨，即將王豹押至銅駝之下，拷鞫其賣主求榮之事，勒其供招。皮肉皆綻，不勝苦楚。王豹曰：“吾之本心，不過為主，勸齊王謙退自保，使得克全富貴，以享無疆之福耳。今反以忠為佞，是吾肉眼不辨賢愚，不明進(jìn)退，自求禍也?？蓚?，可傷！吾知齊王亦無殺吾之心，此葛旟、董艾小賊輩，欲害吾以圖固位耳。吾恐位不能固，我朝死而賊奴夕亦就夷矣！眾刀創(chuàng)在此，死后可將吾頭懸于大司馬之門，以觀各兵之攻齊，則無遺憾矣！”言訖，撞石而死。自此人心皆背，部曲離心，齊王之禍不遠(yuǎn)矣。豹死其日，天慘云愁，人皆悲之。有詩嘆齊王曰：
齊王固寵更妨賢，張翰思莼返故園。顧榮孫惠相逃遁，葛颙董艾竊威權(quán)。
盡忠王豹呈佳策，碎首銅駝受苦冤。望懸門首觀兵變，千古令人羨至言。
又有詩一首曰：
固寵齊王欲主專，妨賢嬌蹇拒忠言。孫曹已達(dá)呈明疏，張顧知機(jī)避禍前。
王豹獻(xiàn)謀遭撻死，葛劉誤主喪家園。當(dāng)時(shí)早聽諸賢策，安得沉尸到市邊。
葛旟密說齊王曰：“成都王乃帝室至親，有反正退賊之功，人多歸心?；莸劢駸o后裔，倘一日有人上言，立為太弟，我輩其將不利矣。清河王司馬覃年已八歲，亦武帝之孫，昭穆甚順，何不先奏惠帝，立為太子，以杜朝野之議，成都王之念亦杜矣?！饼R王從其議，密約東海王上本，保覃為太子，固安國本。惠帝準(zhǔn)奏，詔覃入宮，加齊王冏為太師，東海王越為司空、領(lǐng)中書省、監(jiān)軍國大事。長沙王司馬義見冏、越二人互相薦舉，附會(huì)弄權(quán)，乃亦間說成都王曰：“竊見齊王擅威專政，將不利于社稷，我等以弟兄之情待之，不以他為備，一旦變生，吾等必遭其害矣?！背啥纪踉唬骸拔医褚匀柿x待彼，彼肯以禽獸遇我而致噬嚙乎！弟兄手足，毋得見疑，自為仇敵，以取笑話。”長沙王又曰：“齊王固無此心，其門下人懷謀已久，不觀孫秀、士猗、司馬雅之事乎，何曾由得趙王，而致淮南授首，此明鑒也。吾非離間骨肉，不過勸弟早為防備，以自全耳?！背啥纪踉唬骸靶忠酥?jǐn)慎，勿可輕泄，容吾思之?！毕嘀x而別。歸府，召盧志入密室，以長沙王之言道白一遍，志曰：“大王向者渡河反正，黃橋一戰(zhàn)，直逼洛陽。今者糾合諸侯，漳河、高雞泊皆得大捷，漢兵退去，已起齊王之畏矣。前不發(fā)糧應(yīng)赴，未必非謀心之所使也。今見長沙王與大王征漢事久遠(yuǎn)，疑有暗合之意，故齊王乃勾結(jié)東海王串同行事。長沙王亦恐二雄不并立，慮患及身，密為大王道之耳?！背啥纪踉唬骸氨私駝荽髾?quán)重，其將何以處之？”志曰：“此亦不難。再又上表辭政，言今秋至，漢將曹嶷以孤軍懸守魏郡，必有再出侵寇中原之心。以朝中萬機(jī)托于齊王一己，復(fù)請兵還鄴鎮(zhèn)守，托以阻遏漢寇過河之思，豈不可以回避傍虎之害乎！我王去后，若齊王奉公守法，孜孜為治，則我亦得安然，樂享王公之爵。設(shè)彼妄肆狂悖，驕橫不仁，我則因其不仁，合兵討之，則左袒者云集，權(quán)在我矣。臣恐齊王所行，不待我兵眾發(fā)，而內(nèi)變已成，禍恐不免，我王亟至離去的是也?！背啥纪鯊闹瑥?fù)上疏甚言漢寇利害，請回鎮(zhèn)鄴城，預(yù)防兵患，以大政悉托于齊王。齊王見成都王稱頌尊戴，乃從其請，奏帝加封成都王，送回鄴城而去。自是齊王愈肆無忌，一應(yīng)機(jī)軸大總，皆委于董艾，以何勖為中領(lǐng)軍，更置掾?qū)偎氖湃?。大筑府第宮館，壞民廬舍數(shù)百，鑿千秋門路，以通西閣。施八佾之舞，日夕宴樂不入朝，坐受百官拜賀，事侔人主。符印敕詔，委三臺(tái)僉署選舉，不由朝廷，專寵親昵。養(yǎng)甲士數(shù)萬，威震京邑。時(shí)顧榮被召為府中主簿，見齊王所任非人，皆其舊日從事黨與，董、葛等強(qiáng)橫自恣，劉殷輩見無遠(yuǎn)大，嬖佞是聽，忠謀者疏，直諫者貶，中外失望，乃上書諫曰：
主簿事臣顧榮忝在門下，叨荷國恩，事有惕心，不敢不告。切聞古人有言曰：謙受益，滿招損，處艱位者不可以不省也。又曰：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duì)幠埽蝗晡┎环?，天下莫與汝?duì)幑?。今殿下舉動(dòng)之間，驕矜是恣，勢壓群下，豈君子之盛節(jié)耶！如以學(xué)業(yè)驕人，則仲尼有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比缫愿毁F驕人，則田子方有曰：“抑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可驕人乎！”伏望殿下勞謙有終，永保令譽(yù)，勿使馬援起子揚(yáng)之笑可也。且勢有時(shí)可盡，勢盡則傾，如揚(yáng)雄所言。旦握兵權(quán)，則為卿相；夕若失勢，則為匹夫。轉(zhuǎn)眼寵辱，反掌榮枯，可不畏哉！惟殿下安分見機(jī)乎。易自處，則鬼神亦將壽善而福兼矣。臣以是敢冒?鉞之誅，而獻(xiàn)逆耳之言也。
書上，齊王厭其多言，裂成于地曰：“小人無知之言，何足聽也！”顧榮見談不聽，知齊王必有大禍，將累及身，欲去不得，乃悶悶于心。由是日久飲酒至醉，醉后詣?dòng)讶笋T熊處消遣。馮熊亦當(dāng)世高士，不就齊王之召，閑居在洛。見榮每日來謁，則醺醺然不言一正事，乃責(zé)問曰：“彥先數(shù)數(shù)好飲，此何意也？仆聞酒為狂樂，圣人惡之。今足下耽此曲蘗，夜以繼日，此非賢君子之所事也。愿深察之，毋敗峻德?！睒s曰：“予讀儒書，豈不知酒為禍敗之源乎！君不知予心也。今齊王驕恣過甚，擅權(quán)自用，不久必?cái)?。吾既受其職，不可脫彼而去，揆所難免，是以強(qiáng)飲，暫遣愁懷耳。頻至貴寓閑行者，意有所懇，未敢直告故也?！毙茉唬骸坝泻我娭I？”榮曰：“欲得求一佳策，脫此樊籠，保全馀生?？弦换I畫否？”熊曰：“故人原來為此，吾實(shí)不知其故?！蹦松胍靼肷味栽唬骸按艘嗖浑y。某有小策，保為脫去?！蹦嗣芘c顧榮曰：“如此如此?！毖粤T相別。次日，馮熊托以他事往見葛旟，談?wù)摳兄?。馮熊曰：“府內(nèi)仕客俱可，吾所慮者，顧榮一人。此人酗酒無徒，空有其名，豈堪大任！醉后恐誤泄府中之案牘耳，何不言于齊王，早為定奪。況兼性忒剛直，不慎機(jī)密，非遠(yuǎn)謀之人也?！备饠唬骸拔崦坑灾?，奈是齊王自辟之人，故未敢耳?！毙茉唬骸爸谎裕侵页家?；疑而不去，非智士也。何以不敢為辭乎！”旟乃謝熊送出。次日，乘間言于齊王曰：“臣觀顧榮在府，無所建明，終日飲酒，醒而復(fù)醉，府臺(tái)案牘重積。若此無徒，豈不誤事?！饼R王曰：“吾重其名而召之，誰知是一酒徒耳！”即時(shí)遷榮出府，使為中書郎。頤榮得離齊府，乃絕酒不飲。
同郡張翰，字季鷹。亦有灼見，私謂顧榮曰：“今齊王專而自用，不納忠諫，終必見敗，敗則吾輩亦及于禍矣。”榮曰：“吾一向但見刀刃鋒露，即便驚心落膽，似將及我，故以計(jì)求出，冀脫身耳。意欲與吾友共采南山之蕨，飲東江之水，以樂馀生。尊意以為何如？”翰曰：“吾有此心久矣，但不能脫此羈絆耳！”嘆息而別。一日，翰邀榮共飲，適見西風(fēng)飄梧，凄聲颯颯，榮曰：“今至此秋天之氣，不覺聽厲唳而頓起悲思耳！”翰曰：“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鄉(xiāng)?！倍斯矅@吳中菰菜、莼羹、惠茶、鱸鲙之美，遂私議曰：“人生富貴，但適志耳。何能羈宦千里，以要名爵乎！”乃棄官，密地共逃回吳。齊王聞知二人遁，心中嗔怒不已。董艾曰：“有官不愁無人做，何苦將榮、翰二人介意乎！”齊王聽之，即不追究。
一日，宴會(huì)樂闋，董艾曰：“若論絲竹之音，皆不如稽侍中之精妙無比也?！饼R王聽言，即命稽紹品彈一曲，以助筵中之樂。紹抗辭對曰：“殿下匡復(fù)社稷，執(zhí)掌銓衡，當(dāng)軌物作則，垂范于后。何故欲使縉紳大臣作伶優(yōu)之事，以輕褻朝廷冕服哉！臣雖偎不足道，忝備常伯之職，腰金佩玉，侍御殿前，豈可操執(zhí)絲竹，下同教坊乎！”齊王見紹是耿介君子，乃笑而謝之。眾官散去。越日，有南陽處士鄭方，知齊王以驕奢逸樂敗壞國家，乃乘間上言曰：“大王以王室至親，秉國大政，內(nèi)無三頌之稱，外有五失之議?！饼R王曰：“何以見之？”方曰：“大王安不慮危，宴樂過度，一失也；宗室骨肉，互相疑忌，二失也；漢寇未平，不思剿滅，而頓息武備，三失也；百姓困窮，不聞憫恤，而征徭愈酷，四失也；正士見棄，忠言逆耳，而坐朝百官，五失也。殿下有此五失，而不自省，竊為殿下危之。若不早為之計(jì)，誠恐家國禍且不測也！”齊王亦不見信，而亦不加責(zé)。長史孫惠勸采其論，宜改悔以愜眾望，齊王又不聽。孫惠慮事若一壞，禍必及己，乃上言勸齊王效成都王辭政歸藩，保全令聞，以為身到許昌，后雖有亂，或可免其禍也。齊王不聽?；菽藦?fù)上書以諫之曰：
天下之事，有五難四不可，而大王皆居之，臣竊以為懼也。且夫強(qiáng)敵在前，疆埸不固，一難也；藩鎮(zhèn)擅兵，不畏朝典，二難也；賊寇蜂起，百姓流竄，三難也；親王欠睦，儲(chǔ)嗣未堅(jiān)，四難也；倉庫空虛，國家多難，五難也。久荷大名，而不知自損，一不可也；久執(zhí)大權(quán)，而不知自抑，二不可也；久專大政，而不知分理，三不可也；久居大位，而不知退讓，四不可也。今大王居難中而不以為難，處不可中而以為可，臣固至愚，竊所不安也。矧朝無至人，惟知承順大王之顏，而不知匡救政治之失；舉選不當(dāng)，職任非才；成都王有功不伐，殿下勿之信任，而使辭政歸鄴，朝臣無有不太息者也。當(dāng)此王事多難之時(shí)，既不能身任太平之治，又不能克平禍亂之奸，宜思功成身退之道，進(jìn)用賢能之人，委政成都、長沙二王，長揖歸藩，則泰伯、子臧不能專美于前，當(dāng)可與東海王疆優(yōu)游永樂矣。
齊王看其書而不能用。孫惠懼害及己，乃稱母病危篤，乞歸侍疾。齊王不許，惠乃逃去。齊王謂曹攄曰：“孫惠勸吾委政歸藩，吾聽而未即用，他就私自逃遁，甚為可惡！當(dāng)索而治之。”曹攄曰：“物禁太甚，則極而反，理之然也。大王誠能居高慮危，應(yīng)機(jī)作事，辭政委權(quán)，褰裳而去，斯乃善之善者也。孫惠之言，導(dǎo)主以義，忠臣之直也，大王實(shí)宜聽之。今聞其母有疾，大王不允其請，為親而逃，此孝子之情也，大王亦不必憾?；萁袂橐鈨杀M，雖彼逃去，誠不失為忠孝之臣，竟當(dāng)原之。”齊王納攄言而不責(zé)孫惠，然終戀富貴，而不能從其佳策，以釋大權(quán)。左衛(wèi)將軍王豹見齊王不聽二人忠言，而驕恣尤甚，亦致箋上齊王勸其委釋大政，免致人懷妒忌，以杜后患。箋曰：
夫天下之事，有未萌而定亂者，有過后而見思者。切見成都、河間、長沙三王，皆以方剛之年，鎮(zhèn)居要害之地，并點(diǎn)戎馬，將猛兵強(qiáng)，甚為可畏。今殿下挾震主之威，獨(dú)專大權(quán)，統(tǒng)攝大政，廣造府第，未見其為福也。為茲之計(jì)，但當(dāng)悉遣王侯返鎮(zhèn)，依周召之法，各總所屬，以協(xié)輔天子，任用明良，以佐理庶事。殿下慨然歸政歸藩，求享齊魯之富，以永喬松之年，可使諸王無嫉妒之嫌，而晉室有無疆之慶矣。臣豹至愚，冒干天聽，鑒納幸甚。
齊王冏先見顧榮等勸己不聽而逃，又聞曹攄、鄭方諫論，理皆相合，心中已有允從微思。及覽王豹之箋，豁然頓起改悔之意，乃與東海王越共議之曰：“王豹?jiǎng)窆職w藩，其理甚善。今特請弟至此，欲定一人，代吾任事，非長沙王則成都王也。二王誰為優(yōu)劣？”東海王見其數(shù)不及己，心中惡之，遂欲幸其暴虐驕橫，然后倡糾諸王，討正其罪，竊功勞以要大權(quán)，乃以言緩其心曰：“太師還當(dāng)三思而行，未宜忽遽。且清河立為太子，是我二人保奏的，渠今一個(gè)秉政，兩個(gè)俱入任事，倘一變亂王儲(chǔ)，則你我皆有妄舉罪過矣。且制有兄終弟及之典，必須定奪的當(dāng)，得托方可?！饼R王不答。越恐齊王悔過，得以保終富貴，復(fù)紿其嬖信葛旟曰：“王豹小人之言，誤國甚矣。欲教齊王委政，改使他人來任，其則眾望與五公等，亦皆解職歸藩，天下豈不亂乎？”旟曰：“大王見者是也，明當(dāng)再議。待吾見太師，看其主意何如，又作道理?！毖粤T相別。次日，齊王又召五公等共議曰：“昨日王豹箋上，勸吾謝政歸藩，言似近理，思欲從之。汝等高見以為何如？”葛旟、董艾曰：“此等之言，何可聽信！專欲賺誤大王，以買諸王之心，思叨重祿耳。王今一解職歸許，則受他人所制矣。此時(shí)眾輩以大王權(quán)勢尊嚴(yán)，難與舉動(dòng)，故使王豹致箋誑惑聰聽，實(shí)欲排害大王耳。宜當(dāng)深思，莫使后悔?！饼R王曰：“然則不可從也？”旟曰：“此等賣主求榮之人，當(dāng)殺之以戒將來！”齊王低首不答。葛旟、董艾暗使衛(wèi)毅收豹，令鞭殺之。衛(wèi)毅是其惡黨，即將王豹押至銅駝之下，拷鞫其賣主求榮之事，勒其供招。皮肉皆綻，不勝苦楚。王豹曰：“吾之本心，不過為主，勸齊王謙退自保，使得克全富貴，以享無疆之福耳。今反以忠為佞，是吾肉眼不辨賢愚，不明進(jìn)退，自求禍也?？蓚?，可傷！吾知齊王亦無殺吾之心，此葛旟、董艾小賊輩，欲害吾以圖固位耳。吾恐位不能固，我朝死而賊奴夕亦就夷矣！眾刀創(chuàng)在此，死后可將吾頭懸于大司馬之門，以觀各兵之攻齊，則無遺憾矣！”言訖，撞石而死。自此人心皆背，部曲離心，齊王之禍不遠(yuǎn)矣。豹死其日，天慘云愁，人皆悲之。有詩嘆齊王曰：
齊王固寵更妨賢，張翰思莼返故園。顧榮孫惠相逃遁，葛颙董艾竊威權(quán)。
盡忠王豹呈佳策，碎首銅駝受苦冤。望懸門首觀兵變，千古令人羨至言。
又有詩一首曰：
固寵齊王欲主專，妨賢嬌蹇拒忠言。孫曹已達(dá)呈明疏，張顧知機(jī)避禍前。
王豹獻(xiàn)謀遭撻死，葛劉誤主喪家園。當(dāng)時(shí)早聽諸賢策，安得沉尸到市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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